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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与自由
——论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观的解读

2020-01-07庞楠叶颖

关键词:极权主义阿伦特马克思

庞楠,叶颖

(1.太原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2;2.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马克思和阿伦特是现代性的主要批判者。他们都将人的自由丧失视为严重的现代性病症,也将实现人的自由作为一种理论主旨。在研究极权主义问题的过程中,阿伦特意识到,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之间存在着紧密关联性。在她看来,马克思的思想既在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之中,又是对这一传统的理论性批判。处在思想政治传统转折点上的马克思,既揭示了现代性危机,又进一步推进了现代性的发展趋势。

一、阿伦特与马克思的相遇

1951年,阿伦特发表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奠定了她杰出政治思想家的国际声誉。但是,她对极权主义的分析在赢得赞誉的同时也受到了批评。《极权主义的起源》最受质疑之处在于,文章的结构不平衡,编排不合理。全书分为反犹主义、帝国主义和极权主义3个部分。阿伦特详尽论述了纳粹主义(对反犹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分析主要与纳粹主义有关),对极权主义的论述则显得比较薄弱。虽然文章的最后一章讨论了极权主义,但是它几乎只讨论了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对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论述只是附加性的。在没有充分掌握马克思主义和苏联历史材料的前提下,阿伦特草率地将斯大林政权归于极权主义名下。事实上,斯大林政权并不具备阿伦特所述纳粹主义时所说的种族主义、帝国主义和充满孤独大众等特征。论述的不完备性使得阿伦特意识到,要说明斯大林体制的性质,就需要进一步研究马克思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的关系。

对此,阿伦特于1952年向古根海姆基金会申请题为“马克思主义中的极权主义因素”的研究方案,并试图通过探究马克思主义中的极权主义因素,以此揭示极权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可能关联性。但是,在研究近一年之后,阿伦特搁置了原先的研究计划。一个原因是,阿伦特发现研究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发展史的工作量过大。另一个原因是,她发现最初的研究计划视野过于狭窄。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将她引向对整个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反思。1953年,她在普林斯顿大学开设“卡尔·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专题讲座。

阿伦特指出,我们不能在马克思主义与斯大林主义之间划等号。在意识形态斗争激烈的冷战时期,一些学者或政治家误以为马克思主义直接导致了斯大林主义的诞生。这种观点虽然具有普遍性但是缺乏一定的学术依据。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西方政治思想,“连接亚里士多德与马克思的这条线,远比从马克思到斯大林的那条线紧密”[1]。马克思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不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马克思主义没有直接产生斯大林主义,也没有导致极权主义的产生。事实上,马克思的思想与西方思想传统的联系更为紧密。阿伦特不提倡某个或某些思想家要对极权主义的产生负责,而是说极权主义的崛起照亮了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一些之前未被人们注意的方面。因此,阿伦特一方面把极权主义的起源追溯至整个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另一方面,她将马克思置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背景中给予考察。如果不把马克思放在他身属其中的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来思考,就难以确切地理解马克思及其思想精髓。

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思想既在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之中,又是对这一传统的反叛。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始于柏拉图而终于马克思。以柏拉图和马克思为界,阿伦特将西方政治思想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理论和行动生活和谐统一的前柏拉图时期;第二阶段是由柏拉图开创、由马克思终结的政治哲学传统时期;第三个阶段是后马克思时期。马克思是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一个重要环节。从20世纪的政治实践来看,马克思或者说马克思主义与诸多的政治现象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的巨大影响使阿伦特很难绕过马克思来谈政治。她将马克思的理论概括为“劳动创造了人”“暴力是所有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助产士”和“支配他者的人不能获得自由”,即“劳动”“革命”和“自由”三个方面。阿伦特对马克思的批评,体现了二者在这些问题上的理解差异以及阿伦特对马克思的误解。

在阿伦特看来,19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奠定了马克思的理论基础。这三个事件分别是法国大革命、美国革命和产业革命。法国大革命显示暴力已经成为历史的助产婆,美国革命揭示了所有人的平等已经成为现实,产业革命体现出劳动已经成为人类与社会的中心活动。“我们被置于对这种变化带来的事态、结果——是什么发生了变化——难以忘怀的危险之中。”[2]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是对现代性最具洞察力的政治作家,尤其是他的劳动概念以及由此产生对自由的理解,表达了现代性的核心观念。按照阿伦特的理解,马克思的理论在表达现代性核心精神的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现代性进程。阿伦特认为,她对马克思的批评就是对现代性以及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批判。

按照阿伦特的理解,处在政治哲学转折点上的马克思,既终结了传统哲学又囿于传统哲学。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政治思想的本质是政治哲学。他对劳动地位的推崇极大地改变了由柏拉图开创的、沉思生活高于行动生活的哲学传统。“马克思不能忍受沉思内省,他迫切希望运用资本主义所创造出的强大生产力来‘改变世界’,从而明确地跟西方主流传统相决裂……但惟有马克思一人使政治成为谋求更完美人生的手段,对他来说,行动的世界胜于思想的世界。”[3]马克思对理论和行动地位的颠倒,内含着终结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因素。不过,马克思的理论仍旧囿于该传统。因为马克思对劳动地位的推崇没有跳出贬损政治行动地位的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玛格丽特·卡诺凡(Margaret Canovant)指出,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主义对极权主义的助益,很大程度上应归之于对与政治相关人类活动的歪曲理解,因此需要对劳动、制作和行动加以区分,并由此得出结论,这种歪曲的一个根源是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政治哲学的伟大传统”[4]。

二、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观念的批判

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不是近代以来第一个赞美劳动的人。洛克发现劳动是财产之源,亚当·斯密(Adam Smith)发现劳动是财富之源。马克思不但继承了洛克和斯密对劳动具有生产性和建构世界作用的观点,而且还进一步突出了劳动在现代社会具有的生存论意义。阿伦特指出,劳动的地位在马克思的理论中达到了顶峰。马克思将劳动作为理解人类历史之谜的钥匙。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劳动,而不是理性或神创造了人。阿伦特指出,马克思劳动创造人的观念是对前柏拉图政治经验以及柏拉图开创哲学传统的反叛。它否定了古希腊城邦关于人是政治动物、哲学关于人是理性动物(animal rationale)以及宗教关于人是上帝造物的传统。

尽管马克思的劳动观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哲学和宗教传统,但是阿伦特仍旧难以接受马克思对劳动的推崇。因为马克思对劳动的赞美违背了古希腊将政治视为完美活动的观点。受古希腊政治影响的阿伦特,将劳动视为动物性的、私人性的活动。她误以为马克思热衷于必然性的劳动,并将劳动这种必然性的活动视为人的本性。

在阿伦特看来,对劳动的赞美直接导致了马克思对自由的误解。她认为,马克思在将劳动视为人类建构世界至高能力的同时,忽视了劳动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最缺乏自由的事实。在马克思劳动观的影响下,古代被鄙视的劳动在现代变得更有尊严。马克思对劳动的推崇就是对政治的贬低。为此,她为马克思贴上了劳动哲学家的标签。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不过是在延续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时候,颠倒了思维和实践的地位而已,并没有实质性地改变历史与政治、劳动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观的批评,体现了她对劳动的一贯态度以及她对现代性问题的持久关注。阿伦特指出,劳动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是人与其他动物共享的能力。受身体需要驱动的劳动,具有循环往复的特点。劳动虽然为人们走出私人领域、为公民奠定了物质基础,但是它仍旧是一种人受制于必然性的活动。奴隶虽然生产出了劳动产品,但是,却因为从事缺乏自由的营生而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而一个人在享受幸福的生活之前,必须拥有一定的生活必需品。为了获得进入政治领域的物质前提,奴隶主必须占有奴隶的劳动。阿伦特指出,现代性以来人们对超验存在信仰的瓦解,使人们失去了超越性的生存维度。满足人类生命需要的劳动,从原先的私人领域上升到公共领域,成为重要的人类活动。曾经作为人类受制于必然性束缚标识的劳动,被人们赋予了创造性和自由性的特性。

在阿伦特看来,尽管马克思不应当对劳动的兴起负责,但是他的劳动观点也最大程度上推进了现代性。马克思对劳动重要性的认识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发展趋势。西方社会工业革命的发生,使得劳动成为创造财富的重要源泉。劳动这种在传统中的人类活动,被提高到人类活动的最高等级。马克思目睹了社会领域的兴盛、私人与公共领域界限的模糊以及劳动在人类活动中地位的提升。阿伦特认为,马克思非但没有批判劳动贬低政治的现代性趋势,反而还在此基础上对劳动的作用大加赞美。马克思劳动观的巨大影响,使劳动以及社会问题成为国家与政治更加关注的议题。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对劳动的理解存在以下几个重要的问题。

第一,马克思模糊了劳动和制作的界限。阿伦特较为严格地区分了劳动和制作活动。劳动是人类维持生命与自然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活动。劳动生产的产品具有非持久性的特点。制作是人们生产具有持久性产品的活动,它为人们建构起稳定的世界存在物。阿伦特指出,马克思虽然认识到劳动的实质是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区分劳动和制作。马克思将劳动理解为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以满足人类需求的活动,而且人为了劳动就必须制作和使用工具。因此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活动被马克思归于劳动范畴。但是阿伦特认为,劳动和制作是两种不同的活动,制作较之于劳动具有更多的公共与自由的特点。她指出,现代性条件下劳动地位的上升,是马克思混淆劳动和制作的主要原因。曾经最低级的劳动成为最高级的人类活动,以至于马克思只注意到劳动的重要性,而没有对积极活动的内部进行细致地区分。

第二,马克思将劳动视为人的本质看法,是对人自由的否定。在阿伦特看来,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到《资本论》的著作中,马克思强调维持肉体需求的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活动。“马克思的整套理论都围绕着一项早期洞见,劳动者首先要通过生产维持生存的手段而再生产自身的生命。在他的早期著作中,他认为,当人们开始生产维持其生存的手段时,他们开始将自身同动物区分开来。”[5]阿伦特认为,马克思模糊了必然的劳动和自由的政治之间的界限,人在本质上应该是政治动物而不是劳动动物。马克思的劳动观改变了西方传统对于人是政治、理性或上帝造物的认识。阿伦特指出,马克思将劳动视为人的本质,是对人屈从于必然性或者生产纪律无情统治的认可程度。

第三,马克思以目的论历史哲学理解政治的方式,忽视了政治行动的创造性。阿伦特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历史观的改造,并没有使人的行动成为创造历史的力量。历史在黑格尔那里是一个具有辩证过程的单一故事。他声称发现了统治人类理性、人间事务和自然事件的“理性”辩证运动。阿伦特指出:“黑格尔的基本假定是,思想的辩证运动等同于物质本身的辩证运动。因此,他希望弥合笛卡尔在被定义为思想的人和被定义为广延的世界之间、在认知和现实之间、在思维和存在之间开启的深渊。……黑格尔宣称,发现辩证运动是一项普遍规律,既统治着人的理性和人的事务,又统治着各种自然事件背后的内在“理性”,这种发现所取得的成就,甚至要比在理智与事物之间仅仅建立起某种联系——前笛卡尔哲学曾经将理智与事物的一致定义为真理——来得更多。”[6]绝对精神为人类历史设定了无可变更的最终目的。绝对精神在运动中自我实现,人只是实现绝对精神的工具。“在黑格尔那里,主体与客体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人既是精神的工具,又是它的体现。精神对人而言是主体,又是他的目标与完成。”[7]绝对精神辩证运动的必然性决定了历史进程,所有的偶然性都被统合进历史目的引导的进程中。阿伦特认为,马克思在坚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对黑格尔的历史观进行了颠覆。他以人类劳动代替绝对精神,从而取消了黑格尔绝对精神创造历史的神秘性。从根本上讲,马克思劳动创造历史的观点仍旧是必然性的劳动,而不是自由行为成为创造历史的力量。在阿伦特看来,劳动创造历史意味着历史像一件人为制作的产品,人类可以借助劳动为手段来实现历史目的。阿伦特指出,制作历史的逻辑弱化了人类行动的创造性,消除了历史的不确定性。事实上,历史不能被发现、预示和累加为具有单一情节的故事。创造历史的只能是具有偶然性和不可预测性的、复数性的积极行动,而不是受制于必然的、单数性的沉闷劳动。劳动能左右的是劳动产品,而不是人类的历史。

第四,马克思对于未来劳动社会的设想,没有给予自由以存在空间。马克思认为,在共产主义阶段,国家消亡和政治让位于社会管理,人们将享有更多的闲暇和自由。在阿伦特看来,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当时的时代状况。那就是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让位于管理,大众也已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闲暇时间。社会家务管理充斥政治的结果是公民政治行动的减少。同时,闲暇的增多没有自然而然地带给人比追求物质利益更具意义的生活,而是使人进一步堕落为庸俗的享乐动物。依据阿伦特的理解,既然马克思将劳动视为最具人性和创造性的活动,那么在政治和国家全部消亡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只剩下动物性的劳动营生。共产主义社会在本质上是一个劳动社会,是最低下的劳动动物集合体。原本具有独特性的人消融在划一的、生物性的劳动活动中。政治行动被还原为制作,技术化的管理取代了政治的自由交往。“社会化的人类”只能以“类生命”,而不是复数的生命形式而存在。对于阿伦特而言,政治的消亡是不可忍受的。因为政治是实现人类卓越、不朽与自由的活动,政治衰亡的结果是人性的堕落。每一个劳动动物都能享受到渺小的快乐,但是,世界上却不再有伟大的灵魂和行动。阿伦特还指出,马克思对于未来社会的设想存在自相矛盾之处。他一方面,断言劳动是最本质的人类活动,但另一方面,又认为从劳动的生存必然性中解放出来是获得自由的前提。不过无论怎样,马克思最终还是囿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因为他没有认识到政治对于实现人类自由的重大意义。

三、劳动与自由的辩证关系分析

阿伦特依照其行动观念对马克思的劳动和自由观作出了严重的解读。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本真意义上的劳动应当是摆脱异化状态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而自由自觉的劳动在阿伦特本真政治的标签下,成为最低层次的人类活动。阿伦特对政治的雅典式理解,反映了她对现代社会病症的古典化解决之道。但是,这种解决方式太过理想和简单。而马克思对劳动和政治的理解,既实现了对柏拉图开创哲学传统的反叛,同时也最强有力地阐释了人类自由的主题。

实践观点是唯物史观的基础,劳动这种最基础的实践活动是马克思解开历史之谜,即理解历史生成、发展、异化及其克服的钥匙。现代工业的发展凸显了劳动者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劳动不仅是创造产品和社会价值的活动,更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外化。马克思指出,人类在以对象性的活动改造自然界的同时,也在进行自我创生。社会历史是人通过劳动而诞生的历史,是自然界对人而言生成的过程。针对德国哲学以普遍的观念主宰世界的缺陷,马克思指出,他的哲学不是像传统哲学那样从天国降到人间,而是要从人间升到天国。

从黑格尔以及国民经济学家那里,马克思既看到了劳动创造财富的重要意义,又洞见到异化劳动对人性造成的摧残。他借鉴国民经济学家关于劳动是财富主体本质的思想,肯定了劳动实践对人与社会的重大作用。同时,他也批评了国民经济学家将现存社会经济秩序视为理所当然的观点。国民经济学无视异化劳动的存在,仅仅将劳动抽象地理解为生产财富的活动。而马克思没有将劳动者的贫困视为理所应当并对其接受。虽然劳动的对象化存在着劳动产品与人分离、甚至是与人疏离的可能,但是异化只有在资本主义阶级分化、生产资料归资本家私人占有的条件下才能产生。在异化劳动中,劳动者投入到对象中去的生命作为敌对的和异己的力量同他相对抗。私有制条件下的异化劳动表现为,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活动、劳动者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不同个体之间的相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自由自觉的劳动是真正的人的活动。人与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别是,人是有意识的存在者。人可以自我生存、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而缺乏自我意识的动物却是被动依赖自然的力量。语言和意识使人走出物我不分、人己不分的状态。与动物的生命活动不同,人能够将生命活动作为意识对象。尽管人的生产活动最初在肉体需求的驱使下进行,但是人的活动在意识的参与下具备了反身性、丰富性和自由开放的性质。人与自己的生命活动不是直接同一的,人不仅能够采用任何一个尺度进行生产,而且还能够在超越感官需求的情况下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人甚至懂得按照美学的原则来生产。因此,非异化的劳动具有自觉自由的维度。自由自觉的劳动是对人自由本质的体现和确证。

由此可以看出,阿伦特忽视了劳动中的自由因素,草率地将马克思赞美的非异化劳动等同于受制生命必然性的营生活动。囿于古希腊政治观的阿伦特认为,在前政治的劳动中不存在显示个体独特性和自由特性的可能。她只看到人类不得不通过劳动满足生物必需性的方面,没有看到人的意识在劳动中发挥的创造性作用。对劳动作出的简单化理解,使得阿伦特只注意到劳动对人的自由造成限制的一面,没有认识到劳动开启人的自由的一面。借鉴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马克思,能够把“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生产性活动”“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些在阿伦特看来属于不同层次的活动,融合在劳动概念中。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赞美的劳动是自由的、自觉的、有意识的、全面的劳动,并且劳动的内容除了物质劳动之外还包括精神劳动。

与对劳动的误解相关,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创造历史观点的看法也出现了重大失误。阿伦特认为,劳动创造历史意味着生物的必然性主宰历史并将历史导向充满劳动动物的低微群体。人的理性、言说、行动等都无法左右历史的发展,人只能被动接受必然性的安排。马克思劳动创造历史的观点表达了,劳动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起到的基础性作用。但是,这既不是说物质劳动能够完全决定历史的发展,又不是说历史会终结于劳动社会。事实上,劳动创造了人本身,意味着人的生命、语言、思维乃至历史都是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形成和发展。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行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8]虽然劳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一条件,但是,如果仅仅从物质生产劳动的角度解释历史发展就会陷入庸俗的经济决定论。决定历史的不是单纯的物质性生产劳动,而是综合性的人类实践。劳动生产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交往关系,构成了完整的人类实践。生产力与交往关系是人类实践能力的两个方面,历史正是在二者的互动交织中生成。生产力决定交往关系的内容,交往关系及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文化关系又反作用于生产力。历史是自然因素与人的因素、物质因素和精神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马克思关注人类历史的发展走向,在他看来,未来的理想社会不再有受制于他者的异化劳动。人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劳动中,都能够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马克思不仅关心人的肉体需要,更加关心人的精神需要。共产主义社会是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个体之间本质的真正占有。人在共产主义社会不仅不会成为阿伦特批评的劳动动物,反而还能够在形式各异的劳动中将人的尺度加之其上并确证自身。“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化解,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9]

四、结 语

马克思充分肯定了人类创造历史的能力。人以实践活动谱写了人和自然以及动物相揖别的历史。不是神而是人自己创造了历史。人既是历史的创作者也是历史的剧中人。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体力和智力参与创造历史的活动。正是由于马克思肯定了人类活动的创造性和主体间性,任何个体才不能完全左右历史的发展轨迹。但是,人不是决定历史发展的唯一因素。目前为止,就历史是人的产生过程而言,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虽然实践中加入了人的目的和意图,但是,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人们创造历史的活动,还要受既定历史条件的制约。这些条件限制了特定时代的人类实践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因此,人们创造历史是有条件的、相对的,但是历史对人创造行为的制约却是无条件的、绝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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