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经学语境中的文学观照
——论《书经直解》之文学思想及其价值

2020-01-06

关键词:八股文经文张居正

林 相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历代经学家往往鄙视文学性,认为“据理臆测,至不足观”。[1]反之,文学家亦然。南朝梁萧统编《文选》,以“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瀚藻”[2]为标准,将经、史、子等书排除在“词章之作”以外。反观《书经直解》(以下简称“《直解》”),则是刻意将文学手法融入经解中,其诠释经文注重义脉牵合、前后呼应,讲究层次性及完整性;借助举例子、打比方等文学修辞手法,以求经解的通俗性;承续八股文法,化用八股文“骈偶”体式及“代圣立言”话语模式,带入情境、反复陈说,阐明经义。所谓“言之不工,使人听而思卧,则文不足以明道,而适足以蔽道,故文人而不说经可也,说经而不能为文不可也”,[3]1380谈经者应注重经文之文学性。《直解》作为张居正经学著述之代表,乃专为幼冲的万历皇帝经筵进讲而作。其融文于经,有助于消解《尚书》经文之佶屈聱牙,客观上能够增强经书内容之生动性、趣味性,有裨于小皇帝对于经典文本的把握,助益经筵讲章发挥影响帝王思想及政治施为的现实效用。是书不仅体现了张居正的文学思想,其吸收文学手法之解经方式对后世经筵《尚书》讲义的解经模式产生了深远影响,并为我们当下诠释经典提供了可资借鉴之一范例。

一、叙事结构清晰,解经注重修辞

所谓“文源五经”,《尚书》是后世文体的重要源头之一,本身即具有鲜明的文学性。自汉代至明清,学人对于经典的阐释,逐渐形成“汉学”和“宋学”两大阵营——或注重考据,或偏向义理,较少关注经解之文的文学性。清人袁枚认为:

大抵文人恃其逸气,不喜说经。而其说经者,又曰:吾以明道云尔,文则吾何屑焉?自是而文与道离矣。不知六经以道传,实以文传……盖以为无形者道也,形于言谓之文。既已谓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3]1380

袁枚强调“文道统贯”,经书之道统需要借助“文”之修饰,方能使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袁枚关于经学与文学相融通的观念早在张居正《直解》中即有体现。《直解》作为明代经筵讲章著作,虽拘囿《书集传》而重视经文义理的阐释,却多在阐释经书过程中对文章学有所观照。其视解经如作文,注重篇章的层次性,善用比喻等修辞以“解构”经文,文末多作结以惕励帝王。

(一)诠释完整,章法谨严

《直解》对于《尚书》的阐释讲究诠释之完整、章法之谨严,形成自己一以贯之的解经模式。首先,张居正吸取《书集传》的解经方式,于篇前设题解。如《康诰》篇题,《书集传》解云:“康叔,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武王诰命为卫侯。今文、古文皆有。按《书序》以《康诰》为成王之书。今详本篇,康叔于成王为叔父,成王不应以弟称之……特序《书》者,不知《康诰》篇首四十八字为《洛诰》脱简,遂因误为成王之书。是知《书序》果非孔子所作也……”,[4]《直解》则释曰:“武王封其同母弟康叔为卫侯,作诰以晓谕之。史臣记其辞,遂以《康诰》名篇”。[5]257《书集传》既言明篇章大旨,又承前人疑经思想,以篇章脱简断《书序》非孔子所作,解题带有考证性质。而《书经直解》虽承《书集传》之结论,但并不言明,仅以寥寥数语疏通题旨。前者呈现的是经学家解经一贯的考据功夫,而《直解》则径释经文,力求通俗,抛弃烦琐训诂考辨,符契于讲授对象之特殊性质,为解经干政提供便利。

其次,《直解》在每节之中,先集中训释疑难字词,后援据《书集传》对经文进行逐句阐释。行文之间注意牵连缀合、前后顾盼。较之他书,《直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于章节之首以介绍的方式解释事件背景。如疏释《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先介绍道:“六卿,是六乡之卿。古者每乡卿一人,无事,则掌其乡之政令;有事,则统其乡之军旅,与朝廷上的六卿不同。”[5]94通过介绍,阐明了经文中“六卿”之意,并着重强调“与朝廷上的六卿不同”以提醒小皇帝勿混淆。同样的,释“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一句,曰:“左右,是车上在左在右的人。攻字,解做治字。御,是御马。古者车战之法,每车甲士三人,一人居左,主射;一人居右,主击刺;一人居中,御马。必三人各治其事,方能取胜。”[5]95先简要疏释个别文字,既而围绕“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重点说明古代车战之法。这种解释的任务是“告诉读者一些以其他方式难以得知和理解的事实,以便他们更全面清楚地了解事件的真相和意义”。[6]104而通过补充说明的方式以明晰事件背景对于幼冲嗣位的万历皇帝来说是十分必要的,既能帮助小皇帝充分消化经书义理,又助益其了解历史、开拓视野,获一举多得之效。

再次,《直解》多在节末、文末作结以设警策之语。如解《五子之歌》“太康尸位……因民弗忍距于河”下言:“夫以大禹之勤劳万邦,德泽最厚,再传至其孙太康,既以怠荒而失国焉。然则为君者,岂可恃祖宗功德之大,而不增修其德业哉。”[5]96以太康逸欲失国,告诫帝王为政修德。又于文末总结,云:“《五子之歌》至此,其声愈急,其情愈哀,其言痛切而有余悲,诚万世之鉴戒也。然太康以天下之大,不能庇其母弟,而其后少康,以一旅之众,乃能灭逐篡贼,复有天下,国之废兴,岂在强弱哉。”[5]100将太康与少康相比较,揭示出国之兴废,不在强弱,其“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5]193进一步警示帝王:修德与否是国家强弱兴废之根本。“这种公开的议论是以叙述者鲜明的观点、直露的情感为其特征的。它最能显示出叙述者的自我意识……它将引导读者去评判故事中的是是非非”。[6]111节末与文末设置警语,是张居正融于文本的主观说教部分,体现了老师对于学生、长者对于孩童的谆谆诫勉之意,其言者殷殷之情,缠绵剀切,回味无穷,经筵讲章的教化作用得到更进一步加强。

综上可见,面对年幼帝王,张居正采取了更为直白的解经方式,其在解经过程中以“叙述者”身份直接出面,用自己的声音述说对于《尚书》中历史事件的理解和看法,直接告诉幼冲的万历皇帝如何看待历史中的事件和人物,同时不忘评论发挥,传达自己的思想态度和意识倾向,以图影响帝王,发挥经解的淑世功用。这样,包括解题在内,《直解》便形成了“总(解题)—分(诠释全文)—总(总结评论)”式的完整解经体例,使得解经之文即如一篇逻辑谨严、章法有序、首尾完整的议论文。这种体例贯穿《直解》全书,且不见于前代《尚书》经解之作,其创新性昭然可见。张恒《尚书浅注序》评其曰:“是书所注之字,逐字逐节无一或漏;所讲之文,何起何承无一或忽。批阅之下,不觉心赏而骨肯者再。”[7]所论甚为切当。

(二)注重修辞,解释通俗

张居正进《帝鉴图说》时明言其行文措辞“但取明白易知,故不嫌于俚俗”。[8]《直解》亦是如此。《直解》虽然主要汲取《书集传》及《尚书正义》解经之文,却一反常理,去解经文风的严肃、质直,而采用举例子、作比喻等修辞方式求得经解的通俗性,从而消解《尚书》文辞之古奥难懂。将政治、治道思想作通俗解释,无疑能够清晰阐明经书微言大义,更好地为帝王所接受。

首先,借比喻修辞化平淡为生动。《尚书》云:“徯予后,后来其苏。”[5]110《直解》训“苏”字为“复生”之意,又曰“今我君来除去无道,广布仁恩,我等百姓,如大旱者之得雨,倒悬者之得解,真是死而复生矣”,[5]111将有夏民众对于成汤之期待比作大旱遇雨、倒悬得解,生动地刻画出夏民对于成汤到来的喜悦之情。又如解《太甲中》“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昔我先王,发政施仁,于人固无所不爱,至于疲癃残疾、鳏寡孤独,民之困穷而可怜者,则尤哀矜体悉,加意惠养,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泽者,咸服从其命令政教,无不欣悦而爱戴之,亦如人子爱其父母一般。”[5]130将君臣关系视作父母与子女间的亲情,是“家国同构”思想的具体展现,使得君臣相托之情更为鲜明动人。

其次,借助举例以明晰复杂事物。如解《胤征》“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直解》补充释“先时”“不及时”,“譬如该是午时,他却推算做辰巳时,这叫做先时;该是午时,他却推算做未申时,这叫做不及时。”[5]103使得经义豁然明了。释《仲虺之诰》“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天之生斯民也,形质既具,情窦必开,如有耳目口鼻,则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心志,则必有爱恶之欲,使无主以治之,则人皆各逞其欲以相争。争之不已,必至于乱矣。”[5]108天生民为何有欲?有何欲?为何“无主乃乱”?《直解》通过列举恰当的、有代表性的事例一一加以回答,经文语意洞然明朗,极尽说理之能事。在这里,比喻与举例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更是一种论证方法,成为强化主旨、阐明中心论点的强有力手段,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小皇帝对于《尚书》语言的陌生感和畏难心理。

《直解》整体架构层层推进,眉目清晰,循宋学路径,发挥一己之义理,虽多无关乎经旨本身,确深合经筵经世之用。汲取文章修辞学知识“解构”《尚书》经文之佶屈聱牙,虽是解经之体,却深得作文之法。柏永济《书经直解序》谓之:“其字句诠释缕析,或过递下文,或回顾上意,不凌不遢,不漏不遗,脉络贯通,口吻顺适。比之蔡沈《集传》及《体注》等书较明了易读,俾诵是书者如置身唐虞盛世,亲见古帝王与臣僚相与告诫,殷殷问答。向之视为佶嵯聱岈者,今则可以言言尽解,一目了然矣。其有功于道统、裨益于后学又岂浅尠也哉。”[9]

二、化用八股文法,讲究骈偶对称

以八股文法解经是《直解》的鲜明特点,也是张居正经筵著作的总体特征。八股是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影响最大的文体之一,[10]以八股取士的明清时期更甚。《明史》载:“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11]可见,“代古人语气”和“体用排偶”是八股文两个最为重要的特点,《直解》对八股文风的接受即主要表现为对两者的承继和运用。

(一)借镜八股文“长对偶”章法体式

在中国文学文体流演中,对偶是其中最为常用的修辞手法之一。陆深在《国学对策》中说:“今日举子,不必有融会贯通之功,不必有探讨讲求之力,但诵坊肆所刻软熟腐烂数千馀言,习为依稀仿佛、浮靡对偶之语,自足以应有司之选矣。”[12]陆氏所论,乃站位于“经世”立场,对八股文之流弊进行批判,但此实道出八股文之独特之处,即追求文句上的对偶。“散文式长对偶”几乎是八股文特有的体裁样式,此亦是区别于辞赋“对偶”之处。《直解》对文章学之观照首先体现为对八股文“长对偶”的承续,讲究句法层面的骈协对称。

八股文写作强调“立柱”与“分股”,前者要求于篇首确立文章核心,即“破题”;“分股”则是将核心意义分层阐释,并以对偶形式展开。《直解》即采用“先破题,后分股述之”的论述模式。如释《五子之歌》“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五子之歌》第二章说道:“我皇祖大禹之训有言,人之嗜欲无穷,贵乎节之以礼,若不能以礼节之,而纵其情之所欲,鲜不至于损德妨政矣。A 如(A1)耽好女色,恣情越礼,是谓内作色荒;(A2)驰骋打猎,远出无度,是谓外作禽荒;(A3)沉酣旨酒而不知节;(A4)溺情淫乐而不知止;(A5)竭不赀之费,以高峻其户宇;(A6)极彩色之丽,以雕饰其墙壁,这六件事,为人君的不必件件都有才足以亡国,但只有了一件,亦未有不至于亡国丧身者。B 如(B1)好色,则为色所迷;(B2)好酒,则为酒所困;(B3)好田猎,则耽于逸游而妨政误事;(B4)好宫室,则溺于土木而耗财害民。纵欲败度之事虽不同,其为亡国则一而已矣……”[5]98

为方便说明,以字母A、B 表示一股之出句、对句,出、对句内部之股对则借数字以示分明。《直解》先以“人之嗜欲无穷,贵乎节之以礼,若不能以礼节之,而纵其情之所欲,鲜不至于损德妨政矣”一句以为“破题”,指出此段所论核心——“人之嗜欲”,解决措施是“节之以礼”,否则必将“损德妨政”。既已破题,又分股为A、B 两面,A 句举例言明六件怠荒之事;B 句则对“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进行具体阐释。此实同于八股之出、对句,形成前后呼应之势。更为突出的是,A、B 两句内部亦采用骈偶句式作排比论述,即所谓“股内自对”,把较为抽象的概念通过实例条分缕析地揭示出来,以八股文的角度来看,实发挥了“梳栉”“洗发”之效,使经义更为澄明。经文仅三十字,而《直解》所论则多至几百字,此实是以股对解经“反复言说”的必然结果。然若说此节所呈现之股对稍局限于文意上的合偶,并不能遽然断定其为八股体式独有,那么在《大禹谟》“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一节,《直解》更显现出八股股对的典型样态:

君之与民,分虽相悬,而道实相须。彼(A)人君至尊,人但知其可畏也,自我观之,天下可爱者,岂非君乎?(B)人民至微,人皆以为可忽也,自我观之,天下可畏者,岂非民乎?(C)如何见得君之可爱?盖天下百姓至众皆仰赖着大君在上为之统御,才安其生。若无君,则众皆涣散而无主,饥寒困苦者,谁与赈救?相争相害者,谁与管理?将何所仰戴乎?此君之所以可爱也。(D)如何见得民之可畏?盖人君以一身而统驭万邦,全赖着众百姓归依拥护,才安其位。若无民,则一人孤立于上,要财用谁来供给?要役使谁与出力?将何以守邦乎?此民之所以可畏也……[5]37

《直解》依旧先“破题”而入,开宗明义地指出君民“道实相须”。随后以AB、CD 两组对偶进行铺陈阐述。股对AB 较短,用以简要阐明经文“可爱非君”和“可畏非民”二语,进而以CD 两扇展开回答“君之可爱”与“民之可畏”。AB 与CD 两股在语意上为顺承关系,而两股皆将君、臣对举而论,甚符契破题句“君之与民,分虽相悬,而道实相须”之语。C 与D 两部分所论将近两百字,此种对偶之“长”则实不见于八股以外的文体。钱钟书认为在汉魏六朝之赋及文章中,有“对偶甚长,几似八股文中两比”,[13]钱氏所论即道出八股股对“对偶甚长”的特点,以上分析足以见之。

制义“体用排偶”的特点,重在反复铺陈、正反论说,达到“题之意蕴,隐显曲畅”之目的。《书经直解》通过大量运用八股句法,特别是八股文的“股对”,将八股文长于说理的特点移用于解经,有裨于阐明经典、教化帝王。

(二)承袭八股文“代圣立言”话语模式

“入口气代圣贤立言是八股文写作要遵循的最重要的原则,也是它和其他文体最大的区别所在。”[14]29“代圣立言”即八股文功令所要求的“肖其貌,肖其声”。关于八股文“代言”,原本即要求代圣人孔、孟或贤者朱熹之语以为“入口气”,“揣摩圣人口吻,设身处地,发为文章”。然而,随着八股取士之演进,在题目极度增多、社会环境有所变化的情况下,代言的范围愈加宽泛,往往不限于代圣贤立言了。近人商衍鎏于此论说:

以数千年以后之人,追模数千年以上发言人之语境,曰代圣贤立言。圣贤而为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及孔门弟子等尚可也。倘题目非圣贤语,而为阳虎、孺子、齐人妻妾,与夫权臣、幸臣、狂士、隐士之流,亦须设身处地,如我身实为此人,肖其口吻以为文,不可不谓为文格之创体也。[15]

可见,八股文发展到后期,“代言”体式跳脱传统的代“圣”立言,而转向更为泛化的代“人”立言模式,所“代”对象既有高门权贵,又有平民之流。《直解》为阐释《尚书》而作,必受制于经义,不能率性发挥,但张居正依旧充分利用了这种“代言”的话语模式,其代“史臣”言即是一例。如释《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史臣说:‘稽考古时帝尧,他的功业极其广大,无一处不到,所以谓之放勋。然尧之有此大业者,以其有盛德为之本耳。论他的德性,钦敬而不轻忽,通明而不昏昧;文章著见,思虑深远……’。”[5]1此乃设身处地,采取入口气的方式,拟史臣语气以作论说。又《禹贡》一篇,本为记叙性散文,《直解》亦将其置诸史臣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阐释,如解“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一节,云:

史臣说:“当时洪水横流,泛溢于天下,九州的区域都不辨了。禹受命治水,乃先分别土地,以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壅之九州,然后知某州最下,治之宜先,某周最高,治之宜后。可以随地而施工矣。凡水都发源于山,只为山势阻塞,道路不通,所以有怀襄之害,禹乃随山而行,相其便宜。又除去了障蔽的树木,以通其道路,然后知某水为某山所壅,必须开凿;某山为某水所出,必须浚治,可以因势而利导矣。九州既分,又须立各州的表识,以为之纪纲。禹乃定其山之高者,川之大者,与做一州之疆界,如某处有某山,便可寻众山之脉络;某水在某处,便可寻众水之脉络,而导山导水之功皆可举矣。”禹之治水大要不出此三件,故总揭而言之如此。[5]60

比之经文,《直解》不仅详细述说了大禹“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三事,更为重要的是,从史臣角度追述了大禹治水的背景,即“当时洪水横流,泛溢于天下,九州的区域都不辨了”,增加了故事的真实可感度。

李光地说:“做时文要讲口气,口气不差,道理亦不差,解经便是如此。”[16]可见,以代言方式解释经典,是解经的“题中应有”之意。在此一模式下,《直解》对文章学之观照,更加突显了理解与阐释儒家经典过程中对圣贤思想的重构。

除开《直解》,张居正在其《论语直解》等经学著作中亦体现出刻意为“文”的解经倾向。如释《论语》“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云:

孔子说:“人之识见,有浅深不同,而我之语默,贵施当其可。(A)彼人有造诣精神,事理通达,这是可与言的人,却乃缄默而不与之言,是在彼有受言之地,而在我无知人之明,将这样好人不识得,岂不是失了人?(B)若其人昏愚无识,或造诣未到,这是不可与言的人,却乃不择而与之言,在彼则不能听受,在我则徒为强聒,可惜好言语轻发了,岂不是失了信……”[17]

张居正一方面以第一人称“我”代圣人孔子立言;另一方面采用“正反论说”方式,将“可与言”“不可与言”辩论得更为透彻。由此可见,张居正对于八股文体的吸收、运用并非偶然,其对八股文深为谙熟,并形成一套富有特色的解经模式。《直解》是“万历初进讲所作。时神宗幼冲,故译以常言,取其易解”。[18]张居正汲取八股文体特殊句式以解经,实可见其为“译以常言,取其易解”所作之努力。正所谓“制举之文,意不必创,而依于传注;法不必古,而束于排偶”,[19]《直解》之“长股对”和“代人立言”的语体模式从不同侧面呈现出八股文的典型态式,展示了科举取士时代背景下的儒生面相。

“文章起于实用,不同的功用必然有不同的语言形式,组织结构和内容,长期积累便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文学体裁。”[20]《直解》对文学修辞、八股文法的借用,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解经模式,于《尚书》古拙的文风之外增添了几分活力。《直解》对于文学话语的建构,无疑是时代语境下经典阐释的良好示范。

三、《书经直解》以文学手法解经之价值

《直解》对于文学话语的建构,体现了张居正文学与经学相融通的解经观念。其视解经如作文,达到了解经干政的切实效果。“八股文的实质是解经。”[14]4变通运用八股体式阐释经书,客观上为矫正时代衰弊学风献出一例。

(一)“以文入经”的历史意义

首先,《直解》以文学手法解经是张居正拘牵于时文的情感流露和解经佐政之功利意识的必然选择。陈时龙先生认为,皇帝在经筵日讲中的积极参与程度,取决于皇帝的年龄及其对经史之学的兴趣,万历朝的成年皇帝,如宣宗、孝宗、崇祯等,都能积极与讲官进行互动,而幼年皇帝则主要以兴趣为主导,如何增强帝王教科书——经筵讲章的趣味性、生动性则显得非常重要。作为幼帝讲师,张居正从经书“文学性”入手,巧妙利用文学修辞疏通文意,强化论证,并借鉴八股文“长对偶”的形式,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尚书》内容上的“古奥难懂”,将经义阐释得更为通俗、透彻。而八股文本身即植根于《四书》《五经》之上,其“代圣立言”的特殊体式,旨在维持世道人心、巩固封建统治,此一“八股准则”与解经之作在精神上呈现相合之势,张居正恰是利用其共通之处,巧妙化用了八股文体之功利属性,而于帝王之学甚有裨益。总之,《直解》的文学性强化了经筵讲章的教育功能,反映了张居正的文学思想,显示出其作为正统知识分子和帝王讲师的阶级面目与文化立场。

其次,《直解》取文学手法而不讲究辞藻,追模八股之形而助益淑世之功,显示出典型而又独特的政论风格。张居正不刻意为文,其创作“庄雅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宕之气。读其文而得其所以为文,见宏邃之养焉,见精明之识焉,见剸割之才焉,见笃实之学焉”。[21]吕坤对张居正诗古文词的评价,亦包括了其时文创作的特点。这种政论风格的形成,归因于张居正对于颓靡时风的体认以及力求改变的努力,是他对于时代思潮的积极回应。明代后期,阳明后学空谈性理,制艺之文亦随世风而渐趋颓蔽。张居正主政内阁时即要求科举试题“明白正大”,“抡文必崇尚雅正,无或眩华遗实,以滋浮靡。有能综览古今,直写胸臆者,虽质弗弃;非是者,虽工弗录”。[14]317张居正解经追求平实、致用,客观上为举业之文主张“质实”提供了范式。故可以说,张居正汲取文学修辞并以时文体式入经,既是对八股文固有不良习气的矫改,又是对衰弊空虚时风的肃正。

再次,明清以来,八股文甚遭诟病,明人庄昶言“科举之学,其害甚于杨墨佛老者,人岂知哉”,[22]顾炎武亦谓“八股之害,等于焚书”。[23]而通过对《直解》的分析与把握,可从侧面窥见八股文体的现实功利价值,提醒我们对于制义之文应作更加全面的了解、认识,以免落入人云亦云、片面批评之窠臼。恰如清人焦循所言:“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明专录其八股。一代还其一代之所胜。”[24]一代有一代的代表性文体,明季则以八股文为代表,反其道而考察《直解》的“八股”性质,最终将丰富我们对于八股取士制度下明清社会文化生活的认识。

(二)“以文入经”的现实指导价值

陈生玺先生认为《直解》“用当时最通俗的白话文写成,其目的是要让小皇帝了解《尚书》原文的本意,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所以既深入浅出,又通俗易懂,是一部可以雅俗共赏的《尚书》读本”。[5]与《尚书》本身非“为文而作”不同,《直解》则是根据其客观对象“量身定制”的作品,诚如接受美学大师姚斯所言,“文学作品从根本上讲注定是为这种接收者而创作的”,“这种读者实质性地参与了作品的存在,甚至决定着作品的存在”。[25]面对特殊教育对象,如何将经典文本置诸时代语境,为我所用?《直解》无疑提供了良好示例。当下正掀起“国学热”,先秦经典作为“国学”最主要的构成部分,如何适应时代予以解读,是普及国学的关键一步。在构筑中国梦的时代语域中,《直解》“以文解经”,将经典通俗化的阐释方式,无疑为普及中华经典、传承优秀文化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路径。

“致君尧舜,化民成俗”是经筵讲章的价值追求。因特殊的接受对象和特定的讲授任务,《尚书》诸讲义往往在内容上不注重经文疑辨和义理发挥,其过于追求功利,便辞巧说,支离经义,反遭诟病。诘难者,多以其文义了然,于经义本身无甚发明,而倾向于将其置诸学术系统之外。检寻刘起釪先生《尚书学史》,于经筵《尚书》讲义著作仅一带而过,而评说之语几近于无。古国顺先生《清代尚书学》,对于清代《尚书》经筵讲章竟无一言。又遍索当下学者关于《尚书》之研究著作,于经筵讲义部分更是谈者寥寥。事实上,以《直解》为代表的明代《尚书》讲义之学术价值可从两个方面予以探查。首先,《书集传》在元、明悬于功令,经筵《尚书》必然恪守《书集传》。《直解》虽不讨论经文之真伪,却对《书集传》之辨伪成果尽行吸收,如《书集传》认为《康诰》篇首四十八字乃《洛诰》之脱简,《直解》依从而删《康诰》篇首四十八字;又《书集传》认为《武成》篇“错简”,《直解》之经文即直接采用《书集传》“《今考订武成》”以为经文文序。另一方面,在经义发挥上,《直解》虽重在世俗日用,但却是基于《书集传》之基本阐释,大体不偏离《书集传》之疏文。《直解》对《书集传》的承认,是统治者(官方)对于《书集传》的维护,根本上加强了帝王对道统和治统的体认。其次,《直解》对后代《尚书》学著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明人江旭奇称:“迩者经筵进讲,则张江陵、申吴县二公为最著。”[26]清康熙皇帝批阅徐乾学奏疏时亦云:“朕阅张居正《尚书》《四书》直解,义俱精实,无泛设之词。”[27]而申时行《书经讲义汇编》及康熙御制《日讲书经解义》则基本承袭了《直解》的解经内容及“文学体式”。一言以蔽之,《直解》之学术价值应当获得应有重视,而不致游离于《尚书》经解著作之边缘。

注释:

①此书为《诚正堂丛书》第一种,卷一首行题“书经浅注卷之一,济阳佑宸艾紫东手注”,然江曦《艾紫东<尚书浅注>辨伪》(《德州学院学报》2017 年第3 期)一文已辨明此书与张居正《书经直解》实为一书。

②此书为济南市图书馆藏,民国十七年济阳道慈印刷局石印本《书经直解》。该书卷一次行题“济阳张尔岐稷若氏手著”,然江曦《张尔岐<书经直解>辨伪》(《图书馆杂志》2014 年第3 期)一文已辨明此书与张居正《书经直解》实为一书。

猜你喜欢

八股文经文张居正
经文
张居正《论语集注直解》中的察人用人之道探析
盖经文:一个基层人大代表的日常故事
磨砺是一笔财富
张居正宽待对手
空相
猴年贺岁
猴年贺岁
八股文,学还是不学
八股文进高中教材引热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