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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反思、文化追寻与生命渴望
——论普希金的黑海-亚速海抒写

2020-01-06孙晓博

关键词:黑海普希金俄国

孙晓博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黑海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海,向西可通向地中海、向北连接亚速海。亚速海位于俄国南部,克里米亚半岛西北部,通过刻赤海峡与黑海相连通。基于历史、文化、自然地理的特质,黑海-亚速海由地理实体进入普希金的视野,承载着他的历史反思、文化追寻与生命渴望,转化为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历史地理意象与审美空间。

一、历史反思:普希金视域中的俄国黑海-亚速海战略

黑海和亚速海以及由顿河进入亚速海的亚速要塞和由亚速海进入黑海的刻赤海峡,在17 世纪完全由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及附属国克里木汗国控制,俄国被完全封锁在陆地之中。彼得自1695 年远征亚速要塞失败后,于1696 年再次远征,获得胜利。俄国于1700 年同土耳其签署《君士坦丁堡合约》,规定了俄国对亚速要塞及附近地区的权益。但可惜的是在1711 年俄土战争中,彼得败北,之前在亚速获得的权益全部归零,彼得的黑海扩张又回到了起点。1735 年安娜女皇发动了俄土战争,1739 年停战,签订了《贝尔格莱德合约》,条款之一,便是亚速要塞再次归为俄国,条件是拆除此地的军事要塞,且不能在此建立舰队。[1]282待到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时候,她又发动了两次俄土战争,分别是在1768—1774 年和1787—1792 年,并签署了两份合约,《库楚克-凯纳吉村合约》和《雅西合约》,取得了黑海及亚速海问题上的前所未有的突破:①俄国取得了黑海重要港口、打通了亚速海-黑海出海口,商船可以在黑海上自由航行,可以自由出入黑海海峡;②策划克里木独立,并吞并克里木。1783 年4 月19 日,叶卡捷琳娜二世发表克里木并入俄国宣言,“作为永远消除扰乱俄国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缔结的永久和平的不愉快的根源的一种手段……朕已决定,将克里木半岛、塔曼岛和库班地区(库班右岸)置于我们的管辖之下”。[1]297③1795 年俄国在塞瓦斯托波尔创建黑海舰队等等。至此,“俄国得到黑海北岸大片土地,包括黑海重要港口、海军基地和一条很长的海岸线,俄国开始成了‘黑海沿岸国家’”。[1]297-298彼得的遗愿终于实现。自此一直到普希金去世的时代(1837 年),俄国在黑海及亚速海的权益都没有太大的变动,虽然又发动了几次俄土战争,但基本上都是在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基础上的微观调整。叶卡捷琳娜二世发动的两次俄土战争,“基本确定现代俄国的南疆”。[2]62

对于彼得的功绩,普希金在《彼得一世史》(История Петра)中指出亚速海、黑海只是彼得大帝海洋计划的起点,彼得的目光并不局限于此,而是志在连通亚速海、黑海、里海、波罗的海,他命令测量土地,绘制“从莫斯科以南至小亚细亚沿岸的地图、克里米亚鞑靼地图……顿河和第聂伯河之间的土地图。彼得决定把伏尔加河和顿河连接起来……开始了把黑海和里海及波罗的海连结起来的工程”,[3]42肯定了彼得的海洋布局与海洋战略。对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功绩,普希金在《论18 世纪俄国史》(Орусской истории XVIII века)中肯定了她夺取黑海的“开拓疆土的荣耀”,[4]108但也认为俄国在土耳其北方所获得的权益是“有名无实”,[4]109普希金作注释解释道,“有名无实,因为多瑙河应当成为土耳其与俄罗斯的真正边界。在法国革命开始阶段,欧洲无暇顾及我们的军事行动和疲惫的土耳其对我们的反抗,叶卡捷琳娜为什么不采取这一重大的军事战略行动呢?这本来可以免去未来岁月的诸多麻烦”。[4]109基于这样的历史意识、历史观念、历史立场与历史认同,普希金在系列《皇村回忆》(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в Царском Селе)诗篇中不吝赞美地追忆、描绘了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的俄土海战及盛大荣誉:“这些英雄的一个个幽灵,/都在给他们的立柱旁坐定,/瞧,这就是驱散敌军的英雄,/加古尔河两岸逞威的彼隆。/这就是北国旗舰的强大首领,/他目睹烈火般的海飞舞、翻腾;/这就是他忠实的胞兄,/阿尔希贝克拉的英雄,/这就是汉尼拔,纳瓦林要塞的功臣。”[5]342-343在普希金激昂的诗笔下,俄土海战的英雄们一个个被怀念,切斯马海战等战役一场场被追忆,粉碎土耳其舰队、攻克纳瓦林要塞等壮举一次次被称赞……

1821 年希腊爆发反对土耳其统治的独立运动,俄、英、法根据自身的利益展开周旋(俄国甚至主张分希腊为三个公国来解决希腊问题)。普希金非常关心这件事情,在给达维多夫的书信中写道,“现将对我国,也对整个欧洲必将有重大影响的事件通知你。希腊爆发起义并宣告自由”,[6]24并预测俄国的两种立场,“重要的问题是俄国要干什么。我们将以爱好和平的调停者的身份去占领摩尔达维亚呢,还是作为希腊人的盟友和他们敌人的敌人越过多瑙河呢?”[6]27最终,俄国走向第二种立场:1828 年4 月俄国向土耳其宣战,普希金请求去欧洲战场,结果未获批准,[7]232普希金便申请去俄土战争的亚洲战场,1829 年5 月1 日夜出发(“我此刻即将启程”[6]309),5 月26 日到达梯弗里斯(呆了两个星期),6 月13 日到达目的地(会见帕斯凯维奇,俄军统领),6 月27 日普希金同部队进入阿尔兹鲁姆,7 月19 日告别军营,8 月6 日离开梯弗里斯,10 月初返回莫斯科,10 月中旬到达彼得堡。[7]234-236写作于1835 年、发表于1836 年的《1829 年远征时游阿尔兹鲁姆》记录了普希金这次的旅程见闻以及阿尔兹鲁姆的俄土战事(第三章、第四章)。汤普逊认为普希金的这篇《旅行记》“在艺术上打造了俄国的帝国意识”,[8]71“充满了帝国说教”,[8]73“用征服者的笔来描写被征服者的习俗”。[8]741829 年8 月俄军占领亚得里亚堡,直逼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同时,俄军攻破阿尔兹鲁姆,“挥师攻打特拉别顺德和巴统。土耳其处境十分危急”,[9]84后在俄国的内部决策以及英法的调停下,俄土签署《亚得里亚堡合约》,通过此条约,俄国在高加索、多瑙河流域、黑海及沿岸地区获得了重要权益。①据普希金传记及俄文注释可知,普希金闻讯此事,写下了“献给《亚得里亚堡合约》的诗歌草稿” 即《“我们又赢得了尊严荣誉”》(Опять увенчаны мы славой)。作为部分战事见证者的普希金在诗中高歌俄军对土耳其的胜利以及俄国对南方的控制,“俄罗斯从此又前进一步,/南方又居强力统治地位”,[5]336以及在黑海(埃夫可辛,Эвксин,黑海的古称)获得的权益, “于是半个埃夫可辛又都/揽到了自己紧紧怀抱里(И пол-Эвксина вовлекла/В свои объятия тугие)”。[5]336

普希金通过深刻的历史反思,显然意识到了黑海-亚速海对于俄国国家发展的重要意义以及俄国对出海口需求的必要性,并整体认可彼得大帝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国家海洋战略、海洋规划以及取得的黑海-亚速海权益。诚如学者所评价的,“从普希金对俄国历史研究的广度与深度来看,他是继卡拉姆津之后的另一位文学家—历史学家,他的‘历史理解’比起同时代人更接近历史的真理”。[10]59同时,普希金也参与了俄土局部战事,见证了战争的发生以及俄国最终的胜利,并以诗歌进行记录与歌颂。普希金主张、追求国家最高利益,在爱国主义的底色下流露出一定的沙文主义倾向。

二、文化追寻:普希金与黑海-亚速海空间的文化激活

由于普希金所创作的一些歌颂自由以及讽刺政治的诗歌引起了沙皇政府的注意,沙皇政府决定将其流放到西伯利亚,后经过友人们的周旋,才得以流放南俄。[11]43普希金于1820 年5 月6 日离开首都彼得堡,[12]182开启了南俄之“旅”—— 一场洋溢着浓郁海洋气息的文化之旅。

塔曼,亚速海海滨城市,特穆塔拉干公国(11—12 世纪塔曼半岛上的古罗斯公国)的首府。普希金到达塔曼时,眼中虽是“荒凉的塔曼”,却忆起了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文化——“姆斯提斯拉夫的大决战”。[13]75

从塔曼来到刻赤(博斯普鲁斯王朝首府和本都王朝区域),诗人看到了米特里达特的墓地遗址(潘梯卡拨亚的遗迹),在写给弟弟的书信(1820 年9 月24 日)中谈论了他的遗迹见闻与感受:“站在塔曼半岛上,从古代特姆塔拉坎公国故地望去。克里米亚海岸尽收眼底。我们过海来到刻赤,我想,在这里我可能见到了米特里达特的墓地遗址,在这里我可能是看到了潘梯卡拨亚遗址,因为在附近山上的墓地中发现了一堆石头和有粗糙刻痕的悬崖,找到了人工铺设的几级台阶。这是古墓,还是古塔的塔基,不得而知。几俄里外,我们来到金山,见有几排石头、似如平地的壕沟——潘梯卡拨亚古城遗留给后世的残迹也只有这些了。毫无疑问,定有许许多多的珍贵文物埋藏在千百年淤积的土层之下。”[6]19米特里达特的历史遗迹给普希金留下了印象,并反复呈现在他的诗篇中:在《“谁看过那地方……” 》(Кто видел край……)中,米特里达特遗址作为克里米亚的标志物被提及,“航海人会看到米特里达特/矗立的坟墓,闪着一线夕阳”[14]476;在1824 年的《摘自给Д 的信》(Отрывок из письма к Д)中,米特里达特遗址再次得到描述,“我立即出发到一处叫做米特里达特的陵墓去(一座塔的废址)……我看见了街道的遗迹,半荒芜的沟渠,一些古老的瓦片,仅此而已”[15]555;《奥涅金的旅行》(Путешествие Онегина)中,米特里达特遗址显现在奥涅金的旅程视野中:“他从塔曼来到克里米亚,/人们想象中神圣的地方:/希腊两神在那儿吵过架,/米特里达特曾在那自杀,/一位放逐者曾在那歌唱……”[16]372彰显了古代历史文化的永恒魅力以及诗人的文化记忆、文化追寻。

除却米特里达特遗址,普希金在黑海-亚速海空间还参观了乔治修道院、狄安娜神庙以及巴赫奇萨拉伊宫殿等古代文化遗迹。[15]555这些文化遗迹均触动了普希金,为其创作提供了原始动力与素材来源:如,狄安娜神庙遗址多年后仍能激发诗人“写信的冲动”以及创作的欲望——“我用诗句来表达我的想法”,[15]555《致恰达耶夫》(1824,Чаддаеву)由此得以构思、产生。诗篇开篇便是由狄安娜神庙引出的古希腊神话,“我相信:这儿曾有森严的庙宇,/嗜血的神祗就是在这里/享用祭祀的袅袅香烟;/这儿,愤怒的欧墨尼得斯/平息了燃烧在胸中的敌意;/这儿,塔夫利达的女预言者/曾企图杀害自己的同胞兄弟”。[15]555再如,1821—1823 年创作的《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与诗人参观巴赫奇萨拉伊宫殿也有着密切的关联,等等。

在黑海之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流放命运②引起了同为诗人的普希金的强烈共鸣,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普希金此时期深层次的行为动机、心理动机与创作动机,标识了黑海之滨的文化色彩与文化氛围。普希金刚到基希尼奥夫,就说“我将要居住在奥维德流放的地方”。[13]347在基希尼奥夫,普希金同李普兰奇相识之初,就向他借奥维德的《黑海书简》,并且两人还就奥维德是否懂得盖特语展开过争论。基于书中谈及到的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的友谊,普希金把拉耶夫斯基称呼为他的俄瑞斯忒斯,而拉耶夫斯基则把普希金称为“奥维德的侄子”。[13]347-349普希金1821 年12 月13 日在李普兰奇的陪同下开启了为期10 天的比萨拉比亚旅行,12月23 日回到基希尼奥夫,[12]265-268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奥维德的传闻,12 月26 日完成《致奥维德》(К Овидио)的创作。《致奥维德》展现了“我”与奥维德共同的流放经历、“我”对奥维德的跟随、“我”与奥维德的相遇以及“我”一个“斯拉夫人”的独特命运,在与奥维德跨时空的对话中,诗人真实的心理写照与命运反思得以刻画。流放期间,普希金频频将自己与奥维德相比拟,以奥维德的命运指示自己:在1821 年3 月24 日自基希尼奥夫给Н.И.格涅季奇的书信中,[6]28诗人以奥维德的“怯懦”与“阿谀”衬托自己的“决绝”与“坚定”,“奥维德苦熬暗淡岁月无限惆怅,/他搏动了如泣如诉的琴弦,/怯懦地奉献给充耳不闻的偶像,/在放逐的边远地区他冥思苦想/……/我绝不会——怀着渺茫的希望——/用阿谀的颂词把奥克达维歌唱”[14]456;在《给巴拉丁斯基》中,诗人不仅以奥维德的流放命运比拟自己的处境,“这个荒无人迹的国度/对诗人的心灵神圣无比/……/奥维德的幽灵至今还在/寻觅多瑙河的河岸”,[14]523还称呼巴拉丁斯基为“活着的奥维德”(Овидий живой),指示他的生活如同流放;在《给恰达耶夫》中,诗人以奥维德比衬、宣泄自己的孤独,“在这里我忘了往年的惊恐焦虑,/奥维德的骨灰是我孤寂的邻居”[14]471……黑海之滨的“奥维德”俨然成为普希金流放期间的关键词,成为其“荒漠”生活中的精神指引以及自我反思与存在的“坐标”与“参照物”。

浓厚的古代文化氛围及强烈的文化渴望、文化追寻,促使普希金转向古代题材的写作,并与身处的地理空间(黑海-亚速海空间)相叠加,奠定了其“黑海-亚速海文本”的文化厚度,“俄国诗歌传统地将克里米亚和黑海视为唯一与希腊世界相近似的地方,塔夫里达和黑海等地曾是希腊世界的郊区”,[17]161传统的确立与普希金不无关联。《海仙,涅瑞伊得斯》(Нереида)在普希金的手稿中的标题不是“Нереида”,而是“Эпиграммы во вкусе древних”(《古代风格的题词》)。基于古老的神话内容以及古老的诗体(六音步抑扬格),别林斯基称该诗为“精美绝伦的古代雕像”,并认为该诗同其他两首诗歌构成了“古希腊罗马风味诗的最高典范”。[18]32作为“俄罗斯诗歌发展进程中‘希腊路线’的代表”,[19]16古希腊文化是普希金一生经常关注的课题,[20]461他是“古代艺术大师们的幸运的学生……深刻的艺术本能代替了对于所有欧洲诗人都在其中得到熏陶的那个古代学派的研究……普希金几乎从来没有翻译过任何希腊诗,可是他是根据希腊诗的精神来写作的,以致他的创作可以疑作是希腊诗的标准翻译”。[21]350诗篇中,普希金将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海仙”(涅瑞伊得斯)安置在黑海海域,然后视角从陆地转换到海洋,小心翼翼地观察、描摹海仙的外貌、形态,“在吻着塔夫利达的碧波间,/借着曙光,我看见了海仙。/我隐在树丛中,连气也不敢喘;/她洁白的胸脯,像天鹅一样,/挺起在明净的海面上,/水沫顺着她的秀发直淌。”[14]441-442纯洁、美好、高贵的海仙形象呼之欲出,同时也折射了普希金对古代文化的向往与哲思。《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章第四节,“海仙”再次呈现在黑海语境中,告别青春、告别朋友后的“我”在缪斯女神的陪伴下,“时常,在那塔夫利达海滨,/她带领我,在夜色昏暗中/一同倾听那大海的汹涌,/去听涅瑞伊得斯的低吟,/听那永恒的波涛合唱队/用颂歌把宇宙之父赞美” ,[16]238海仙作为文化的象征,承载着诗人美好的情感寄托与深刻的文化想象。具有强烈尤尔祖夫色彩与黑海印迹的《陆地与海洋》(Земля и море)也有着古代风格与遗迹。诗篇化用了古希腊诗人莫斯哈的诗句(Если лазурное море баюкает ветер тихонько...),副标题为《莫斯哈的田园诗》(Идиллия Мосха),[22]639-640在1825 年2 月底写给其弟弟的信中,普希金谈到,“向我的朋友沃耶伊科夫转致我的问候,在《陆地和海洋》一诗的上面或下面应署上伊赛亚·莫斯哈的名字。不然,我会因此而悬梁自尽的”,[6]149在1826 年的诗集中该诗的副标题定为《模仿古代》(подражаний древним)……海洋成了古代文化的注脚、载体,两者交融在普希金的诗篇中。

普希金强烈地感受、体悟了黑海-亚速海地域海洋及周边空间的文化属性,并史无前例地进行文化开采与抒写,创作了一系列有着明显古代文化色彩的南方海洋诗篇。普希金的文化抒写激活了南方沉睡的古代文化,使南方海洋空间作为古代文化的载体与“殿堂”进入后世诗人的生命与创作历程中,并形成约定俗成的文化共识与抒写范式,诸如曼德尔施塔姆“一生都在努力向南,向黑海海岸,向地中海盆地”[23]381汲取古代文化;阿赫玛托娃在南方,迷恋赫尔松涅斯的古迹,流连忘返,并从黑海、地中海的涛声中回味、追忆古代文化[24]8……这都与普希金有着密切的关联。

三、生命渴望:普希金在黑海-亚速海空间的审美体验

普希金是被迫流放的,然而,“被迫”之外,他也有“自愿流放”(离开彼得堡)的意愿,这从他1820 年4月(不晚于20 日)写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书信可知一二:“彼得堡真让诗人苦闷。我渴望去异国他乡,或许南方的空气能振奋我的灵感。……因为自从成了彼得堡长舌妇们嘴里的历史人物以来,我变得愚钝了,衰老了,不是一周周地在衰老,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衰老”。[6]17普希金需要、渴望一场新鲜、深刻的生命体验。由此,他亲临黑海-亚速海,惊叹大海的辽阔、奔放、自由、秀丽、汹涌,在广阔的空间中获得了“自觉的自由自在”,[25]383继而恢复了“心灵的生机”,获得了“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创作了一系列包含“生命的激情”的黑海-亚速海诗篇。

1820 年5 月30 日普希金同拉耶夫斯基将军一家到达亚速海及塔甘罗格(Таганрог),停留并欣赏亚速海的浪潮以及玛利亚与浪涛的嬉戏,聆听海浪冲击海岸的声音。其中,玛利亚戏水的场景给普希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年后,诗人依旧念念不忘,将此场景植入《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章第三十三节(这一诗节最初完成于1824 年6 月敖德萨,最后在1824 年10 月于米哈伊洛夫斯克改定)。[26]580据玛利亚回忆:“我记得,旅行期间,离塔甘罗格不远,我同索菲亚、我们的英国女教师、保姆和女伴乘坐马车。在远处看见大海,我们命令停车,下车,人群都跑去欣赏大海,大海被波浪掩盖,诗人正跟随在我们后面,我开始跑过去玩耍波浪,当浪涛追上我的时候,我便离开它;结果就是我湿透了脚。很显然,我没有向别人说什么且回到了马车。普希金发现了,认为这个画面非常优美且具有诗意,如儿童的嬉戏,便写了优美的诗行,那时候,我只有15 岁。”[27]62夜晚住在塔甘罗格市长家中,住在亚历山大一世曾经住过的地方,普希金从窗外看着、听着亚速海,内心起伏,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塔甘罗格之夜”。[13]33

普希金自高加索乘车到达塔曼,接着过海,从塔曼来到刻赤,随后从刻赤到达卡法(费奥多西亚),继而普希金同拉耶夫斯基将军一家乘坐军舰从塔夫利达南岸到达尤尔祖夫,航行于黑海之上,这是诗人与黑海首次近距离接触,有感于大海的深沉汹涌与自己的漂泊命运,诗人一夜未眠,作诗一首,即《“白昼的巨星已经暗淡……”》(Погасло дневное светило),表达了诗人遇见大海的震撼,以及内心对迷茫未来的希冀和对苦闷过去的告别。黎明,船在尤尔祖夫停泊,“轮船靠着山脚行驶,山上长满了白杨、葡萄、月桂和柏树。不时闪现鞑靼人的村落。船在望得见尤尔祖夫的地方停了下来”,[6]20诗人在此度过了他一生难忘的三周生活,体验到了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幸福,诚如1820 年9 月24 日其写给弟弟的信中所言:“我在那里过了三个礼拜,我的朋友,在受人尊敬的拉耶夫斯基家人中间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счастливейшие минут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生活在一个可爱的家庭之中。我爱这种生活(жизнь, которую я так люблю),从未享受过这种生活(которой никогда не наслаждался[28]19),令人惬意的南方天空,迷人的边区,任凭想象力驰骋的大自然:山岭、果园、大海。我的朋友,我衷心希望再次看看南方的海岸和拉耶夫斯基一家。”[6]20

此次旅程结束后,普希金在基希尼奥夫居住了近三年的时间,且一直想去黑海海滨的“欧洲城市”敖德萨,最终在各方周旋下,于1823 年7 月3 日来到了敖德萨。[7]117至1824 年8 月1 日被调往米哈伊洛夫斯克(普希金同沃龙佐夫伯爵夫人的情事闹得满城风雨,招惹沃龙佐夫,且加上被截获的关于无神论的信件,被调离敖德萨[7]123-125),普希金在敖德萨居住有一年多的时间,天天与黑海为伴。在《奥涅金的旅行片段》中详细描写了敖德萨的城市环境及生活(普希金本人的生活及感受):敖德萨“处处像欧洲,是欧洲气派,/一切闪烁着南国的光彩,/到处是五光十色的画面/……/特别这时候,当各色美酒/可不必纳税地任意进口。/而那南方的太阳,而大海……/朋友,有什么更好的可想?/确是个幸福美好的地方!”[16]290-292在这里,“我”的生活相当“惬意”:洗海水澡、抽烟、喝咖啡、逛街、喝酒、听歌剧,歌剧结束人群散去后,独享安静的敖德萨和黑海的喧嚣,“万籁俱寂了,沉默而宁静;/只听见黑海的阵阵喧声……(Все молчит;/Лишь море Черное шумит[26]208)”。[16]296

“克里米亚的大海和自然是普希金南方浪漫主义诗篇中最喜爱的元素”,[29]224在南俄,普希金以海洋风景为素材,创作了众多包含生命激情的佳作,如《“白昼的巨星已经暗淡……”》、《“渐渐稀薄了,飞跑的层云……”》(Редеет облаков летучая гряда……)、《“谁看过那地方……”》(Кто видел край……)、《陆地与海洋》、《致奥维德》、《塔夫利达》(Таврида)、《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Бахчисарайский фонтан)、《给达维多夫》 (Давыдову ,Нельзя, мой толстый Аристип...)、《致海船》(Кораблю)等等,这些诗篇或者描写初遇黑海时有感于自身命运的内心波澜,或者抒发对尤尔祖夫海洋生活的怀念与追忆之情,或者表达有感于海洋汹涌而陆地可靠的希冀稳定的心态,或者感伤于流放南方的孤独,或者寄情于海洋以求心上人的平安,等等。

随着1824 年8 月1 日离开敖德萨,普希金本人再也没有见过南方的大海,“再见了,自由的大海”,成了诗人与大海之间的离别宣言,确切地说,是普希金本人(肉体)与南方大海的离别,南方大海本质上一直“陪伴着”普希金,留存在他的记忆里,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如果说诗作《致大海》(К морю)标志着普希金与南方的离别,那么此后的《“阴沉的白昼已逝……”》 (Ненастный день потух……)、《“我知道那个地域……”》 (Я знаю край……)、《“我又一次造访……”》(Вновь я посетил……)、《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 Онегин,部分章节,如第八章、《奥涅金的旅行》)等诗作无不承载着诗人对南方大海的隔空思念与向往,并为原世文学的海洋抒写树立了样式和典范。

黑海-亚速海及周边空间承载了普希金强烈的生命激情,他在此体验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幸福,尽情释放了被压抑的生命意志,并获得了灵感与素材,迎来了创作高峰。离开南方后,黑海-亚速海由地理空间、地理实体转变为生命体验储存于普希金的记忆里,融化于他的血液里,沉淀于他生命的最深处,并形成持续、强烈的抒情动机,以致诗人关于南方海洋的诗篇不断产出。基于强烈的生命意识、高超的表达技巧以及完善的结构形式,黑海-亚速海诗篇构成了普希金全部诗歌创作中最为生动、自由、亮丽的一道风景线。通过普希金的体验与抒写,黑海-亚速海及周边空间的历史属性、文化特质以及内在诗性得到了空前的呈现与表达,并形成一种典范与传统,频频进入俄国文学以及俄国诗人的生命历程。

注释:

①《亚德里亚堡条约》规定:“普鲁特河仍为俄土两国边界……多瑙河各支流所形成的一切岛屿属于俄国。在高加索,从库班河口远至圣尼古拉港的整段黑海沿岸地区永远划归俄罗斯帝国统治。多瑙河两公国仍处于土耳其政府的宗主权之下,但由俄国来负责保两公国的福利及权利;土耳其政府保证塞尔维亚信教自由,保证俄国臣民在奥斯曼帝国全境内享有充分的绝对的贸易自由,保证黑海的商业和航运的绝对自由;土耳其政府对俄国此次战费提‘供赔适当的赔偿’。”参见王绳祖:《国际关系史》(第二卷),世界知识出版社1995 年版,第 86 页。

②公元8 年,奥维德因为“诲淫之诗”(《爱的艺术》)以及“知晓”奥古斯都孙女的通奸行为被流放到黑海沿岸的托弥。参见福勒著,黄公夏译:《罗马文学史》,大象出版社2013 年版,第16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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