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都市与中国现代都市文学
2020-01-06左怀建
左怀建,肖 鸣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研究已经历过30多个春秋,几近“显学”。可是,究竟什么是都市和中国现代都市文学,中国现代都市文学中之“都市审美”究竟具有哪些本质性内涵?对于这些基本的理论问题,人们重视远远不够。人们更多的是直接运用现代都市文学的概念,直接研究中国现代某些都市文学或某些都市文学现象。鉴于此,本文的写作也许仍不无积极的意义。
一、都市与现代都市
平时人们所谓都市,可以作广义的与狭义的两种理解。广义的都市就是指人口多的大城市,它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的首都,即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如唐代的长安,两宋的汴京、临安,明代的北平等。但正如不少学者所指出,中国传统都城更多体现“城”的意义,而很少体现“市”的作用,更无关现代社会历史文化属性。相比而言,现代都市应该具备如下特征:
首先,移民化、口岸化。与传统都市相比,伦敦、巴黎、纽约、东京、上海等现代都市无不赖大量外来移民在短时间内流入都市而使都市的人口规模和社会成份发生巨大变化。移民与移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合作关系,呈现原子化、无机化,同时移民又携带多种语言、文化、风俗,为都市带来“新鲜、陌生、神秘而丰富”。这是导致人在都市备感孤独、寂寞而又不乏人生“传奇”机遇的主要原因之一。全球化背景下,这样的现代都市又无不坐落在海陆交通方便的地方,都先后推倒了传统的带有封闭性征的围墙,而面向世界,面向海洋,面向全球,呈现一体化而又开放的特征。其次,现代工商业发达。这样的都市差不多都是现代高科技汇集地。大机器工业生产:巨型工厂,先进机器;最先进交通运输:火车、汽车、巨轮、飞机等;最先进信息交流传播:电报、电话、收音机、电影、电视等。规模大,动作快(节奏快),效率高,产品丰富,能满足更多元的诉求和想象,给人类带来方便和幸福,但同时导致人类生存新的灾难和困境。一方面,人成为机器的奴隶:机械的巨型与劳动者的细致分工使每一个人感到自己的无奈、渺小;机械的高速运转使每一个人神经高度紧张,精神几近崩溃;整齐划一的机械操作面前,久而久之,人又变得麻木不仁,毫无个性。另一方面,无限追求金钱和财富,一切价值均用金钱衡量,那么,人一方面享受“金钱民主”的自由,一方面成为金钱的奴隶,所以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即现代历史阶段,人类出现了拜物教,必然导致人性的异化!再次,法制社会和科层组织。能赚钱就是上帝最好的选民,一切以法律为准绳,利益至上,理性至上,层层精密组织起来的社会架构在保证每个人的自然权益(生存自由)和社会权益的同时又压抑每个人的个性、情感。结果,平等中寄寓着极大的不平等,自由中蕴含着极大的不自由,一方面导致贫富悬殊、阶级区隔,一方面导致人性的荒漠。西美尔说,伦敦从来都是英格兰的智囊、钱袋,而从没有成为它的心脏[1],即构成相关典型症候。又次,世俗消费、享乐之风日盛。现代社会发展的后果之一就是人类生存的日益世俗化、物质化、欲望化。梁漱溟就曾说,西方社会文化是欲望为本位的社会文化[2]。这在现代都市里也最兴盛。物欲支配下,现代都市成为人类生存的第二自然空间,购物天堂代替自然天堂。桑巴特引用孟德斯鸠一个惊人的论点:“富人不挥霍,穷人将饿死”[3]。都市富人的物欲、性欲挥霍,使英美清教伦理被突破;具有天主教传统、罗马传统的巴黎更加自由、开放,女人情色与艺术美结合成为全世界最迷人的风景。现在看看19世纪末巴黎埃菲尔铁塔和红磨坊结合起来做背景的情色女郎的广告,一份辉煌而又淫靡的现代风情扑面而来,仍然能给人以强劲的现代性刺激感受[4]。
最后,必须指出,现代社会两种现代性的冲突在现代都市也最典型。所谓社会现代性,关涉人类社会历史在科技、理性、法制、科层、工商业、消费享乐等方面的现代性建构。如卡林内斯库所指出:“作为文明史阶段的现代性是科学进步、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带来的全面经济社会变化的产物”[5]。丹尼尔·贝尔进一步解释,在现代的初期,企业家和艺术家同是时代的新人,对于现代的开拓同样起先锋作用,但是在以后的发展中,企业家占了过多的生存空间,导致了人类精神的偏至,于是艺术家便与之分道扬镳,并对之所代表的人类精神的偏向进行积极的抵抗和颠覆[6]。这也就是审美现代性的发生。所谓审美现代性,就是对社会现代性反抗和颠覆在美学意识上的反映,对应在文学上,就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的产生。而现代都市文学,就其内在审美属性上讲,即在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交叉地带产生。
二、现代都市审美意识与都市文学
显而易见,只有对如上现代都市及其人生状况给予正视并进行审美的文学才是现代都市文学。正如李俊国所指出:“伴随着20世纪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都市化’已经或正在成为我们的社会物化形态和生命存在的经验事实”,那么,文学的审美也需要发生三个转向——“由农耕时代的‘自然态审美’到‘都市物态化审美’”的转向,即对作为第二自然的都市时空进行审美,包括物质审美、技术审美、速度审美、消费审美、情色审美、阶级区隔审美等;“从传统的道德性审美”向现代的人性化审美的转向,正视人性在超道德前提下的多元性与丰富性;从“都市恶”审美向都市“真”审美的转向,打破以往对都市审美“本质化的、单向度的思维方式”[7]。
如此,不难发现,西方现代都市审美意识发育较早,但其成型的现代都市文学也只能于19世纪中叶波德莱尔和巴尔扎克等作家手中出现。中国本缺乏产生现代性的土壤,所以既有城市文学如唐代李庾的《两都赋》、历代宫体诗和艳情小说等从根本上讲也不脱传统审美范围。到了现代,随着时代的发展,张恨水、包笑天和秦瘦鸥等鸳鸯蝴蝶派市井小说作家的创作在审美意识上有了较明显的进步,描写了一些新的城市景观和生活,体现了一定的平民主义和人道主义内涵,甚至彰显某些唯美主义特质,但是,道德劝诫、情感呼唤、文化守常依然是它们最主要的审美旨归。而现代都市文学则以全球意识、传统道德破解、人性释放、欲望张扬、新的人格和新的生活方式重构、新的人生困境探索等为特色。归根结底,现代都市文学既是审美现代性的体现,也是对社会现代性的一种曲折呼应。
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相比,现代主义文学与现代都市的关系更加密切,因为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于西方社会现代性的鼎盛时代,也是西方都市最发达的时代,作为批判性的文学,它对西方发达的都市文明和都市人生产生了更多更及时的审美反应。尽管如此,并非所有现代主义文学都可称为现代都市文学。这二者之间也是同中有异。同,在于确有不少现代主义文学(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等)与现代都市文学一样都是对于现代都市人生的审美反映;异,在于现代主义文学并非都是以现代都市人生为审美对象,它也可能以乡村、城镇生活为审美对象;最重要的区别在于现代都市文学都有较自觉的都市审美意识,而现代主义文学只要对世界、人生有现代主义感受和理解或有现代主义艺术表现和艺术风尚即可。国外如卡夫卡的小说《地洞》、梅特林克的剧作《青鸟》、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国内如鲁迅的散文诗《野草》、戴望舒和穆旦的大部分诗歌等等,它们是现代主义的,但不一定是现代都市题材,更不将自己的审美目的仅归结在现代都市上——它们有更高远更独特的审美诉求。
新世纪伊始,陈平原、陈思和、张鸿声、陈晓兰等不少学者倡导现代都市文学研究从“都市文学”研究转向“文学中的都市”研究,表明现代都市文学研究的逐渐深入。
三、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的基本类型
中国现代都市文学,其发展演变线索相当清楚:三个队列,三个类型,分别是通俗都市文学、高雅都市文学、雅俗互动互融都市文学。
通俗都市文学,滥觞于1892年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主要对都市“偏旧型”男女(妓女、嫖客;堕落文人、投机商人、官僚政客、洋场恶少等)的情爱生活、商业生活、消费生活(声色犬马、酒气财色)进行审美。其审美内涵可以这样概括:肯定情感,暴露社会,道德劝善;同时也具有偏离道德的一面,即对于低俗欲望人生的玩味、欣赏和沉迷,所以也往往滑入“嫖界指南”之类。这类小说是明清狭邪小说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从现代性的角度看,是现代性进一步向世俗化转向的契机和通道,其最好的作品是上个世纪40年代周天籁的长篇小说《亭子间嫂嫂》。小说从人道主义出发,书写当时上海险恶环境下一个下层妓女对正常、健康生活追求的失败,由此揭开底层人人性的闪光,暴露了社会的黑暗,达到现代通俗都市文学最高的思想水平和审美水平,但是小说另一面还显豁了妓女生活作为一种特殊生活的新鲜、神秘和刺激,它并没有借着揭露社会险恶和黑暗就得出否定这个社会的目的,而是转而让读者在社会的肮脏、混乱中得到一些别有的意趣。如小说开头就叙写男主人公通过房间夹板上的窟窿窥视隔壁妓女的床笫生活。这样向一种神秘、特殊的女性生活窥探的心理在小说中始终没有泯灭。等到周天籁出版《夜夜春宵》《欲》一类小说,那么他作为通俗都市文学作家的面孔就更清晰可见。《欲》《夜夜春宵》都是书写上海的秘密艳窟,让(男)主人公充分满足性窥视和性宣泄的欲望。这样的小说都是采取俗白的语言甚至方言(如吴语、上海白等),加上传统叙述模式(讲故事)和章回体叙事结构,主要满足最普通读者的阅读水平和审美趣味。
高雅都市文学,主要指新文学作家的都市文学,如“五四”时期郁达夫的《沉沦》,30年代茅盾的《蚀》《子夜》、老舍的《二马》《骆驼祥子》、艾青的异域都市题材诗歌,40年代巴金的《寒夜》、钱锺书的《围城》等。这类都市文学属于纯文学,主要对现代都市有新思想、新追求、新品德的知识分子、诚实市民和先锋企业家的生活进行审美,通过个人命运表达对国家、民族、阶级、社会、普遍人生的感受、关怀和批判,渴求个人性与国家性、民族性、阶级性、社会性、文化性、普遍人性的统一。这类都市文学也不回避欲望-情色叙事,但在新的都市审美意识笼罩下,欲望-情色叙事产生了新的审美价值和时代意义,属于对“欲望的重新叙述”。这类文学以人类最先进的都市文化和都市审美意识形态为依靠,艺术上呈现先锋性、探索性、抗俗性、多元化、个性化趋势,或追求浪漫主义与颓废-唯美主义的结合,或追求现实主义与颓废主义、感觉主义的结合,或追求现实主义与民间传奇的结合,或追求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结合等。这部分都市文学主要满足高雅读者的需要。
雅俗互动互融都市文学,主要是指新海派文学。新海派作家如30年代的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和40年代的苏青、张爱玲等多是真正的现代都市之子,他们在已经兴起的大上海出生、成长、接受现代教育,其生活习惯、人生观念、审美趣味等与上海这一现代都市有天然的血肉关联,那么,全球化背景下,运用新的艺术观念、艺术形式来把握这一现代都市,就会比老派的通俗都市文学作家轻松、深入得多,其作品的质量自然更胜一筹。吴福辉极力“为海派文学正名”,言:“所谓海派文学,第一,它应当最多地‘转运’新的外来的文化,而在20世纪之初,它特别是把上一世纪末与本世纪初之交的世界最近代的文学,吸摄进来,在文学上具有某种前卫的先锋性质。第二,迎合读者市场,是现代商业文化的产物。第三,它是站在现代都市工业文明的立场上来看待中国的现实生活与文化的。第四,所以,它是新文学,而非充满遗老遗少气味的旧文学。这四个方面合在一起,就是海派的现代质”[8]。显而易见,这种具有先锋性、探索性和更充足的“现代质”的海派文学决非老派都市文学作家所能完成。在此前提下,人们可以看到,新海派文学的审美主要对象是现代都市里那些“现代型”物质男女的情爱生活、商业生活、消费生活和流浪生活等。这些“现代型”物质男女包括舞女、交际花、电影明星、公关小姐、秘密情人、高等妓女,舞客、富有闲人、商人、大学生等。与这些人物相对应,小说构设的艺术空间主要在跳舞场、咖啡馆、电影院、百货公司、大街、秘密艳窟、大饭店、别墅、公馆等。这类都市文学的主要审美内涵在于揭示这些“现代型”物质男女其物质性人生感受与精神性人生感受的冲突、悖离。一方面,离不开现代浮华物质人生,一方面又深感现代都市人生的孤独、寂寞、精神分裂、人性扭曲、家园丧失。表现在欲望叙事上,这类都市文学显示更强烈的唯美—颓废—享乐主义色彩,对于女性身体的暴露更直接、大胆,同时这类妖姬型女性也有了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精神矛盾。这类都市文学从精神、趣味到艺术表现都更具现代主义色彩,其具体文本的时空重组、结构跳跃、精神分析、语言感觉化、叙述心理化和意绪化尤其能给人以深刻印象,但是由于这类都市文学的个人基点、物质基点、消费基点,无关国家、民族命运,缺乏足够的精神提升意向,所以他们的创作归根结底还不过是社会现代性的外延物,表现在艺术风格上,就是他们的都市文学多是一种外在先锋而内在世俗的时尚、摩登文本[9]。具体到张爱玲一脉,她继承和发展了新旧海派文学的传统,所写人物均为“普通”的“不彻底”的“软弱的凡人”,人物活动的舞台也从全新的公共空间退回到半新半旧的家庭内部,在日常生活审美中深刻挖掘人物特别是半新半旧物质女性其生命质地、心理的多重内涵,从大俗走向大雅,既表明了新旧海派之间的关联,也表明了新旧海派之间的区别,满足了都市中更广泛多层次普通读者的“传奇”审美需要,从而将海派文学的都市书写推向高峰。
詹姆逊言:全球化背景下,“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10]。第三世界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民族属于后发展国家、民族,对于西方发达国家、民族的现代性建设和前景势必产生矛盾心态,一方面警惕和质疑,一方面也艳羡、想象和追逐。那么,中国的现代都市文学相对于西方发达国家、民族的现代都市文学,就有了自己的特质。在中国这样一个始终以乡土审美为主流的国家、民族,现代都市文学与传统都市文学一样始终处于边缘地带,其成就小得多。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商品经济改革开放启动以来,中国现代都市文学再次崛起,表面上看繁荣昌盛,甚至沾染上虚浮的后现代审美气息,但是中国现代性发展不成熟的问题依然存在,所以海外学者李欧梵特别提出“未完成的现代性”问题,其名著《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虽存在一些学者所指出的对“另一种现代性”即左翼现代性的忽视问题,依然在国人普遍的“现代性的追求”中获得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