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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楚生佚简七通考释

2020-01-05金传胜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4期

摘  要:笔者新近发现蔡楚生1933年致陆涵章、1944年致《联合周报》编辑、1947年致钟珊和致洪深、1948年致《中国新报》编者和致《铁报》编者的佚简。这些书信涉及影片《渔光曲》的拍摄情形、抗战时期蔡楚生因患病受到援助的情况、战后蔡楚生对国产电影的看法,以及关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创作阐述等,对于研究蔡楚生的生平经历、电影创作活动及其电影艺术观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蔡楚生;佚简;《渔光曲》;《一江春水向东流》

《蔡楚生文集》第四卷为日记书信卷,收入了蔡楚生1953年至1967年的日记,以及1947年至1965年致友人的书信共22通,其中1949年之前的仅3通。笔者通过查阅民国报刊,陆续觅得蔡楚生的7通集外佚简,既为《蔡楚生文集》所失收,亦不见于蔡洪声的《蔡楚生生平与创作年表》。这里略作钩沉与考释,以期对蔡楚生研究有所助益。

一、致陆涵章函

1933年10月1日《联华画报》第2卷第14期登有一篇未署名的《飓风暴雨中〈渔光曲〉紧奏前进》,副标题为《暴雨打梨花片片 石浦地飞来鸿雁》,叙述了联华一厂导演马徐维邦开拍《暴雨梨花》和二厂导演蔡楚生赴石浦拍摄《渔光曲》外景的近况。为了能让读者见到蔡楚生一行人的“工作一斑”,文中特意披露了蔡氏致二厂陆涵章厂长的书函,内容如下:

涵章先生:

到这里一共是五天了——实际只能算四天。因为每天都好像很忙,所以直到今天,才给您写信。

第一天到这里天已经黑了,当然不能工作;第二天又是阴云四布,而且一切的手续还欠备妥,就和周克君谋诸兄出去看外景,终于雨淋了回来;第三天,天气还是不灵,预备工作而又停止,整天又坐小船在去看外景,在灯塔的对山傍海处,给我们找到了一个靠山的大石滩,那里有两个很伟大的石洞。

风景真好极了,可是人迹却很少到,所以我们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得不得了,同时我们都分头找起宝物来,被搜罗的有珊瑚,宝石,很好看的贝壳,观音掌等,不一而足,尤其是我找到了自认为几种不同颜色的五块宝石(?)回来时我的腰都几乎给“宝石”累弯了。

昨天一早,石浦的真面目还笼罩在烟雾里,幸亏过了一个多钟头天就开朗了,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在预备完竣以后,就出发到火炉头——盐廒。去拍戏,工作还称顺利,可是后来赶到东门去,天气就不行了,今天又在码头边拍了一个整天的戏,自然海上也有戏的。统计这两天的工作,成绩总算不错;尤其是那些飘在天边的白云,都很受指挥的飞上我们的“非林”。

余的有着孟谭二兄的来信,我就用不着多说了。

这里的生活真是枯燥得很,一到夜里就有点“山静似太古”的气象,除了吹吹江上的清风,看看渔村的灯火,听听篱边的狗吠,就甚么也不能做。但反过来想,这样的一个环境,倒很适宜于关闭一个像不羁的野马般的我的。偶然想到上海,就有点像做梦,真是奇怪。

预计这里的戏还有五天左右——假如是天帮忙的话。听说爵溪的风景很好,而且有类似普陀的地方,假如那边真好的话,预备普陀就不去了。不过那边听说“落壳”很多,这多少有点麻烦。现在我们已经在接洽到那边去的手续和请当地闻人介绍住宿的地方。

带来的香烟也许太需要它来救济烦闷而抽完了,吃的东西又是十个人闹八个肚子,我虽然是例外,但总有提心吊胆。我如果有信在公司,可请交王桂林君带来。祝

康健

晚蔡楚生 九月廿四日夜

从这封书信中,我们可以了解到9月19日至24日间,以导演蔡楚生为首的数十位电影工作者与工友在浙江宁波石浦一带拍制《渔光曲》的情形。虽然刚刚经历上海的台风天气,船行海上颇多颠簸,加之水土不服等因素引发多人腹泻,但蔡楚生还是以饱满的热情和顽强的意志投入到各项工作中。关于“吃的东西又是十个人闹八个肚子”,同期所刊“每周情报”第六条也言及此事:“赴石浦拍《渔光曲》之摄影队,抵浦后多患泄肚,韩兰根亦饱尝此滋味,猴脸儿越发的消瘦了。”在次年发表的《〈渔光曲〉的画面之后》中,蔡楚生回忆道:“层叠的浓云塞满了黄浦江面,在飓风剧烈地扫过大上海以后的第二日——去年的九月十九日,我们为着赶摄渔光曲的外景,全队三十几个人来舟山轮出发到石浦去。在船程上已经是受不了风浪的颠簸;到石浦后,更因为水土气候的不适,全队竟病倒十分之九。”{1}

蔡楚生在信中还透露了下一步的拍摄计划,即预备前往爵溪拍摄,不去普陀。据《〈渔光曲〉的画面之后》,结束在石浦的外景拍摄后,聂耳等先期返沪,蔡楚生带领十三人到沈家门、普陀继续取景{2}。

信中的“落壳”是指强盗。在出发当日(9月19日)写给滕树谷、黄天始的书信中,蔡楚生特意解释道:“落壳者,尊强盗先生之谓也。”③1935年,蔡楚生在撰写悼念聂耳的《一天风云楼梦呓集》第五部分时,即以“落壳”作为标题。

二、致《联合周报》编者两函

1944年5月27日永安《聯合周报》第17号第4版《笔会》刊发了署“蔡楚生”的《病榻小简》,系蔡楚生写给该报编辑等人的一封书札,全文如下:

××先生暨《联合周报》诸先生,转音专文艺戏剧组诸兄姊,暨各界先生女士们赐鉴:

大家给我的信,和附来的五份《联合周报》,以及由银行汇来的五千元,和时代照相馆摄赠的展览会场的照片,都一起拜领了,因为我现在还须躺着休养,请恕我只能就榻上简单的一起作复。

读着大家的来信,那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巨大无比的热情,使我数度都为之感泣,以至久久都不知应该如何作复才好。实在在中国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一向是不被重视的,别人先不讲,我自己却就因此养成了一种自卑自贱的心情,甘于忍受一切的辛酸与无助,常常过着不是人过的生活,在长期间忙迫的工作与寂寞的心境中,有时真会忘记了人间还有温情与光热。于是,当我在十分穷困中突然病倒下来,我所尊敬的一位文艺界的先辈,以家人父子的那种亲切的感情,赶来劝我一定要安心治疗休养时,他说:“人们不理我们的死活,让我们这些同运命的人,自己来维护自己吧。”听到这话,我第一次软弱到挂下眼泪来。而后此,又络续得到了四方八面知与不知的朋友们的爱助与慰问,以至于获得了诸位的关爱,才知道天壤间不愿我们随便像一条狗那样死掉的人正大有人在,这是如何的令人感奋呵!

读陈原先生《关于万湜思之死》一文,我虽和万先生无一面之缘,但其哀戚绝未因是而减少;万先生的不幸逝去,是病着的我们的前车之鉴,我们终究因失掉了声应气求的联络或疏忽,而在敌寇的压迫下丧失了我们这样优秀而且这样年青的一位文艺工作者了!除了哀悼和用这无可补偿的损失来作为随时的警惕外,后死的我们,是应该如何使万夫人朱湘怡女士不要生活得太苦,和有余力可以好好地把万先生优秀的遗孤教养成人。我们在这时代中和孩子们跑的是“接力赛”,我们这一代既被生活的鞭子和烦重的工作抽压得七歪八倒,但孩子们的一代是必须要比我们这一代强的,而且也希望他们比我们这一代幸福,所以较多量的济助是非常需要的;桂林的朋友们也当在可能中尽量想办法;还有它:看贵报上似乎还捐款,假如有捐给我的,那么我希望不论多少都请移赠朱湘怡{1}女士,□{2}便并望向朱女士代致诚挚的慰唁。

我于上月底因病大体已愈,出院自行休息,不意因途中担架床的颠簸,和跟见访的友好作竟日的畅谈,而使痰涎中又带些少血液,但情形并不严重,想日内就会好的。照医生说,后此还须作半年或长到两年的休养,我向来确不很顾惜自己的生命,但为着大家的爱注(我把这解释作“投资”,以至此身的灵魂虽属于自己,躯体却是属于大家的了)我必定用最大的耐心和努力,来击退病魔,重建健康!

朋友们!请不要挂念吧,我会好起来的,我会重站起来的,我必定要回到我们岗位上,用我的工作来报答大家的热望。

盼常赐教。耑复,并祝:

时安!

蔡楚生 五,六,榻上

《联合周报》创办于1944年2月5日,由联合周报社出版,发行人蔡力行,编辑蔡振扬、姚隼、刘独峰、马义等。该报刊登过羊枣、郭沫若、茅盾、巴金、朱自清、王西彦、谷斯范等进步文化人士的稿件,还经常转载重庆《新华日报》的文章。《笔会》副刊的宗旨是“为文化界的朋友和读者们忠诚服务,作为沟通双方意见的桥梁,而减免时间上和空间上的限制”③。《联合周报》对抗战时期文化工作者的生活处境十分关心。如3月4日《笔会》刊出编辑姚隼的《施舍和援助——王鲁彦之病有感》,透露王鲁彦近日患肺结核病甚剧,桂林各界为其募集医药费,随后感慨文化人常与贫病为伍而连药费都无力筹措的悲惨境地。他认为“作家是人类心灵的工程师”{4},给予了人们丰富的精神财富,但所得的物质报酬却十分低微,因而援助鲁彦先生既是读者们道义上的义务,也是他应得的权利。同期《文化消息》栏第一条即报道了桂林文化界对鲁彦的募捐活动。3月11日《笔会》刊出陈原的《关于万湜思先生的死》。3月18日刊发“虹蚀”介绍蔡楚生生平与最近病况的《蔡楚生之病》,以及黎烈文的《同情的援助》,对永安进步界援助王鲁彦、张天翼、蔡楚生和万湜思诸位先生或其家属的活动深表支持。同日第三版上登载《慰劳王鲁彦等作家 援助万湜思的家属 本报今天起举行照片展览募捐》,内云该报定于18、19两日举行首次中外时事照片展览会,入场券每张国币二元,门票所得用于捐助王鲁彦、张天翼、蔡楚生的医药费及万湜思遗孤的抚养费,活动得到了中央日报社长林炳康、中央通讯社福州分社社长袁振宇、改进出版社社长黎烈文等的赞助。3月25日第三版登出沈嫄璋的《扩大同情的援助——纪本报援助贫病作家照片展览》,详细报道了展览会受到各界支持,参观者纷纷在慰劳信上签名并慷慨解囊的情形。文章还提到《中央日报》《大成日报民主报联合版》副刊均有文章刊出,向社会发出呼吁。国立音专拟举行音乐演奏会,美术工作者拟举行美术展览会参与募捐,戏剧工作者也拟将戏剧节公演收入捐出一部分响应活动。

从蔡楚生的回信可知,永安各界为他汇去五千元的募款,随慰问信还寄了五份《联合周报》和展览会场的照片,令他极为感动。他读了《关于万湜思先生的死》一文,對万湜思的不幸去世深表哀悼,并表示要将捐给他的医药费转捐给万夫人,作为万氏遗孤的抚养费。

7月15日《笔会》以《热情的交流》为题刊出了蔡楚生、朱湘月给该报的复信、万湜思之子万天茅致蔡楚生的书信、沙千里给该报的来信,以及编者的附按。蔡楚生的信简写于6月10日,是对联合周报社编辑等人的回复,其文曰:

××先生并转音专诸兄姊赐鉴:

五月廿二日示悉,所汇千元,亦经拜领,云情高谊,无任感念。弟病近已好转,敬以奉慰;惟就医生之嘱,仍须作数月之安卧休养,当此烽烟四起,风鹤频传之际,报国有心,却病无能,乃不能不兴老骥伏枥之悲也。好风有便仍望常赐教言,草草不一,肃此奉谢,并颂

文安

弟楚生拜启 六月十日

看来《联合周报》编辑5月22日再次致信蔡楚生,并汇款一千元,蔡楚生函复致谢。朱湘月在给《联合周报》的复信中说已收到款项,“衷心愧感难安”,表示会将孩子教育成人,以报答父执们的爱护之心。同时对蔡楚生也深表感激,嘱托该报去函代为致谢,请其不必再转汇款项,并附上7岁的儿子万天茅写给蔡楚生的信笺。孩子在信中介绍了自己的生活与学习情况,请蔡伯伯不要再寄钱来,并献上祝福:“希望你病快好,可以再编好的活动图画给我们看。”{1}他盼望早日打败日本人,自己和妹妹届时就可看到“活动图画”,他还从来没有看过呢!沙千里的来信中说他为援助活动汇上三百元,另外一位朋友也要捐三百元,祝愿三位先生早日康复,慰唁万夫人节哀顺变。文末,编者交代因王鲁彦、张天翼、蔡楚生的地址业已变动,本报发起的援助贫病作家运动已结束,特将全部捐款拨汇朱湘月女士。

三、致钟珊函

1947年6月7日上海《现代新闻》周刊第一年第5期《大众信箱》栏内刊出合题为《关于中国电影的几个问题》的两则文章,实为钟珊给本刊编者的来信和蔡楚生给钟珊的答复。兹将蔡函照录如下:

钟珊先生:

你的信已由编者先生转来了,承你指定要我答复,谢谢。你也许知道我的体力并未完全恢复,所以除了因为人手太少,逼不得已在替公司写得剧本之外,几乎是没有写过一个字,但是为着你的盛意,我不得不勉力起来作复。

“答复”云者,令人意味着需要提供许多具体的事实,或具体的办法,但是久已习于“冲淡”的我,我想我们还是随便来作些“清谈”吧。

关于你提出的第一点,我们首先要明瞭,电片的制作,实在是一桩太繁杂而笨重的工作。它的完成,需要长期间的编写剧本,需要动员数十百人,以至几千人的人力,需要动用巨大的资金,需要占用较大的场地和利用广大的空间,需要运用各种复杂不同的机件,需要长时间甚至积年累月的摄制(这是指一部较“像样”的电影而言,那些自吹能在一两天里写一个剧本,和用仅少的资金在十天八天里可以拍成一部电影的,其实都是骗子,都是电影界的罪人!)……再加上各方面熟练的工作干部的缺乏,器材的窳败,检查的限制等等,这就使所有的电影多数像“老牛破车”的一般的“无法追上时代”——无法“像文艺,甚或话剧一样富于现实性及战斗性”了。我们必须指出,要这些“巨型”的电影——尤其是在目前的客观环境之下,要它活泼而紧密地呼应着时代的脉搏,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拿文艺作品来作比较,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出:长篇巨著就不及短论杂文那样的敏捷锐利和富有“现实性”。我们知道,所谓“现实性”原就包涵着一定的时间因素,而在苦难独多的中国,现实的变化既如此急激,当一些纷繁错杂的社会现{1}浮现起来时,往往系刚研究出一个结论,但“不幸”稍过些时这些问题又已成为“明日黄花”了。总之,电影工作者既不握有像短篇杂文作家们那种“标枪式”的武器,而在他发现什么问题时立刻就可以投掷出去,那么他被迫要在“万变不离其宗”中,去注意一些不易为时间所淹没的,较大较普遍的问题,这也正是事实所必然。对于一部从内在到外来有着这样多的限制的电影,它的是否有“现实性”,除了是糟不可言的,这定义我们似乎就不可能下得太狭窄。至于所谓“战斗性”呢,似乎也有过一些,不过银幕上的“天窗”也许不易看出来就是。

弄清楚了这些,我们再掉过头来谈谈你所提出的“抗战电影”的问题。在原则上我觉得这是未可厚非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到这次大战的结束,各国的电影工作者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种回忆战争的制作倾向,我们并不是说“外国也有”我们就应该怎样,而是——特别是在中国,这八年的苦战,使我们从整个民族以至于个人,都感受到太大的痛苦,人民在这血火交流中熬煮,电影工作者也同样在这血火交流中熬煮,人们在重逢时总免不需要谈些抗战中的际遇,那么电影工作者——好听地一点说,这“人类生活的纪录者”他之起而倾吐八年间的所见所闻,以至于他本身所遭受的,这也是必有的现象。问题在于是否写得真实,和如你所说的能作进一步的“指示”,就算“指示”不出什么,那么能够写得真实,也应该还是我们所需要的——让人们咀嚼一些苦涩的谏果,总比让人们吃些包着糖衣的麻醉药要好些。至于对抗战只有一个空洞的概念,而“千篇一律”地安上些伪装的“勇敢”的人物上去,这自然是不好的,如果是客观真实的存在,那就应该有着不同的评价。

这问题牵涉太广,此中最重要的还有电影工作者本身的修养的问题,不是这篇简短的通信中所能详加叙述的

我和你的意见事实上并没有多大出入,我也同样希望中国电影能够接触到许多抗战以外的题材。

第二,你所提出的“明星制度”的问题,我应该声明,我个人自始就不是一个明星制度的拥护者,所以我也许可以简略地说些不太偏颇的话。你所说的中国电影仿效美国电影而采商业化的明星制,这大部分是事实,不过并不完全都这样。对于一些不知学问和演技为何物,或到只知涂脂抹粉,扭扭捏捏的所谓明星们,我和你一样没有好感。但对一些与时俱进,对学问和演技,朝警夕惕,唯恐不及的演员朋友们,我是有着敬意的。拿明星来炫耀,来做幌子,固然不应该,但让有修养的演员朋友们来担任一个电影的演出,却可收艺术上更高的成就之效。電影所以和话剧不同,就因为电影是一种“定型艺术”,它没有更多“不好重来”的机会。而你所说的“小角儿”们因为地位低下,无心把戏演好,依据我的经验,他们因演戏的机会较少而演不好则有之,“无心把戏演好”,怕是不曾有的事情——我所知的,除了那些敷衍之外,任何一个演员在临上镜头时是几乎没有不拿出全心全力来工作的。

电影工作中不只缺乏新演员,依我所知,任何部门的工作者都感缺乏。培养新人最好的机构当然是设“电影学校”,但这暂时既无可能,就只好先从实际工作中培植起来。好的工作者的确已在想法逐渐做到把旧传统加以扬弃,这是值得向你告慰的。

第三,你提到中国的电影歌曲,和中国的音乐,不能不使我伤心的是,我们从国营到民营的任何电影机构,不特没有或供养不起一个乐队,而且甚至仅仅乎供养一两位音乐工作者,因受时间和金钱的限制,也往往使他们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而音乐对电影的重要,这在对艺术颇具欣赏能力的人都会知道,但我们现在都还几乎是停留在“空白”的阶段……。

这近十年间,无论创作或从民歌加以改编,我们的音乐工作者都有着许多辉煌的成就,但这些成就多数都被局限一隅,或随时间的消逝而湮没,相反地却让那些颓废的靡靡之音者在强迫着人们做白日之梦,这实在是可慨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便说利用好的现成的歌曲加以“再传播”,这是一个对“扶创再起”的中国电影很好的建议。当然,我们不会忘了现在是不断在发展着的,贫乏而没有内容的东西我们固然不需要,但是好的健康的创作,我们仍应寄予以最大的热望。

靡靡之音之所以会流行,我们稍加分析,就可以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其原因恐怕也不只是电台和某些电台{1}的“乐此不疲”而已。总之,这是这个复杂的社会中病态的一面,医治这种病态,任何一个文化部门的工作者有其责任,一切善良的人们也都有其责任……。

话扯远了,就此带住。你的信太客气了,“指迷”和“指示”之类都是我所不敢当的。这些所关宏旨的老生常谈,恐怕会使你十分失望吧?我在耽心着。

编者先生附来的信中说明晨就要交稿,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潦草不尽之处,还盼予以深谅。

匆复,并祝

时安!

蔡楚生 三十六,六,三日夜

《现代新闻》创刊于1947年5月10日,编辑章伯钧、覃子豪、蔡力行(第三期起仅署蔡力行),由联合编译社发行。联合编译社是《联合周报》被当局勒令停刊后,蔡力行等人创办的一个出版社。抗战胜利后迁至福州,后又迁到上海,曾出版《现代经济文摘》《新诗歌》《现代新闻》《现代文摘》等刊物。可见,从《联合周报》到《现代新闻》,蔡楚生与蔡力行的友谊一直在延续。

钟珊自称是“一个电影爱好者”,具体身份不详。在给《现代新闻》编者的来信(写于5月28日)中,主要谈及中国电影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指出目前的国产电影大多是千篇一律的抗战题材,不能指示中国在抗战中的转变,和中国目前的现状与过去的联系,不及话剧那样富有现实性与战斗性。二是中国电影以仿效美国电影为能事,采用商业化的明星制度,小角色们因此感到自己地位低下,无心把戏演好,破坏了整部影片的完整性。三是认为中国电影的插曲令人失望,建议可以利用现成的世界名曲,同时批评靡靡之音的四处流行,其原因不仅缘于电台的天天播唱,也与电影里常常出现这类歌曲有关。作者特意要求“请贵刊代转蔡楚生先生替我指迷”,“希望蔡先生能够对这三个问题给我指示”,因此,《现代新闻》将此函转给蔡楚生,蔡氏于6月3日夜写下复信。从这封回信看,蔡楚生对三个问题深有感触,所以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与阐述。透过这封书信,蔡楚生一方面回答了钟珊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肯定了广大进步电影工作者的贡献。

四、致洪深函

1947年11月26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58期《通讯》栏内刊发了一则《蔡楚生先生来函》,文曰:

作品的本身就是一切,所以作者用文字或谈话来说明什么,我想都是多余的。批评者的见仁见智——即使说我们心血白抛,而一笔加以勾销的,我们亦仍一例以制作此片时那种谨严虔敬的态度,加以研讨分析,期从此中知道我们的得失。

我们除了虚心地在听取有高度学养的师友们的意见之外,我们同时也虚心地在听取来自广大观众群中的各种不同的意见。

我们都还年轻,亦将永远具备着一种诚恳的学习精神,自然不会对自己的作品作阿Q满足。而且在此时此地,对是非黑白,即使了然于心,亦仍不愿多所辩解。

戏的收场,张忠良因车中的人的催迫而走向汽车那边,尽管我们另有解释,但从观众的直觉,总以为他是扔掉母亲和幼儿,如果真的把他写成一个这样的“忍人”,也绝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因此在上映以后的几天,我们即加以修改——删去了一尺半片子(后集全片是一万一千六百五十二尺)——而让忠良在天人交战与彷徨却顾中完场。

还有,是那被强调或误会为“见死不救”的场面,亦已略经删削。

《一江》剧的工作者大体上已经算是告结束了。走完了这一段漫长的途路,同事们精神和心力上的消耗不说,如有精密的统计,全体工作者的体重我想最少就得减轻一两百磅。现在仔肩初卸,回头看看这副担子,也实在是太沉重,真真的太沉重了!

如有错失,这一切的罪愆,都应由君里和我来负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反观藐躬的拙劣,真觉惶悚无地!绠短汲深,还望您和海内高明,不吝多多指点,多多鞭策。

因着一年又四个月来的挟病苦作,体健已大受影响,医生给我的警告,是必须作长时间的休养和安睡,在此未能多写些向您请益,罪甚,歉甚。

十一月十七日

《戏剧与电影》副刊主编是著名戏剧家洪深,所以这封信应是寄给洪氏的。洪深在《编后记》还特意向蔡楚生致谢:“蔡楚生先生的来函,允许本刊公开发表,特此志谢。”可以看出无论是专业评论者的批评,还是广大观众的意见,蔡楚生都采取虚心接受的态度。影片上映不久后,因观众对本片的结尾和其他场面有不同的看法,主创者对某些画面进行了删改。这里涉及影片早期的版本修改问题。从信文可知,蔡楚生是抱着有病之躯,投入《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拍摄,与同事们一道为完成此片花费了大量的心血。

值得一说的是,在洪深的主持下,《戏剧与电影》刊载了多篇给予《一江春水向东流》好评的文章。如11月12日、19日、26日连载了以群的长文《中国电影的新路向——观〈一江春水向东流〉〈忆江南〉〈松花江上〉后》,虽指出《一江春水向东流》存在缺陷,但总体上以赞扬为主,认为此片与《遥远的爱》“标示了中国电影艺术的健康的新路,象征着战后中国电影无限的前途”{1}。

五、致《中国新报》编者函

1948年7月5日南昌《中国新报》第4版《文林》第694号刊登了一篇《〈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编导蔡楚生先生来信——对本报座谈会结论的意见》,系蔡楚生给该刊编辑的一封复信,全文如下:

××先生并转《中国新报》诸位先生赐鉴:

六月二十二日惠书和诸位关于拙作《一江春水向东流》座谈会的纪录都收到了。我用感激和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反复读了许多遍。从《一江》剧在国内外各地献映以来,我所读到的批评文字近两百篇,但始终没有一篇能像诸位对剧中人的分析这样深刻周详,和完整无遗地道出了我们的“作意”。特别是在上海,也许是这个可怕的都市它所内涵的恶魔性太强,以至使一部份(自然不会是全部)执笔作评文的“大师”“闯将”们受到了影响,他们对诸位今天所下的结论——所分析的这些,既不屑也不愿看到或想到,一下手就无视人民的血泪,无视工作者的处境,用一种抹煞、污蔑,故意歪曲事实的态度,来对我们作无情的打击,来使观众转移目标,和“勇敢地”在做着“清道”的工作。对这些,我因为是一个实际工作者,而且体力也不太好,既不愿也没有余力出来和人家开笔战——自己替自己的作品辩护,无论怎样说,人家总会以为你是在“护短”;但我相信真理总是不可能被少数“大师”和“闯将”们所淹没的,这个世界上的明眼人也决不至于没有,而我终于能看到诸位这样的文章(香港和北平等地也有和诸位持同一的看法的座谈纪录寄来——但对张忠良和素芬的分析都没有像诸位那样深刻详尽),这实在使我们太兴奋了,所给予我们的鼓励也真太大了!在谢谢诸位的辛劳之余,还希望××先生能再检寄贵报数份,以便让我们一些曾被“大師”“闯将”们的批评弄得疑神疑鬼的工作者也能传观一下。耑此奉恳,并祝

文安

蔡楚生

一九四八年六月廿七日

“××先生”应即《文林》主编洛汀(原名陆伯勋)。据洛汀晚年回忆,他于1946年5月从赣州到南昌,接编《中国新报·文林》并创办《新文艺》与《新音乐》两个专刊,曾举行“影响沪港影坛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作品座谈会”{1}。汪德荣《编辑家的风采——忆洛汀》也简述了这件往事:“还有一件更为令人赞叹的事,那是1948年6月22日,全国尚未解放,洛汀的《中国新报》副刊上以大半版的版面发表了他亲自组织的关于进步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座谈记录的结论,痛斥那些别有用心的御用文人对影片的非议和讥刺。对影片作出公正的评价,伸张正义,大快人心。不久,蔡楚生先生(影片编导)就给洛汀来信说:‘谢谢你和大家的关爱,并且坦率地说他‘素性就是看不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高论”,而且还将‘永远不在胡说的面前低头!表示‘以后呢,我还是默默地工作着,让事实来答复一切的讥刺。”{2}此处引用的蔡楚生致洛汀书信与上录这封文字相异,是作者误记,抑或另有他函,待考。翻阅6月22日的《文林》,《张忠良和素芬——本报〈一江春水向东流〉座谈会结论》赫然在内,末署“LT整理”。LT显然即洛汀。据编者《附记》,本次座谈会举办于三日前,“已经差不多可以代表全体出席者共同的意见了”。6月18日、19日的《文林》曾发布信息,预告座谈会20日下午七时在该报二楼举行,围绕“张忠良的道路”和“素芬的自杀”两个话题,分别出示三个问题:张忠良是怎样一个人?他后来为什么会转变?他的转变是否合理?素芬是怎样一个人?她为什么会自杀?她应不应该自杀?除了本次座谈会记录,该报还相继登载过黄葛《张忠良值得同情吗?》、幼麟《〈一江春水向东流〉观后》等影评文章。

六、致《铁报》编者函

蔡楚生写给洛汀等的书信虽登在南昌的报纸上,但因对部分上海影评人流露出不满,一些“好事之徒”见到此函后,将其披露于沪上报刊。同年7月14日第4版著名小报《铁报》上刊有一篇署“影外人”的《蔡楚生的牢骚之谜》,作者自称收到一位南昌的朋友来信,信中说起蔡楚生曾在给南昌的一位朋友的书信中大发牢骚,进而引用了部分信文:

《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各地献映以来,我读到了影评近两百篇,但始终没有一篇分析得深刻周详,和完整地道出了我们的“作意”。特别是在上海,也许是这个可怕的都市它所内涵的恶魔性太强,以至使一部份执笔作评文的“大师”和“闯将”们受到了影响,他们一下手就无视人民的血泪,无視工作者的处境,用一种污蔑,抹煞,歪曲的态度,来对我们作无情的打击。我因为是一个实际工作者,而且体力也不大好,既不愿也没有余力出来和人家开笔战。但我相信真理总是不可被少数“大师”和“闯将”们所淹没的,这个世界上的明眼人也决不至于没有……

显然,这是删节摘录了蔡楚生致《中国新报》编者的信函。作者“影外人”真名不详,可能与《铁报》上频频露面的“局外人”“场外人”“圈外人”等是同一人。他认为国产片中以《一江春水向东流》受到的好评最多,沪上各报从来没有人“污蔑,抹煞,歪曲”或“打击”过它。因而他对蔡楚生信中的愤慨表示不解,不明白“大师”和“闯将”们指涉何人。

时在上海的蔡楚生看见这篇文章后,立即致函《铁报》编者,此简于7月18日刊于该报第4版,题为《关于〈一江春水〉的批评》,全文如下:

编者先生:

我始终觉得,私人间的谈话或通讯,因范围所限,往往会失之于偏颇;而公开的谈话或通讯,就必然地会照顾到全面,和向读者负责。南昌《中国新报》的编者先生写给我一篇关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座谈稿,我即复他们一信,这信,因为不曾想到要被发表,就未能照顾到全面,而失之于偏颇。自然,这是我的错失,我应引咎自责。

关于《一江》的批评,除了少数恶意的讥刺,如我那信中所表示的“不满”之外,我应该郑重声明,在上海所有的批评中,占最多数都是善意地对我们有益的指示,我早就在《大公报》上表示过我们的感谢,和衷心地接受这些意见。

《中国新报》的座谈文章,只分析了张忠良和素芬,又略及王丽珍,并未对全剧或其它有所评述,我也只说他们“对剧中人的分析这样深刻周详”,绝无抹煞风其它的评文之意。转录中因篇幅所限,稍加删节,和原意就有些出入了。

为着免除各方师友们的误会,此函敬恳先生赐予在贵报上刊出,无任感祷。此颂

编安

蔡楚生 七月十四日

据此可知,蔡楚生在回复《中国新报》编者的时候,没有预料到这封私人书信会被公开发表,所以说了一些“失之于偏颇”的牢骚话。迨至读到“影外人”的文章,他担心自己的“不满”会引起沪上一些朋友的猜疑与误会,所以驰函《铁报》,首先“引咎自责”,进而对上海的评论家表达谢意。信中所云“我早就在《大公报》上表示过我们的感谢”,当即上述蔡楚生致洪深的书函。

以上披露的7通佚简主要涉及影片《渔光曲》的拍摄情形、抗战时期蔡楚生的患病及受到各方援助的情况、抗战胜利后蔡楚生对国产电影的看法,以及关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创作阐述等,对于研究蔡楚生的生平经历、电影创作活动及其电影艺术观无疑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与参考意义。

作者简介:金传胜,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语文教育史。

*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现代学人演讲史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019SJA1817)、江苏省2018年“双创计划”、扬州市“绿扬金凤计划”的阶段性成果。

①  蔡楚生:《〈渔光曲〉的画面之后》,《联华画报》,1934年6月10日第3卷第23期。

{2}  蔡楚生:《〈渔光曲〉的画面之后》,《联华画报》,1934年6月10日第3卷第23期。关于《渔光曲》外景拍摄经过,参见秦良杰:《电影〈渔光曲〉外景地考证》,《浙江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6期。

{3}  《人美在唱〈渔光曲〉 海上和上海——蔡楚生寄自石浦》,《时报》,1933年9月26日。此文亦是一封佚信,因篇幅有限,不予详论。

①  万湜思夫人为朱湘月,蔡楚生恐有误记。

{2}  □为无法辨识之字。

{3}  编者:《一封公开信》,《联合周报·笔会》,1944年2月5日。

{4}  姚隼:《施舍和援助——王鲁彦之病有感》,《联合周报·笔会》,1944年3月4日。

①  《热情的交流》,《联合周报·笔会》,1944年7月15日。

①  原刊脱一“象”字。

①  此处“电台”疑为“电影”。

①  以群:《中国电影的新路向(上)——观〈一江春水向东流〉〈忆江南〉〈松花江上〉后》,《大公报·戏剧与电影》,1947年11月12日第56期。

①  洛汀:《四十年代后期南昌的一些文学活动》,《江西文艺史料 第十三辑》,江西文艺印刷厂,1992年版,第201页。

{2}  汪德荣:《战地黄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