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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彗星

2020-01-04彭柳蓉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12期
关键词:高丽美玲彗星

彭柳蓉

意识交换

命运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天际时,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只是一颗平常的星星。

安安在黄昏的阳光里爬上旧水泥台阶,轻捷如猫,行走在淡金色的霞光里。楼梯间白漆斑驳的墙因为光与影,不再那么破旧。

安安有些头疼,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她偶尔会听到雨声和风声在耳朵深处掠过,仿佛在遥远之处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

安安掏出校服口袋里的铜钥匙打开门,然后进了厨房做饭。房子是爸爸留下来的,距离妈妈工作的医院和安安读书的实验小学都很近,所以母女俩并没有搬走。妈妈身为护士长,工作繁忙,安安很小就学会了照顾自己。

忙完一切,安安坐在沙发上,从书包里拿出家庭作业,想要用橡皮擦擦掉作业本上的脚印。她微微垂着头,努力不去想下午在学校里的遭遇。

阳光照在客厅窗户的台面上,风不知从何处汇聚而来,然后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安安。她的脑海深处似乎也起了风暴。

安安听到了雨声,那么清晰。雨滴敲打着金属屋顶,如鼓点,又像是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四周熟悉的一切变得虚幻,然后从虚幻的背后,有另一层画面浮现。

小小的屋子杂乱无章,棕色花纹的沙发塌了一半。墙上挂着古怪的野兽头骨。最奇怪的是角落里的卵形舱。它有着玻璃的质感,仿佛有光雾在卵形舱上流动。窗外,大雨滂沱。

安安一动不动地坐着。自己是因为头疼产生了幻觉吗?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真实?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并没有穿着校服,而是穿着式样古怪的衣服。更奇怪的是,她的书包和作业本都消失了!

安安有些惊慌,她抬起手想要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细碎伤口。这不是她的手!

她发现小屋的门上并没有把手,严丝合缝地关着,无法推开。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野兽的吼叫声,那声音仿佛海潮一般笼罩着整个小屋,宛如鲸鱼的叫声,荒凉而古老。

巨大的野兽的头出现在窗外,它那么巨大,以至于窗户只框出了它眼睛的部分。那是布满了黄绿色花纹的瞳孔。

安安僵硬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古怪的小屋变得若隐若现,安安熟悉的家从莫名的深渊里浮出。她听到窗外小孩欢快的尖叫声。他们大概在院子里拿着玩具枪飞跑。

安安想,自己刚才大概是魇住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白皙的小手,无比心安。然后,她看到自己作业本上的脚印旁边多了一行字:你是谁?

陌生的字迹让安安的呼吸都冻结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家里没有其他人。是谁在自己恍惚时,写下了这行字?

之后的几天,世界各地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发生头疼眩晕症状的儿童。专家们说,也许那是彗星综合征。很多病没有来由,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如同捉摸不定的天气或命运。

安安换了一个新的作业本,将写着“你是谁”的作业本藏在了抽屉深处。她没有把自己古怪的经历告诉任何人。妈妈回家时脸上总是疲惫的神色,她不想让妈妈再为她担忧。

只是,在清晨梦醒的刹那,安安总会想起在滂沱大雨里那个古怪的小屋以及屋外巨兽的眼睛。那样的巨兽大约有她居住的旧楼那么高大,让她联想到图画书里描述的史前怪兽。它从时间的缝隙里用幻梦的方式出现在安安的面前。

星期一的下午,体育课如约而至。安安被人堵在了更衣室。

转学生高丽伸手按住她的肩,“安安,你答应给我的钱呢?”她比安安高一些,眼底仿佛结了冰,又像是有阴郁的火焰在燃烧。

安安微微垂下眼帘,“我没那么多钱。”她并没有答应高丽什么。她知道无论自己答应或是拒绝,高丽都不会停止她的游戏。几天前放学的时候,高丽和另外两个人把她堵在了学校附近的小巷里。高丽说,一切都是安安的父亲欠她的。十二年前,安安的爸爸开的车在深夜的盘山公路出事,同车的人就有高丽的爸爸。

安安出生时,她的爸爸已经去世好几个月。她只见过爸爸的照片和爸爸为还没出生的自己准备的小玩具。爸爸不知道生的是女儿还是儿子,所以做了双份玩具。

高丽拍了拍安安的脸,“你耍我?”

安安的脸颊一侧微微发红,屈辱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不喜欢这样。就在这个时候,她再度听到了雨声——

雨水从时光的尽头汹涌而来,四周的世界渐渐淡去,像时光的旧影子。这一次,安安站在雨地里,她的右侧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超市。蓝色的蔓藤近乎包裹住了超市巨大的招牌,雨滴砸在安安的脸颊上,有些疼痛。

身旁的少年碰了碰她的胳膊,棕色的眼睛里有着担忧的神色,“我们需要进入超市避雨,你还在头疼?讨厌的命运彗星综合征。”

安安低下头发现自己戴着深黑色的手套,握着一把沉甸甸的匕首。她站在阴郁的雨水里,看着陌生的少年走向超市,他脚下的水泥地裂開了许多地方,不远处的泥地里居然有着数个巨大的脚印。冰冷的感觉从安安的脚后跟攀爬而上,她连忙跟着少年走进了超市。

这座超市已经被植物占据了大部分的墙面,空荡荡的货架上是厚厚的灰尘。安安忍不住想要知道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南侧整面墙的玻璃碎掉了一些,冷风冷雨从外面钻了进来。晦暗的天光里,安安听到了沙沙的声响。紧接着,她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看到了浮在半空中的几点火光。不!那不是火光,是野兽的眼睛!

雨声消失了,安安有些头疼,她扶住更衣室的衣柜,发现不远处的高丽正趴在地上看着她。高丽眼中的愤怒和嘲弄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安安有些怔忪,她想要说些什么。她疑问的视线落在高丽的两个跟班身上。她们脸色发白,在安安的注视下不自觉地颤抖着。

安安沉默地换了体育课要穿的运动短衣短裤,然后径直离开了更衣室。没有人再阻止她。她知道,也许前几天的那个黄昏和过去的几分钟都不是幻梦。她似乎和某个陌生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孩交换了意识,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

如果我是你

黄昏的城市里,无数人匆匆赶往自己的家,卸下疲惫和伪装,就像鸟儿经历了漫长的白昼,回到窝里静静看着夕阳落下。

安安回到家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推开厨房的门,看着忙碌着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微微发酸。十二年来,她和妈妈守在一起,她从未想过妈妈会不会寂寞。

母女俩一边吃饭一边说着琐碎的话。安安喜欢吃妈妈做的饭,喜欢妈妈看着她的眼神,喜欢妈妈和自己聊天。偶尔,妈妈会提及爸爸,就像爸爸还活着一样:这是你爸爸喜欢的花,这是你爸爸喜欢的球队,这是你爸爸喜欢的颜色。

安安想起了什么,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口:“班上前不久转学来的女生叫高丽。她说,爸爸出车祸的时候,她的爸爸也在那辆车上。”

妈妈拿着筷子的手顿住,她的笑容凝固了,就像是被安安的话击碎了心里藏着的花朵。

十二年前,丈夫跨省追捕逃犯,离家时只是小心翼翼地给了怀孕的自己一个拥抱。三天后的夜里,她接到丈夫车祸去世的噩耗。有时候,她觉得丈夫还活着,只是无法触摸。他在这个家里静静看着女儿出生长大,看着她一天天老去。她早晨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觉得这十二年如闪电如露水,是梦境也是幻觉。

“没人知道车祸是怎么发生的。你爸爸和孙叔叔因公殉职,那名逃犯确实姓高。我们安家不欠任何人。”妈妈平淡地回答,再度夹菜吃饭。没有人再说话。

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关于命运彗星的消息。它正在逐渐靠近地球。值得庆幸的是,它大约只是会擦着月亮掠过地球,继续它的旅行。

安安又开始头疼了,她匆匆回到房间,在书桌上的作业本里写下了一句话:我是安安,你是谁?

这一次,安安没有听到雨声,她看到了灿烂的群星。夜幕低垂,银河是熟悉的模样。虫鸣声在耳边隐约可闻,是属于大自然的乐章。安安躺在巨树树杈的某个鸟窝里,夜风落下,她也就躺在了夜风的怀抱里。

如此巨大的树,安安从未见过,右侧的远方是城市建筑群的剪影,在星光下如静默之山。一些细碎的记忆从她的意识深处浮现,那是属于陌生女孩的一点点的记忆。刹那之间,安安突然明白,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在时光河流的另一处河段。她还未出生,她生活在一百年后。

一百年后的人们说不清灾难是如何发生的,也许它在显现之前已经在人类历史里酝酿了一百年或者更久。当南极的永冻土开始融化时,那些属于史前时代的病毒就被释放了。它们面对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有的陷入永恒的死亡,有的则学会了适应这个新世界,不断变异和成长。

人类文明并未就此终止,却也从繁盛步入了衰败。大片的城市被狂暴的特殊植物蓝渊占据。蓝渊能在天然铀矿上生长,提取能量自我进化。雪上加霜的是,和蓝渊伴生的某些野兽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庞大。

安安看到了天际一点明亮的拖着长长尾巴的星星,那是命运彗星。所以,是命运彗星让她和一百年后的女孩发生了命运的纠缠吗?随着命运彗星逐渐靠近地球,这种纠缠变得越发频繁。

安安躺在星空下,一动不动。那些记忆的碎片并不多,如浮光掠影。美玲自小颠沛流离,父母去世后在孤儿学校长大。如今的生活已经比幼时好了一些。人类也在进化,开始逐步夺回城市的控制权。少年们在城市的边缘狩猎,在教官的带领下清除危险物种。安安猜想,此刻的美玲正离开自己的家漫步在小区外开满蓝花楹的街道。

黄昏热闹而安详,人群如银鳞鱼般穿梭在街道的两侧,那些汽车则是更威武的鱼儿们。淡金色微微带着一点橘的阳光如神迹一般掩盖住了尘世的悲欢。

这是美玲从网络和书籍里才能看到的城市。活生生的如灿烂绽放的蓝花楹。安逸,美好,匆忙,不知道这一切在一百年后已经终结。美玲走进人潮汹涌的大超市,带着好奇的心情试吃了不少免费的水果。那些来自热带的亚热带的各色水果芬芳甜蜜,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采摘,也不需要用野兽的肉来交换。

美玲漫步在超市的每一个商铺,在水晶灯下打量着镜子里陌生的影像。这是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她想。她在超市旁边的书店角落里站着,翻阅自己感兴趣的图书。她翻看着一本介绍这座古老城市的杂志,眼底的惊讶越来越多。植物学家李耳曾经对蓝渊的溯源发表过系列论文。他认为蓝渊最早出现的地点就是美玲如今身处的城市。

也许蓝渊此刻就在某块小花园里舒展着它淡蓝色的枝条,静静等待着进化的契机。

有人声称,蓝渊的来源很可能是一场流星雨带来的神秘种子。也许某个未知的文明将蓝渊的种子通过流星雨耗费亿万年的时间,扩散到数以亿计的星球,期待着它们适应不同的星球环境,展开自洽式的进化,甚至形成神秘网络,拥有独特的群体意识。

一个狂热的念头出现在美玲的意识深处——寻找蓝渊幼苗,毁灭它,也许一百年后的一切都將截然不同!

美玲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告诉安安,却发现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意识纠缠因为触碰了某个世界的规则被强行终止。美玲原本还可以和安安意识交换数次,直至命运彗星远离地球,但她的这个足以改变河流走向的念头导致命运的馈赠消失了。

身在河流的鱼没有权利改变河流的方向。即使是命运的恩赐,也不过是让某一条特别的鱼高高跃出河面,看到更广袤的世界,沐浴星光。

未来是不确定的

安安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原本广袤的银河被书店的天花板取代。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不少人正在书店里闲适地翻阅书籍。美玲也喜欢看书吗?

书店外的人群似乎有些激动,有人指着高高的落地窗外叫了起来:“流星雨!”

在黑暗的宇宙漂流的星星的碎片们终于抵达了地球,它们和地球的大气层摩擦,燃烧了起来,以耀眼的姿态在生命的尽头绽放出光辉。

蓝灰色的夜幕里,发光的流星雨如不期而遇的邂逅,留在许多人的眼底心上。人生短暂,刹那绽放的光辉是对永恒发起的挑战。对于宇宙来说,人类文明的辉煌和流星雨最后的绽放都不过是刹那。

安安往居住的小区走去,妈妈说过要早点回家,不要在夜色里游荡。

在距离小区不远的街边小公园里,安安看到了一点点橘色的光一闪即逝。她好奇地走了过去,看到园土被砸出了坑,一块拳头大小的蓝灰色的石头躺在浅坑底部。安安小心翼翼地用一节树枝戳了戳石头。这是一块陨石吗?

安安想象着这颗细小的星星在黑暗的宇宙里漂流,经过太阳系边缘的碎冰地带,掠过冥王星,逃离木星巨大的引力,终于在这个夜晚抵达地球。陨石在浅坑底裂开,一颗冰蓝色的种子静静躺在其中,就像来自星之深渊的一个梦。

没人知道最初的蓝渊来自哪里,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度过漫长的幼生期,许多真相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安安带着蓝渊的种子回家,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夏夜。

安安回到家发现自己书桌的作业本上,在她自我介绍的旁边写着:安安,我是美玲。很高兴认识你。

安安拿着作业本微笑了起来。她在心底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城市在晨曦里慢悠悠地苏醒,空气中是草木的香气,微风从人们的衣角拂过,香气馥郁的七里香从旧楼一侧垂下,是花的瀑布。透明的阳光深处,似乎有自然那神秘的耳语在呢喃。

安安的卧室窗台上,蓝渊种子在晨曦的光里仿佛动了动。它大约有一颗榛子那么大,外壳布满隐约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幽深河谷里一尾鱼的细鳞。

妈妈推开安安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并没有注意到蓝渊种子。她有些担心自己昨晚的沉默让女儿愧疚。女儿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提及转学生高丽的父亲是当年的那个逃犯,是不是因为她被高丽欺负了?

起床的安安看着妈妈露出微笑,“早!”

妈妈打量着朝气蓬勃的女儿,也笑了,“早!”安安并不喜欢倾诉心底的难过,和她的爸爸一样温柔,自己应该相信安安能解决她遇到的问题。

安安离开家上学前,把蓝渊的种子种入了书桌前窗台上的花盆里。她细心地浇水,期待着种子能好好生长,开出奇异美丽的花朵。

小学六年级的功课有些重,很多同学都在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安安从来都不补课,她知道妈妈赚钱并不多。高丽看起来家里很有钱,她的书包据说是香奈儿限量版的。

这一次,高丽的视线和安安的视线交错时并没有抬起她高傲的下巴,而是有些狼狈地快速移开视线。安安不知道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美玲对高丽她们做了什么。她们甚至没有向老师告状。

安安发现,有时候强硬的态度也许比温柔小心更能解决麻烦。

中午的时候,安安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下最近的新闻:命运彗星在三天之后将远离地球,下一次光临会是一百年后。安安不知道她和美玲的意识纠缠何时会再度发生。她的偏头痛好了许多。

粉笔在黑板上划动会有一种温润的错觉,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时间变得缓慢悠长。安安在网络上查詢过对时间的描述。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大脑的错觉,也许并没有所谓的过去现在将来。一个时间点对应着无数的未来的可能,美玲的未来是概率最大的那个可能。

安安对美玲的时代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了解,美玲的记忆碎片太少,安安甚至不知道蓝渊长什么样。她期待着再一次的意识交换和写信互动。

但是,直到命运彗星远离地球,安安也没有再次和美玲意识交换。美玲的出现和消失都那么突然。这种意识交换似乎只是命运彗星偶然带来的礼物,然后就这么伴随着它的远离消失了。

安安沮丧了好几周。她的心中有着巨大的失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精心照料的神秘种子萌发的幼苗又长出了新的叶子。为了纪念美玲,安安为神秘的陨石种子取名为安玲。

安安并不知道,原本拾到蓝渊种子的人会是生物实验室的某个年轻人。蓝渊种子将在实验室里度过备受煎熬的幼苗期,进行各种严酷的测试,原本隐藏在蓝渊基因深处的那缕才萌生的意识也因此变得冷酷狂暴。

两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在命运的隐藏点获得了真正的馈赠。蓝渊不再是蓝渊,它在爱的关注下醒来,展开了截然不同的进化之路。

夏天要结束的时候,安安在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幅自己画的画,那是一个没有面孔的女孩子的肖像画。

妈妈问安安画的是谁。

安安回答,那是她一个在远方的好朋友。即使不会再见面,也会永远怀念。

她有时候会看一看作业本上美玲写下的那句话:很高兴认识你。

安安总觉得这句话带给了她许多温暖和勇气,原来自己是值得期待和被认可的。

她会永远记得美玲。因为她和美玲曾经沐浴在同一片星空下,见过同一场大雨,邂逅过同一颗命运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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