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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扣

2020-01-04杨紫汐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12期
关键词:之河旧物男孩

杨紫汐

1

这城市上空高悬着一条河,没有人知道。

这河流之中行驶着一条船,也没有人知道。

满月之夜。

月亮装饰着夜幕,就如同柔亮的白珍珠装饰着黑天鹅绒布。

中央车站的剪影也像黑天鹅绒布,只不过装饰它的,是一扇扇窗内透出的璀璨灯火。

车站钟塔高高耸立,清澈月光下,彩绘玻璃表盘上的指针一动不动,和塔顶的铜钟一样寂静无声。它们都已被弃用多年。

眼下,月光穿过这扇表盘圆窗,静静洒落在钟塔顶层的一个大房间。

钟表的机械装置就像一尊大型雕塑,古典而有气势。无数齿轮交错排列,完美咬合,足够理性又不乏精美。最大的那个齿轮表面镌刻着五个字——

时光旧物馆。

此时,时光旧物馆的馆主正坐在窗边的一条窄木船上。

他非常年轻,年轻得让人觉得他应该T恤、耳机配棒球帽。但事实上,这位馆主一身黑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身上唯一能与这套成熟裝扮相配的,就是那双仿佛阅尽沧桑的瞳眸。

眼下,馆主正凝望着船中那张小方桌上的事物。

精巧的白瓷香炉中,一炷香刚刚被点燃。

月光下,香气氤氲,烟云弥漫,竟缓缓汇聚成形——一条缥缈的虚无河流逐渐显现。只见它穿透圆窗,向外流淌。灿烂星空下,这条河逐渐延伸到无尽天边。

没人能看见这条高悬在城市夜空中的河,也没人会看见一叶小舟从车站钟塔的玻璃表盘中驶出,在河水中慢慢漂流。

这就是岁月之河。它其实就在人们举目可及的地方,但普通人类却无法察觉其存在。

手撑长篙,馆长驾船徜徉于岁月之河,他要在缓流不息的河水中替客人寻回他们遗失在岁月中的珍贵物品。

客人对所寻之物的描述被馆主详细地记录在册。他总会带着这本名为《旧物集》的小册子登船,待小舟驶进岁月之河中央,他便从《旧物集》中撕下一页,以细线系于船头。

那页记录着某件旧物信息的纸片轻盈飞起,其上的黑色字迹仿佛被月光点燃,闪烁出银色光焰。它感应着旧物的气息,指引馆主驾船驶向旧物所在的方向。每当纸片的银色光焰燃尽时,小舟也就正好停在了那件旧物面前。

拿出一杆长柄网兜,馆主将旧物从岁月之河中打捞上来。而他之后要做的,就是将其擦拭干净,妥善包装,快递到客人手中。

时光旧物馆不收取任何费用,面对客人的疑问,馆主的回复总是同样的一句话——不必在意,物归原主而已。

以往,馆主总能在一个月的服务期限内完成每项工作,从未例外。

可在这个月圆之夜,“例外”发生了,有件物品馆主始终没能找到——《旧物集》中记录那件物品的纸页早已被撕下,可它既不能飞起,也不能燃起光焰,更无法指引旧物所在的方位……

今天,是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那东西不大,只是一枚白玉平安扣。

2

寻找平安扣的人名叫雅树,馆主记得。

馆主记得的,还有那男孩腼腆而好奇的眼神、干干净净的旧牛仔裤、含糊不清的发音以及他耳朵上的助听器。

当时,雅树把他想要寻找的东西提前画在了速写本上。一枚白玉平安扣静静躺在白纸中央。它温润光洁,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姿态,只衬得那根纤细红绳越发鲜亮与妖娆。

今天,是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馆长知道,自己违约了。他找到登记簿上雅树留下的电话号码,给他发去一条短信。

——雅树你好,我是时光旧物馆的馆主。万分抱歉,我未能如期为你找到平安扣。不过,也许通过回溯你记忆中有关平安扣的片段,我们能找出些线索。若你愿意,明晚八点我在时光旧物馆恭候大驾。

雅树的回复来得很快。

——多谢馆主先生,让您费心了。明晚八点见!

男孩雅树再次来到时光旧物馆时,窗外月光正浓。他跟随馆主走到窗边那条窄木船旁。

见馆主示意自己上船,雅树没能掩藏住讶异表情,但他礼貌地没有发问,而是轻跨上船,在小方桌旁安坐下来。

桌上,白瓷香炉中早已插好了一炷香。

馆主将香点燃。烟气袅袅,在月光下温柔流淌,不断变幻形态。最终它们聚合成河,穿透圆窗,在广袤星空下向着远方蜿蜒而去。

雅树看呆了。直到小舟顺流而下,缓缓漂浮在都市夜空之中,他才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即便眼前所见是这般不可思议,雅树也没追问馆主一个字。他似乎太擅长隐忍内心情感,惊喜兴奋之情如此,悲切感伤之意恐怕也是这样。

这男孩有着超出实际年龄的成熟,馆主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这是岁月之河。”身姿挺拔地站着,馆主手撑长篙,淡淡解释道,“人们在过去岁月中遗失的物品其实都在这条河中沉浮。它们中有些会被主人长久惦念,甚至寻回,但大部分都已被彻底遗忘,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雅树出神凝望着船舷外的岁月之河。

烟波浓淡无常,时而厚重,时而轻薄。城市灯火掩映在烟波之下,星星点点,就像倒映海面的星光。

馆主放下长篙,在男孩对面坐下。

“请你把这上面的字抖进河中。”

馆主递给雅树的,正是那张从《旧物集》里撕下的纸页,上面书写着关于平安扣的资料。

雅树没问纸上字迹要如何抖落。眼中疑惑一闪而过,他接过纸页,却见有暖暖亮光瞬间从自己指尖流淌出来!就像液体,那亮光不停蔓延,很快洇湿了整张纸。

黑字的每个偏旁、部首都在闪烁发亮,仿佛从燃烧的黑炭里透出的点点火光。

雅树轻抖手中似燃非燃的纸片。那些闪亮的汉字从纸面脱落,缓缓飘散,最终坠入岁月之河,被溶解得无影无踪。

几秒之后,雾气缭绕的河面浮起一朵朵亮闪闪的睡莲。它们星星点点,那暖光一路蜿蜒向远方,如同中元节之夜被人们送入幽暗河水的花灯。

馆主撑船驶到最近的一朵“花灯”旁,探身将其捞起,递给雅树。

那睡莲花瓣起初是闭合的,可被雅树捧在手心后,花苞绽放,花蕊上方逐渐显影出一幕小小的奇幻场景。

见雅树眼中泛起泪光,馆主轻声解释起来。

“这些景象由你的回忆幻化而成,它们都与那枚平安扣有关。寻到它的线索或许就在其中。”

3

第一朵莲。

小院的簸箕和竹筛里满满的全是红辣椒,大片鲜红之中有团稳重的深色——年轻的母亲坐在竹椅上,她乌黑发髻,藏青衣衫,看上去只有两岁左右的幼儿亲昵地扑在她怀中,小手抓玩着母亲胸前的一枚白玉平安扣。

母亲温柔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哼唱不知于山野间流传了多少年的歌谣……

雅树很想知道母亲当年唱了些什么,可惜他的记忆中没有那些音节和旋律。那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助听器这种神奇的东西。那时候,世界与他之间隔着层透明玻璃,他明明看得到玻璃对面的风景,但耳朵却只能捕捉到“嗡嗡隆隆”毫无意义的微弱声响。

第五朵莲。

屋里很黑,因为又停电了。

父亲燃起的蜡烛孤零零立在桌上,火焰跳跃,微弱烛光映不亮相框里那张羞涩微笑的面庞。

掌心粗糙,更衬托得那枚白玉平安扣温润细腻,父亲盯着手中的平安扣出神良久,最后终于抬起头来。

小男孩坐在桌边,双脚还够不到地面。捧着一碗苞米饭,他乖巧地吃着,不时捡起掉落在斑驳桌面上的饭粒,塞进小嘴。

父亲挪了挪木凳,靠近儿子,给他戴上那枚平安扣。绳子太长,于是父亲嘴里说着什么,细心地在绳结处又打了个结,让绳圈变短些。

做完这些后,父亲拍拍儿子的脑袋。他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看儿子吃饭……

父亲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呢?雅树想,大概是“千万别给弄丢了”之类的叮嘱吧。

母亲去世那年,雅树三岁。她去世时,身旁只有雅树。

母亲的心脏一直不好,在生下雅树后,她的体质越发孱弱起来。那个秋日午后,母亲带着雅树去给劳作的父亲送水,返回的路上,她坐在村外的老椴树下休息,便再也没有睡醒。

第九朵莲。

几个孩子围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指手画脚不知在说些什么。小男孩低垂着头,加快脚步向茶山上跑,却不小心被石块绊倒。那群孩子不依不饶,一边叫嚷着追上去,一边捡起土块扔向男孩。

小男孩没有还击,他一手护紧胸口,一手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山上跑,终于甩掉了围攻。

沿着僻静土路继续前行,男孩已经走到了村外。一棵老椴树站在小土坡的顶上,枝叶恣意散开在山风里,就像一柄粗壮而结实的伞。

男孩轻车熟路地爬上一根高高斜枝,倚靠着树干坐下来。他轻轻抚摸胸前的白玉平安扣,透过泪光望向远方。

远方,是看也看不穿的层层群山……

在雅树的记忆中,被村里孩子欺负是常事。當时,许多大人走出群山,去大城市打工,包括雅树的父亲。没了双亲的约束,那些由老人照看的孩子们日益“天性解放”,每每见到雅树,他们总会情绪亢奋,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帮他们打发掉慢悠悠的乡野时光。

雅树的母亲死在村外老椴树下,村里人认为那树不吉利,不愿靠近,也不许自家孩子在附近玩耍。喜欢亲近老椴树的,只有雅树。

每当沮丧或是愤怒,雅树总喜欢爬上树枝眺望远方,老椴树结实粗壮的枝干让他感到踏实。他喜欢久久凝望群山间那层层叠叠不重样的绿色,还有那起起伏伏不重样的曲线。他被自然界的非凡色彩和线条所吸引,心情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归于平静……

很多时候,树皮经过太阳的烘烤,渗透出舒适的暖意。那恰到好处的暖意让雅树记起曾在母亲怀中感受过的体温。有时他会想,母亲会不会是变成了这棵树?

第十四朵莲。

天空飘下细雨。

男孩在哭。

他站在老椴树旁,面前有两截黝黑的粗枝呈现出木炭状,而树身上还有个黑洞洞的空腔。

抚摸着被雨水浸湿的粗糙树皮,男孩似乎在犹豫什么事。最终,他解开脖子上的红绳,摘下自己的平安扣,将它牢牢系在树枝上……

至今,雅树仍记得那年那晚的雷雨。

闪电一次次映亮了群山,巨雷一遍遍咆哮在山谷。想到村外土坡上高大的老椴树,雅树彻夜难安。第二天清晨,他踏着泥泞山路跑去看那棵树——它真的被闪电击中了!两截粗壮树干被烧成黑炭,树干上还留下个可怕深洞。

雅树忧心忡忡,他担心老椴树会就此枯死。

回家前,雅树下了很大决心,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平安扣系在了树枝上。他希望母亲留下的平安扣能保佑老树逢凶化吉,度过劫难。

第十九朵莲。

老椴树劫后余生。

男孩坐在茂密枝叶间,用力拍拍粗糙而结实的树干,他的嘴角荡起笑意。

解开系在树枝上的红绳,男孩将平安扣重新戴回自己胸前,轻柔抚摸了好几遍。它的细腻润白与一旁粗糙黝黑的树洞对比鲜明。

之后,男孩靠坐在树干上,将旧作业本翻开到背面,摸出支铅笔开始认真描绘远方风景的轮廓……

雅树记得很清楚,爷爷接到父亲从城里打来的电话那天,正是他从老椴树上解下平安扣的那天。

接完电话,爷爷蹲在旧木门前一言不发,“咕噜咕噜”抽起水烟锅。那天晚上,他给雅树多做了两样菜。

老宅堂屋的墙上贴着中国地图,还挂了本年历,爷爷在年历和地图上来回比画了半天,雅树终于明白自己就要离开爷爷,离开老椴树,离开这山窝里的小村落,去往电视里的大城市了。

立秋以后,父亲会回来接雅树进城,让他提前适应一下城里的生活,再配个助听器。因为到了九月,雅树就要去聋哑学校念书了。那里的老师会教雅树说话,还会教他许多其他事情,比如,他最爱的画画。

那年,雅树九岁。父亲决定拿出所有积蓄,为儿子能正常说话努力争取到哪怕一点点的进步。

第二十一朵莲。

男孩爬上老椴树时,天光才刚刚亮起。

他像往常那样坐在粗壮的斜枝上,凝神眺望一点点变幻着颜色的天空和远山。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仿佛要将那风景中的所有线条、所有色彩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晨光逐渐照亮山谷,男孩缓缓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然后恋恋不舍地拍拍树干,终于下了树。

背对老椴树,男孩步步离它远去,没敢回头。他所有的心力大概都用来抵抗离别的愁苦了,以至于他根本没察觉到刚才下树时,自己颈上的红绳突然断开,平安扣被树叶接挡了几下,最终滑落进幽深树洞……

此时此刻,手捧最后一朵“花灯”的雅树仍旧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他的胸口有些酸疼,这种疼就和当年他与老椴树做最后告别时的心疼一模一样。

当年,父亲说要一早出发,那样才赶得上长途汽车,于是雅树天不亮就偷偷溜出了家门。他必须再看一眼老椴树,再看一眼大山。他在电视里见过大城市,那里很少有像老椴树这样巨伞似的大树,而且根本没有山。那里的天空和云彩也不像个样子,全都被高楼大厦给切碎了……

雅树一直在树上待到天光大亮才匆匆回家,而父亲已经把行李拿到了院门前,急得不停看手机。父亲领着雅树一路脚下生风,片刻不停,总算及时赶到了镇长途汽车站。

那是辆深蓝色的大汽车,第一次坐长途车的雅树被晕车折磨得虚弱不已。之后,他又随父亲坐了火车和地铁,这些经历对他而言都是人生第一次。

当雅树终于腿脚发软地走进父亲租住的小屋,瘫软在久违的床铺上时,他猛然发现——胸前的平安扣不见了。

这些年来,雅树曾无数次猜想平安扣究竟是何时丢的,丢在了何方。他有过各种设想,却唯独没有料到,平安扣掉落时竟会被老椴树接住,珍藏在它的树洞深处……

眼下,雅树手中的“花灯”中,小小的光影舞台上只剩下那棵孤零零矗立着的老椴树。回过神来的他有些茫然与失落。关于平安扣的线索究竟在哪里?

所幸的是,刚才雅树忽略的那个关键细节,被时光旧物馆的年轻馆主捕捉到了。

“平安扣掉进了老树的树洞里。系着它的红绳断了,就在你当年下树的时候。”

馆主指指“花灯”中的光影之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现在只要你回去找到那棵老树,平安扣也就找到了。”

然而,馆主所期待的惊喜神色并未在雅树脸上浮现,相反,他眼中聚起越来越浓重的震惊与绝望。

“它在……树洞里?”

剧烈的情感起伏让雅树的口齿越发不清晰,但馆主还是勉强辨析出他接下来的话语。

“可是……老树早就被砍了……”

4

岁月之河慢慢流淌在灯火璀璨的都市上空,再往上,是同樣璀璨的无边星辰。

一叶窄舟漂浮在烟雾缭绕的河面,长篙被搁在一旁,馆主静静听雅树说起老椴树后来的命运。

九岁的雅树开始随父亲在大城市里生活,为了省钱,他们四年后的春节才一路辗转,再次回到那座群山脚下的村落。

雅树第一时间跑去看老椴树,可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村里要修一条像样的路,方便汽车通行,于是老椴树以及其他一些“碍事”的树都被砍了。

九岁时与老椴树作别的雅树没有料到,那次分离竟会是永别。如今他已是十四岁的小小少年,关于家乡的那棵老椴树,关于母亲遗留下的平安扣,他没有一天不在惦念。

“树已经被砍了……”

馆主的眉头微微皱起,凝望着被雅树捧在手中的“花灯”——那棵老椴树借由雅树的记忆,以淡淡光影的形式重现着自己当年的姿态。

在馆主年轻的面庞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很快烟消云散,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玻璃瓶。瓶中盛满了淡紫色液体,月光照耀下,它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紫水晶。

瓶盖被馆主拧开,原来盖子内侧还连着一根透明细棒,而细棒末端则是个透明小圈。

此时,这小圈上沾了层薄薄的紫色液体。馆主将这奇怪的瓶盖凑近唇边,轻吹一口气,一个紫泡泡从小圈中生长出来,向雅树手中的“花灯”飘去。

见雅树在发愣,馆主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觉得这样的仪式感比较有趣……用这个办法就能找出老椴树的下落。”

雅树会心一笑,没说什么。

紫泡泡飞向老椴树的幻影,轻巧地将那棵小小的树包裹其中,如同一颗神奇的水晶球。它悬浮在半空,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馆主让雅树将“花灯”放回岁月之河,然后他撑起长篙,调转船头,而那颗紫水晶球也随着小舟一起向着钟塔方向缓缓飘去。

当窄舟穿透钟塔那巨大的玻璃表盘,返回时光旧物馆时,白瓷香炉中的那炷香差不多正好燃完。

烟气散尽,白雾消退,高悬在城市上空的岁月之河很快不见了踪影。

小舟停靠在玻璃圆窗旁,馆主伸出右手,那紫水晶球便悬停在他手心上方,随他一起来到房间中央的机械齿轮前。

一个金属齿轮上有个圆洞,馆主挥挥手,将紫水晶球送入那个小洞。严丝合缝,球体的尺寸与洞口大小匹配完美。

两秒钟后,伴随着“嗡隆”的低沉响声,机械启动,齿轮运转,有光亮从天花板上洒落。

雅树仰头望去,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开了个天窗,钟塔最顶层的铜钟钟口朝下,正对着这扇窗。一束光从钟口射出,笔直落下,映在时光旧物馆的地板上。

与此同时,窗外表盘上的黑指针也开始转动。从屋内望去,两枚指针一圈圈逆时针旋转,有条不紊,无声无息。

时光在倒流。

当逆行的指针终于停下,开始顺时针运行时,地板上的光圈里显影出一幅幅画面——从老椴树幻影中提取出的记忆,以这样的奇妙形式重现出来。

与雅树最后分别的那天,老椴树用叶片做阻挡和缓冲,帮助坠落的平安扣躲过直接摔碎在地的命运。最终,平安扣轻巧滑入了那个雷击后的树洞。

老椴树呵护着雅树的平安扣,将它一点点包裹进自己的身体。

数年后,老椴树被砍伐,它来到木材加工厂,和同批送来的木材一起被切合、打磨,制成板材送进家具工厂。

平安扣幸运地躲在一个结疤之下,没被损坏。而这块板材因为存在明显瑕疵,检验不合格,便连同其他废材被卖给了一家小加工作坊。

作坊师傅挑挑拣拣,将大部分还有利用价值的板材做成了小块的廉价画板,这批画板身上多少都带有瑕疵,但并不影响使用。

画板们被运进城,摆进专卖美术用品的小店,成了特价商品。一对父子来到小店,买走了一块画板,它的背面有块显眼的结疤……

馆主没有看雅树,但他知道他已经热泪盈眶。

买下结疤画板的父子,就是雅树和他的父亲。

当时雅树只觉得那块画板价格便宜,可以替父亲省些钱,却不知那结疤之下竟藏着他此生最珍视的纪念物。

后来,雅树一直用这块廉价画板画画,他的勤奋和天赋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可他却不知道自己难以忘怀的老椴树,其实一直以另一种形态陪伴他左右,默默守护着白玉平安扣。

难怪时光旧物馆会“违约”,难怪馆主无法从岁月之河中打捞到雅树的平安扣。

因为——

老椴树带着平安扣,早已回到了雅树的身旁。

道谢后,雅树离开得十分匆忙。

馆主可以理解,他知道,那男孩一定归心似箭,而那块保守秘密多年的结疤画板,此刻正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归来。

站在玻璃圓窗前,馆主俯瞰着安眠在夜幕下的城市。

彩绘玻璃之外,万家灯火,星光璀璨,无论这人间还是天空,都被渲染得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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