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往事回不去
2020-01-04徐玲
徐玲
一
站在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她紧握扫把,弯腰弓背,仔细清扫花坛边沿的细碎杂物,风吹起她校服的裙摆,也吹乱她的头发。
“你欠她一个道歉。”朱亦凡撞一下我的胳膊。
“要你管。”我转过脸瞪他一眼。
他朝我耸耸肩膀,把Miss郁刚刚发下的练习卷递给我。
“语法出错也就算了,连单词都错了这么多,我看啊,你的心早就飞到了外太空。”
“准确地说,是到了火星上。”我补充道。
“马斯克的火星移民计划是个骗局!”他推了推眼镜架,一脸好奇地问我,“你还对火星执迷不悟?”
“我的火星在这儿。”我把手放在胸口。
他扶着眼镜架盯着我的胸膛,仿佛看到了那颗火星。
我抓起书包离开教室。
“金小谷,今天你值日!排课桌椅!”朱亦凡追上来。
“让张小宁做!以后别把我排在星期五!”我头也不回地喊。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趁早赶渡船回岛。
那是奶奶的小岛,是我童年的小岛。
奶奶多么喜欢她的小岛啊,守着江滩边的两间旧楼和三分菜地,永远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前几年我们家买大房子的时候,爸爸专门为她布置了一个房间,床、衣柜、电视机、空调一应俱全,奶奶却一天都没来住过。
奶奶说,城里呼吸不到江边的新鲜空气,城里看不到江水潮起潮落。
和往常一样,冲到码头在小吃店门口买了两只萝卜丝饼和两块梅花糕,用纸袋装着,冲向渡船。
渡船发出一声长鸣,离开码头。
星期五下午的渡船总是这么拥挤,各种各样的车、各式各样的人几乎要把整条船挤爆。
我在厕所附近找了个空隙蹲下来,摸出手机给爸爸发信息:大金,零花钱没了。发完把耳机插上,一边听歌一边看小说。
船靠岸了,我随着人流登上小岛,在江边捡了一叶芦苇,熟练地卷成一只哨子,漫无目的地吹着,去往奶奶的小楼。
大金的信息来了:你给我回来!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忘了一天的疲惫,一头扎进厨房精心准备三菜一汤。
他变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在乎我,和我说话的时候,要么大呼小叫,要么一副讨好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肚子咕咕叫,我拿出萝卜丝饼啃起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张小宁的模样。
就在今天中午,罗老师走进教室突击检查手机,说是接到举报,班上有同学带手机。
这种检查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我就被逮了个正着,结果挨了上上下下好几顿批评,还写了检查,这次可不能再撞到枪口上了。
藏哪儿才安全呢?
慌乱之际,见张小宁抱一叠作业本从后面走出来,我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把那叠作业本放到讲台上,转身走下来……我假装捡完东西抬起头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机塞进她的衣服口袋。
就这样,我躲过了一场劫难。
她也没事,因为她不是罗老师检查的重点对象。
危险解除后,我扭头朝她眨巴眼睛,她的脸红成了一只番茄。
我抓了本大大的练习册走过去找她,示意她把手机掏出来塞进练习册,她却坐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拿来啊。”我敲敲她的课桌。
她抬起大眼睛看了看我,在草稿纸上写了几个字拿起来恨不得塞到我眼睛里:以后不要带手机了。
“要你管。”我小声咕哝着,伸手从她口袋里抓出手机,装进裤兜。
沒想到这一切都被朱亦凡看到了。
他要我向张小宁道歉。
该向她道歉吗?该。说一百句“对不起”都该,可我不愿意。
我就喜欢看张小宁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二
星期一心急火燎地赶到校门口,张小宁站在那儿看我。
“等我吗?”我喘着粗气摸摸肚皮,“饿坏了,去给我买个面包吧。”
她取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盒子,递给我。
“豆沙馅儿的。吃完赶紧进教室。”她看都没看我,转身走进校门。
我咬下一大口面包,发现是喜欢的火腿馅儿。
竟然知道给我惊喜。
整个一天朱亦凡都缠着我问:“放学后去不去Miss郁办公室补习啊?”
我被他烦得不行,拿出数学练习册一页一页翻给他看:“瞧见没?每一页都是全对。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厉害就行了,我数学这么好还不够吗?你怎么能指望我什么都出类拔萃呢?你不能勉强一个画家去补习花样游泳吧?你也不能勉强一个医生去补习电吉他,不能勉强一个软件工程师去补习芭蕾舞,不能勉强一个厨师去补习汽车修理……”
朱亦凡扶着眼镜架,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口才征服了。
“不用这么崇拜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嘴巴动来动去,好一会儿才说:“金小谷,我今天才知道……你的脸皮这么厚。”他说“这么”的时候,大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画出很厚很厚的样子,有一堵墙那么厚。
“别激将我,反正我是不会往Miss郁挖的坑里面跳的。”我告诉他。
“兄弟,Miss郁没给你挖坑,她是给了你一条绳子帮助你从坑里面爬上来呢!”
这回轮到我怔怔地看着他了:“朱亦凡,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呢?这条绳子送给你了,你可以顺着它爬到天上去!”
“我可没掉坑里头。”他小聲嘀咕,“人家是为你好,你却不领情……”
我摇摇头不再理他。
下午体育活动课,男生都在练习三步上篮,就缺一个胖子。
“李奎呢?”体育委员到处找他。
“被语文老师抓去了!”有同学大声说。
朱亦凡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回胖子惨了,不训他一节课,老师不会放他走的。”
“这有什么稀奇?”我不以为然,“胖子挨批评那是家常便饭。”
“这回跟你有关。”
“什么意思?”
朱亦凡把我拉到球场外,小声告诉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张小宁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吗?她一出现,你立刻戏精上身,对她各种奚落,把大家都看傻了。”
“那……又怎么样?”我抓抓头发,不明白朱亦凡想说什么。
“那件事后来大家都闭口不谈,可是,这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一件难忘的事》,胖子实在没什么好写,把那件事翻出来写了……听说胖子还把这篇作文放到了自己微博上,好多人看到了……”
“干得漂亮。”我发自内心地为胖子叫好。
“还漂亮?”朱亦凡直愣愣地看着我,“一个女生初来乍到,被你当众欺负成那样已经很惨了,现在这事儿被人写出来发到网上广而告之,你让她怎么接受?是你惹的事,你还得意?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我一时语塞。
我能告诉他吗?我心里住着的那颗火星正烈焰熊熊,正因为我的心是肉长的,所以才会灼得疼痛难忍,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开学第一天,张小宁走进初二(8)班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被擦亮了。
她跟班上所有的女生都不一样,全校也找不出第二个。
班主任介绍她,说她英语特别棒,在区里的中学生口语大赛上获过奖。她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教室里爆发出起哄似的掌声,大家七嘴八舌喊她的名字,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
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大声问:“英语好有什么了不起?你数学怎么样?初一期末考试数学考了多少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小宁站在那儿,脸红成了猪肝色,两只手不停地搅动衬衫的下摆。
“还有,开学第一天怎么不穿校服?你穿成这样,等会儿怎么去参加升旗仪式?我们班会被扣分的!”我越说越激动。
她低下头,肩膀一动一动,像是哭了。
要不是班主任叫我闭嘴,我还会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我让张小宁第一天走进新学校就没能抬起头来。
那天中午班主任找我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最后因为我态度好,班主任才没把这事儿告诉大金。
告诉大金我也不怕。
现在,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没想到胖子把它写了出来。
我激动不已,放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手机翻到胖子的微博,转发他的那篇大作,转发的同时,还特意@张小宁。
想到她看到这条微博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心里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
三
一连几天,张小宁跟没事人似的,脸上一点儿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班上更是风平浪静,谁也不去提《一件难忘的事》,胖子李奎悄悄把那条微博删了,还私下找了张小宁道歉。
一切都令我很失望。
晚上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想吃也不想喝。
柏阿姨在外面敲门。
“小谷,有你喜欢的鱼排,配了番茄汁,吃点儿吧。”
我只当没听见。
“要不,给你下碗面条吧?”
我叹了口气。
“金小谷,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开门!”这回是金大山的大嗓门。伴随着他那“砰砰砰”的敲门声,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你才聋了哑了呢!我的零花钱断了好几天,你不知道吗?”我对着门大声吼。
“你答应星期五不再往岛上跑,我再考虑是不是给你零花钱!”
我把头埋到臂弯里,眼窝一阵阵发热。
我没有见过妈妈,是奶奶用奶粉和米汤把我喂大的。那时候我和她一起生活在小岛,她教我认字,教我唱儿歌,教我用苇叶做哨子……有时候她会带我去江滩打粽叶、捉蟛蜞,有时候我们会去小水沟捉小鱼、挖茨菰。
在我眼里,奶奶是无所不能的。她以自己的勤劳撑起我们的小家,也撑起我的整个童年。
我以为我会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和她一起守着江滩边的小楼和菜地,过风轻云淡的日子,没想到小学五年级那年,金大山从深圳打工回来,在江对岸的高楼里买了一套房子,还帮我办了转学手续……
我离开的那一天,奶奶拎着大包小包把我送到码头。
“奶奶,您跟我一块儿过江吧,我们一起住高楼。”
“奶奶在岛上住惯了,不想挪窝。”
“那您要经常过来看我,爸爸给您留了房间。”
“你有空也可以回来看奶奶,你的房间奶奶也会一直给你留着。”
……
船缓缓离岸,奶奶站在水边,抬起右手朝我挥动。
那一刻我才发现,她长得那么瘦、那么小,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却固执地以为她无比强大,会永远陪伴我。
“小谷,我做了你最爱吃的三明治,开门拿一下吧。”柏阿姨的声音。
我收回思绪,摸摸脸,湿了。
打开门把三明治拿过来,搁在书桌上,一个主意冒出来……
早上走进教室,习惯性地往张小宁的座位瞥了瞥,发现那儿是空的。
正纳闷呢,见彩彩扶着张小宁从外面走进来。
张小宁耷拉着脑袋,脸色刷白,看起来很不舒服。
晨读课结束,我走过去打听情况:“嘿,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东西?”
她猛地咳嗽几声,抬起眼睛看看我,又趴下去不动了。
“不该你吃的东西,你干吗吃呢?”我继续刺激她。
她仍然没有说话。
“这都怪她那个哥哥。”彩彩说,“她的那个哥哥,居然在三明治里抹了一大坨芥末。小宁从来不吃芥末,更别说那么一大坨了……这下惨了,咳得嗓子都快哑了。”
我低头偷笑。
“她那个哥哥经常捉弄她,真是变态。”彩彩绘声绘色地描述,“开学前夜把她的新校服藏起来,她怎么也找不到;在她鞋子里塞玩具小老鼠,吓得她得了穿鞋恐惧症;看到她洗头就把吹风机藏起来,弄得她着凉感冒……”
“彩彩,别说了。”张小宁抬起脸看了眼彩彩,“早知道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不告诉我还能告诉谁?你不愿意跟你妈妈说,怕她难过,又怕你爸爸知道了会责怪你哥哥……”彩彩完全是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我今天就跟你回家,我倒要见识见识,你那个变态的哥哥究竟长什么样……”
张小宁转过脸看看我,又猛地咳起来,整个身体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
我扭头瞥了眼自己桌肚里的水壶。
回到座位,把水壶握在手上,犹豫了一下,没有给她送过去。
没错,我就是那个变态的哥哥。几个月前,张小宁跟着柏阿姨搬进我们家,爸爸为奶奶布置的房间就这样被张小宁霸占了。
四
“不能再拖了,今天一定要去我办公室补习。”放学后,Miss郁在教室外面截住我。
她张开的双臂让我想起奶奶的拥抱。
在小岛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放学都是奶奶来接我,而别的小朋友都是妈妈或者爸爸来接。他们的爸爸或者妈妈会远远地张开怀抱,奶奶不会。奶奶只会站在一边朝我招手,有时候脚边放着粗笨的农具或者破旧的篮子,一看就是刚从什么地方干完活过来。
有一次我把别人的爸爸妈妈张开的怀抱指给奶奶看,对奶奶说:“我也想要那样的抱抱。”奶奶懂了。从那以后,奶奶每次来接我,也会笨拙地张开怀抱。
此刻,Miss郁张开双臂站在我面前,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扑到她怀里去。
“跟我走。”她把手臂放下,撩了撩耳际的长发。
我抓抓头发,心里冒出一万个逃走的理由。
“走吧。”
“不,我今天不能晚回家。”我随口瞎编,“我爸爸让我早点回去。”
“是吗?”Miss郁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你爸爸刚才还跟我说,希望我能想办法把你留下来,帮你补补。”顿了顿,补充道,“这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金大山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学习了?还请求Miss郁帮我补习英语!
我愣在那儿,思维陷入停滞状态。
“走吧,金小谷。”Miss郁甩了甩脑袋,示意我跟上。
我站在那儿不动。
“Miss郁,我来帮他补习吧。”一个声音蹿出来。
是张小宁。
Miss郁转过脸看着张小宁,笑了:“你们这对兄妹呀,真是少见。一个是英语尖子,一个是数学天才,如果你们能互相取长补短,那就太好了。”
她说完拍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我吁了口气,驮着书包径直往校门口跑。
“晚饭后就开始,你看可以吗?我帮你补英语,然后你帮我补数学。”张小宁追上来。
“晚饭后我得写作业。”
“那就写完作业开始,九点钟可以吗?”
“开玩笑,那么多作业,九点写得完?”
“十点?”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突然收住脚步转过身,眼睛瞪到她脸上。
她后退两步,噘起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朝她做了个鬼脸,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把她甩开了。
回到家,看到厨房里大金的身影,胸膛的火愈加旺起来,真想走过去冲他发一通脾气,但我忍住了。
他厚着脸皮请老师为我补习,是希望我进步,说明他还是关心我爱我的,是我自己选择忽略他的关心,强迫自己拒绝感受他的爱。
厨房里飘出糖醋排骨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也是奶奶的味道。为了留住这样的味道,大金反复练习了很多次。
忽然有点儿想哭。
把自己关进房间,把英语单词找出来背。手机响了,是微信转账提醒。紧跟着是一条语音:零花钱转给你了,下次可不能无缘无故再住到岛上去了。
瞧,他让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
转眼又到了星期五。
放学后我照例麻利地收拾好书包冲出教室,朱亦凡在后面喊:“去哪儿啊?不能从容点吗?你的值日帮你调到星期一了!还跟逃难似的干吗?”
我停下脚步,忽然发现这家伙虽然有点烦人,却是很可爱的。
“打会儿球吧。”他揽住我的肩膀。
“嗯。”我也很想酣畅淋漓地出出汗。
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不是吗?
打完球,匆匆奔到码头,买了萝卜丝饼和海棠糕,上了渡船。
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把英语书找出来读,却还是拿出了手机,一边听歌一边看小说。
上了岸一边咬着萝卜丝饼一边慢吞吞往前走,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
有条新消息:往码头西边的江滩走。
我一惊,四下里看了看,转身往江滩走。
她背着书包站在一丛高大的芦苇边,风吹起她雪白的裙摆,也吹乱她的头发。夕阳收走江面上最后一丝余光,她站在一片阴影里,像极了童话里的白色精灵。
我慢慢走过去。耳边传来哨子声,断断续续,听起来是个新手……我加快脚步。哨声停了,她向我摊开手掌,上面是一只苇叶卷成的哨子。
“你也会做苇叶哨?”我感到难以置信。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夜幕下的江水,好似不经意,却是那么认真地说:“是爸爸告诉我的。他说,奶奶在的时候,只要吹一下哨,你就知道回家。现在,奶奶不在了,但是家还在,爸爸在家里等着你呢。”
她抬起手臂,指向茫茫江水的对面。
“其实,你心里想什么,我大概能懂。”她的声音柔柔的,几乎覆盖不了风吹苇叶的沙沙声,“我也会经常想起以前的生活,想起许多往事、许多人。我们都不可能回到过去,回不去就别回去了,把那些快乐或者疼痛统统收藏在心底,燃成一堆勇敢的火,一路前行,不是更好吗?”
我不禁摸了摸胸口。原来我心里燃烧的火焰,还可以有这么温暖的解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城市笼罩在一片灯火中,我从未发觉,它看上去很亲切、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