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法国文学场
——以克洛德·维拉雷为例
2020-01-03华东理工大学张茜茹
华东理工大学 张茜茹
一、引言
“文学场”的概念是通过布迪厄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一书而广为人知的。在该书中,布迪厄着重分析了19世纪的法国文学场(布迪厄 2001)。此时的文学已摆脱了政治权力的束缚,成为独立的“场”。然而,这个局面绝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通过两百多年来社会知识结构的缓慢变迁和出版业的逐步发展方才形成。实际上,文学场的开端完全可以追溯到17世纪,这也正是阿兰·维亚拉的观点(Viala & Saint-Tacques 1994)。他在《作家的诞生》一书中对17世纪文学活动的初步独立有精彩的论述(Viala 1985)。到了18世纪,这一过程继续进行,直到19世纪下半叶,文学活动完全商业化,形成自主的“文学场”。
阿兰·维亚拉和布迪厄的著作分别勾勒出了17世纪和19世纪法国文学场的样貌,遗憾的是,关于18世纪的法国文学场却尚未有相关专著问世,只有一些文章涉及(1)参见Francalanza(2012)和Lilti(2005)。英文专著参见Goodman(1994)和Gordon(1994),但这两本专著关注的仅仅是18世纪文人的社交,并未论及文学生产不同的组织和机构,文学的商业化和独立,读者群的演变,作家的写作策略、生存状况等关键问题。,而且大多聚焦当时文人的社交,并未呈现出18世纪文学场的全景。克洛德·维拉雷(Claude Villaret)是18世纪的法国文人,在今天的文学史中并没有什么地位,似乎已被人遗忘。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作家,却如同一滴能反映整个大海的水,从微观角度折射出法国18世纪文学场的基本状况。本文正是以维拉雷为例,试着描摹18世纪文学场的大概面貌。
二、维拉雷生平概要及创作
要通过维拉雷分析18世纪的文学场,我们恐怕要先简单介绍其生平及创作。关于其生平,我们知道得不多。根据流传后世的几种小传记载,他于1715年左右出生在巴黎,其父母虽为市民阶层,却为他创造了殷实的家境,且十分重视他的教育。成年后,他进入大学学习法律,学业却半途而废。他也从未正式工作过,只是成日读流行小说,搞社交活动,听歌剧、看话剧,和当时许多聪明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做着靠写作一鸣惊人的美梦。
1741到1745这4年的时间是他最主要的文学创作期,共出版4部小说,2篇论文,1部戏剧,1首小诗。然而,这些作品均未引起大的反响。之后10年,他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转行做了话剧演员,在法国和比利时各地巡演。大约在1756年,维拉雷离开了戏剧舞台,随后重返巴黎。1759年,他针对卢梭1758年发表的《致达朗贝尔的信》写了一篇反驳文章《关于戏剧艺术的思考》,还编写了伏尔泰选集。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宫廷档案馆谋得秘书一职,因此接触到大量史料,并承担了《法国史》第8至17卷的撰写工作,一举成名。维拉雷在历史学界的成功为他赢得了皇家的一个闲职,他因此得以入职卢浮宫,领取不低的俸禄。1766年,他因尿道感染不治身亡,年仅51岁。
三、18世纪的“文学”和“文人”
事实上,说17、18世纪有文学场毫不为过,只是这两个世纪的文学场不同于19世纪的文学场,有其自身的特点。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文学”和“文人”的定义。
如果说布迪厄分析的对象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或者说狭义的文学,即戏剧、诗歌、散文、小说、文学批评等,在维亚拉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他所说的“文学”并不局限于此,而是把各种人文、社会科学的写作也包含在内。如此差别是如何产生的?这就要回去看“文学”词义的演变。
文学在法语中有两个词可以表示,一个是lettres,另一个是littérature,大致相当于英语的letters和literature。在17、18世纪,lettres和littérature涵盖了所有的科学和知识。1740年版的《法兰西学院词典》对lettres的定义是“所有的科学和知识”,对littérature的定义是“广博的知识,以及优美的文辞和修辞”,不仅是狭义的文学,而且神学、哲学、历史、政治、经济、法律等领域的写作都包含在内。达尼尔·罗什在《文人共和国》一书中说:“那时,‘文学’的涵盖范围很广,包含了所有的精神活动……那个时代把作家、学者、哲学家、思想家、以写作为生的人统称为‘文人’,总之就是社会中大部分从事脑力劳动和精神活动的人,或者说在‘文学场’里的人”(Roche 1988: 219)。到了19世纪,随着知识的进一步细分,各类知识日趋专业化、体系化,这两个词的意思才逐渐缩小,成为狭义的“文学”。
既然17、18世纪对“文学”的定义是宽泛的,“文人”(homme de lettres, gens de lettres)的含义也是相对宽泛的,一切从事写作的人都能称作文人。伏尔泰在《百科全书》里对“文人”给出了这样的定义:“文人这个词相当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所说的语法学家,所谓语法学家,并非只懂语法,而是对几何、哲学、历史、诗学和修辞学都有所涉猎,今日的文人正是如此。知识面狭窄、只写一种文类的人是配不上这个称呼的。只会写小说的人、只能写几出戏剧的人、只会讲几篇布道词的人都算不上文人。如今的文人不仅掌握古希腊语、拉丁语,还会好几门外语。这并不是说文人要精通所有这些知识,因为知识的扩展已超出个人的掌握范围,但真正的文人对这些领域都有兴趣,都有所了解”(2)http://enccre. academie-sciences. fr/encyclopedie.。
而用宽泛意义上的“文人”一词来称呼维拉雷可谓再合适不过。在狭义的文学之外,他对政治、历史也有浓厚的兴趣,承担了《法国史》的写作。此外,他还受到当时知识界大风气的影响,关心时局,关心国家政体的改良,在自己的历史著作中流露出呼吁君主开明统治之意。
四、文学场的进一步独立
18世纪,从事法律类职业的人不仅受到普遍尊敬,且收入很高,维拉雷却情愿放弃法律学习,投身写作。这说明当时的文学场已初具规模,作家获得成功的可能性增大,因此才能吸引像维拉雷这样的年轻人。
前文已经说过,文学场在17世纪已开始形成,在启蒙时代则进一步独立。随着印刷技术的进步,书籍生产增长,出版业繁荣;同时,经济进步,促使教育水平提高,中、上层阶级对阅读的需求增大,进一步促进出版业发展,各种期刊和现代报纸的雏形也应运而生。17世纪的阅读者主要是皇族、贵族、大资产阶级、教士、学者;到了18世纪,除了上述阶层和群体,新兴的行政管理人员、金融家、商人、工厂主、医生、律师、教师等人群中也掀起了阅读的风尚,读者群体有所扩大。17世纪的作家主要依靠贵族、达官贵人的资助过活;到了18世纪,出版业的繁荣给文学场注入了商业的力量,作家开始从出版商那里支取稿费,作者版权的概念初步确立,一批专业的文学评论者也应运而生。达尼尔·罗什曾这样描述18世纪的出版业:“出版商和书商开始支付作者稿费;有时,他们还提前给作者支付定金——狄德罗就是最出名的例子。总之,作者的版权和稿酬逐渐得到了出版商的承认。知识分子的处境也随之转变,他们有了一定的独立性”(Roche 1988: 225)。正是商业的发达促成了文学场进一步的自主化,让作家有了摆脱达官贵人资助、独立靠写作过活的可能性,虽然这在18世纪还非常艰难。
五、“文人共和国”真的存在吗?
“文人”是18世纪十分常用的词,只要是从事写作的人都能被称作“文人”。虽然这些被冠以“文人”称号的人往往被视为一个同质的群体,但现实却远比这复杂,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可能有很大的差异。
博学的教士、修士领取教会的薪俸,学院、大学的教师和学院的院士、学者领取皇家的薪俸。这些文人是官方机构的一份子,拥有稳固的经济收入、官方承认的话语权、广泛的社会尊重。他们有职位,有薪金,并不靠写作生活,写作算是他们的“业余”活动。
在官方机构之外的文人也可能与权力有密切的关系。一些文人出身显赫或身居要职,例如孟德斯鸠。一些则凭借自己的才能,得到显贵的赏识、保护和资助,或是在其身边谋得一官半职,或是为其提供有用的服务,例如魁奈(Quesnay)。可以说,这些文人也处于权力的中心地带。
还有一些文人出身商人家庭、家境富裕,无经济之忧,写作纯属个人喜好和追求,例如伏尔泰。另一些文人家境一般,但靠写作和才能名扬文坛,并得以进入一些知名的贵族文化沙龙,例如狄德罗和卢梭。
确实,贵族文化沙龙和各种文化社团的大门对有才之士是敞开的,它们创造了一个相对平等的文化空间。不管一个文人的经济、社会地位如何,都有在其中施展的可能性。然而,贵族文化沙龙和文化社团能接纳的人毕竟有限,而且有准入的门槛——文人必须获得一定的地位和社会认可才可能受到沙龙主人的邀请。
正如布迪厄所描述的,文学场内部依然有等级之别、名利之争。17、18世纪常说的“文人共和国”其实并不存在。既然是“场”,就势必有中心、边缘之分。文学场的资源是有限的,中心地带能容纳的人数也是有限的。一些文人凭借得天独厚的出身、家庭条件、教育水平、出色的才能等占有了文学场的绝大部分资源,迫使另一些出身平庸或才能平平的文人居于边缘的地位,只能靠写一些批评文章、讽刺作品、娱乐作品、报道文章、通俗读物过活,甚至要去做编纂、听写、抄写这样枯燥的工作,且时时要看出版商的脸色,达恩顿(2012: 37)称之为“阴沟里的卢梭”。同为文人,他们与处于文学场中心地带的那些作家相比,生存境况太过不同。为解决生计问题,他们不得不想方设法——年轻时的维拉雷也属此列。
六、“小作家”的写作策略
年轻时的维拉雷是名副其实的“小作家”,为了赚取稿费,他采取了各种写作策略让自己的文字卖座,其中第一个就是紧随文坛潮流。维拉雷的第一部作品《对1741年的预言》是一篇对时兴作家、作品的评论,拿流行的作家做话题,显然能增加文章的吸引力。不仅如此,占星术、秘术、占卜等无伤大雅的娱乐在18世纪的上流社会十分流行,维拉雷更是借这股潮流,用预言和占星的形式来包装自己这篇评论文章。从18世纪30年代起,出现了一些以交际花和妓女为主角的小说,很受读者欢迎,维拉雷与朋友以这一题材合作的《德国美人》,多少也是为了迎合读者的需求。当卢梭发表《致达朗贝尔的信》,列举戏剧对社会的种种坏处和危险时,这篇文章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文化界的广泛讨论,维拉雷也积极参与其中,写文章反驳卢梭的论点,这反映出他紧随文坛的热议问题。
第二个策略是借文坛名人制造话题,类似于如今的“炒作”。维拉雷不仅在《对1741年的预言》里对一些知名作家大肆嘲讽,对伏尔泰轰动一时的悲剧《穆罕默德》也持批判态度,列举其剧情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此外,他还戏仿过当时的畅销作家,例如英国作家理查森(Richardson)的小说《帕梅拉》,以及法国作家克雷比永(Crébillon)的小说《心灵的迷失》。维拉雷给自己的两部小说分别取名为《反帕梅拉》和《心灵的故事》,在标题上就与原作十分相近,让读者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戏仿理查森和克雷比永,内容上则以幽默的方式改写了原故事。无论是批判,还是戏仿,都是一种借知名作家、作品为自己吸引读者的办法。
第三个策略是共同写作。与维拉雷合作喜剧《休战期》的两位朋友分别是多库尔(Godard d’Aucour)和布雷(Antoine Bret),他们二人在年龄、家境、人生轨迹、创作主题上都和维拉雷有诸多相似之处。3个边缘小作家并肩作战,不仅能更好地应对评论家的批评,也能加快写作的速度。后来的小说《德国美人》也是维拉雷与布雷联手的成果,布雷写第一部分,维拉雷写第二部分。
最后还要说到署名的问题。在维拉雷所有的作品里,只有赞美国王路易十五的小诗、剧作《休战期》、《伏尔泰选集》和《法国史》署了真名,其余作品均为匿名出版,有时连出版商也是匿名的。匿名出版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其原因主要有3个,要么是批判和讽刺的口吻太尖锐,要么是戏仿名作容易招来麻烦,要么是题材涉及男女情爱,过于轻浮,不便署名。而那些相对“严肃” “正式”的作品自然可以署上真名。从中可以看出,在18世纪,文类亦有等级之分,思想类、研究类、修辞类的书籍文章在文学圈很受重视;在狭义的文学作品中,诗歌和戏剧因为采用诗体,讲究音步、押韵,写作难度更高,重要性高于散文和小说。正因如此,当时的评论家才会给维拉雷的小说冠以“轻浮” “平庸”之名。
七、文学场的权力关系
可以看到,青年时期的维拉雷只能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在文学场里处于边缘地位,可算是“阴沟里的卢梭”中的一员。在这种处境中,他对文学场中心地带的文人采取的是批判、讽刺的态度,还要对掌权者高唱颂歌,讨得一点官方的恩泽。他的好友多库尔也和他一样,曾批判伏尔泰的悲剧,也曾做诗歌颂路易十五。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凭借人际关系和才能逐渐向权力靠拢,终于谋得官职,转向历史研究,进入文学场的中心地带,他对知名文人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从前,伏尔泰是他大肆批驳的对象,后来却成了他顶礼膜拜的对象,让他心甘情愿为之编写文选,以助读者“一瞥这位天才作家的作品之美”(3)出自Villaret 1759年的作品 L’Esprit de Monsieur de Voltaire ,该书出版信息不详。。不仅如此,他还在历史研究中继承了伏尔泰文化史的思路,他为《法国史》第九卷写的序言中有几段话足以为证:“历史学家往往喜欢描述政治、军事上的胜利、失败、谈判、策略,如果他们能把目光放在人的思想、道德观、知识和理性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上,这样的历史著作或许对读者的帮助更大”(Villaret 1761: 3);“本书是要给读者简单勾勒出我国法律、风俗、习俗、艺术与科学上的发现等方面的历史”(Villaret 1761: 5)。不得不说的是,18世纪能留下肖像的都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物。维拉雷修史有为、获得官职,这才有皇家出面请画家为他画肖像,这也是他获得地位、权力的一种象征(4)后来这幅肖像入卢浮宫馆藏,后人借此才得知他的真实相貌。19世纪,Gavard把卢浮宫收藏的许多油画做了版画翻刻,出版的画集就收有维拉雷的肖像,这幅版画肖像下的说明是:“演员、历史学家”。。
无独有偶,曾与维拉雷合作的多库尔也在1754年成了包税人,还在1756年花重金买了贵族头衔,一跃成为上流人。布雷则在18世纪50年代中期成了皇家审查官,并于1773年编出莫里哀戏剧集。3个好友都从文学场的边缘地带逐渐进入中心地带,越来越接近权力。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小作家都能有如此好运,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没有稳定的收入,过着潦倒的日子,不管是官方机构,还是文化沙龙,他们都不得而入,没有读者真把他们的创作当回事,也没有人在乎他们内心的想法究竟如何。在达恩顿看来,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小作家终于在大革命爆发后找到了改写自己命运的方法,他们纷纷积极参加革命,同时乘机著书立说,鼓吹民主、革命思想,这也解释了为何大革命中的不少积极分子都曾经靠笔杆子生活。其实,他们的目的又何尝不是借革命推翻文学场的旧秩序,重新分配话语权和资源呢?
八、结语
通过以上简要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18世纪,“文学”尚未成为狭义的文学,文人有着更宽泛的含义,上至博学教士、大学教授、学院院士,下至小报记者、娱乐读物的作者,都是文人群体的组成部分。然而,他们的生存状况可能完全不一样。文学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发扬了平等原则,让一些出身平民,但才华横溢的人脱颖而出,得以融入上流社会,但它毕竟与社会大环境息息相关,等级制度和既有的权力关系仍是文学场的主导力量。虽然商业的发展让文学场进一步独立,给了一些作家靠写作成名的机会,但这个过程远未完成,少有作家能完全靠写作改变命运,过上优渥的生活,获得公众认可和声名。文学场权力关系和运行法则的重新书写,以及文学场的商业化还是要等大革命以后,经过整个19世纪的漫长发展才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