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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构式的演化

2020-07-24上海大学程琪龙

外文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句法结构构式句法

上海大学 程琪龙

1. 引言

本文着重讨论汉语“把”+构式的演化路径。所谓的“把”+构式就是含动词或介词“把”字的所有构式。语法的历时演化研究常以“语法化”称其名。语法化研究有着重研究实词虚化的,或着重研究语篇中语言演变的。(沈家煊 1994)研究者还常以类推和重新分析作为两个重要的动因来研究演化。(Hopper & Traugott 1993)针对“把”字句式的语法化研究,许多研究者从处置式的角度得到了4类有意义的结论。(吴福祥 2003)其中有一个值得本文关注的,那就是:处置式发展于连动式结构“将/把+NP1-V2-”中动词“将/把”的语法化。(祝敏彻1957;王力1980;贝罗贝1989)吴福祥(2003: 1)进一步将其演变过程描述为“连动式>工具式>广义处置式>致使处置式”。如此演化进程和CNC(即国家语委语料库)观察到的从双结构到“把”式结构的样本基本一致。

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者十分关注使用语法(usage-based grammar)的理论观点,他们认为,一个范畴的使用频次(即例频)越高,累积的变化也就越多。(Bybee 2000, 2007;Pierrehumbert 2001)就本文研究来讲,驱使“把”+构式演化的,应该有使用频次增加的因素。功能主义理论则认为,句法演变是一个渐变的连续统。所谓的渐变过程就是原形式演变到新形式之间有个过渡性的中间阶段。在具体理论表述中,只要析出过渡形式,那么和该过渡形式关联的原形式和新形式之间就有演变推进关系。(Croft 1990;Heineetal. 1991;Hopper & Traugott 1993)本文则进一步认为,所谓的渐进就是原形式以及新形式与其过渡形式有部分相同的语义-句法要素。本文通过CNC(1)本研究的定量分析基于国家语委语料库(CNC)所采样本,对语委提供的共享语料库深表谢意。实际语料样本,验证这些共享要素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们是什么?如果研究者同意这样的观点,即“把”式结构的演化既涉及不同句式的变化,又涉及同步变化的“把”字,那么需要提出的问题应该是:汉语最早出现的“把”+构式是什么?它们的“把”的语义-句法是什么?演化的过渡构式及其“把”的语义-句法又是什么?它们最终如何演化到“把”式结构?这些演化和使用频次的关系是什么?

采用使用语法的研究者都认为,语言系统是个动态系统。(Lamb 1999;程琪龙 1999;Goldberg 2019;Langacker 2019)动态语言系统根据其变化时空,可分出系统的操作(operation)、发展(development)和演化(evolution)过程。(Lamb 1999;程琪龙 1999)操作是瞬间的,它包括理解(从表达式到概念内容)和产出(从概念内容到表达式)两个不同方向的过程。演化则是从古语言形态到当下语言形态的渐进式变化过程。语言系统的历时演化在操作中进行,是操作过程中的系统自适应过程。操作是概念内容和语言表达之间的认知过程,而语言演化又基于语言系统的操作,那么,语言演化必定涉及概念内容和表达式构成的义形对。语法演化是系统在操作中概念内容(义)和语法(形)渐变的过程。在渐变过程中,原义形对、过渡义形对和新义形对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相似性。

就“把”+构式的演化而言,它既涉及“把”字的语义-语法演变,又涉及“把”+构式的同步演变。渐进式演变的基础是,变化各式之间存在概念语义/句法结构的相同片段,同时又和“把”+构式的使用频次有关。简言之,演化推进和语言的使用频次有关,和使用中的语义-语法有关。

本文力图通过CNC中古汉语语料库样本的语义-语法分析,探究、表述不同“把”+构式之间的相似性,并讨论通过相似性推导获得新的“把”+构式。本文通过CNC提供的各朝代古汉语样本,观察、分析各朝代含动词或介词“把”的各种论元结构构式及其演变路径。“把”+构式包括“把”用作动词和用作介词的各种“把”字句式。“把”+构式的演化主要表现为从含动词“把”的句式到含介词“把”的句式的变化过程。

CNC古代汉语语料库分为周、春秋战国、汉、魏晋、元明和清6个分库。本文所用样本是在6个分库中分别键入关键词“把”字搜索后下载获得。在整个语料库中,出现2次以上的字共6 188个。“把”的字频为8 297,在这6 188个字中,位于第336序位,是一个出现频次比较高的词。

“把”既可以用作(非“把”字句的)动词或(“把”字句的)介词,也可以用作名词和量词。我们手工剔除用作名词、量词的“把”字样本(数量不大),就获得供本案定量分析的最终实际样本,它们在各分库的出现次数以及相对频次见表1。

表1 实际“把”+构式样本频次一览

由于语料库本身没有提供每个次库的总字数,表1中相对频次的百分比的分母只能是6个次库所有实际样本的总数。相对频次就是每个次库中的样本数量在总数中所占的百分比。如表1所述,“把”+构式的出现频次从隋唐开始上升,元明时期出现频次大增。

CNC的“把”+构式样本,就其句法结构而言,可以归纳为3大类。例如:

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汉·《史记》)

【单结构】

左右见者,无不把腕大笑。(魏晋六朝·《北史》)

【双结构】

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元明·《水浒传》)

【“把”式结构】

第1类一个句式包含一套谓词结构(predicate structure),有一套概念结构。该类结构表述一个“持握”事件(见以上第1例)。第2类一个句式包含两套谓词结构,有两个概念结构。该类结构表达两个连续或联合的次事件(见以上第2例)。连动式和工具式就其句法结构都归入双结构。本文将第1类归入单结构(一个事件),第2类归入双结构(两个事件),第3类归入“把”式结构(即“把”字句)。

汉语界一般认为,“把”字句是从其连动式演化成处置式的。这样的理论陈述需要进一步关注至少两个术语的界定。不同的学者对“连动式”有不同的界定,其共同点是:他们都认为“连动式”有两个动词,这两个动词有一个共同的主语。本文从句法结构出发,将各种语义关系的双谓语结构统称为“双结构”。换言之,这些(表层)句法结构相同的句式可以对应不同的语义结构,其中包括连续动作语义、伴随动作语义和工具语义。另外,“把”字句是否含有处置义也颇有争论,而且思辨者各有例证,更多的是围绕“处置式”的界定展开。本案着重研究“把”+构式的演变线路,至少从单结构到双结构的演变和处置式无关,但却能够回答上述研究问题。至于“将”字句,它确实和“把”式结构有许多相似之处,也一定和“把”式结构有关。但它和单结构应该无关,和“把”的语义弱化也没有直接关系,难以解释从“将”字到“把”字演化的共同语义基础,因此不归入本案“把”+构式的演化推进的研究。

在上述3类构式中,“把”字的语义以及它和整个构式之间的关系也有所不同。通过比较不同朝代的样本,本文主要探究和回答两个问题:1) “把”+构式演化过程(即从单结构“把”+构式到“把”式结构)中其概念语义逐渐推进的规律,其中涉及“把”以及各“把”+构式的语义-句法变化;2) 各“把”+构式使用倾向性的变化规律。

使用语法的研究者认为,构式演化和使用频次相关。(Traugott 1982;Bisang 1998;Hopper 1998;Harris 2003;Wiemer & Bisang 2004)本文就此探究“把”+构式是否涉及这些构式的使用频次,具体演化路径是什么。合而言之,“把”+构式的演化是“把”及其匹配构式在长期使用中的语义-句法渐变过程。本文探究各“把”+构式在演化过程中可能存在的互动关系,提出其渐进式变化规律的假设模式,并用CNC语料库的样本进行验证。

从概念内容的角度出发,“把”字句的演化过程是从单结构到“把”式结构的渐变过程,主要涉及语义的渐变过程。其中涉及3个方面:1)“把”字的语义演化过程是个弱化过程;2)构式的演化过程是扩展延伸的复杂化过程;3)二者的演化伴随“语义节奏型”的变化过程。本文基于CNC语料库样本,通过各朝代样本的对比分析,构拟并讨论“把”字及其匹配构式的义形渐进式演化的路径以及渐进演化的动因。

下文将研究问题分作3个小节来细说“把”+构式的演化路径。第2小节讨论“把”字的演化;第3小节讨论3类“把”+构式的语义和句法结构;第4小节讨论“把”+构式的演化和使用频次的关系。

2. “把”字的虚化

词在其语境使用中有一定的语义。不同的使用语境可以使相同的词解读为不同的意思,甚至就此归入不同的词性。纵观其历时演变,词的高频使用也是导致词义变异的一个因素。为了便于表述,本文将不同词义表述为不同的词义特征,词义变化细化为词义特征的变异,即某词在其使用的时间长河中词义特征的增加、增强和减少、减弱。

本文的讨论仅限于两种词性的“把”:一个是动词“把”,一个是“把”字句中的介词“把”。我们着重探讨两者的语义,而不是两者语法范畴的称谓。“把”字的虚化,在本文中主要界定为:从动词“把”到介词“把”的语义由强变弱(即由具体动作义到抽象义)的变化。从构式的视角分析,虚化既涉及句法特征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涉及词义特征的变化。二者同时又和匹配的构式语义相关。同时,“把”的虚化也是一种渐进的语义演变过程。所谓的渐变过程,就是变化前后的“把”,其语义既有相异之处,又有相同之处。本文将其具体表述为词义特征的变化。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动词“把”和介词“把”没有范畴形式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它们出现的句式可以不同。

动词“把”主要表达动作“持握”之意,它的基本词义特征是“持”。“持”的动作自然包含“管控被持对象”之义。因此,用作动词的“把”同时含有“持”和“控”这两个词义特征。其中“持”表示具体动作,“控”则表示两实体的关系。动词“把”的语义变异,主要是动作“持”的语义特征的减弱和消失。

并非所有词义特征的变化都能和不同构式匹配。如果将“把”+构式分为非“把”字句和“把”字句两类,那么,只要最基本的动作义“持”不变(但允许语义隐喻延伸),它相应的构式大类就不会变化,句法结构也不变。具体来说,只要“把”表达动作“持”,它要么和单结构匹配,要么和双结构匹配。以单结构为例,动词“把”和不同动作对象匹配时,呈现具体动作的不同动作方式。CNC样本显示,具体“持”的动作至少可以细分出持握动作、持拽动作、持守动作和隐喻延伸的复杂管理等。请比较:

“持握”义:周公把大钺……

(春秋战国·《逸周书》)

“持拽”义: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魏晋六朝·《昭明文选》)

“持守”义:下营依遁甲,分帅把河隍。

(隋唐五代·《全唐诗》)

“管理”义:公曰:“然则後世孰将把齐国?”

(春秋战国·《晏子春秋》)

其中,“持”茅为“握”,“持”袖为“拽”,“持”河隍为“守”,“持”国为“管理”。在这些词义中,“持握”义使用最广,最为基本。各动作均为持续性动作,并以不同方式管控其相应的动作对象。而动作对象可以是具体实物(例如:大钺),也可以隐喻为抽象对象(例如:齐国)。虽然“持”的对象有变,但“持控”之义不变。无论是守备要塞,还是管理国家,它们都涉及动作,其动作都涉及管控动作对象。但“守备”“管理”不是具体单义动作,它们比“持握”动作更加繁复。它们“持”的词义特征弱化,出现频次也不高,但“持”的语义特征尚在,所以和它们匹配的相同句式都归入单结构。换言之,在相同的句法结构中,动词“把”的“持”语义特征是区别特征,其他的不具备区别功能。

但是,并非所有“把”+构式类型中的“把”都表达“持”的动作。例如:

木君敷令,把雪霜扫断。

(宋·《全宋词》)

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

(宋·《话本》)

前一个例句中的“把”无法解读为“*持雪霜”,后一个例句的“把”更无法解读为“*持头”。两句中的“把”已经不包含动作“持”的词义特征。“雪霜”和“头”只解读为“扫”和“侧来侧去”的对象。在这些构式中,“把”不再表达动作,所以它不再是动作动词。CNC语料库将它标记为“把”字句中的介词,有其语义依据。和用作动作动词的“把”比较,介词“把”包含的“持”的动作词义特征已经不存在。但是,被“控”的词义特征尚存,“雪霜”和“头”仍然是受控实体。换言之,所谓的动词和介词的区别,对应于两者语义特征的不同。

总之,动词“把”含基本义“持”和“控”,“把”字句的介词“把”只有“控”的词义特征。就“把”匹配的句法结构而言,词义特征“持”具有区别功能。“把”字的虚化过程就是动作“持”这一词义特征的消失过程,即所谓的从动作到关系的弱化过程。词义特征“持”的消失,即“把”字的语义弱化过程,和新句法结构的出现是一个问题的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下文将重点讨论和“把”字弱化同步的构式演变。

3. “把”+构式的演化进程

第1小节介绍了“把”+构式根据其句法结构分为3大类:单结构、双结构和“把”式结构。它们在CNC语库中出现的顺序是:单结构>双结构>“把”式结构。本小节先逐个讨论3类“把”+构式。

3.1 单结构和双结构

单结构句子是一种及物构式,其动词“把”表达“持”的动作,其中“持握”义动作最常用。紧随单结构“把”+及物构式出现的是双结构,其“把”字仍然表达“持”的动作。两者不同的是,单结构只表达单一事件,而双结构则表达多种次事件的组合。请比较:

左手杖钺,示无事於诛;右手把旄,示有事於教令。

(汉·《史记》)【单结构】

即敕把烛看事,执笔触寒,手为皴裂。

(魏晋六朝·《梁书》)【双结构】

前一个例句的单结构只表达“持握”事件;而后一个例句双结构的前件表达“持握”事件,后件表达和前件有语义关联的“看”事件。

双结构自然比单结构复杂。它的复杂性不仅表现在它包含的两个组合的次事件,而且还表现在两个次事件的组合关系还可以进一步细分。句法方面,其后件可以有及物和不及物之别。请比较:

左右见者,无不把腕大笑。

(魏晋六朝·《北史》)【不及物】

乃见韩朋,锉草饲马,见妾羞耻,把草遮面。

(隋唐五代·《敦煌变文》)【及物】

构式两个事件之间的语义关系也有变异,它们至少有并列前件、伴随前件和工具前件。例如:

昔周、吕佐睿圣之主,因三分之形,把旄仗钺……

(魏晋六朝·《宋书》)【并列前件】

左右见者,无不把腕大笑。

(魏晋六朝·《北史》)【伴随前件】

乃见韩朋,锉草饲马,见妾羞耻,把草遮面。

(隋唐五代·《敦煌变文》)【工具前件】

就以上3类而言,前件和后件除了语义关系的不同,还涉及语义主次、强弱的不同。并列的事件强弱相等,伴随事件和工具事件自然为次、为弱。三者前件的强弱可排序为:并列>伴随>工具。这样,强弱排列和母语者的语感一致。尽管如此,它们语义强弱的变异并不导致句法结构的变异,双结构仍然是双结构。

工具类双结构的表达形式方面,就其两个次事件的联结程度还可以分出3个细类。请比较:

又陈常车,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王。

(春秋战国·《逸周书》)

今一国水,使真欲攻阳,以绝其气,悉发国人操刀把杖以击之……

(汉·《论衡》)

乃见韩朋,锉草饲马,见妾羞耻,把草遮面。

(隋唐五代·《敦煌变文》)

这3个例句的前件都是持握事件,同时解读为后件的工具。但是,第1句中两事件之间有个“以”,而且两者用逗号隔开;第2句中也有个“以”,但它前面没有逗号;第3句中既没有“以”,也没有逗号。就两事件的联系松紧程度可以排序为:“以”+逗号>“以”>无标记。可见,联系越紧密,句子的整体性就越强。

基于上文对单结构到双结构的演化过程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1)语义方面,它是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化过程。2)表达形式方面,它是从松散到紧凑的演化过程。二者从不同角度表明,单结构到双结构的演化过程是多个次事件组合整体化和内部结构的扩展延伸复杂化的过程,具体表现为句法结构降级的过程以及句子单位信息量增加的过程。两个渐变共享的片段自然是“把”表达的次事件,变异的则是相同的“把”谓词结构的不同层级显现(单结构为句子整体,双结构为句子的一部分)。

3.2 “把”式结构

所谓的“把”式结构就是我们说的“把”字句各次类。如果忽略“把”字的词类和语义差异问题,那么双结构和有些“把”式结构的表层句法结构没有区别,都是(NP)-把-NP-VP,请比较:

左右见者,无不把腕大笑。

(魏晋六朝·《北史》)【双结构】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

(元明·《警世通言》)【把式结构】

但两类结构的语义结构不同。在“把”字构式中,“把”后接的NP既做“把”的所控对象,又可解读为动作的对象。例如,“青梅”既是采摘者的所控对象,同时又是“摘”这一动作的对象。相比之下,双结构的两个次事件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上例第1句中“腕”只做“把”的持控对象,不能做“大笑”的对象。

“把”式结构和双结构除了有语义关系的差异,二者中“把”的语义强弱也不同。其中“把”式结构中的“把”字已经失去了“持”的词义特征,只保留了模糊的“控”的词义特征,“把”的语义已经弱化;双结构中的“把”依然表达具体动作。“把”字句的“把”和后接动词已经是“弱+强”的“语义节奏型”,而双结构的“把”和后续动词仍然是“强+强”的“语义节奏型”。持控动作后接动作的选择范围自然有限;但受动作者控制的动作对象的动作选择范围自然就大很多。这些特征使得“把”式结构更具语义整体性,使得其后接的动作语义有更大的选择范围(详见第3.3小节)。

3.3 “把”字句的变异

从使用的角度出发,3类 “把”+构式(即单结构、双结构和“把”式结构)的出现时间和使用频次都不一样。其中单结构出现最早,而且所有朝代都有。“把”式结构出现最晚。由于“把”式结构的动词选择范围大,而双结构的第二动词选择范围小,所以“把”式结构的例频肯定比双结构的例频高,动词选择的类频也高。“把”式结构的高例频和高类频都和“把”的语义强弱有关。另外,“把”式结构的高例频和高类频又驱动“把”式结构有了更丰富的语义-句法变异。

就“把”字句的谓语动词而言,它可以是光杆动词,可以是动词加“了”,也可以后接其他动量词短语。这些“把”字句表达“动作致使动作对象可能卷入一种变化”;但该变化是一种隐含的语义,其致使结果没有显性的表达形式。例如:

向尘中,分付高人胜士,把云烟扫。

(宋·《全宋词》)【光杆动词】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

(宋·《话本》)【动词+“了”】

把那前面话对着婆婆说了一遍。

(宋·《话本》)【动词+“了”+数量】

这些隐含致使的“把”字句称作隐性“把”字句(implicitBA-sentence)。(Cheng 2018)

“把”字构式另一个重要的变异倾向是更注重宾语受控者的变化结果,并在加工处理过程中成为心理焦点。CNC样本显示,隐性“把”字句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把”字句则显性地表达宾语的致使结果。这些含致使结果表达形式的“把”字句称作显性致使“把”字句,简称显性“把”字句(explicitBA-sentence)。根据显性表达致使结果,现代汉语的“把”字句又可以进一步细分出使移“把”构式(caused-motionBA-construction)、使成“把”构式(resultativeBA-construction)和使有“把”构式(caused-transferBA-construction)。(Cheng 2018)CNC古汉语语料库也已经出现了这3类构式。例如:

等狄大哥来时,把你交付给他……

(元明·《醒世姻缘》)【使有】

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

(元明·《水浒传》)【使移】

咱前日那个狐狸,不该把他射死。

(元明·《醒世姻缘》)【使成】

除此之外,做谓词的成分也有变异。“把”构式的谓词大多数为动词,但也有形容词,甚至还可以没有谓词。例如:

把那会仙山上的泉源旱得干了……

(元明·《醒世姻缘》)【形容词】

李靖又把余元腿上一枪。

(元明·《封神榜》)【无动】

以上第2个例句解读为“李靖在余元的腿上刺了一枪”。但是,具体动作没有显性表达形式。当然,“把”字构式的爆发性变异同时表现为它们的例频和类频的大幅度增加(详见第4小节)。

4. 使用频次

基于上文的讨论,“把”字虚化除了和构式扩展有关,还和“把”+构式的使用频次有关。从实词到虚词的过程是具体词汇语义概括为抽象语法语义的演化过程(Bybee 1985),“把”的虚化就属于这一类演化。与此同时,“把”的虚化和“把”+构式的扩展延伸过程同步,并和使用频次的增大相关。通过分析CNC样本中动词“把”到介词“把”的历时呈现,通过样本中3类“把”+构式的历时进程,下文进一步统计论证,语言的“把”和相应构式的历时演化和它们的使用频次有关。

CNC的古汉语各朝代语料库样本揭示了3个“把”+构式出现的不同时间段。CNC语库的所有朝代样本都发现了单结构;汉朝之后有了双结构;而“把”式结构大量涌现于隋唐(见图1)。它们的出现序列是:单结构>双结构>“把”式结构。

第1小节阐明,“把”+构式的演化不是老构式替代新构式的替代推进,而是它们使用频次的变化。使用语法的研究者一般认为,一个范畴的使用频次(即例频)越高,累积的变化也就越多。(Bybee 2000, 2007;Pierrehumbert 2001)本文基于各时期“把”+构式样本的相对频次,计算获得3类构式出现的时期以及它们相对频次的变化。它们相对频次的增减呈一定的规律(见图1)。

图1 3类构式的使用相对频次比较

其中单结构出现最早,但其频次呈逐代下降的趋势。“把”式结构出现最晚,但其使用频次呈逐代上升的趋势,其中隋唐和宋代的上升幅度最大,二者频次走向相反。双结构似乎是一个过渡,它的使用高峰大约在“把”式结构的初现期。频次比较似乎表明,“把”式开始推进时,正是双结构相对频次最高的时期,并随着“把”式结构频次的增加呈下降趋势(见图1)。为此,双结构有可能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驱动“把”+构式演化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动词的类频。在从双结构到“把”式结构的演变进程中,动词类频呈现出递增的过程。CNC样本中,动词重复出现的现象较少。因此,动词所处构式的例频(即“动词+构式”的出现频次)和动词的类频(即出现在所有构式中的不同动词的数量)基本一致;构式出现次数越多(即例频越高),其动词类频(即不同动词的数量)也越高。CNC样本表明,从双结构到“把”式结构的演化过程,是“把”式结构例频和动词类频递增的过程。“把”字句的扩展延伸确实和“把”字的语义弱化(即虚化)相关。与此同时,动词的类频递增,部分导致了“把”式结构的进一步变异,其中包括使移“把”字构式(含使移动词类)、使有“把”字构式(含给予动词类)和使成“把”字构式(含使变动词类)。

历时语言演化中,成分类型是动态的;各个不同的成分类型是逐步变化的连续统。语言演化过程普遍存在一种降级变化。(Bybee 2007)这样的演化规律同样呈现于CNC的“把”+构式样本中。从单结构到双结构的演化过程,就是一个单结构整体降低层级变成了双结构的一个成分;也包括单结构的动宾结构降为“把”式结构的介词短语。这些演化的其中一个要素就是相应构式的使用频次变化。

语言系统既是使用的结果,又是使用的基础,使用推动了语言系统的变化。(Lamb 1999;程琪龙1999)Bybee(2000)甚至认为,使用频次是语法化的推动力。本文“把”+构式的定量分析,证明了使用语法的这一观点适用于“把”字句演化的表述。

除了语言使用频次以外,语言演化的另一个推手是变异各部具有语义-句法的相似性。换言之,演化路径是渐进式的,多次激活的结构会导致其向外扩展。单结构是双结构的一部分。双结构“把”及其句式的语义比单结构的更复杂。单结构和双结构有句法和语义方面的共享部分。双结构和有些“把”式结构,除了“把”的语义和语法范畴不同外,其他句法部分相同。不过“把”式结构变异更丰富。二者的共享部分更小。既然双结构既和单结构有语义-句法的共享部分,又和“把”式结构有语义-句法的共享部分,那么,我们有理由假设,单结构—双结构—“把”式结构这条语言功能的演进路径也是存在的。

5. 结论和余言

基于历时语料样本的定量分析,我们描述了从单结构到双结构以及双结构到“把”式结构的渐进演化路径。两个渐变阶段的演化有一些相同的特征。渐进过程都具体表现为变化构式语义-句法的共享性,推动演化的都是结构在多次激活后的内部扩展而复杂化。演化主要都是复杂性推进,具体表现为句子词汇密度的增加。句子词汇密度的增加使得句子的语义和句法结构得以扩展和变复杂。其复杂性除了表现为词汇密度增加外,句法方面还出现降级递归。但所有的变化又是在语义-句法部分共享的基础上渐变式地扩展推进。

第一阶段从单结构到双结构的演变主要是两个次事件同时出现的几率上升,使得次事件组合为整体双结构成为可能。

为了有效传递信息,高密度复杂句子必定突出某些成分,弱化其他成分;由此引发结构“语义节奏型”变异,导致一些成分的语义弱化。这是第二阶段从双结构到“把”式结构演变的主要特征。“把”的语义弱化,使得“把”式结构的主动词短语的选择余地扩大,从而使得“把”式结构有了更大的变异,其中包括大量动词的选用,还包括致使结果的出现和变异。这些变异使得“把”式结构的例频和类频次大幅度提高。高使用频次又使得“把”式结构有了更大的变异潜能。这本身也解释了为什么CNC语料库中“把”式结构的使用频次激增。

总之,“把”+构式的渐进演化始于同现的扩展,然后出现随着语义-句法的进一步复杂化而导致语义节奏的变异和“把”字语义的弱化。而句式语义-句法的进一步复杂化以及“把”的语义弱化,又使得“把”+构式的信息量更大,使用频次也随之增大。这些成果细节同时也证明,渐进共享语义-句法成分是存在的,使用频次对演化推进也是敏感的。

当然,对“把”+构式的演化路径的理论表述,至少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提供以下两个细节:1)“把”式结构的致使结果出现和变异的细节;2)它们和使用频次、外部条件的关系。这些细节还需要我们基于更精细的语料库样本和具体的实验进一步探究和论证。而本文概括的演化路径,可以为更深入的探究和更精致的概括表述提供一个可实施的理论基础。另外,在“把”式结构本身的变异过程中,有些结构不再使用。它们停止使用的缘由仍然值得进一步探究。神经科学的研究证明,新构式的形成和语言使用频次以及记忆有关。(Goldberg 2019)尽管如此,两者在语法演化过程中互动的细节仍然是个谜,也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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