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双翠圆》的悲剧意识
——以人与环境的冲突为中心
2020-01-02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传奇《双翠圆》是清代戏曲家夏秉衡《秋水堂传奇》三部作品之一,创作于乾隆三十二年,分上下两卷,共三十八出,对提升清初小说家青心才人《金云翘传》的影响力具有重大影响。正如陈益源所说:“如果没有清中叶一部《双翠圆》传奇的存在的话,说不定我们会以为青心才人《金云翘传》小说以及它所编创的王翠翘故事,很快地就被翠翘的‘分身’佛奴给完全取代。事实上,情况还不至于这么糟。”[1]但是目前学术界对传奇《双翠圆》的研究仍处于初期阶段,即使是陈益源对其评价也仅有“题材、文采均有可观之处”[1],拙文《试论<双翠圆>从小说到戏曲的成功转型》则仅从戏曲与小说文体的差异来考察夏秉衡的戏曲结构与情节的处理内容,尚未涉及到《双翠圆》中的思想内涵。[2]故本文将从人性的意识角度考察夏秉衡《双翠圆》的超前创作思想特征。
一、欲望与环境的冲突:《双翠圆》呈现生而不自由的人生
现代社会对清代文化大体以封建腐朽来评价,这显然是受五四运动以来过于偏激的观念影响,未能如实反映清代文化情况。如《双翠圆》所塑造的人物品性就处处受制于外在环境,呈现环境是约束人性的最重要力量,也就是马克思主义者所说的:“物质决定意识”,最典型的例子当属王观与张氏重男轻女观念被现实环境所约束而形成的内外矛盾。
(一)王观和张氏内心具有强烈的重男轻女观念
关于子嗣的观念,中国传统社会历来重视生男孩,轻视甚至否定女子能继承血脉的观念,《双翠圆》也不例外。王翠翘之父王观说:
老夫年过半百,并无子嗣,幸有二女,可娱晚景。……咳!我王观虽然伯道无儿,犹幸中郎有女。(第三出)[3]
王观先述及自身年纪已过五十,尚无儿子,又将生子作为伯道,可见他在心里是高度重视子嗣的,只是年纪已经半百,不得不面对这个无子的现实,故以生有二女来自我安慰,又自比蔡邕有女蔡文姬之事以作排遣。但是没有儿子这件事始终是压在王观心头的巨石,故面对过世之后无人祭扫自己坟墓而伤心。第三出《上坟 齐微》载:
[外]院君。我二人年皆半百,膝下无儿。女儿虽已长成,终归外姓,难续宗支。值此清明佳节,家家祭扫,眼见你我二人,后来拜扫何人!好生伤感也。(第三出)[3]
王观向其妻张氏诉说无子的现状与担忧,即女儿出嫁为异姓之妻,非王家之人,而王观与张氏过世之后,连清明节都无人祭扫坟墓,呈现无比凄凉的境况,正如其唱词所诉:“只见那春光二月草萋迷,野外莺花丽。……还愁那孤塚谁封,长蕨薇,便清明祭。茕茕二女啼,比儿孙拜扫是耶!非!”(第三出)[3]春天生机勃勃的热闹情景,正反衬出王观因念及自身与张氏百年之后无人祭扫的困境,使其坟冢长蕨薇的凄凉更让人痛彻心扉。这也就为王观重视生儿子的心理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诉求。
与王观相似,张氏也对未生儿子一事耿耿于怀。第三出《上坟 齐微》载:
[外]……不免请院君出来,闲叙一番。院子那里?[末]员外有何吩咐?[外]请院君出堂。[末]晓得。[老旦]有女既如花,无儿且莫嗟。[老旦外见介]员外呼唤老身,有何话说?[外]……(第三出)[3]
此处紧接前述王观的感慨,载明王观让家仆请张氏出堂,张氏拜见王观的经过,过程虽然简单,却呈现了极强的戏剧张力,至少表明了两方面重要内容:一是同在莺飞草长的清明时节,王观为无儿烦恼之时,张氏也存有相同的思想,故有“无儿且莫嗟”的自我安慰之语;二是张氏在无人在场之时感慨无儿之事,这也表明张氏也持有强烈的生儿子观念。
(二)王观与张氏又受到自身经济状况、年龄及社会文化的约束无奈接受有女无儿的现实
1.在经济状况方面,王观因自身拙于谋生无法责怪其妻张氏
王观自述:
诗书附骥老难成,商贾持筹术未精,潦倒白头空有恨,果然由命不由人。……所恨幼读儒书,未登甲第,壮图生计,终鲜盖藏,是以家业不丰,仅供朝夕。(第三出)[3]
由此可知,王观虽自幼苦读儒书,却因才华与时运不济而科考无名,且因不精通经商之术导致家业不丰,仅得朝夕温饱。上述内容大体符合事实,因为在王观被盗陷害之时,衙役终事说:“昨日已把这些情由,向王家母女说过,怎耐田园衣饰,件件皆无,如何凑办得银子使用,难得他大女儿一心行孝,竟欲卖身救父,真正可怜!”(第十一出)[3]为了打点官府各色人等,需要300两白银,即“只是聘金总要三百两,分毫短少不得的。”(第十一出)[3]那么王翠翘不得不卖身远嫁临淄,可见其家境确实比较贫困。但是从前述第三回雇有仆人可知,其家庭当属小康水平,尚未足够富裕。故王观对没有儿子一事,也只能停留于唠叨而已,并无娶妾之念来处理心中痼疾。
2.在社会文化方面,张氏始终面临没有生儿子的社会文化压力
当面对王观絮絮叨叨地感慨没有儿子之事,张氏说:“吓!员外,我与你虽乏子嗣。女儿聪慧,亦有半子收成,何必如此伤怀!”(第三出)[3]这是张氏对王观的劝解,但这显然不是张氏第一次说此安慰之语,而是多次说过此话。第三出《上坟 齐微》载:
[破地锦]再休提!镇日为儿孙计,心着了迷!看蹁跹二女膝下相依,不减男儿,趋侍庭闱,算收成作半子亲女婿。(第三出)[3]
此唱词至少呈现两层含义:一是表明王观平时一直絮絮叨叨诉说无子嗣之事,绝非在清明时节简单地触景生情而已,由此强调王观根深蒂固的子嗣观念;二是表明张氏前述安慰之语实非出自真心,而是表明她已不满王观沉溺于无子嗣之事。但是张氏却无法对王观发火,不仅是传统社会的三从四德观念约束她,更是生儿子一事历来被传统社会视为女子的责任,正如《大戴礼记·本命》所说:“妇有七去:……无子,去;……无子,为其绝世也……。”[4]虽然所谓无子是指无子女,并非专指无儿子,但是从这个休妻的理由当中,也可知中国传统社会因医学或者社会因素,将生育子女作为女子的最重要责任,尚未注意到男子在家庭生育中的责任。因此,张氏未生儿子的事实,使张氏承受了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亦可推知。
3.在年龄方面,王观与张氏都面临着相同的压力
第三出《上坟 齐微》载:
[燕归梁]半世迂拘事业微,年五十始知非,中郎有女莫悲凄,承欢笑胜斑衣。(第三出)[3]
在中国文化中,五十岁是知天命之年,故王观感慨此时无子,显得凄凉与绝望,因为人已到老年,故其说:“老夫年过半百,并无子嗣,幸有二女,可娱晚景。”(第三出)[3]与王观相比,年龄的压力更是张氏不得不承认的现实。她也已过五十了,即王观说:“院君,我二人年皆半百,膝下无儿”(第三出)[3]这时张氏需要面对更大的年龄压力,因为男子在五十岁仍可生子,女子则已过生育年龄,正如《黄帝内经素问》所说:“女子……七七……故形坏而无子也。丈夫……八八则齿发去,……故发鬓白,身体重,行步不正,而无子耳”[5]那么此时王观与张氏虽均过半百,王观却未超过64岁,张氏则已超过49岁,故以古人的医学水平而言,王观还有机会生子,张氏已彻底失去生子机会了,则张氏的压力显然大于王观。
从上述可知,张氏面临的压力显然大于王观,故张氏仅有一次感慨无子,其余时间都极力安慰王观,但王观已入天命之年,又拙于谋生,故能听进张氏的安慰之语而叹:“院君,你也说得是。”(第三出)[3]看似平淡之语,已道尽了王观的无奈与张氏的压力。
二、命运与环境的冲突:《双翠圆》重视女子的心理特征
生命的无奈在王观与张氏身上呈现得淋漓尽致,故二人格外关注女儿的心理状态,高度重视女儿生命各阶段的特征,以免出现差错。
(一)王观与张氏高度关注女儿长成后的思春心态。
关于女儿长大之后心理状态变化,王观与张氏直面现实,均以疏导方法来解决问题。当王翠翘因清明节扫墓而伤心,又因刘梦仙鬼魂警示而惊醒,张氏及时将此事告诉王观,王观能以开明态度看待女儿怀春之事。第八出《拜寿 家麻》载:
[解三醒]掌中珠,堪称艳冶。温家镜,难倚蒹葭。空将岁月蹉跎下,寡凤孤鸾,何处可。怎怪他,青春冉冉惊飞兔,弱质盈盈恨破瓜。(第八出)[3]
王观将王翠翘夜间噩梦惊醒之事,看成是少女思春心理所致,这是以高度开明的心态看待少女长成的心理状况,其开明程度甚至超出了张氏的观念。张氏听过其语后说:
虽是女儿长成,婚姻不可担搁。员外所言,也是道理。但孩儿从幼端庄,未开情窦,难道他装点假病不成?(第八出)[3]
由此可知,张氏对王观所述原因虽有同感,却不认同其女儿已处于怀春之态,故有“孩儿从幼端庄”之语。但面对张氏的质疑,王观则承认王翠翘有病,只是所得之病为少女怀春之病,即“不过因蹄得兔和那着树生花”(第八出)[3]虽然王观所述王翠翘病因并不准确,但是也从侧面反映王观对王翠翘长成之后的心理持开明态度。
王观夫妇不仅关注其女儿长成之后的心理状态,还着力解决女儿的心理问题,如对王翠云的婚事持开明态度。
关于王翠云嫁与金重之事,张氏和王观都持赶紧办理的态度,原因是女儿已长大。第二十一出《忆女》载:
[老旦]员外,我看侄儿心坚意切,或者打听得女儿信息出来,也未可定。只是昨日我二人把翠云女儿许他。他必待寻着翠翘下落,方来就婚,岂不又担搁了这妮子的光阴么?(第二十一出)[3]
以王翠云年纪而言,在一年前是“年亦长成”(第三出)[3],而其姐王翠翘一年前也才“岁已及笄”(第三出)。[3]又据《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郑玄注曰:“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6]那么王翠翘一年前仅与金重私定终身,其父母并未许其嫁人,则王翠翘其时已超过二十岁,其妹王翠云已成年,则王翠云一年前已超过十五岁,但未达二十岁,那么此时王翠云至多二十岁。但是张氏却为金重以找到王翠翘下落为理由推迟婚事甚为担忧,害怕耽误王翠云婚配的年纪。王观亦持此想法,故王翠云才说:“爹妈,且免愁烦。……孩儿年纪尚幼。况且椿萱膝下无人,正好□□欢,朝夕,何必为此萦心也。”(第二十一出)[3]虽然此处属于宽慰父母之语,但是也可看出王观与张氏的想法正合王翠云的实际情况。王翠云说:
嗳!方才爹妈跟前,奴家一番心事,不好说得。可笑金家哥哥。昨日那番言语。既然十分有情于姐姐,怎便把奴恁般冷落也。金郎呵,金郎。(第二十一出)[3]
王翠云对金重以找到王翠翘下落之后再来娶她的决定,持不满的态度。这个态度正是源于王翠云年已长成,有了恨嫁之心,即前述其父母所担忧之事。第二十一出《忆女 歌戈》载:
[江头送别]心儿里抓不着,心头事多。口儿里说不出,积恨沉疴。分明好事从天堕,为甚的,又打磨陀。[五韵美]这推敲奴窥破,假惺惺一味的磨挨过。眼巴巴,只盼旧娇娥,或者珠沉玉碎,不能彀同眠共卧,怎把我青春误,岁月磨。恨煞你一样花枝,恰两样看承了我。(第二十一出)[3]
这是王翠云内心的真实想法,袒露其恨嫁之心,甚至连王翠云自己都觉得这恨嫁心理要不得,故说:
爹妈出门,早又半晌,未见回来。奴家只管在此胡思乱想,万一爹妈听见,只道我女孩儿家,有甚别情,不当稳便。且向房中理绣一番,待他回来便了。(第二十一出)[3]
由此可见王翠云也是因为孝道而压抑内心想法,故将其真实想法当作胡思乱想而已,也反衬出王翠云渴望早日与金重成就婚姻之事,故有“待他回来便了”的自我安慰。
由上述可知,王观与张氏高度关注王翠翘与王翠云姐妹的怀春心理,甚至恨嫁之心,都以高度开明的态度来看待此事。
(二)本意通过婚姻解决女儿的身心问题,却因外在环境而屡次被耽误。
由前述可知,王观与张氏高度关注王翠翘与王翠云的少女长成之后的心理问题,作者更为高明之处在于通过婚姻来解决她们的问题,这主要体现于王观和张氏都极力主张早日完婚以免伤及二女身心。
在王翠翘方面,王观与张氏早已注意到她的心理情况,都主张让她早日成婚,只因王观被强盗陷害入狱,导致通过婚姻之事解决王翠翘思春致病问题无法解决。但是从张氏听闻王翠翘与金重私订终身大事之后的态度,我们仍可以略知其态度。第二十出《卖身车遮》载:
[老旦]门户相当。儿吓,你可曾许他?[小旦]他苦苦相求,孩儿已把终身许配,正在订盟之际,报他叔父,客死辽阳,即刻起程去了。[老旦]如今你一心救父,背却前盟,如何是好?[小旦]娘吓!女儿正为此一段隐情未吐,死不瞑目。如非母亲肯依,孩儿言语方不失信金郎。[老旦]依你便怎么?[小旦]【斗鹌鹑】这若是要再结姻娅,除非姊夫儿妹嫁。望只望椿树萱堂,两下里完全破瓦。[老旦]做娘依你便了。(第十二出)[3]
由此可知,当王翠翘向张氏说起其与金重私订终身之事,张氏不仅不予以责备,还为王翠翘不能履行与金重私订终身之事而着急,主动言及“背却前盟,如何是好”。虽然有王翠翘为父而卖身,又将远行的缘故,但是张氏主动提及背信之过,又直接答应以王翠云代嫁金重,则张氏对王翠翘与金重私订终身之事不仅不反对,反而极力赞成二人婚事,因为金王二家本是旧识,门当户对,且能够解决王翠翘、王翠云身心问题。只是陷盗缘故,无缘解决王翠翘的婚姻问题,成为王观与张氏的遗憾。
在王翠云方面,王观与张氏都极力赞成王翠云与金重早日完婚,希望早日解决王翠云的身心问题,避免王翠翘的遗憾再次发生在王翠云身上。当金重从辽阳返回北京与王翠翘的父母见面之后,未待金重开口谈及其与王翠翘私订终身之事,王观就先说:
贤侄,可怜我女儿临去之时,还有许多伤心之语,正要问你。【南侥侥令】他说金钗曾聘下,与你园内联姻娅。不料眼睁睁鸳鸯假,留这未了因缘宿世债。(第十二出)[3]
王观先谈及此事,其态度之开明已超出金重的意料,故金重说:“老伯不言,小侄也不敢启齿。”(第二十出)[3]由此可证王观非常期待王翠云早日出嫁有个好归宿,而王翠翘与金重的私订终身又无法履行约定,正是实现王翠云婚姻大事的大好机会。故在金重叙述其与王翠翘私订终身过程后,王观再三强调王翠翘将王翠云嫁与金重的想法。第二十出《侦信》载:
[外、老旦]贤侄不必悲伤。这是我女儿命薄,故难成此良缘。可怜他临去之时,千回万转,哭哭啼啼,惟恐负了你花前之约,再三嘱咐我二人,把次女翠云许配贤侄,以赎前愆。他还说:今生不能报你,等待来生,再续旧盟便了。贤侄吓!(第二十出)[3]
这是王观夫妇和盘说出王翠翘的想法之后,直接提出将王翠云嫁与金重之事。事实上,二人非常满意金重与王翠云的婚事,故当金重提出先寻找王翠翘之事时,王观赶紧说:“只是二小女姻事一言为定,永远无更,望贤侄早付准音,勿使老夫悬望便好。”(第二十出)[3]由此王观抓紧确定下来王翠云嫁与金重之事,以免横生枝节。
看似王观与张氏着急嫁女,实则是他们想要通过婚姻解决王翠云身心问题,因为王翠云虽未像王翠翘出现怀春的症状,却也着实到了婚配年纪。若是还不早点婚配,必然有损身心健康,第二十一出《忆女 歌戈》载:
[五般宜]我感他念前盟,青衫泪多。我怪他却新婚,岁月错过则恐怕担搁又蹉跎,则恐怕月翳花瘥,怎生奈何。对着伊,仔细摩挲,好似那琉璃一座,又恐怕好物儿难牢,虚惊儿愁杀我。(第二十一出)[3]
张氏担心错过机会,会出现月被乌云遮掩,花儿生病之事,即王翠云因未婚配而生病或者其他缘故横生变数。王观与张氏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当王翠云安慰他们二人之后,就在背地里胡思乱想,详见前述,其心态正是愁闷异常,即“闲来顿觉愁千个。这蹊跷几番识破,绣线慵拈怎教独坐无那!”(第二十一出)[3]
因此,虽然王观、张氏、王翠云三人着急于王翠云与金重的婚事,却终究因为金重对王翠翘的深厚情感,被拖延至金重实现自身诺言,即得悉王翠翘准确音信再与王翠云成婚。
三、善良人性与环境的冲突:《双翠圆》塑造王翠翘形象的关键
王翠翘的一生经历过两重困厄,正如刘淡仙所说:“可惜你情深似水,命薄如花,两番孽障未完,难离苦海,半世深仇能报,方遂情缘。”(第四出)[3]但是这两次困境,并非以观念来涂写,而是通过善良人性与外在环境的冲突呈现个体的无奈与困境。
(一)在黑暗社会与王家经济实力的外在环境制约之下,遵从孝顺父母的内心世界,王翠翘卖身救父而身陷妓院。
在外部环境方面,王翠翘被骗入妓院,起因于其父王观被盗攀扯,而社会环境的黑暗使其不得不卖身救父。兵马司衙门衙差终事说:
昨日带同伙计,往王家搜起赃物,并无丝毫,眼见是冤枉的了,……。我想王观是个忠厚老儿,那里是什么强盗!但官府见是件盗案,不肯轻松。弟兄们,明知他是仇扳,也要沾些肥水,才肯帮衬。就是那些强盗,既已扳出,怎肯轻轻放他,必须要些买命钱财,方能出脱他无事。(第二十一出)[3]
官府明知王观无罪,但是官府、衙役、强盗都要钱,正是在三方血盆大口之下,王家只能拿三百两白银打点上下以求脱身。
又由前述可知,王家素来只够温饱水平,没有额外储蓄,使得王翠翘不得不卖身救父,正如终事所说:“难得他大女儿一心行孝,竟欲卖身救父,真正可怜!(第二十一出)[3]即王家贫寒,只能通过王翠翘卖身方能凑齐300两白银来搭救其父。
在内心方面,王翠翘是一位孝顺父母的女儿,平时以孝来规范自身行为。王观说:“果然女儿孝顺,与儿子一般,不必愁他。”(第三出)[3]正是王翠翘平时孝顺的最好表现。这也获证于王翠翘卖身救父一事。
当王观被盗陷害的第一时间,王翠翘就主动提出救其父亲。王翠翘说:
母亲,爹爹一生忠厚,定然逢凶化吉,万一难于料理,妹子年幼,孩儿自有主意。且请开怀。(第十出)[3]
此时王观刚被官府押走,尚难明了局势,王翠翘就主动安慰其母亲,又以其妹王翠云尚年幼,她能挺身而出为其父母排忧解难。由后面之事可知,王翠翘的主意正是卖身救父。但是由前述可知,王翠翘虽属姐姐,但是其妹实已成年,那么其主动提出帮其父母解决难题,印证王翠翘平时真正孝顺父母,不计任何个人得失。
又当卖身救父之事已定,离别在即,仍旧时刻安慰其父母。她说:“孩儿只要得见爹娘一面,死亦甘心。只是双亲年老,妹子孝顺,可待终身,不必再想孩儿了。”(第十二出)[3]王翠翘卖身救父,出于孝顺,又为免父母伤心,让他们不要再想她了。此时本是她最该伤心,但是为了其父母考虑,反而要其妹宽慰父母。第十二出《卖身 车遮》载:
[小旦作哭拜外、老旦,又拜贴旦,贴旦同哭拜介]爹爹、母亲保重。孩儿是去了。[向贴旦介]妹子,爹妈悲伤,你要劝解劝解。姐姐去后,如今是全靠你了。顾不得死和生,咬牙关,且去也。(第十二出)[3]由此可见,王翠翘本对未来充满恐惧与迷茫,但是为了救父,也只能咬紧牙关而去。但正是面临着巨大灾难之时,她却仍旧保持冷静,要其妹宽慰父母,并照顾父母,由此可知王翠翘真正孝顺其父母。
(二)善良本性与环境的矛盾决定王翠翘对束守的情感。
王翠翘通过与妓院的生死斗争才得以保住清白之身,后以失身束守来实现逃离妓院的目的,但善良个性反而使其希望与束守厮守终身。这个变化当中呈现善良个性与环境始终约束王翠翘的个人行为。
在妓院里,王翠翘为实现逃离目的,只能失身于束守。刚到妓院之时,王翠翘又哭又闹,目的就是避免身体受辱,即“我头可断,我身难辱。”(第十三出)[3]经过不断反抗与受骗仍无济于事,故感叹:“这番又落他的圈套,奴家有死无生也。”(第十六出)[3]正是在面临被打死的境地之中,即“又被老身剥净衣服,打得他遍体鳞伤,受刑不过,只得哀求娇儿,与他讨饶,情愿接客。”(第十六出)[3]王翠翘为了生存只能答应接客,且要求能够随时从良,正如妓女马娇所说:“他已回心转意,肯听娘的话了。只是一件,他说若看得中的人才,便要从良的。”(第十六出)[3]为了逃离妓院,王翠翘观察诸多嫖客,终于遇到较可靠的束守,故旁敲侧击以摸清束守底细,最后以失身为代价以求逃离妓院。她心想:
[小旦背介]此生忠厚老成,又是书香子弟,即使失身今日,或能落籍他年,也未可定。呀!事已如此,不免把终身,托付与他便了。(第十七出)[3]
这个决定是非常冒险的,但是她又不得不如此做,原因正是对束守察言观色之后获悉束守忠厚老实,书香门第,又守孝道,故把终身托付给束守。在此时,王翠翘更多地是利用束守而逃离妓院而已。
在临淄束守宅邸,王翠翘内心是打算和束守厮守一生的,原因在于束守十分深爱王翠翘,使其内心发生巨大变化。在侧面,束守妻子乳母说:“我闻得姑爷在山东,又娶下一房家小,好不快乐,那里舍得就来。”(第二十二出)[3]而在王翠翘送别束守暂回老家之时,束守说:“真同鱼水,胜比漆胶”(第二十四出)[3]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因为王翠翘打算与束守厮守一辈子。她说:
□□□速起程前去。一则可以料理家务,二则打听他些光景,万一有甚风声,也好日后为奴地步。官人吓!(第二十四出)[3]
王翠翘已然不管束守正妻宦氏是否同意,她都要跟束守厮守一生,故才有让束守抓紧起程,早日打听老家情形以便做好后续安排。若非想与束守厮守一生,以她在妓院的表现,断然不会想到日后为其安排的想法。
即使被宦氏用计绑架回束守老家,王翠翘仍未改变其想法,故责备束守怕妻宦氏。她说:
这些原故,奴家那里知道。……官人,你身为男子,不能庇一妇人,便是放奴逃生,地脉生疏,弓鞋瘦小,教奴逃往那里去吓!【东瓯令】……你是个须眉男子难装硬,倒叫我权逃命。金莲窄小,步难行。路途滑,谁扶定。(第二十八出)[3]
束守放王翠翘逃出束家,以免被宦氏杀害,但是王翠翘不但没有感激他,反而责备束守无骨气,连她都庇护不了。可见王翠翘已真心喜欢束守,已然爱上了束守,已非身陷妓院时仅借束守之力逃离妓院的想法而已,根源正是束守在过去时间里深爱王翠翘。
(三)因徐海善待王翠翘,助其复仇,使王翠翘深爱徐海,但是王翠翘有负徐海,为此投江自尽,完成了王翠翘苦难的经历。
第三十一出《雪愤 支思》载:
奴家王翠翘,险遭毒手,幸从佛阁逃生。忽遇兵戎,复被军营羁禁,喜得大王,半世英风,一生侠骨,见奴性格温存,丰姿袅娜,十分宠爱,真个如珍似宝,胜漆同胶,虽然岸柳汀花、萍踪鸿爪,也算王翠翘一生的知己了。随营以来,大王问起根由,奴家把两椿恨事从头细说,蒙大王一时震怒,必欲雪尽前冤。已差大将卞豹、尤龙,分路前往无锡临淄二处,擒获那一干男女,方才探子报来,人犯已齐。又蒙大王吩咐,此是我的仇人,不必大王发落,必须奴家亲审一番,分别定罪,方得大快人心,为此亲赴营门,登台发落。(第三十一出)[3]
徐海十分宠爱王翠翘,如珍似宝,王翠翘将徐海看作人生知己,且徐海派人前往临淄、无锡逮捕妓院老鸨、宦氏等一干仇人,让其亲手报仇,故王翠翘十分感激徐海。但是王翠翘却有负徐海,因为她劝徐海不战而向胡宗宪投降。徐海说:
我徐海,因官兵征讨,正欲一战成功。昨日卫兄到营,又劝俺纳欸,以息兵戎。孤家心中疑惑,难定从违,因此与翠娘商议。他又苦苦劝我投诚,只得连夜修成降表,赉赴营门,跪进便了。(第三十三出)[3]
在徐海投降胡宗宪之事上,王翠翘极力赞成徐海投诚,且因徐海宠爱王翠翘,故决定向胡宗宪投降。在被胡宗宪算计之后,徐海才后悔说:“王夫人吓!我徐海今番恰被你误也。”(第三十三出)[3]这是符合事实的,因为王翠翘在骂帅之后说:
徐郎吓徐郎,你因奴一言相劝,害你残生。奴亦决不偷生人世,辜负深恩。你在阴司相等,奴家随后来也。惨离离,两地奔,到不如喜孜孜一处亲。(第三十四出)[3]
王翠翘对自己深深自责,原因是自觉愧对徐海,故“小旦作撞死介”(第三十四出)[3]这已然是要为徐海殉情了。又在钱塘江口望着江水想起了徐海被害一事,才促成投江一事。
第三十六出《投江 江阳》载:
[降黄龙]忽见夜色苍凉,听涛声奔赴拍岸汤汤。恨奸徒失信断送英雄。
辜负徐郎,我还忆钱塘。淡仙前梦说:“应验他年江上。”莫不在今宵收成结果,也身丧他乡。(第三十六出)[3]
正是在自责与自怜的双重情感下,王翠翘才有了投江的举动,即“借此清流结果了罢!”(第三十六出)[3]这为王翠翘与金重重逢提供了契机,也完成了刘淡仙托梦王翠翘时所说的两次灾难。
三、结语
综上所述,夏秉衡在进行《双翠圆》戏剧创作的过程中,注重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关联,通过内外环境的冲突呈现具体场景人物的不自由,并由此戏剧冲突来塑造王观、张氏与王翠翘的人物形象,使得作品更具深刻的思想内涵,引发观者关注人物悲剧命运与所处环境的密切关系,显示了卓越的悲剧意识,对于未来戏剧创作具有深刻的启发和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