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端临对《诗集传》的批判
2020-01-02吴长庚
程 荣,吴长庚
(1.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2.上饶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传统经学有汉、宋之争,而《诗经》学汉、宋之争的焦点在于:存《序》还是废《序》?朱熹作为宋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废《序》的代表人物,其由废《序》而来的对《诗经》的开创性阐释,泽被后世,以至于今。朱熹的《诗集传》自元代列入科举考试必读书目之后,便受到了时人的广泛关注与研究。既有对其进行褒扬的,也有对其进行贬抑的,尤其是书中有关《诗序》之辨和《国风》“淫诗论”的主张,引起了后人极大争议。诸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马端临《文献通考》。马端临(约1254-1323),宋元之际著名的历史学家。所著《文献通考》348卷,所考上起三代,下终南宋宁宗嘉定五年(1212)的典章制度。在《文献通考·经籍考》中,发表了“《诗序》不可废”、朱熹“淫诗”说多可疑等观点,对朱熹的《诗序》说进行了批判,并认为郑、卫之风非“淫者自作”。
朱熹的《诗集传》以大胆怀疑的批判精神,对传统的《诗序》之辨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并明确表明了自己对《诗序》和《国风》的有关看法。然而在这部著作中,朱熹有多个观点和主张引起了后世极大的争议和辩论。其一是《诗序》的作者是否卫宏的问题,其二是主张废《序》言《诗》、提倡以纯文本的方式来解读《诗经》问题,其三是《国风》中部分诗作是否为“淫诗”《郑》《卫》之诗能否在宗庙祭祀和朝廷宴飨上演奏的问题。针对朱熹的论断,马端临在著作《文献通考·经籍考五》中,采用史实和例子进行有针对性的反驳和批判,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对《诗序》和《国风》的相关看法。
下面我们就马端临如何对朱熹《诗集传》以上三个论点展开批评与反驳,并阐明自身观点这一过程,进行较详细的论述。
一、关于《诗序》作者的探究
《诗序》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成为“说经之家第一争诟之端”[1]。在南宋以前,有关《诗序》的作者问题,已经有过多种看法。有人认为是孔子,有人认为是子夏,有人认为是师挚,有人认为是毛公,也有人认为是历代史官采录而来。[2]诸种说法,皆为朱子否定,以为“皆无明文可考”,并提出自己的研究观点。他说:“《诗序》之辨,说者不同,或以为孔子,或以为子夏,或以为国史,皆无明文可考。唯《后汉·儒林传》以为卫宏作《毛诗序》,今传于世,则《序》乃宏作,明矣。”[3]朱熹以《后汉·儒林传》记载卫宏作《毛诗序》并流传后世这一史实为出发点,认为卫宏是《诗序》的作者。
对于朱熹认为卫宏《诗序》作者的论断,马端临从《诗序》的起源、《诗序》的整理这两个角度进行了反驳。从《诗序》起源来看,马端临说道:“吾谓古者凡有是诗,则有是序。”[4]他认为《诗序》与诗歌是相伴而生的,有了诗歌就有了《诗序》。从《诗序》的整理来看,马端临说道:“孔子删《诗》,既取其辞,因以其序,命子夏之徒为之,则于理为近矣。”[4]他认为孔子删减《诗经》的篇目与章句,子夏对《诗序》进行整理,从历史记载来看,是比较合乎情理的。在反驳的基础上,马端临提出了自己对《诗序》作者的看法。马端临写道:“《序》非一人之言。或出于国史之采录,或出于讲师之传授。”[4]他认为《诗序》的作者并不是孔子、子夏、毛公、卫宏中的某一个人,而是源于国史采录或讲师传授。
二、《诗序》的尊崇与废除
作为中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在经过孔子的删削整理之后,于春秋时期正式定本成册,并受到广泛的研究与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西汉时期,研究《诗经》成为了一股潮流,出现了《齐诗》《鲁诗》《韩诗》《毛诗》四家并存的局面。其中齐、鲁、韩三诗被朝廷推崇而立于学官,而《毛诗》则流传民间。在王莽主政时期,《毛诗》因政治需要曾一度被大力推崇,地位得到大大提升。东汉时期,卫宏对《毛诗》进行研究与整理,并著有《毛诗序》。郑玄对《毛诗》研究之后,著有《毛诗笺》。东汉以后,随着齐、鲁、韩三诗的逐渐没落,《毛诗》最终取而代之并定于一尊,其以《序》言《诗》的主张成为解析《诗经》本义的权威理论。至唐代,孔颖达著《毛诗正义》对《诗经》学的研究成果进行总结,以《序》言《诗》在学术研究中依然居于主导地位。到了北宋时期,以《序》言《诗》的传统被打破。开始是欧阳修的《诗本义》对《毛诗序》提出怀疑,并指出序与诗文本的抵牾之处。接着苏辙的《诗集传》对《毛诗序》进行删除,只保留各诗《小序》首句,其余则加以批驳。发展到南宋时期,郑樵的《诗辨妄》对《小序》进行极力的诋毁与斥责,自作序说,著有《诗传》。王质的《诗总闻》对《诗序》则采取“废《序》去传注”的方法,主张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读《诗经》本义。
随着疑序、反序思潮的深入发展,深受影响的朱熹在研究《诗经》学的过程中,对《诗序》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说道:“熹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二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是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知,只尽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尽涤荡旧说,诗意方活。”[5]由此可见,朱熹对《诗序》的态度经历一个由信从到怀疑,最后废除的过程。
对于自己为何废除《诗序》,朱熹主要进行了两个方面的说明。一方面,他解释道:“故此《序》者,虽若诗人先所命题,而《诗》文反因《序》而作,于是读者转相尊信,无敢拟议。至于有所不通,则必为之委曲迁就,穿凿而附会之。宁使经之本义缭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终不忍以《小序》出于汉儒也。愚之病此久矣。”[3]朱熹认为,前人通过《诗序》来解读《诗经》,使《诗经》本义穿凿附和《诗序》旨意的做法,导致《诗经》中诗作内容的面目全非,不利于读者对《诗经》的正确解读。另一方面,他解释道:“又其为说,必使《诗》无一篇不为美刺时君国政而作,固已不切于情性之自然,而又拘于时世之先后,其或书传所载,当此一时,偶无贤君美谥,则虽有辞之美者,亦例以为陈古而刺今。是使读者疑于当时之人绝无‘善则称君,过则称已’之意,而一不得志,则扼腕切齿,嘻笑冷语,以怼其上者,所在而成群,是其轻躁险薄,尤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辩。”[3]朱熹认为,《诗序》把《诗经》中的每一篇诗作都用来陈古刺今,这种做法不符合《诗经》中作者情性的自然流露,是一种轻躁险薄的行为,对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尤其有害。
在指出以《序》言《诗》存在背离《诗经》本义、有害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等错误后,朱熹对《诗序》进行了极力的批评。为了更好的解读《诗经》,朱熹在废《序》言《诗》的同时,提出了另外一种解读《诗经》的方式,即:通过诗作本身来理解其本义,即以《诗》言《诗》。这种新的《诗经》解读方式,使《国风》中许多诗作从以往的“美刺之诗”变为了纯粹的“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6](《诗集传·序》)的民歌,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诗经》的原貌。
然而,马端临却不认同这种看法,他认为朱熹废《序》言《诗》的观点存在不合理之处,并从文体的角度、文本的角度、文献学的角度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反驳。
首先,针对朱熹对《诗序》的批评指责并加以废除的行为提出不同看法。马端临从文体的角度指出《诗序》的不可或缺。他说道:“至于读《国风》诸篇,而后知《诗》之不可无序,而序之有功于诗歌也。盖风之为体,比、兴之辞,多于叙述;风谕之意,浮于指斥。盖有反复咏叹,联章累句,而无一言叙作之之意者。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为某事也’,苟非其传授之有源,探索之无舛,则孰能臆料当时指意之所归,以示千载乎。”[4]马端临认为,《国风》作为一种文体,其中许多诗篇的言辞运用了比、兴手法来进行讽刺,仅仅通过诗作本身的吟咏,无法得知作诗之人所要表达的内在意蕴。而《诗序》则在诗作之首就一语道破了作诗之人诗作旨意的指归,因而有利于对《国风》诗作的解读,不能废除。
其次,针对朱熹抛开《诗序》,按照诗作本身去理解作品涵义的做法,马端临指出这种以文本解读的方式,对于理解意蕴深远的诗作是多有困难的。他举例说道:“夫《芣苢》之序,以‘妇人乐有子’为‘后妃之美也’,而其诗语不过形容采掇蓿苜之情状而已。《黍离》之序,以为闵周室宫庙之颠覆也,而其诗语不过慨叹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诗之不言所作之意,而赖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则其所以采掇者为何事,而慨叹者为何说乎?”[4]
离开《诗序》的说明,从文本的角度来看,《芣苢》这首诗只是描写采集蓿苜的情形,《黍离》这首诗只是表达对黍苗生长情况的慨叹,并没有表达政治讽喻之意。但是,对于《诗经》中的作品,自《毛诗》大行其道后,便被赋予了美刺国君政事的使命。马端临从“诗缘政”的角度出发,认为《芣苢》《黍离》这两首诗必定蕴含深意,但是作者在诗作中没有说明。这时,只有借助于《诗序》的说明来解读。马端临通过这样的举例,说明了以《序》言《诗》的做法优于以《诗》言《诗》的做法,从而从文本的角度反驳了朱熹废《序》言《诗》的主张。
马端临在列举《诗经》中部分《诗序》对于理解意蕴深远的诗作的重要性后,为更有力地论证《诗序》存在的必要性,在《诗经》作品之外,又列举了刘克庄所著《诗话》为陆游《沈园》和杨万里《无题》这两首诗歌作序的例子,进一步说明《诗序》对于理解诗作旨意的不可或缺性。
最后,马端临根据某些诗作的《诗序》在其他史料出现的记载,对《诗序》的不可废除作了另外一番的说明。他说道:“《鸱鸮》之序,见於《尚书》;《硕人》《载驰》《清人》之序,见於《左传》,所纪皆与作诗者同时,非后人之臆说也。”[4]马端临在编著《文献通考》的过程中,于先秦时期的史料里发现了《尚书》存在《鸱鸮》的诗序,《左传》存在《硕人》《载驰》《清人》的诗序。并且,这些《诗序》的产生与作诗之人诗作的出现在时间上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因此,从文献学的角度出发,马端临认为这些《诗序》并不是后人臆断而形成的,《诗序》所言之事是可信的[7],从而再次说明了《诗序》的不可废除。
通过对朱熹废《序》言《诗》主张所进行的多角度的反驳与批评,马端临对《诗序》态度也逐渐明朗清晰。在批评朱熹废《序》言《诗》的过程中,马端临极力论证了《诗序》的存在对于解读《诗经》本义的意义,其以《序》言《诗》的主张可见一斑,这与汉代毛公对于《诗序》的态度是一致的。
三、《国风》“淫诗论”
在《诗集传》中,朱熹以废《序》言《诗》的方式,将《诗经》中《国风》的许多诗作,从“美刺之作”的思想樊笼中解放了出来。然而,作为一名理学大师,受“存天理,灭人欲”等理学观念的束缚,朱熹在还原《国风》中描写男女恋情诗作面貌的同时,出于维护封建论理道德的需要,又将该类诗作一举归为“淫诗”,从而引起了后人极大的诟病。
在朱熹提出《国风》诗作多为“淫诗”的论述后,马端临重点讨论《国风》中的《郑风》和《卫风》,他说道:“《郑》《卫》《桑》《濮》,里巷狭邪之所歌也。夫子于《郑》《卫》,盖深绝其声于乐,以为法,而严立其词于《诗》,以为戒。今乃欲为之讳其《郑》《卫》《桑》《濮》之实,而文以雅乐之名,又欲从而奏之宗庙之中,朝廷之上,则未知其将荐之于何等之鬼神,用之于何等宾客乎?”[4]
朱熹从孔子“放郑声”的角度出发,认为将出自里巷狭邪之手的《郑》《卫》之诗在宗庙和朝廷上演奏,是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因而,朱熹强烈反对在宗庙和朝廷上演奏《郑风》和《卫风》。对于朱熹的“淫诗”之说,马端临极力反驳和批判。首先,他经过考证,列出了朱熹所谓的二十四首“淫诗”,包括《桑中》《东门之墠》《溱洧》《东方之日》《东门之池》《东门之杨》《月出》《静女》《木瓜》《采葛》《丘中有麻》《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风雨》《子衿》《扬之水》《出其东门》《野有蔓草》。其次,马端临对朱熹《国风》“淫诗”说产生的原因,进行了探究。他说道:“夫子曰:‘思无邪。’如序者之说,则虽诗辞之邪者,亦必以正视之。如《桑中》之刺奔,《溱洧》之刺乱之类是也。如文公之说,则虽诗辞之正者,亦必以邪视之,如不以《木瓜》为美齐桓公,不以《采葛》为惧谗,不以《遵大路》《风雨》为思君子,不以《褰裳》为思见正,不以《子衿》为刺学校废,不以《扬之水》为闵无臣,而俱指为淫奔谑浪,要约赠答之辞是也。”[4]马端临认为孔子解读《诗经》是从美刺的角度出发的,对于淫邪的诗辞,他也本着“思无邪”的态度来看待。相反,朱熹解读《诗经》是从理学的角度出发的,对于纯正的诗辞,却用邪恶的眼光来看待,这才导致“淫诗”的出现。
接着,马端临指出朱熹的“淫诗说”不符合孔子删《诗》之旨意。他写道:“夫以夫子之圣,犹不肯杂取诸逸《诗》之可传者,与三百五篇之有序者并行,而后之君子乃欲尽废《序》以言《诗》,此愚所以未敢深以为然。故复摭述而不作多闻阙疑之言,以明孔子删《诗》之意,且见古序之尤不可废也。”[4]马端临从孔子在删《诗》过程中,并没有删除被朱熹界定为“淫诗”的诗作的《诗序》为依据,认为朱熹的“淫诗说”是不符合孔子的删《诗》之意的。
在此基础上,马端临从人性论的角度否定了朱熹有关《国风》是“男女淫奔者自作之诗”的观点。他说道:“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而况淫奔之行,所谓不可对人言者。市井之人,至不才也,今有与之语者,能道其宣淫之状,指其行淫之地,则未有不面颈发赤。未闻其扬言于人曰‘我能奸,我善淫也。’”[4]马端临认为,每个人都有羞愧之心与罪恶之感,对于有关男女私事方面的事情,人们是耻于将其公布于世,并大肆宣扬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朱熹所谓的“淫奔者自作淫诗”的情形。
最后马端临在反驳朱熹过程中,对《国风》诗作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写道:“愚谓古者庶人谤,商旅议,亦王政之所许,况变风、变雅之世,实无可美者,而礼义消亡,淫风大行,亦不可谓非其君之过。纵使讥讪之辞太过,如《狡童》诸篇之刺忽,亦不害其爱君爱国,不能自已之意。”[4]马端临认为,王政时代尚且允许庶人商旅谤议,而朱熹却把变风、变雅的诗歌,如《狡童》归为“淫诗”,这是非常错误的。实质上,所谓的《国风》“淫诗”是变风与变雅的刺上之作。
在论证《国风》中的诗作是变风、变雅的刺上之作后,马端临也对朱熹“郑卫之乐,皆为淫声”,不能用于宗庙祭祀和朝廷宴飨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写到:“然郑伯如晋,子展赋《将仲子》;郑伯享赵孟,子太叔赋《野有蔓草》;郑六卿饯韩宣子,齹齿赋《野有蔓草》,子太叔赋《褰裳》,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此六诗,皆文公所斥以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赋皆见善于叔向、赵武、韩起,不闻被讥。乃知《郑》《卫》之诗,未尝不施之于燕享,而此六诗之旨意训诂,当如序者之说,不当如文公之说也。”[4]马端临通过列举被朱熹斥之为“淫诗”的《将仲子》《野有蔓草》《褰裳》《风雨》《有女同车》《萚兮》等6首诗作,分别在朝廷宴飨的时刻被人吟咏,以此来说明郑卫之风能用于朝廷宴飨。马端临又说道:“《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诗也,而射礼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庙配天之诗也,而天子享元候歌之。”[4]他列举《采蘋》《采蘩》等所谓“淫诗”在宗庙祭祀之时被演奏,说明郑卫之声能用于宗庙祭祀。
在举例论证了郑卫之声能用于朝廷宴飨和宗庙祭祀后,马端临也表达了自己对音乐和诗歌的看法,他说:“然愚之所论,不过求其文意之指归,而知其得于情性之正耳。至于被之管弦,合之音乐,则《仪礼》《左传》所载古人歌诗合乐之意,盖有不可晓者。”马端临认为,讨论诗歌是为了探求诗作中文意的指归,获得情性的享受和陶冶,不能单纯地凭借诗歌所搭配的音乐来判定诗歌的旨意,因为诗作的旨意与所搭配的音乐,二者并不是完全相合的。[8]
总而言之,从对朱熹《国风》“淫诗论”的批评与反驳中,马端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谓的“淫诗”实则是变风、变雅的刺上之作,并且《郑》《卫》之诗能用于宗庙祭祀和朝廷宴飨,而非“淫声”。
四、从朱熹的废《序》到马端临尊《序》
对于《诗序》中的《大序》,朱熹表现出了一种批判性的信从态度。例如朱熹在《诗集传》中对《周南》的《小序》写道:“关雎、麟趾言‘化’者,化之所自出也,鹊巢、驺虞言‘德’者,被化而成德也。以其被化而后成德,故又曰:‘先王之所以教’。”[6]这是肯定《毛诗序》关于诗歌教化的观点。
朱熹赞同《大序》是建立在合乎礼义的基础上的,对于不符合礼义的《大序》他还是持批判态度的。例如《大序》云:“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朱熹反驳道:“《大序》亦有未尽,如‘发乎情,止乎礼义’,又只是说正诗。变风何尝止乎礼义?”[5]朱熹认为只有正诗才是符合礼义的,变风则不然,因而变风的《大序》要废除。
对于《诗序》中的《小序》,朱熹也是采取批判性的态度进行保留与废除的。他在《诗序辨说》中写道:“故凡小序,唯诗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属;若证验的切,见于书史,如《载驰》《硕人》《清人》《黄鸟》之类,决为可无疑者。其次,则词旨大概可知必为某事,而不可知其的为某时某人,尚有多之。若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寻探索,依约而言,则虽有所不知,亦不害其为不自欺,虽有不当,人亦当怒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时者,必强以为某王某公之时;不知其人者,必强以为某甲某乙之事。于是傅会书史,依托名谥,凿空妄语,以诳后人。其所以然者,特以耻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见信而已。”[3]
在这里,朱熹首先把《小序》划分为三大类并表明其态度。第一类是完全相信,第二类是姑且信从,第三类是完全不可信。对于前两类《小序》,朱熹没有多大异议,而第三类《小序》,由于附会书史,依托名谥,是完全不可信的,这是朱熹在具体实践中极力贬斥并力主废除的。
从朱熹的具体废《序》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出,朱熹对于《诗序》的态度是有取有舍的,并不是完全废除。这样的取舍态度,体现了朱熹严谨的治学之风。然而,正如马端临所说的:“此愚所以疑文公恶序之意太过,而引援指摘,似为未当,此类是也。”[4]马端临指出,朱熹在废除《诗序》的过程中,为了论证自己主张的合理性,引用的史料存在不当之处。因而,马端临认为朱熹对《诗序》的攻讦和废除是有失公允的。应该说,马端临的这种看法对于我们阅读《诗集传》是有所帮助的,可以让我们看到朱熹在《诗集传》中引用史料存在的不足。
其次,朱熹在废《序》言《诗》的过程中,主张从文本本身来解读诗作本义的方法,是一种具有革新意义的创举,为我们研究《诗经》提供了新的路径,有利于促进《诗经》学研究的发展。汉唐以来,《诗经》被官方奉为政治教科书来宣传,这在很大程度上曲解了《诗经》的真实面貌。朱熹一反古人解读《诗经》常态,以文本为依托来解读《诗经》,这是值得肯定的做法。而马端临仍然站在经学家的角度,主张以《序》言《诗》,这在《诗经》学研究上不得不说是一种倒退。
再则,朱熹通过纯文本阅读的方式来解读《诗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作品中爱情诗的面目,但是,朱熹毕竟是一位理学家,受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他以理学家的眼光又将此类爱情诗作全部归为“淫诗”,这又不免落入了与经学家们相似的窠臼中。马端临对朱熹“淫诗说”的反驳,虽有维护《诗序》的成分,但是对于修正被朱熹曲解为“淫诗”诗作的再解读却是有一番的意义。
最后,马端临《序》言《诗》的主张是较为中正平和的,而不是一味盲目地尊崇《诗序》。他写道:“诸小序之说,固有舛驰鄙浅而不可考者,尽信之可乎?……则其舛驰固有之,择善而从之可矣。”[4]可以看出,马端临的《诗序》观是豁然开放的。这种开放的《诗序》观,相较于朱熹的“尽废小序”的《诗序》观,显得更加开明而宽容的。与此同时,在当时学界大力尊崇朱熹废《序》言《诗》主张的潮流下,马端临对《诗序》存在必要性所做的探讨,可谓是独树一帜,引人关注。它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诗经》,应该说是大有裨益的。
通过论述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对朱熹《诗集传》中带有争议性的观点的批评,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朱熹有关《诗序》之辨和《国风》“淫诗说”的观点确实存在不妥之处,马端临对其有关观点进行反驳是有理有据和恰如其分的。而且,我们也应该看到,尽管《诗集传》中的观点不尽全面、不尽合理,却也是破中有立的大胆之举,它对于促进《诗经》学研究的发展是具有重要作用的。另外,我们从中不仅可以感受到马端临深厚的史学功底和铿锵有力的论辩才能,站在汉学派的立场上看,马端临的批驳是有理有据的。马端临实际上是把《诗经》看作历史文本,但由此恰恰比较出朱熹“废《序》论”的实质:在一定程度上回归《诗经》的文学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