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中的生态女性主义书写研究
2020-01-02操磊
操 磊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与旅游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1)
1 利维及其作品简介
安德莉亚·利维(1965—2019)是一位牙买加裔的英国女作家,她的父母是20世纪40年代移居英国伦敦的牙买加人。在利维成为作家之前,她从事纺织设计与织造行业长达十年。1988年,利维参加了苏格兰诗人及小说家艾莉森·费尔的写作训练班,从此开启了她的写作生涯。同时她深受美国女作家玛雅·安吉罗、托妮·莫里森·莫里森、爱丽丝·沃克等人作品的影响。利维的作品主要再现了英国本土及其属地的黑人生活及文化境况,代表作品有EveryLightInTheHouseBurnin’ (1996),NeverFarFromNowhere(1996) ,FruitoftheLemon(1999),SmallIsland(2004)以及TheLongSong(2010)。
TheLongSong(下文译为《长歌》)是利维的最后一部小说,利维用新奴隶叙事主义手法展现了19世纪牙买加甘蔗种植园黑人女奴茱莱的一生。该部小说在2011年荣获英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沃尔特·斯科特历史小说奖。谈到历史小说,利维曾经强调,她的作品都是关于人和历史的,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够介入历史学家因其学科严谨性而不能去到的地方,并为丢失或被遗忘的历史注入生命。
尽管利维一再强调其作品的历史归化属性,但不能否认《长歌》这部小说中蕴含种族、性别、人,自然与社会关系的多重立体主题。早前在一次采访中,利维就曾提及玛丽莲·弗伦奇的女性主义小说——《醒来的女性》,使她对文学阅读以及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女性主义的重要流派之一——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一种女性主义伦理,致力于研究相互关联的概念结构,这些结构认可了对一系列人群的压迫:女性、有色人种、动物、GLBT人群以及自然界。生态女性主义理论者考虑性别歧视、对自然的控制、种族歧视、物种至上主义(Speciesism)、与其他各种社会不平等之间的交互关联性[1]。同样,在《长歌》中,种族歧视、性别差异、生育失衡、自然流离混合交织,构建了一卷宏大瑰丽的黑人女性主义史诗。
2 黑人与白人:肤色的抗争
澳大利亚著名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薇尔·普鲁姆德在《女性主义与对自然的主宰》一书中提到,人类社会需要一个完整通用的理论体系来解释人类的统治压迫行为,即除了种族、阶级以及性别歧视,还有对自然的压迫[2]。利维也承认无所不在的种族歧视:IcanreallyseehowthatwouldbeincrediblydisturbingandhowonewayofdealingwithitistofindtheOtherandhatethem.That’showracismwork[3]。自然是人类文明社会的“他者”存在,而黑人则是白人厌恶的“他者”。《长歌》记录了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加勒比海群岛牙买加地区种植园奴隶的生活。当时牙买加隶属大英帝国殖民地,仍然维持着奴隶制度,饱受英国的统治和压迫。对牙买加自然生态的统治始终伴随着白人种植园主对黑人奴隶的剥削。
进入19世纪以来,随着全世界废奴呼声越演越烈,英国的奴隶制也面临崩塌。《长歌》以黑人女奴茱莱的倒叙视角切入,呈现了牙买加黑人奴隶打破种族歧视的屈辱岁月,以及追求独立自由的抗争历史。小说一开始,茱莱以回忆录的形式回到牙买加种植园中的一所大庄园中,当时她是白人小姐卡洛琳的贴身女仆。茱莱不能使用自己的本来名字,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被卡洛琳命名为玛格丽特。茱莱聪明机智,与主人卡洛琳斗智斗勇,而非一味屈服顺从,这充分说明渴望自由的意识已经在奴隶们的内心中觉醒,黑人奴隶们虽然表面对白人种植园主和白人监工俯首帖耳,但私下早已期待奴隶制的废止。不仅如此,牙买加庄园黑人中的种族歧视也暗流涌动。黑人之间也存在着一条可笑的种族歧视链,如一位叫克拉拉的黑人女仆,因其只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肤色不黑,她便歧视肤色较黑、有二分之一黑人血统的茱莱,而茱莱则自豪地称自己是“Mulatto”(黑白混血儿)而非“Negro”(黑人)。
茱莱的身份非常特别,她是种植园黑人奴隶凯蒂被白人监工强奸生下的黑白混血儿,但肤色较黑,仍然作为黑人奴隶在种植园劳作。即便她后来被卡洛琳带走当作家仆奴隶,也从未离开这片广袤的蔗糖种植园。整部小说从始至终都置于种植园这样一个大的自然环境背景下展开。种植园作为一种特殊的生态环境存在,蕴含丰富的自然资源。当时大英帝国恰值工业革命发展的关键时期,英属牙买加的天然种植园生产大量的蔗糖,并输往英国工业革命要地利物浦、伯明翰、曼切斯特等城市,为英国革命的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英帝国对牙买加自然资源的开采无疑为大英帝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助了一臂之力。英国文化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在2007年接受英国《卫报》的一次采访中也明确了这一点:
TheverynotionofGreatBritain’s“greatness”isboundupwithEmpire,Euro-scepticismandlittleEnglandernationalismcouldhardlysurviveifpeopleunderstoodwhosesugarflowedthroughEnglishblood,androttedEnglishteeth[4].
不难发现,牙买加种植园的蔗糖造就了大英帝国的伟大。而生态女性主义理论认为,人类对自然的破坏与对某一种族或他者的压迫密不可分。在英国对牙买加自然环境的开发利用过程中,伴随着白人对黑人奴隶的压迫及剥削,种植园为英国提供了大量天然的自然资源,而黑人奴隶为英国提供了大量免费的劳动力资源。牙买加的天然资源在经历毫无节制的开采之后,逐渐面临匮乏贫瘠。生态女性主义提倡废除人类中心主义以实现自然环境的恢复,同时,这种压迫在社会文化领域一脉相承地表现为对少数族裔的压迫,《长歌》中的种植园里黑人奴隶即是被压迫的群体。因此,自然环境的恢复离不开被压迫群体的解放。1838年英国女王下令废除奴隶制,以茱莱为代表的黑人奴隶群体逐渐恢复了自由独立的身份,成为牙买加合法公民。与此同时,英国白人殖民者也逐渐撤出牙买加,搬回英国本土,牙买加的自然生态得以休耕养息,逐步恢复繁茂。
然而,牙买加的自然生态资源为英国的崛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种族歧视在英国也很难消除。尽管利维在伦敦出生长大,拥有浅色的皮肤、朋友、老师、同事也都是白人,但她依然遭遇种族歧视。利维倍感苦闷,甚至很介怀自己的牙买加裔身份,她曾经在一篇自传性质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TheracismIencounteredwasrarelyviolent,orextreme,butitwasinsidiousandeverpresentandithadaprofoundeffectonme.Ihatedmyself.Iwasashamedofmyfamily,andembarrassedthattheycamefromtheCaribbean.InmyeffortstobeasBritishasIcouldbe,IwascompletelyindifferenttoJamaica[5].
表面上,奴隶制的废除好像已经实现了黑人的独立与自由,但实质上种族歧视依然潜伏在英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使得像利维一样的有色族裔人群一方面为自己的族裔感到羞耻而试图忘记族裔,另一方面又想方设法融入英国而变成英国人。英国的主流群体依旧是白人,白人至上主义依旧蔓延。其他少数族裔人群在英国生存境况尴尬,似乎只有回归本来族裔才能获取身体与灵魂的自由独立。在《长歌》最后,茱莱流落街头,穷困潦倒之时,遇到了多年前遗弃的私生子,一个在英国接受教育、学习技艺又最终回到牙买加生活的绅士——托马斯·金斯曼。托马斯刚出生时就被茱莱送至附近教堂,因为茱莱不想让他重蹈覆辙生而为奴。如她所愿,托马斯确实被带到英国,但最后为了寻本溯源他还是回到了牙买加。
生态女性主义反对各种中心主义,包括白人至上主义,它提倡用多元化视角重构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否则必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长歌》中有一幕:新任白人监工罗伯特为了强迫工人们为自己加班劳作,领导几个白人一起烧毁了黑人工人们的菜园、田地,通过对黑人生态环境的破坏来压迫他们。可是结果并非如他所料,工人们并没有返回种植园劳作,而是让罗伯特蒙受巨大损失,精神崩溃,最终离开牙买加,回到英国。
3 男性与女性:性别的博弈
生态女性主义研究学者克丽丝·科莫在《女性主义与生态共同体》一书中提到,各种形式的压迫和统治是相互关联,内在交织的[6]。西方传统文化中自古存在男尊女卑的思想,古希腊著名哲学家、思想家认为女性在本质上以及天性上均是消极顺从的生物,只有男性才能成为社会的公民,女性和奴隶都是次要的存在,其主要任务是为男性提供服务。在西方传统的哲学视野中,女性被看作“他者”,这从根源上决定了女性的受压迫地位。而女性的被压迫不仅仅是单纯性别歧视,其背后暗含着更多其他的压迫,如:种族、阶级、动物、自然压迫等。鉴于此,性别歧视与自然压迫的关联在于女性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人类对自然的压迫和憎恶很容易表现在对女性身体、行为以及思想伦理的压迫,女性和自然都成为社会价值的贬低对象。《长歌》中,牙买加种植园作为大自然的象征,处于英国殖民者的压迫之下。而茱莱及其母亲凯蒂甚至白人小姐卡洛琳都在这片庄园中遭受男性的压迫。
《长歌》是以一位女性的口吻追忆往昔的种植园岁月,奠定了这部小说女性主义色彩的基调。茱莱和她的母亲凯蒂终其一生都在牙买加种植园辛勤劳作。茱莱的母亲凯蒂是一位种植园奴隶,被白人监工强奸,生下茱莱。即便如此,白人监工对辛勤劳作的凯蒂和幼小的茱莱依然不停地鞭笞和压迫,丝毫不念及一丝父女情意。在后期,凯蒂为了保护成年茱莱不被杀害,亲手砍死了茱莱的白人监工父亲,而最后凯蒂也被其他白人统治者绞死示众。凯蒂的一生从被男性压迫到反抗男性压迫昭示了女性对男权话语社会的强烈控诉。白人小姐卡洛琳与哥哥约翰独自生活在庄园中,她敏感多疑、虚荣浮夸。生活上极其依附哥哥,毕生追求就是找到一个高大、健壮、富有的白人男性结婚。对男人也是一味屈服顺从,沦为男人的附属品。当她的哥哥约翰因杀害太多奴隶而畏罪自杀时,她六神无主,失去理智。约翰死后,卡洛琳一个人独守庄园,不久就看上了新派来的白人监工——年轻帅气的罗伯特。卡洛琳百般讨好,罗伯特在父亲的催促压力之下与卡洛琳结婚。可是罗伯特爱的人是茱莱,所以在与卡洛琳新婚的当晚,他选择与茱莱同居,这对新娘卡洛琳来说是其大的讽刺和伤害。面对这一切,卡洛琳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过着两女共侍一夫的屈辱生活。卡洛琳的一生如同这片被英国殖民的种植园,遭受无尽的利用和压迫。
女主角茱莱的一生中有四位重要的男人,分别是:白人监工父亲塔姆、恋人尼姆罗德、丈夫罗伯特以及儿子托马斯。第一位男人塔姆缔造了她,令她心生畏惧,也是她骄傲的谈资。在与丈夫罗伯特互生情愫的一次会面中,茱莱就自豪地对罗伯特说自己是“Mulatto”,父亲是苏格兰人,试图以此增加罗伯特对她的好感。而第二位男人尼姆罗德与茱莱偷情后遭到白人污蔑,他苦苦求饶,乞求放过。与他的懦弱无助形成鲜明对比,茱莱机智勇敢,带领尼姆罗德层层突围逃到母亲凯蒂所在的种植园村落中,帮他逃生。尽管最后逃生失败,但茱莱表现出来的独立智慧令人心生钦佩。第三位男人罗伯特让茱莱又爱又恨。茱莱无视卡洛琳的阻挠,与罗伯特相爱,并生下一女艾米莉。但最后罗伯特因生意失败逃回英国,抛弃茱莱,令她身心俱崩。然而与主人卡洛琳的无能屈服相比,茱莱敢爱敢恨,冲破世俗,勇敢地追求个人爱情和人生幸福。茱莱人生中的最后一位男人托马斯是她多年前与尼姆罗德的私生子,因被遗弃于教堂而在三十四年间不知所终,最后在街头偶遇相认。
澳大利亚著名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薇尔·普鲁姆德说过,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错误价值观,即女性和自然中的生物都不具有理性,女人和自然都只能依附男性而存在,理性不仅是女性的反义词,也是身体和生物的对立面[7]。《长歌》中的茱莱与四个男人的互动过程中,不仅展现了追求自由、爱情的理性特质,更彰显出冲破男人专权的独立人格。
4 多育与不育:繁殖的超越
生态女性主义视野中,女性和自然是紧密相连的,西方文化素有“mother nature”和“mother earth”的说法。人类从大自然中获取氧气、食物、饮水,并开发利用自然资源作为原材料,来制作人类需要的各种物品,人类的物质文明世界才得以诞生和发展[8]。如同被称之为母亲的大自然一样,女性具备生育后代能力、同情、同理心以及亲近自然的能力,这些特质都是男性所欠缺的。20世纪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在其多部作品中,也将女性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在他的笔下,女性的母爱与柔情正如广袤葱郁的大自然一样哺乳着全人类,让人类生生不息,充满活力。繁衍性使女性和自然息息相通。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多萝西·蒂娜斯坦进一步从生育视角阐释了女性与自然的关联,在婴儿的眼中,母亲是全面的、亲近的、兼容并包的存在,如同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一样。母亲的生育形象不仅体现在生殖方面,更体现在抚育方面。在男权主义文化中,母亲既要提供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还要负责清除所有垃圾,总之就是要满足无穷无尽的欲望和需求,但却从来不计代价,不求回报。因此,女性很难被当作是独立自主的文化个体,而沦为被利用、待哺乳的生殖工具,恰如被人类社会开采利用的自然。
《长歌》中对女性生育形象的刻画主要集中在黑人女奴茱莱和白人小姐卡洛琳身上。小说中的茱莱虽然人生之路坎坷,但是先后顺利生下两名子女。先是与同是黑人奴隶的尼姆罗德生下托马斯,后来与白人园主罗伯特生下女儿艾米莉。茱莱出生在这片被英国殖民的牙买加土地上,牙买加自然环境优美,物产丰富,茱莱与身俱来也被赋予了强大的生育能力,她的第二个孩子艾米莉皮肤白皙,健康可爱,颇得男主人欢心,甚至连女主人看了也心生嫉妒。与之相反,白人小姐卡洛琳一生经历两次婚姻,却无一子嗣。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她从英国来到了牙买加种植园,过着踽踽独行的生活。与罗伯特的第二次婚姻中,依旧未能生育,最后偷偷带走了茱莱的孩子艾米莉,逃回了英国。
牙买加种植园的蔗糖革命成就了英国本土的工业革命。当然,蔗糖革命的背后是英国对牙买加自然资源的大量索取与无尽压榨,以实现英国工业社会的飞速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茱莱代表的就是多产的牙买加自然生态环境,而卡洛琳则是英国社会发展却又生殖贫瘠的代名词。最后,卡洛琳偷走茱莱孩子逃回英国的那一刻,象征着英国社会文明发展对牙买加自然资源索取与剥削的结束。值得一提的是,不仅艾米莉被白人夫妇卡洛琳和罗伯特带去了英国,连茱莱多年前遗弃在教堂门口的第一个孩子托马斯也阴差阳错地被带往英国长大成人。伴随着奴隶制的彻底废除,牙买加富饶的自然生态资源就如同茱莱遗失在英国的两名子女,成为对英国工业发展的最后馈赠。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家苏珊·格里芬在其著作《女人与自然:她内在的呼号》一书中表明,人们总是习惯将对女性的负面评价与自然联系起来,并试图阐释女性和自然都是不文明的存在。在社会文化政治领域,女性也因此失去了话语权以及权力观,沦为被动的、顺从的繁殖者。苏珊以自然中的“奶牛”形象具化了女性在西方文明社会中的哺育形象[9]。因此,生态女性主义倡导重新定义女性在人类文明社会的地位,这将进一步决定人与自然的相处模式。
5 结语
《长歌》中的茱莱具有黑人、奴隶、女性等多重身份和角色,在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中,她的每一个身份都如同自然一样是被父权社会统治和压迫的对象。茱莱的觉醒与独立不仅意味着种族、阶级以及性别歧视的打破,而且昭示着社会政治文化领域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崭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