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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品评与唐代行卷

2020-01-02赵叶花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品评

赵叶花

一、品评之渊源

中国的品评之风由来已久,《尚书·皋陶谟》记述帝舜与皋陶、大禹讨论政务,皋陶认为“在知人,在安民”,禹认为“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可谓我国最早的人才测评理论。《诗经·卫风·淇澳》中“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壁”是赞美卫武公盛德之语。大思想家孔子也十分注重“知人”,他从“仁”“礼”的角度提出一系列考察人物的方法和评论人物的原则,如著名的“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孔子依据德才的高下把人概括为圣人、仁人、贤人、小人四个层次,把能否做到荐贤举能作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属于“大贤”的重要标准,以此斥责“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的臧文仲为“窃位者”[1]。孔子品评的对象十分广泛,有历史人物有当时的贵族,还有他的学生以及他自己。以孔子的地位和影响,这种将人物划分类别并确定标准进行品评的做法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通观《论语》,人物品评之语不下二百则,可谓肇中国品评风气之端。

春秋时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人物品评的高峰[2]。品评作为贵族君子的政治外交活动和思想交流活动的内容之一,在当时俨然是一种常态。《左传》记录了三次规模较大的品评活动。第一次发生在《左传》昭公元年的虢之会上,与会的九国大夫对楚公子围的僭越违礼的行为方式和背后揭示的楚国的政治乱象展开评论,发表了各自的看法。郑国的行人公孙挥又依据众人对公子围的评价对各国大夫的个人才能、德行操守进行了总结和品鉴。第二次是垂陇之会,赵孟请赋诗以观郑国七大夫之志,是一次以宴会赋诗为依据,对政治人物做出判断的盛会。第三次发生在鲁襄公二十九年,季札以使节身份聘问上国,遍评各诸侯国政精英。这一时期,贵族君子通过品评人物以求作出对相应事件的定夺,君臣之间通过品评人物作为官职任免的根据,各国政治精英和使臣之间以品评人物来判断各国政治状况,从而制定政治外交策略。在崇礼尚德的先秦文化背景下,这些品评行为实质就是一次次政治外交的考量与较量。可以说,在春秋后期,品评活动作为一种人物判断的依据在形式和意义上都已初显规模。

与政治紧密联系并形成荐举制度的品评活动始自东汉时期。公元196年,刘邦颁布“求贤诏”,要求人才选拔要通过“征辟”和“察举”两种途径。此后,乡闾鉴定和名士品评活动变成了一项选拔人才的政治必经程序,品鉴的结果直接作为选举“贤良方正”的根据,是士子入仕的依据,受到整个社会的高度重视。由于察举制度尚处在发展的初期,人物品评没有统一的标准,官府便多倚重于社会舆论的评价,即“以谣谚单辞,转易守长”,这虽然符合“乡举里选”的品评精神,但也显示出人才品定依据在实证方面的不足。再加上汉魏之际浮夸之风弥漫,朋党之风日盛,品题察举的结果多有不确。

东汉末年,魏文帝曹丕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创立了“九品中正制”,作为朝廷选人的依据。中正制举荐人才的核心精神是唯才是举,手段依然是靠人物品评,将所有士人按才能分为九品,从家世、行状、定品三方面实施考核。与汉代的察举体系相比,这个制度把负责任用的和负责推荐的分开,先依据被品评者的才能表现分别等级,再由有司授予相应官职。这使品评活动进一步制度化,大大增强了品评活动的有效性和功利目的,成为一代品评的不易之法。

到了晋代,九品中正制逐渐被门阀世族垄断和把持,大世族阶层操纵了人物品藻和官吏任用的大权,中正官组织品第渐成例行公事。客观形势使得人物品评向对人的个性、智慧、性情、等非功利审美目的转变,品评的标准也随之泛化,除对人物言谈的品藻、对学问的品断外,还有针对人物容止风神的评价及对山水的鉴赏等,刘义庆《世说新语》可谓集这些方面的品谈之盛。

到南北朝时期,品评更分化出专门的棋品、画品、诗品等,还出现了系列专著。此期的品评活动为评而评,淡化了对人的道德属性及经济才能的关注,逐渐演变为一种徒有形式的社会风尚和士人生活装点。一旦偏离了选拔人才、经世致用的方向,也就意味着人物品评在南北朝时期的一度衰落。

然而,有唐一代,伴随在科举制度中的行卷公荐活动可以看作是古老品评风尚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又一次中兴。唐人行卷声势浩大、阵容庞大,形成品评活动发展到唐代的经典表征。

二、行卷作为唐代的品评活动

隋唐科举制兴起,在形式上基本代替或一定程度上变革流行近四百多年的以乡党核论、人物品评为途径的选才官人方式。如学者所言,“举士和选官分属不同的机构,各有自己的一套运行机制”[3],但后承前制,中国传统政治用人重观察不重考试的公荐性选拔方式仍然很大程度影响到了唐代的铨选制度,品评活动作为一项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和士人风尚明显留存、并深深渗透在唐代的科举取士中,所以,风靡一代的唐人行卷之风,是品评风气在唐代的变式。其变在于,品评对象由人物的德行操守、经济才能、容止风神转变为其诗赋才能、文章卷宗;其不变在于,指向依仍归本于其固有精神,即用于国家朝廷选贤用能和俊彦之才的拔擢和考察。

唐代科举分为制科、常科两类,一般士人青睐的是常科中的进士、明经二科。明经试经,等于填空,不大为唐代文人所好,独有在隋朝曾是“文才秀美”的进士科最被士子看重。因唐代在上者对文才的看重和对进士的尊宠,进士科的地位极高,这种风气“启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缙绅虽极位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4]。在这样的社会观念影响下,科场竞争尤为激烈,进士科由文词为主派生的行卷之风应运而兴。

“行卷”,又叫贽文、投献、投卷等,即举子在考试之前把自己平素所作(当然是自认为最精者)诗赋、歌篇、古调、文章等抄写装裱成卷,设法呈现给有关官员或文坛名流及社会名人,以求得他们的称举、品题揄扬和推荐,介绍给主考官以便顺利及第。《云麓漫钞》卷八“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5]说的就是行卷情况,“温卷”的目的则意在提醒。据有关典籍记载,唐代的文人大都有行卷和接受行卷的经历,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李商隐、杜牧、韩愈等,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如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等制作,不仅象征贴切,曲尽深婉,而且态度不卑不亢,成为千载之下的诗中经典。

与此同时,行卷相当广泛地用在及第之后求荐官职或希求接托之际。学者钱穆说到:“隋唐以降,科举进士之制新兴,穷阎白屋之徒,皆得奋而上达……采声誉,观素学,若不自炫耀,将坐致湮沉。”[6]由此足见行卷风气之盛。反过来,作为行卷的接受者,那些文坛名公、朝中显要,为着知人识才的责任,也为了显示自己慧眼识珠,“采声誉,观素学”,尽心尽力地去品鉴高下,择录拔萃者荐之有司,尽心致力于国家对俊彦之材的选拔。

程千帆[7]先生在《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中谈到:“唐代科举制是由魏晋九品中正制嬗变而来,而九品中正制的举人虽往往极不公正,却同时也是公开而非秘密的。唐科举采取试卷不糊名方式,使主试官得以审查应试者平素在学业上的表现。可能是九品中正制遗留的影响……”一语道破了行卷现象的察举公荐本质,科举行卷正是唐代铨选制度重视品藻人物而“采誉望”的产物。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下曰“前辈谓:科举之法虽备于唐,然是时考真卷;有才学者,士大夫犹得以公论取之”[8],也说明了行卷活动的品评性质。

三、成因及评价

行卷既为品评,又牢牢纳入科举考试的机制,风靡终唐一世。首先,要从进士科试的科考特点和运作上的不糊名制度说起。由于“唐世科举之柄,专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9],不但卷不糊名,繁重的品鉴工作专付主司一人完成,也是难于对所有试卷面面俱到的,所以,主观上知贡举者需要“通榜”的帮助,需要通过公荐或多人品评以求公允。加之进士试以文词为主的特点决定其评定标准主观性很强,除部分作品因不合省题诗所要求的音韵格律被淘汰外,尚有大批作品还存在着艺术水平的高下之分,这个标准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会必然促成品评行为。同时,作为评品活动的另一方,试卷不糊名刺激了士人知识分子延誉邀赏的心理诉求。试卷不糊名,故应试者的知名度和主考官对其的印象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于是应试者积极准备新课,四处奔竞。流风之下,主考官和通榜者也往往根据举子的平日所业和其声誉来决定去取。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双向互动,使得关于科考的品评题之风愈演愈烈。

其次,行卷作为品评活动在唐代成为风尚,与唐代士人对魏晋风流的认同和心仪不无关系。在品评制度初起的汉魏之际,士大夫便意识到,一旦求得有高名者的品题,即是自身获得高名的捷径。究其实,举子行卷实际亦是以取得盛名从而获得荐引为目的的一种行为。在偏重以文词科举为士人进身制度的唐代,行卷实在算是一般平民士子结交名公、立身扬名最便捷的途径了。而品题之于一个人正价值的肯定和期待,不仅代表了魏晋士人个体意识的觉醒和他们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和肯定,也代表了身逢盛世的唐代文人的心灵呼声。以革新和自由为标榜的李唐处于我国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繁荣统一的社会和开放的思想文化政策使唐人有了远大的抱负和开阔的胸襟,也形成了唐代士人自矜躁进的品格。他们高自标持流露出对建功立业和美好仕途的过分自信,又积极期待着被赏识、被推奖和一种与时贤名流交往、自由核论天下大事以体现不凡价值的氛围,而惺惺相惜、君子务求达人的集人物品评之大成的魏晋风流正与唐人汲汲追求真赏、期待遇合的心情相契合。

最后,在唐代,以卷宗为凭藉,使人物品评更持之有据。传统的对人才的评价,或用意味隽永的词语对某人下一简短判断,或用歌谣对之加以形容,或通过比喻、比较显其大概,判断往往是含糊、抽象的,那种主观性极强的“一言半句”式评判要求考察者必须对被品题之人相当了解,并具有极好的判断力。但在唐代行卷中,品评的焦点集中到行卷文本本身,通榜专凭举子的文词优劣决定其去取,是具有相当公正性的,这点顾况揶揄白居易的典故即可为例证。由前面初看名字时的贬抑转为后来的热情推奖,全赖于白居易的诗才。而且,大多数的品评者对待荐举工作是极其严肃认真的。据洪迈《容斋随笔》卷五《韩文公荐士》条载:“唐世科举之柄,专付之主司……故其取人也,畏于讥议,多公而审。亦有协于权势或扰于亲故,或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贤者临之则不然,未引试之前,其去取高下,故已定于胸中矣。”[10]

固然也有通过行卷请托的嫌疑,但当时主流舆论并不认为这是严重的。相反,在唐代,怜才爱士的“贤者”是很多的,如张籍之荐朱庆馀、顾况之荐白居易、吴武陵之荐杜牧,还有“到处逢人说项斯”的杨散之、“抗颜为师”的韩愈、“好以文宠后辈”的柳宗元等[11]。他们不仅以师道为己任、以荐才为己任,积极引致后进,还对行卷制作予以唱和、修改或指点,期后进以高远,赋予了行卷品评更为丰富的精神和更为充实的内涵。

当然,行卷荐士作为品评之一种,其“采声誉,观素学”是具有一定主观性的见仁见智的行为。干投之风夹带下,有不少寒士羁旅以求仕进、慕彰显而沦落至请衣乞食的一途,这也是唐代社会的客观事实[12]。到了宋代,糊名制度的应用使科考的规则更趋谨严,干投失去了赖以发生的物质机制。宋代士子一旦及第就能得到禄仕,门第旧荫的影响较唐代减弱,加之因为宋代士大夫更以清苦高节相尚等,从内容到形式摒弃了流行近五百年的以人物品藻为重的公荐选材方式。至此,品评作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领域中一项具有特定蕴涵的行为活动和文化现象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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