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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塞地域特征看几首边塞诗的注释

2020-01-02

文化学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芨芨草狼烟边塞

乔 志

唐诗中的边塞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许多诗人并未亲临边塞,但他的诗还是以特定边塞区域为立足点。唐代边患频繁,主要集中在三边——东北、朔方、西北,其中尤以西北为甚。在2 000多首的边塞诗中,与西北边塞相关的大约就有1 500首[1]。在读这些边塞诗的过程中会发现部分边塞诗的注释存在一些问题,原因主要是没有注意到边塞的地理特点、气候特征、风俗民情、物产与内地有很大差别,造成注释不准确,给读者造成理解的偏差或不透彻。本文就以两首边塞诗注释为例,谈谈这个问题。

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注释问题

此诗约作于天宝十四载(755)[2],为岑参在轮台送别武判官所作,常见的注本的注者由于不够了解诗歌反映的边塞地域特征,个别注释不是十分准确贴切,影响了我们对这首诗的深入理解。

(一)北风卷地白草折

这一句诗人用“卷”和“白草折”来形容边塞西北风的凛冽迅猛,“白草折”注释多有不同。廖立《岑嘉州诗笺注》:“梁范云《效古诗》: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3]注释只引了古人诗句说明诗歌做法,没注出白草是何物。陈铁民《岑参集校注》曰:“白草,西域所产牧草,性至坚韧。白草折:形容风极猛烈。”[4]这一校注也只是通过一句“性至坚韧”来形容,读者对北风之“极猛烈”仍不会有太深的体会。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白草,我国西北地区所产之草,牛马所嗜。干枯时,成白色,故名。”[5]这些注释实际上都本于颜师古《汉书注》。

那么,白草究竟是什么草呢?如果了解边塞的地域特征,就会知道白草实际上就是西北常见的芨芨草。它是牧草,往往簇生,遍布田埂地头,从河西走廊到新疆一路上都有分布。当地人常用芨芨草编筐、草席,或拧绳,或作扫帚,经久耐用,是西北老百姓日常生活中常用之物。芨芨草虽称为草,但非一般青草,它粗细如织毛衣的竹签,至秋冬时节,芨芨草的外表就由青绿色变为白色。芨芨草相当柔韧,自然便可以用来编筐、制作拧绳。有了这样的认识,读者也就能体会到用“白草折”来写西北的风如何凌厉迅猛是多么贴切了,也就能体会到边塞的气候是多么的严酷。

(二)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句一般不注,因为没有难解的字词,句意也很清楚。但如果不解释边塞气候的特点,读者也很难有深刻的理解。廖立的《岑嘉州诗笺注》注释:

边疆初秋凉爽,中秋后晴日仍宜人,惟寒流陡至则气温大降。一九八六年阴历七月二十八日(九月二日)乌鲁木齐市忽降大雪,时尚未至阴历八月也。见《新疆日报》。[6]

注释举一例说明边塞气候的特征,这个注释实不能少,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际上是很难相信胡天八月就会飞雪的,或许读者会认为是诗人故作夸张,而实例却可以说明“胡天八月即飞雪”是边塞恶劣天气的真实写照。

(三)千树万树梨花开

作为名句,几乎所有的本子都不会注释“梨花”,而这样恰恰会让不了解边塞风物的人很难透彻地理解这一名句的魅力。梨花一般是白色的,所以用梨花比拟雪花最为贴切。梨树在今甘肃新疆多有种植,岑参亲临边塞,他很熟悉边塞的一草一木。当面对西北飘飘扬扬的漫天大雪,用“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瑰丽来描绘这种绮丽壮美,透露出诗人豪迈的心胸和奇妙的想象。

以上例证充分说明,阅读、注释边塞诗时如能充分了解边塞的气候、物产,对诗的理解会更全面透彻。以上所举是正例,下面举一“反例”,即在注释时被地域特点限制而走入了注释的死胡同。

二、王维《使至塞上》的注释问题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王维描写边塞风光的经典名句,但“大漠孤烟直”这一句历来众说纷纭,问题主要集中在“孤烟”如何“直”的理解上,在求解“孤烟”如何“直”时,问题又集中在对“孤烟”的理解上,总括起来有五种见解:

其一,主张为烽烟(狼烟)的,如袁行霈《中国文学作品选注》说烟是指“烽烟”,因为“古代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因此虽遭风吹但烟不斜[7]。此说源自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而赵说来自宋代陆佃的《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8]

其二,主张为尘卷风(回风)的,如陈铁民在《王维集校注》中认为“孤烟”是回风,在现代气象学上叫尘卷风,这是一种夹杂沙土的空气涡旋,它出现时,可以看到有一股尘沙的烟柱像从地上冒出一样,之后不停地向空中伸展,形成一种壮观的奇景[9]。此说也是源于赵殿成,赵殿成释:“或谓边外多回风,其风迅急,袅烟沙而直上。”[10]

其三,姑且称为气压说的,如朱东润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认为在内蒙接近河套这一带,从秋初到来年春末,属于高气压中心地带,地面温度高,向上温度则急剧下降,烟在由地面的高温飘升到空中的低温区则愈瓢愈轻,又无风力搅乱,所以“凝聚不散,直上如缕”[11]。

其四,主张为炊烟的,如《百家唐宋诗新话》载陈铁民的说法,陈铁民认为王维途中遇到候骑,知唐军大获全胜,那么孤烟“似不当指报警的狼烟”,如果说“孤烟直”是指“回风袅烟沙而直上”,但又与“长河落日圆”的气象不相合。如果当时“旋风迅急,烟沙弥漫”,“落日圆”的景象又怎么能看得见呢?陈铁民认为孤烟或指“沙漠中戍所的炊烟”,“沙漠无风时,炊烟是能直上的,故曰‘孤烟直’”[12]。

其五,主张为“平安火”的,如姚奠中在《唐诗札记》中认为“孤烟”可能是指“平安火”,并引《资治通鉴》:“及暮,平安火不至。”胡三省注:“《六典》唐镇戍烽候所至,……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13]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也引用此说[14]。

上述说法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把“孤烟”解释为“风”或“风沙”,“孤烟直”就是“风(沙)”在气压的作用下如烟柱一样从地上冒起,直上天空;二是把“孤烟”解释为“烟”,但又因如何直分为不同解释,下面具体分析。

第一类,将“孤烟”解释为“风(沙)”是否成立?在上面列举的第四种说法,《百家唐宋诗新话》中作者已经辨析了。在大漠如果“风(沙)”刮起,风沙弥漫,自然看不到“落日圆”的景象。另外,在河西走廊,戈壁地区确实常见所谓的一种小的“尘卷风”(非沙尘暴),当地叫“旋风”,因其来去非常迅疾,且旋转、移动,而烟是固定在一处的。再说,诗人说是“孤烟”,风毕竟不是烟,所以把“孤烟”解释为“风(沙)”不能成立。

第二类都认为是“烟”,但学者们在解释的时候把注意力放在“烟直”上。第一种主张“孤烟”为狼烟,此说并没有道理,因为不管是什么烟,只要风吹都会斜,狼烟也不例外。第三种说法认为是烟,不过并没有说明是什么烟,持此说者主要是在解释“烟”为什么是“直”的,学者们用气压学解释烟为什么是直的看似有理,但仍然存在问题,道理与前面狼烟“虽遭风吹而不斜”是一样的,气压再怎么作用于烟,烟也不可能一直是直的。第四种说法解释“烟”为炊烟应该是有道理的。第五种说法的问题主要体现在时间上,根据论者所引,“平安火”是夜间所燃,这显然与诗意不合,另外,举平安火,主要是火光,而不是烟。

通过对以上诸说的辨析,不难发现不管解释为“风”还是“烟”,大家都在竭力诠释烟或风如何“直”,这实际上说明注者在注释时都被边塞地域所拘囿:既然王维出使边塞,他看到的“烟”只能是烽烟,但烽烟又如何是“直”的呢?于是才有了“狼烟”“虽遭风吹而不斜”的说法,而“风(沙)”说和“气压说”也是为解释“直”而从边塞的气候特征出发来说的,这些说法看似有理,但细思又都不甚合理。

实际上,“孤烟直”只能从文学的角度来理解,诗人用“直”来形容烟,只是表现出大漠的烟不是袅袅轻烟,在边塞无风时,轻烟直上,体现出一种挺拔向上的力量感。孤烟本质上是缥缈、孱弱、轻柔的,但在荒凉粗犷的边地,它也显得挺拔、坚强,充满了力感,这样与边塞壮阔苍凉的阳刚之美在内在上是一致的。同样是写烟,地域变了,王维写的就不一样,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里的“烟”是辋川某处村落渡头边的炊烟,诗人化用陶渊明“依依墟里烟”的意境,用“上”写孤烟袅袅而上,体现出一种柔和的美,这样的烟正体现出村落的宁静安详,表现的是一种优美的景象。

所以,“孤烟直”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炊烟直上”,边疆沙漠,浩瀚无边,带给诗人的感受是壮阔、雄浑。边塞开阔荒凉,没有什么奇观异景,只有远处那一股浓烟袅袅直上,也就显得格外醒目,因此称作“孤烟”(如果是烽火,必然不是孤烟,因为烽火作为信号需要传递下去,这里又可证明烟应该是炊烟)。一个“孤”字写出了边塞景物的单调,但又显得不是那样的死寂,毕竟有烟的地方肯定有人。紧接一个“直”字,点出沙漠无风,烟直向天际,表现出一种劲拔、坚挺之美,同时又让人感到大漠的空旷、广袤。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在注释有鲜明地域特色的边塞诗时,一方面要注意能结合边塞的地域特点,尤其是涉及边塞地域气候、地理山川、风俗民情的情况;另一方面,不能钻进地域特色的死胡同,为地域特点所限定。只有两方面都做好了,这样的注释才是通达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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