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跨文化交流的历史层次与“万里茶道”申遗的世界性意义
2020-01-01马志亮
许 颖 马志亮
“一带一路”(the Belt and Road)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简称, 贯穿亚欧非大陆, 不仅是经济与贸易交流的路线, 也是中国与沿线国家进行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文化线路。 回顾“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 检视现存的历史遗迹, 可以发现, 从“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的过程, 具有鲜明的历史脉络, 形成了庞大的跨文化交流体系, 而“万里茶道”(亦即“茶叶之路”), 则是这一体系中易被忽视却不可或缺的重要历史层次。
一、 “文化线路”视野下的“一带一路”
“一带一路”是一条当代的、 正在形成的“文化线路”(cultural route), 也是一个历史的、 由多条线路组成的综合性的文化线路体系。
“文化线路”介绍和代表着一种新的对文化遗产保护概念定性的类型与方法, 是近几年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领域最受关注的新的遗产类型之一。 学界对其概念和理论的探讨肇端于1994 年11 月在马德里召开的“线路: 作为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国际会议。 此次会议, 西班牙政府邀请专家组, 就1993 年登录《世界遗产名录》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泰拉朝圣线路(Route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 简称“圣地亚哥”线路), 从“文化线路”的角度进行了深层次的讨论。 在会上, 西班牙学者提出“文化线路”概念, 正式从理论上开始展开对“文化线路”的讨论。①丁援: 《文化线路: 有形与无形之间》, 东南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 第14~16 页。
1994 年以后, “文化线路”的研究越来越受到各国的重视。 至1998 年,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成立了“文化线路国际学术委员会”(CIIC)。 经过一系列国际会议的反复探讨, “文化线路”概念终于在2008 年10 月举行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第十六届大会(加拿大魁北克)通过的《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文化线路宪章》(以下简称《文化线路宪章》)中, 得到较为清晰的阐释。
《文化线路宪章》的前言揭示了“文化线路”的三个要素: 交通线路、 具体的特定用途和特定的历史现象。①王建波、 阮仪三: 《作为遗产类型的文化线路——〈文化线路宪章〉解读》, 《城市规划学刊》2009 年第4 期。它指出: “除了其交通运输的道路功能之外, 文化线路的存在和意义还能体现为: 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服务于特定目的, 并生成与之相关的共同特征的文化价值与遗产资源, 作为一个具有内在独特动态机制的历史现象, 它不依靠人的想象和主观意愿来创造, 却反映了不同文化群体的相互影响。”②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文化线路科学委员会(CIIC)制定: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文化线路宪章》, 丁援译, 《中国名城》2009 年第 5 期。
在《文化线路宪章》中, “文化线路”的定义如下:
无论是陆地上、 海上或其他形式的交流线路, 只要是有明确界限, 有自己独特的动态和历史功能, 服务的目标特殊、 确定, 并且满足以下条件的线路可称为文化线路:
(1)必须来自并反映人类的互动和跨越较长历史时期的民族、 国家、 地区或大陆间的多维、持续、 互惠的货物、 思想、 知识和价值观的交流;
(2)必须在时空上促进涉及的所有文化间的交流互惠, 并反映在其物质和非物质遗产中;
(3)必须将相关联的历史关系与文化遗产有机融入一个动态系统中。③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文化线路科学委员会(CIIC)制定: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文化线路宪章》, 丁援译, 《中国名城》2009 年第 5 期。
以此标准来衡量“一带一路”, 以及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 可以发现, “一带一路”作为交通线路, 既继承了“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既有路线, 又在现代条件下进行了拓展, 其承载的特定用途早已有了新的变化。 其文化交流的历史功能, 无论思想价值观念的交流,还是物质文化、 语言、 礼仪、 生活方式等的互动, 都一直延续至今。 “一带一路”的复杂性, 也是“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所无法比拟的。 它是一个综合的、 多层级的文化线路体系。
二、 “一带一路”的跨文化交流体系的历史层次
想要认清“一带一路”的文化线路体系, 必须首先梳理其历史层次。 大致而言, “一带一路”可划分为两个圈层——陆上与海上, 各分四个历史时期——探索时期、 繁荣时期、 式微时期与复兴时期。
(一)陆上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the Silk Roads)这一名称, 最早出现于19 世纪70 年代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 的《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④[德]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著, [德]E. 蒂森选编, 李岩、 王彦会译: 《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上)》, 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 “译者前言”第 1 页。(China:Ergebnisse eigener Reisen und darauf geründete Studien)一书中, 是中国古代经由中亚通往南亚、 西亚以及欧洲、 北非的陆上贸易交往的通道, 因为大量的中国丝和丝织品经由此路西传, 故得此名。
从考古发现的情况来看①如公元前5 世纪的阿尔泰墓葬、 德国斯图加特的霍克杜夫、 新疆阿拉沟等地出土、 发现的大量中国丝织品、 漆器、 铜镜等商品。 李明伟: 《丝绸之路研究百年历史回顾》, 《西北民族研究》2005 年第2 期。, 丝绸之路作为东西方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大动脉, 其形成应不晚于公元前5 世纪。 “在张骞之前, 中原经过西北地方与外域的文化通路早已发挥着促进文化沟通、 文化交流、 文化融汇的历史作用。”②王子今: 《前张骞的丝绸之路与西域史的匈奴时代》, 《甘肃社会科学》2015 年第2 期。但毫无疑问的是, 两汉是丝绸之路的关键探索时期。 在此阶段, 自西向东, 欧洲的罗马(大秦)、 西亚的帕提亚(安息)、 中亚的大夏—贵霜、 东亚的汉朝等大帝国并立于世,形成了一条自地中海东岸绵延至太平洋西岸的不间断的文明带。 穿插其间的是广袤的草原与浩瀚的沙漠, 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往来游走, 在此前就已经扮演着文化传播媒介的角色了。 但显然, 各大帝国都渴求更加直接的交流, 需要更加安全稳固的交通线路。
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 年), 张骞出使西域, 十余年间凿空西域, 打开了帕米尔高原东西两侧文明交流的孔道, 不自觉地开拓了这条大势所趋的政治、 经贸与文化交流线路。 在这一刺激之下, 一条由汉帝国首都长安, 穿过天山廊道, 经过贵霜、 帕提亚两大帝国直至罗马的文化交流通道被迅速开通, 并逐渐形成路网。 自从丝绸之路开通, 散布欧亚大陆的各大文明不再孤立发展, 通过这条文化线路, 中国、 印度、 波斯—阿拉伯以及希腊—罗马乃至其后的诸多文明, 得以在商贸往来的同时, 进行着文化间的碰撞与对话交流, 沿线欧亚各国家和族群得以共享文明成果。
经过数百年的探索, 陆上丝绸之路在唐代进入了繁荣时期。 强盛的唐王朝控制了西域诸国和中亚的部分地区, 并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秩序, 丝绸之路东段随之出现了大量的支线连通大漠南北和西域各国。 唐帝国与突厥及西方的萨珊波斯、 大食、 东罗马之间进行着具有空前规模和深度的文化交流, 佛教、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宗教都经由丝绸之路而获得长距离传播, 由此成为世界宗教, 宗教也因此成为联系欧亚各大文明的纽带, 欧亚大陆的文化正在朝空前多元的方向发展。
宋代以后, 海运日益兴盛, 加之西域环境的恶化、 中原王朝逐渐衰微、 频繁的战乱以及各大文明对峙态势的形成, 陆上丝绸之路渐趋式微, 至明代中期(16 世纪)基本断绝。
(二)海上丝绸之路
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与探索时期较陆上丝绸之路更早也更漫长。 海上丝绸之路的雏形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存在, 其正式形成则在秦汉, 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发展, 至唐代中期以后进入繁荣期。
海上丝绸之路分为东海航线和南海航线两条线路, 以后者为主。 唐代始自广州屯门(今香港新界西北部青山湾)的“广州通海夷道”③“广州通海夷道”航路详细记载见《新唐书》卷43 下《地理志七下》。即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早期称谓。 该航线穿越南海、 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 再经波斯湾—阿曼湾—亚丁湾最终到达东非海岸, 在10 世纪之前都是世界上最长的远洋航线④沈高阳、 蔺志强编著: 《百川汇南粤: 海上丝绸之路对岭南文化的影响(综合篇)》, 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 第83~84 页。。 唐代以后, 我国东南沿海已经发展成为丝绸、 瓷器和茶叶的生产基地, 又是造船、 航海最发达的地区。 商船的运载量远超骆驼且运费低廉, 加之当时航海技术的提高, 所以巨大的商船很快取代了陆上的驼队, 成为欧亚非大陆间贸易往来与文化交流的主要工具, 海上丝绸之路正式超越陆上丝绸之路, 成为联结欧亚非各大文明的主要纽带。 依托愈益繁盛的海上丝绸之路, 大批波斯和阿拉伯商人纷纷前来中国侨居, 不少中国人也陆续移居海外经商, 欧亚非各文明间的文化交流空前频繁。 与东方的变化相适应, 唐代的主要贸易对象——大食, 也在阿拔斯王朝建立后全力发展海上交通, 其首都缚达(今伊拉克巴格达)也由陆上丝绸之路西段的交通中心变为海上丝绸之路在西亚的交通中心。 于是, 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纽带, 广州和巴格达这两座当时全球最大的国际贸易港口展开了充分的商贸与文化交流: 两座城市都设立了专卖对方国家货物的市场, 大批留居两城的对方国家客商也极大促进了两大帝国的文化交流, 沿线的东亚、 南亚、 波斯湾、 阿拉伯半岛、 非洲东海岸等地也都被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开展规模空前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活动。
中外依托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在明代初期郑和下西洋时达到了顶峰, 这一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航线已扩展至全球。 但此后由于明清两代的海禁政策, 海上丝绸之路也不可避免地衰微了。
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在经历了式微以至湮灭的苦难之后, 终于在21 世纪得益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而迎来了复兴的良机。 新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突破了历史上的国家与文明界限, 面向所有国家开放, 各国均可通过参与共建, 为本国和区域经济、 文化的繁荣发展做出贡献。 我们将在和平友好、 平等互惠的框架下, 增进沿线各国人民的人文交流与文明互鉴, 让各国人民相逢相知、 互信互敬, 共享和谐、 安宁、 富裕的生活。
三、 “万里茶道”是“一带一路”承上启下的一环
对“茶叶之路”的研究早已有之, 庄国土《从丝绸之路到茶叶之路》一文, 对中国的茶叶贸易有详细的梳理。 他指出: “昔日丝绸之路上, 中外船舶满载的各式商品, 到18 世纪以后, 已被中国茶叶所代替。 中国茶叶成为中外贸易的主要商品。”①庄国土: 《从丝绸之路到茶叶之路》, 《海交史研究》1996 年第1 期。
实际上, 中国对欧美各国的茶叶贸易由来已久, 中原与北方边疆地区民间层面的茶叶贸易最初伴随着官方“茶马互市”的松动而逐渐展开。 在唐代, 茶马贸易并不发达, 主要存在于唐王朝和边疆游牧民族政权的贵族阶层之间, 民间商人基本上没有参与。
到了宋代, 随着茶马朝贡体系的确立和官方茶马贸易的日趋发达, 茶叶正式上升为国家的战略物资, 每年都要从长江上游的四川产茶区运出大量专门用于易马的茶叶, 称作“博马茶”。 宋朝严格规定, “博马茶”只用于购买马匹, 在满足了朝廷博马之需后才能将剩余的茶叶用来购买其他物资,并且严禁民间人士私自用专门易马的茶与边疆游牧民族政权的商人进行贸易。 后来在退居长江流域的南宋时期, 宋朝与北方金朝的民间出现了一定规模的民间茶叶贸易, 但总体来说, 整个宋代的茶马贸易一直由官府主导。
到了元朝, 蒙古统治者主要重视征收茶税, 并不热心于开展大规模的茶马贸易, 后来干脆变更茶法, 茶叶由民间自由买卖, 政府不再经营, 因此内地与边疆地区的茶叶贸易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不过到了明朝初期, 由于北方元朝残余势力的长期对峙, 茶马贸易再次得到重视, 政府颁布了更为完善的茶禁法规, 严厉打击民间走私茶叶, 所以当时中原民间与边疆政权民间层面的茶叶贸易一度萎缩。 但明朝实施的抬高茶叶价格而压低马匹价格的政策, 显然侵害了边疆地区各族人民的正常生活, 直接导致私贩充斥, 极大冲击了官营的茶马互市。 随着政府对茶叶垄断控制力的减弱和茶禁的松弛, 官府为了降低运输茶叶的成本, 不得不招徕民间商人运茶。 逐渐地, 民间主导的商茶贸易取代了官营的茶马贸易。
与中国的元朝同时, 蒙古人还在欧洲的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金帐汗国。 1240—1480 年, 近现代俄国的前身——罗斯, 尚处于蒙古人的统治之下。 1480 年, 莫斯科公国的伊凡三世摆脱了金帐汗国的统治, 大肆开疆拓土, 兼并莫斯科公国周围的众多小国, 建立了中央集权的俄罗斯国家。 16 世纪伊凡四世即位后, 以莫斯科为中心, 不断东扩, 在征服了喀山汗国和阿斯特拉罕汗国之后, 俄国的势力扩展到了西伯利亚。 茶叶传入俄国也是在这一时期。 相传在1567 年, 哥萨克军事首领布尔纳什·雅雷舍夫从北京返回时, 就曾向伊凡四世报告, 称中国有一种草制而能治病的饮料。 当时, 贝加尔湖的卡尔梅克人已经很看重茶了, 他们用半圆形的铁锅煮砖茶, 并放入牛奶、 油、 面粉和盐等。①中华文化通志编委会编: 《中华文化通志·中国与俄苏文化交流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 第21 页。
到17 世纪中叶, 明清鼎革, 茶禁进一步松弛。 而当时整个蒙古乃至西伯利亚地区的居民饮茶之风甚烈, 已经达到“宁可三日无食, 不可一日无茶”的程度。 1638 年, 沙皇的使者瓦西里·斯塔尔科夫从蒙古阿尔登汗那里运回了整整一车财宝, 其中就包括200 包茶叶。 斯塔尔科夫不懂茶叶, 觉得这些干树叶毫无用处, 既重又麻烦。 他向沙皇报告说: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谷物或者草木制作的饮料, 放在水里煮, 并加入一点牛奶。”②李明滨: 《骆驼商队运茶忙, 茶树引种在俄邦——俄罗斯引进中国茶始末》, 《农业考古》2001 年第2 期。这一批茶叶, 成了俄罗斯全国饮茶的开端。 于是, 远在1689年中俄缔结《尼布楚条约》之前, 汉族商人就已经通过库伦(今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向北行300 余千米, 将茶叶转运到贝加尔湖以南、 色楞格河—鄂尔浑河交汇处东岸的一片平坦地方, 当地的土著民族和远道而来的俄罗斯商人用自己带来的货物在此处与汉族商人进行“以物易茶”的走私活动。 一段时间后, 河边的这块地方就被蒙古族和俄国商人称为“恰克图”, 意思就是“有茶叶的地方”。
1689 年以后, 中俄两国正式开展以茶叶为主的双边贸易。 不过, 清朝政府认为经商历来是民间的事情, 所以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并不十分用心, 万里茶道的茶叶贸易由来自民间的茶商主导。 作为万里茶道的早期开拓者, 晋商占据了中俄茶叶贸易的中方主导, 他们掏钱向清政府的监管部门购买地皮, 在恰克图正南150 米的地方建起了一座与之同等大小的贸易城, 叫做“买卖城”。 此外, 他们还深入南方产茶区, 进行茶树培植、 茶叶加工及运销等工作, 全方位主导着中俄之间的茶叶贸易。
由晋商主导的万里茶道南起中国东南沿海的福建武夷山, 北至清朝与俄国的边界。 不过在19 世纪中叶, 由于长江下游地区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 福建、 江西等东南省份的茶路受阻。 于是晋商将武夷山的茶树种植和茶叶加工技术带到长江中游的湖南和湖北地区, 最终使该地区成为中国近代砖茶的主要产区。 而汉口凭借其中国中部交通枢纽的地理优势, 很快成为中国内地最大的茶叶转运港口。 山西商人们将其在湖南、 湖北、 江西和安徽等长江中游省份收购的茶叶, 通过长江水路运往武汉三镇之一的汉口, 然后再通过汉江的水道转陆路运送到北方蒙古草原和俄国。
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 年)后, 汉口于1861 年开埠, 英国和俄国商人纷纷来到汉口采购茶叶, 汉口的茶叶贸易迅速发展。 19 世纪70 年代, 为利用汉口四通八达的水上运输, 更加便利地进行茶叶加工和出口, 俄国商人逐渐将原设湖北产茶区的茶厂迁往汉口, 利用蒸汽机制作茶砖。 依托万里茶道南部茶叶运输中转站的有利条件, 制茶业成为清末汉口最大的工业, 汉口也成为全国茶叶加工和出口的中心。 在汉口的滨江地带, 运输茶叶的商船遍布汉水及长江沿岸, 一直绵延到谌家矶一带, 长达三十多华里。 汉口也因此被称为“茶叶港”。 此后随着中国茶叶出口量的滑坡, 汉口的茶叶输出量也有所回落, 但其在全国的占比仍在攀升。 20 世纪初期, 汉口的茶叶贸易达到顶峰。
然而, 繁盛中也蕴含着危机。 由于长江“黄金水道”上货轮航速快、 运量大、 安全可靠, 俄商的茶叶运输从汉口经由汉水北上的水陆联运, 逐渐改为由汉口经上海, 再由天津经由陆运前往俄国。晋商的茶叶运输, 也有一部分经由长江至镇江, 再由京杭运河北上至通州, 再经陆运由张家口至恰克图出口。 1860—1880 年, 天津至恰克图商路上的中俄贸易达到最兴盛的时期。 但从19 世纪90 年代起, 由于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修筑, 这条线路逐渐衰落。 1904 年西伯利亚大铁路全线贯通之后, 汉口俄商茶叶径直运往海参崴, 这条线路几乎完全绝迹。 从长江出海的茶路, 还因为1869 年苏伊士运河的通航, 有了经由西亚、 东欧进入俄国的通路。 1906 年后, 京汉、 京张铁路依次通车, 茶叶可以由汉口经由铁路直接北运。 1917 年, 俄国十月革命之后, 汉口的几家俄商茶厂相继关停或转由英商经营。 中俄之间的茶叶贸易就此衰落①1922—1929 年, 苏联一度恢复进口中国茶, 汉口茶市有所恢复, 但终因1929 年中东路铁路事件导致的中苏断交而再度衰落。, 经由汉水北上的“万里茶道”从此成为历史。
目前正在进行的中蒙俄三国联合申遗的“万里茶道”, 所指的范围比广义的“茶叶之路”略小, 是从17 世纪后半叶起至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茶叶经由蒙古等地输出至俄罗斯等国的陆上贸易路线。 与“丝绸之路”相似, “万里茶道”也是因商品而得名, 但其线路意义又远远超出茶叶这一商品的范畴。 “万里茶道”的持续时间, 大致处于“丝绸之路”衰落之后,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 正是上文所提到的“式微时期”。 如果孤立地看“丝绸之路”与“万里茶道”, 可能会得出“茶叶之路”的重要性远远不及“丝绸之路”的观点。 但若将其纳入“一带一路”文化线路体系之中, 则可以清晰地看出, “茶叶之路”正是“一带一路”式微时期承上启下的一条中西文化交流线路, 这也正是其历史意义所在。
推动“万里茶道”申报世界遗产, 除了要应用“文化线路”的方法论对其进行系统的研究之外, 还应当将其纳入“一带一路”的历史文化体系, 从而正确认识其历史地位, 以及其对跨文化交流的重大意义。
四、 作为节点的武汉及荆楚文化
“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初, 人们对于它的线路意义, 认识得还较为刻板。 提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节点城市, 就首先想到西安、 洛阳; 提到“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节点城市, 就首先想到泉州、 广州。 实际上, “一带一路”倡议并没有设置一个基于古老交通路线的线路范围。 经过上文的历史层次梳理可以看出, 武汉这一“万里茶道”上最重要的节点城市, 对于“一带一路”承上启下的历史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武汉应当积极响应“一带一路”倡议, 推动跨文化交流, 成为“一带一路”的节点城市。
茶叶贸易曾经是汉口商业的支柱。 罗威廉在《汉口: 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中援引西方观察家们的话, “如果不是茶叶贸易, 实际上没有一个西方人会涉足这个城市。 在西方人眼里, 茶叶是汉口存在的唯一理由”, 西方观察家的话虽然有些言过其实, 但茶叶对汉口近代城市兴起做出了巨大贡献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正如罗威廉所说: “正是茶叶贸易的巨大份额, 才使得当地茶叶市场成为西方影响这座城市的主要渠道。”②罗威廉: 《汉口: 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 第141 页。开埠之后的汉口, 第一大外贸出口商品就是茶叶。 为了让茶叶贸易更加顺畅, 19 世纪70 年代, 俄商将原址设于崇阳的顺丰砖茶厂、 原址设于蒲圻羊楼洞的阜昌砖茶厂和新泰砖茶厂迁至汉口。 由于俄商在税收、 资金、 设备和运输上拥有优势, 其茶叶贸易逐渐脱离了晋商。 1893 年, 位于上海路口的柏昌砖茶厂建成, 俄商在汉口的四大茶厂均告落成。 与此同时, 由于英国茶商专注于印度与锡兰茶叶, 淡出中国茶叶市场, 俄商遂进一步控制了中国茶叶出口的主体。
武汉这一节点城市的背后, 除了茶叶贸易, 还有绵延三千年的荆楚文化。 荆楚文化有五个方面的精神特质: “筚路蓝缕”的创业精神、 “抚夷属夏”的开放精神、 “一鸣惊人”的创新精神、 “深固难徙”的爱国精神与“和众安民”的和谐精神。①张通: 《荆楚文脉》, 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 第2 页。荆楚文化在“万里茶道”的茶叶贸易及文化交流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至今仍有大量的物质与非物质遗存。
首先说创业精神。 武汉是中国南方各大茶叶产地所产茶叶的集散地, 被称为“东方茶叶港”, 商埠文化源远流长。 早在宋代, 这里就是两湖地区茶叶运往北方蒙古草原的南部中转站, 并于明代初年晋升为中国三大茶市之一, 直至明末才因军事原因而衰落, 稍后又在中俄重开商路后迅速发展至前所未有的水平②参罗威廉: 《汉口: 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 第142 页。。
其次说开放精神。 中俄万里茶道对武汉城市的近代转型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19 世纪中叶, 中俄茶叶贸易及近代制茶工厂群的建立, 带动了其他16 个国家在汉口的工业投资。③武汉市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编: 《中俄万里茶道与汉口》, 武汉出版社2014 年版, 第276 页。在洋务运动领袖张之洞的努力下, 武汉建设了当时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基地。 近代工业的发展也使武汉成为重要的国际贸易城市, 被誉为“东方芝加哥”。
然后是创新精神。 武汉人的创新, 也受到了国际贸易与文化交流的重大影响。 在武汉三镇均可见到中西合璧式建筑, 既保持了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 又采用了当时最新的西方设计理念和建筑方法、 建筑材料, 具有重要的见证意义。
再说爱国精神。 武汉是洋务运动的重镇, “师夷长技以自强”的精神体现在多处, 其中兴办教育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 无论两湖书院还是自强学堂, 都体现了教育强国的重要理念。
最后说和谐精神。 武汉的历史建筑风格多样, 和谐共存。 传统风格的宝通寺、 长春观, 俄国风格的东正教堂, 混合风格的古德寺……在荆楚文化与中西文化交流共同的影响下, 武汉的风气是自由的, 也是和谐的。
五、 “万里茶道”申遗的世界性意义
“万里茶道”在2019 年3 月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作为一条文化线路, “万里茶道”申遗并且得到世界承认, 其意义是多元的, 它不但展示了茶文化及其交流为世界做出的重大贡献, 也填补了从“丝绸之路”及“海上丝绸之路”跨越到“一带一路”的时空空白: 从时间上来说, 它展现了“丝绸之路”式微时期中外交流与贸易的丰硕成果; 从空间上来说, 武汉作为连接北方陆路与南方水路的重要节点, 起到沟通海陆两条文化线路的重大作用。
横跨今天中、 蒙、 俄三国的“万里茶道”, 总长超过1.4 万公里, 见证了从唐宋时期到清末民初,尤其是17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以茶为媒的文明交流, 展现了东方农耕文明、 草原文明与西方工业文明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碰撞, 也体现了作为世界三大饮料之一的“茶”的价值与魅力。
在长时间、 跨区域的茶叶贸易中, 不同民族、 不同国籍的商人群体在茶路沿线的城市、 集镇、村落中生活, 推动了建筑、 城乡格局及交通体系的发展与革新。 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也在这一过程中, 受到了近代商业文明的巨大影响。 无论生产技术还是建筑风格、 审美观念, 抑或是宗教信仰与价值观、 生活方式, 都在这样的交流与影响中突破了原有自然、 社会环境与血亲纽带的限制, 发生了变化并留存至今, 为沿线的各个区域增添了更加多元的文化色彩。
在整个线路上, 茶园、 工厂、 古道、 码头、 集镇、 会馆、 海关、 银行、 寺庙与宅院等遗存, 构成了系列遗产的整体, 体现了茶叶贸易所涉及的生产、 加工、 运输、 销售及相关文化生活的完整环节。 它们共同见证了17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横跨亚欧大陆的这一商贸体系及其运行模式, 也见证了商人这一群体的文化传统及生活方式。
从南到北, 万里茶道的长距离运输经过了中国南方的丘陵山地、 水网平原、 山间盆地及高原戈壁, 面对这样复杂多变的自然地理环境, 水陆联运、 南船北马, 以及鸡公车、 骆驼队, 反映了来自不同民族、 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们杰出的适应与应对方式。
在中国, 万里茶道的兴衰见证了中国封建王朝的强盛与式微; 放眼欧亚大陆, 它也是沿途各民族历史中重要的一页。 万里茶道跨文化的交流方式与不断扩大的交流规模, 推动了沿线种植业、 加工业、 商业与交通运输业的繁荣发展, 也促进了沿线城市与集镇的繁荣。 回望“丝绸之路”、 展望“一带一路”, 万里茶道为亚欧大陆的地缘政治也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典范, 有助于沿线各国延续友好的历史, 共创发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