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永京对近代西学传播的贡献*
2019-12-31孙小蕾
□ 孙小蕾
颜永京(1839—1898)是中国近代早期基督教会著名的华人牧师。学者对其研究主要侧重于宗教史、心理学、美学、教育史等视角。徐以骅和汪常明分别考证了颜永京的宣教事业和留学史实。①关于颜永京宣教事业的研究成果有:徐以骅:《颜永京与圣公会》,《近代中国》第十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第193—215页;徐以骅:《西方化与处境化——圣公会三位华人先驱牧师之研究》,《美国问题研究》第二辑,北京:时事出版社,2002年,第310—341页。关于颜永京留学的史实考证有:汪常明:《19世纪颜永京家族与亲族留学美国小考》,《浙江档案》2017年第6期,第56—58页。赵莉如和黄兴涛发现颜永京是最早介绍西方心理学和美学的中国人。②赵莉如:《有关〈心灵学〉一书的研究》,《心理学报》1983年第4期,第380—388页;黄兴涛:《“美学”一词及西方美学在中国的最早传播——近代中国新名词源流漫考之三》,《文史知识》2000年第1期,第78—81页。阎书昌强调颜永京对心理学术语的创制与贡献。③阎书昌:《颜永京对西方心理学引入及其汉语心理学术语创制》,《南京师大学报》2012年第4期,第116—120页。肖朗、柯遵科等人提及颜永京率先导入斯宾塞(Herbert Spencer, 1820—1903)教育思想。④肖朗:《科教兴国的强音:斯宾塞教育思想在近代中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第88—89页;柯遵科、李斌:《斯宾塞〈教育论〉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中国科技史杂志》2014年第2期,第190—191页。黄兴涛认为颜永京在《肄业要览》中三处七次使用“文化”一词,并将文明译为“文化昌炽”,极富自觉探索行为。⑤黄兴涛:《晚清民初现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历史实践》,《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6期,第9—10页。王彩芹从英译角度展现《肄业要览》一书的翻译图景。⑥王彩芹:《斯宾塞中译本〈肄业要览〉译词考》,《或问》第21号,东京:近代东西言语文化接触研究会,2011年,第91—116页。
本文旨于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重点研究颜永京在西学传播中的创见和贡献,考察他对既切合原著又便于国人理解的中文译法的探索,并分析其译著在不同阅读群体中产生的影响。
一、由牧师而为译者,由布道而为播学
颜永京,字拥经,福建厦门籍,出生于上海。1848年10岁时进入文惠廉(William Jones Boone,1811—1864)担任主教的美国圣公会教会学堂并受洗。1854年被传教士带往美国学校念书,是中国最早的赴美留学生之一。1857年进入美国俄亥俄州肯阳学院(Kenyon College)学习,1861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⑦J.N.Hayes, “Memorial of Rev.Y.K.Yen, ”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Aug 1, 1898.1862年回国后先在上海工部局担任秘书,后因对教会工作感兴趣,决意终生宣教。1868年前往武昌传教,参与筹立文华书院(华中师范大学的前身),在武昌传教共计11年。1878年底回到上海后,协助施约瑟(Samuel Isaac Joseph Schereschewsky,1831—1906)主教创立上海圣约翰书院,担任学监,管理整个院务,负责教授天文学、数学、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课程,兼授神学,并开设心灵学课程。①颜惠庆著,姚崧龄译:《颜惠庆自传》,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页。
颜永京对西学的传播突出体现于他的两本译著之中。他首先翻译英国著名教育家斯宾塞的作品EDUCATION: Intellectual, Moral and Physical②H.Spencer, EDUCATION: Intellectual, Moral and Physical.New York: D.Appleton and Co., 1860.的第一篇论文“what knowledge is of most worth”,取名《肄业要览》。《肄业要览》的第一个完整版本是1882年上海美华书馆本,这是斯宾塞作品的第一个中文译本。直到1923年,任鸿隽才又将斯宾塞原著的前两篇论文翻译为《教育论》。
《肄业要览》出版之前,西学著作之汉译者多为外国学者,常采用“西译中述”的方式,即拥有一定汉语知识的外国学者和中国学者合作翻译,以自然科学、工艺、制造、医学内容为主,社会科学知识极少。以当时京师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著为例,京师同文馆译书26种,自然科学类占据14种。③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3页。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书180种,社会科学类21种。从两所翻译馆译书目录来看,在《肄业要览》出版之前,社会科学类译书共5种,译者皆为外国传教士。④同上,第423页。陈启伟曾经谈道:“90年代以前,中国人自己撰文介绍或翻译西哲著作极少,据我所知,只有王韬的《英人培根》和颜永京译斯宾塞的《肄业要览》和海文的《心灵学》。”⑤陈启伟:《关于西学东渐的一封信》,《哲学译丛》2001年第2期,第64页。《英人培根》只是简单的笔记,并不算译著。实际上,王韬1873年和张宗良、陈蔼廷等六人合作翻译《普法战纪》,此书主要记述普法战争的史实,并非王韬独立翻译。因此,颜永京翻译的《肄业要览》是近代华人较早独立翻译的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类作品。
1889年,颜永京的另一部译作《心灵学》出版,这是中国人独立翻译的第一本心理学译作。⑥《有关〈心灵学〉一书的研究》,第380页。底本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约瑟·海文(Joseph Haven, 1816—1874)的Mental Philosophy: Including the Intellect, Sensibilities, and Will⑦J.Haven, Mental Philosophy: Including the Intellect, Sensibilities, and Will.Boston: Crosby Nichols and Company, 1858.的前半部,此书是同时代美国最流行的心理学教材。颜永京在美国留学时曾学习心理学课程,所用可能就是约瑟·海文的教材。⑧《颜永京对西方心理学引入及其汉语心理学术语创制》,第116页。除此之外,约瑟·海文和颜永京一样都是牧师,这些促使颜永京将约瑟·海文的作品作为译介对象。
二、逻辑学与心理学术语创制
颜永京作为一名译者,基础性工作便是对译词汇。国人对逻辑学和心理学这样的西方学科并不熟悉,颜永京在翻译《肄业要览》和《心灵学》两书时都做了系统的探索,创制了大量术语。
中国人对西方逻辑学术语的翻译工作始于明清之际,李之藻与来华葡萄牙传教士傅泛际(Furtado Franciscus,1587—1653)合作翻译了《名理探》,为西译中述作品。而《心灵学》中则包含近代中国人较早独立译介的西方逻辑学内容。
《心灵学》一书分四题论述,即“论呈才”“复呈才”“思索”“理才”。颜永京在“思索”一题中对逻辑学术语和知识有详尽的译介和论证。此专章分为四节,8800余字,总题为“论分核”。
第一节“分核之用”。译作开头写道:“将共同者分之,是为分核。分核计分两类,曰分意影,曰分表句。”并以枱子和雪是白之例解释何为“分意影”与“分表句”。接着,作者举例指出“推出辨识”和“引进辨识”的区别,前者是“从全而至其分”,后者则是“从分而至其全”,强调辨识是用“屑录集成格式为助”。
第二节“辨识之分别”。作者认为事物皆有“必然之实”和“两可之实”,进而阐明辨识工夫也有两种,即“指示据辨识”和“可信据辨识”。“指示据辨识”主要包括“直径”和“委曲”两种辨明方法。“可信据辨识”则有“证词”“经历”“形势相似”三种方法可得。文中分别以大量事例说明“证词”可能存在“有限制”和“有假与误”的可能,而“经历”则与“引进辨识”之法类似,即将所经历的事情,引至一总理,皆赖事物之常为基,但是经历所依据的天然事物之常有时存在不可靠的可能。文中举 “暹罗国地居赤道之人民未知寒冬,故彼谓水终是水,不能坚凝如石”以佐证。海文英文原著中并未提及此例,颜永京常常自己举例补充说明,便于读者理解。
第三节“立希卜梯西以助辨识”。颜永京将“hypotheses”直接音译为“希卜梯西”,并对“设”这一逻辑学术语进行归纳。“希卜梯西者,希利尼文字,即衬托之意,凡借此为用者,是因物无基可立,暂立希卜梯西以托之,再试验其基之可用与否”。译著中介绍并批评了“希卜梯西”用于格致学无甚大益的观点,介绍了“设一希卜梯西”的具体步骤。
第四节“辨识之格式”中,作者先介绍了推出与引进辨识皆用表句为事,分为“公”和“特”,继而举例说明“正表句”和“反表句”、“清表句”和“ 表句”之别,并对“屑录集成”的格式、分类进行了阐述。
现将颜永京创制的主要逻辑学术语汇总如下(见表1):
表1:《心灵学》若干逻辑学词汇与今译词汇对照表① 资料来源:J.Haven, Mental Philosophy: Including the Intellect, Sensibilities, and Will.(清)颜永京:《心灵学》,光绪十五年益智书会刻本。Williamson Jon, Russo Federica, Key Terms in Logi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
《心灵学》一书虽然并非逻辑学专著,但是可以反映海文对逻辑学知识的特殊兴趣和深入了解,而颜永京不厌其烦地将其详细译出,并添加了原著中没有的例子和归纳,成为较早独立自觉翻译逻辑学术语的中国人。
除独立译介逻辑学术语,颜永京更突出的贡献是引进西方心理学,创制心理学学科术语。《心灵学》是近代华人翻译的第一本心理学著作。当时国人对心理学接触很少,很多心理学名词在中国没有对应词,都是颜永京首创(见表2)。
表2:颜永京创制心理学词汇表② 资料来源:J.Haven, Mental Philosophy: Including the Intellect, Sensibilities, and Will.颜永京:《心灵学》。
(续表)
颜永京创制的部分心理学词汇被其子颜惠庆总编的《英华大辞典》收录。《英华大辞典》于1907年编纂完成,它不仅被列于光绪皇帝交给内务府的书单中,①叶晓青:《光绪帝最后的阅读书目》,《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182页。而且在民国知识分子中非常畅销。严复为此书作序,盛赞该词典为一部“持较旧作,犹海视河”的巨著。②元青:《晚清汉英、英汉双语词典编纂出版的兴起与发展》,《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100页。傅雷、蔡元培、周作人、戴镏龄等人都将《英华大辞典》作为案头必备工具书。它发行量巨大,流通面较广,多次再版,影响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③孙增德:《一位外交官的文化履迹——颜惠庆与清末民国的文化事业研究》,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50—51页。颜永京的译词也伴随着《英华大辞典》提供给更多读者,启蒙更多的人。
1911年,美国公理会传教士谢卫楼(Devello Zelolos Sheffield,1841—1913)出版译作《心灵学》。④谢卫楼:《心灵学》,宣统三年北通州公理会印字馆刻本。这本书是民国时期华北书院的教材。尽管20世纪初心理学学科名称已经固定,谢卫楼却仍然沿用颜永京创制的学科名称。
三、“格致”新分法和“society”新意涵
作为一名译者,颜永京的基础性工作是翻译原文,但他又不仅局限于此。在翻译过程中,他对学科分类富有创见,赋予科学一种全新分类方法,首次将社会科学学科和自然科学学科同时纳入科学范畴。同时,像“社会”这样重要的概念,他按其理解做了许多释义,并阐述了对国家、社会和人民的一种理念,在中国近代学术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肄业要览》全书核心观点为“格致学是最有用的知识”。“格致学”为“science”的译文,即科学。“格致”一词原出自儒家经典“格物致知”。宋代程颐和朱熹提出“格物穷理”,即通过外在事物探求真理。明清之际,西方传教士取“格致穷理”为嫁接之梁,移植域外自然科学知识,发展成为一种融合西学、附属经学的专门学问本土范畴——“格致学”。⑤张帆:《近代“格致学”的传播与辨义》,《学术研究》2007年第10期,第99页。同时,西方科学分类方法也逐渐传入。1623年,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Jules Aleni,1582—1649)在《西学凡》中首次叙述同时代欧洲的学制与学科分类体系,即“西学六科”。⑥黄兴涛、王国荣编:《明清之际西学文本——50种重要文献汇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9页。艾儒略是用中文“斐录所费亚”翻译“philosophy”,对应格物穷理的“理学”。
19世纪60至70年代,西方传教士仍多将“格致学”作为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分支来看待。1866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A.P.Martin,1827—1916)著《格物入门》,英译名仍为“Natural Philosophy”,内容仅包括水学、气学、火学、电学、力学、化学、算学7卷。⑦《近代“格致学”的传播与辨义》,第99页。1873年,德国传教士花之安(Emst Faber,1839—1899)撰写《德国学校论略》,将西方高等教育学科分为“经学、法学、智学、医学”。⑧肖朗:《花之安〈德国学校论略〉初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第89页。格物学被置于智学之下,大致包括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等。和颜永京同时代的西方传教士想表达的“格致学”是哲学或理学的分支,他们只是将自然科学知识笼统归结到“格致学”下,多以物理学为主,涉及天文学、化学、生物学等学科,并不系统完善。受传教士影响,从1876年起,京师同文馆中的格致馆课程内容也主要是物理学及动植物学。
颜永京创造性地使用独特的方法对科学进行分类,是“格致学”与“science”对译后,第一位论述“科学重要性”的人。当时中国没有一本书专门论述科学课程在中国学校课程中的必要性和地位,《肄业要览》便弥补了这一不足。该书以对人的五种价值作为划分标准,按照轻重缓急将“格致学”依次分为“教人保护性命之学问”“谋生计之学问”“为父母之学问”“为民下之学问”“玩物适情之学问”(见表3)。这五种学问有相应的学科内容和价值。
表3:《肄业要览》中“格致学”具体内容① 资料来源:(清)颜永京:《肄业要览》,光绪八年上海美华书馆铅印本。
这种分类方法强调科学的实用价值,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归于“格致学”。颜永京独创“民景学”“性灵学”“艳丽学”等学科译词分别指称社会学、心理学、美学,都属于近代意义的社会科学范畴。
同时代人对他上述分类方式也有所借鉴。1881年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主办的科学杂志《格致汇编》曾刊载《肄业要览》的部分章节。1882年傅兰雅开始编译《格致须知》,按照计划, 这套丛书准备出10集,每集8种, 共80种。前三集是自然科学,四、六集为工艺技术,五集属于社会科学,七集为“医药须知”,八集为“国志须知”,九集为“国史须知”,十集为“教务须知”,这当中就有专门的社会科学门类。
《肄业要览》在科学分类上颇有创见,而“社会”作为社会科学知识的关键词,颜永京对此也有独到的见解。王彩芹曾指出:颜永京创制了“民景学”和“为民学”对译中国没有的学科名称“sociology”和“the science of society”。②《斯宾塞中译本〈肄业要览〉译词考》,第106页。有学者根据王彩芹的研究认为:“颜永京对‘社会’的翻译是对传统意义上百姓或民风习俗的强调。”③崔应令:《中国近代“社会”观念的生成》,《社会》2015年第2期,第36页。
在《肄业要览》之前,“society”一词传教士多译为“会”。颜永京书中涉及“社会”一词翻译共17处。笔者通过比对,认为颜永京对“社会”一词的翻译注重上下文语境,较为活泼,大致包含三层意涵,且对引申词汇“social”等也有独立翻译。
其一,颜永京用中国古文中“闾阎”“闾里”等词进行对译,使“社会”的翻译有了一大群人所属机制和关系的共同体的意涵。如:
1.social union
闾阎国家无事
2.social and political relations
闾里国家相关之举
3.social life
百姓彼此平常相交之梗概
4.social sentiments and sympathies
必闾阎安谧国家无事,然后可以鼓腹以嬉,否则断断不能
5.The natural history of society
草野中事
其二,颜永京将“民”与“国”的关系注入到“社会”的意涵之中,强调民的责任,并带有现代意义的阶级色彩。如:
1.make individual and social life possible
群聚一国
2.social is made up of individuals
国中之民原合众类以成
3.society is done by the combined action of individuals
凡国民之所作即其众类同心所作
4.the social
民下之分
5.the most elementary truth of sociology
百姓之相交
6.social phenomenon
国民做事之所以然
7.social position
能于众人中居高位,巍巍然以观感众人
其三,颜永京在译作的修订中,更强调“社会”意涵中“民”的责任。如:
social needs have subordinated individual needs,and that the chief social need has been the control of individuals
1882年上海美华书馆版本:无译
1895年上海格致书室版本:不论何国皆是蛮夷而无部领,民人彼此不投。后有才能者,兴将众人管束,始得彼此安居乐业,练成一国;所以一国所不可少,是有位有权之人能治理众民者也。
1882年颜永京论述“抚养教诲子女之学问”和“闾里国家之学问”的关系时,强调“先有家而后有国,且以国未创之前,家已无或不能有,即国既废之后,家亦无不能有者。”①(清)颜永京:《肄业要览》,光绪八年上海美华书馆铅印本,第6页。1895年修订后则认为:“先有家而后有国,且民未聚,国未立,民间亦能有家。即国既废,民间尚能有家。”②(清)颜永京:《肄业要览》,光绪二十一年上海格致书室铅印本,第7页。
颜永京为何强调“社会”意涵中“民”与“国”的关系呢?这可能与他1895年修订该书前的经历有关。1894年1月13日他赴英参加反鸦片大会,③“Diary of Events in the far East,”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Mar1, 1894.辗转各国,1895年回国正值中日甲午战争结束,他在修订中,更想把对“国”的认知,即“世界之中国”的国家观而非“中国之世界”的天下观展现在读者面前。他的修订给读者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的新视角,由原来的“天下国家”发展转变为在限定地理范围内、由共同或近似血缘的家构成、凭财产及能力参与治理民众组成的近代主权国家。此时中国的民族危机日益加深,颜永京更强调民众在国家中所起的作用。
四、西学之津梁
关于颜永京传播西学的影响,熊月之曾这样评价:“颜永京是教会中人,与士大夫关系不深,所以他的译作长期不为人重视。”④《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第556页。笔者以为此观点值得商榷,《肄业要览》初次出版时,确实传播不广,但是在1895年经颜永京修订后获得了广泛传播。
《肄业要览》的版本很多,即可说明译作的影响力。笔者见到了《肄业要览》的10个版本:1881年《格致汇编》版本、1882年上海美华书馆版本、1895年上海格致书室版本、1897年《西政丛书》版本、1897年《质学会丛书》版本、1897年《湘学报》更名为《史氏新学记》版本、1897年湘省重印版本、1898年《无锡白话报》白话版本、1901年《富强斋丛书续全集》版本、1902年《新辑各国政治艺学全书》版本。除此之外,还有《新译泰西新学记》版本,《中外日报》1902年刊登广告称其为“求实学者之津梁”⑤《中外日报》,1902年6月24日。。但是笔者并没有找到《新译泰西新学记》的现存版本。
颜永京译著的最早受益群体是圣约翰学院的学生。“前在圣约翰书院,曾逐日将大略翻译汉文,教授后学,学者似乎得其益处。”⑥(清)颜永京:《心灵学·序》,光绪十五年益智书会刻本。《心灵学》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材。
教会中人较早阅读和回应颜永京的译作。著名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以“遇”“触”“须具者”“恰巧者”等词说明译者在佛教、儒学、基督教三种思想中权衡心理学术语的用法,肯定颜永京为中国人编写心理学术语的贡献。⑦J.Edkins, “Our Book Table: ‘Review the gospel pulpit’,”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Aug1, 1889.傅兰雅称:“《肄业要览》是一部所有在教会学校教学的中国人以及为教育部门培训的人都需要认真研读的书,至少必须认真通读。”⑧“The Educational Directory for China: An Account of the Various Schools and Colleges Connected with Protestant Mission,”Educ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 Printed at the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5.
普通知识分子在《肄业要览》未修订前已对其有所耳闻。上海格致书院1889年开始的春、秋两季特课考试,参加答卷者多为普通读书人。李鸿章曾出过关于斯宾塞的试题:“逮达文、施本思二家之书行其学,益备能详溯其源流欤。”前四名考生中,朱澄叙和钟天纬均答出斯宾塞中译本《肄业要览》。①《斯宾塞〈教育论〉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第192页。受格致课艺影响,《皇朝经世文三编》②(清)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卷十一,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第166页。和《畴人传四编》③(清)黄忠骏:《畴人传四编》卷十一,清光绪二十四年黄氏刻本,第78页。均介绍了《肄业要览》。
维新派人士的推荐评语尤为醒目。梁启超言:“父兄欲成就其子弟不可不读之。”④李孝迁:《梁启超早年新史学思想考源》,《史学月刊》2007 年第3期,第14页。黄庆澄言:“读此书当为之爽然。”⑤(清)黄庆澄:《中西普通书目表》,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第1页。
同时,《肄业要览》的内容通过湖南、江苏维新派主办的报刊广为传播。《湘学新报》⑥《湘学新报》1897年3月在湖南创办,1897年11月第21期改名为《湘学报》。是维新运动时期湖南官、绅、学人合办的重要报刊,它从第8期到第24期连载了《肄业要览》。《湘学报》的编辑就曾察觉梁启超思想和此书的相通之处:“梁启超谓中国之学重记,外国重悟,是书则谓格致学所练记性,胜于文字所练,其旨一也。”⑦《掌故书目提要》,《湘学新报》1897年第4期。可能正是由于《湘学报》的全文刊载,反响不错,才会有湘省刻本单行本的发行。
值得注意的是,维新派创办的中国最早白话文报刊《无锡白话报》曾刊载由《肄业要览》演绎成的白话文,命名为《史氏新学记》。《史氏新学记》的白话演述者裘昌龄在序中道:
西洋各国的读书人见了这部书,各各佩服他,称赞他这说话有益处,就把这书传遍了各国。从此西洋人就不做那没用的古书,也不做那没用的古文,就称那格致制造一切有用的学问。他的国家就渐渐兴旺起来。……我现在把这部书翻译出来,请大家看看。我的文理,虽然不好,书上的说话,却一些不错,大家看了,能够把从前读书人的弊病一齐除去,我这翻译的辛苦也就不冤枉了。⑧(清)裘昌龄:《史氏新学记·序》,《无锡白话报》1898年第2期。
裘昌龄也看重《肄业要览》针砭时弊、救亡图存的意义,用活泼且略带粗狂的方式演绎成白话,极富表现力,意在启发民众。
维新派之后,各类读者也相继阅读颜永京译著。罗振玉指出“《肄业要览》专论为学处世之理,甚精要。”⑨罗振玉:《科举改后劝各省设䘏儒会贴说》,《中外日报》1898年8月18日。孙宝瑄在日记中感叹:“《心灵学》述艳丽章,谓物之艳丽,是物之灵气在块质透显。语为我国人所未经道。予谓即刚健、笃实、辉光之意。”⑩(清)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5页。叶瀚认为《心灵学》“讲明脑筋受外感而内情变动之理”,读者应参阅《格物探源》《省身指掌》《内科理法前编》等书,方能具见始末。⑪(清)叶瀚:《初学宜读诸书要略》,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第11页。
20世纪初,颜永京译著仍被视为新学必读书目。1901年贵州学政赵惟熙将《肄业要览》收录于《西学书目答问》,“是书言教学童之事,颇多新理可采。”⑫(清)赵惟熙:《西学书目答问》,载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574页。1902年徐维则在《增版东西学书录》中言:“《肄业要览》内论尽民下责分一篇,尤足以救中国今日民心之弊,不可不急读也。”⑬《晚清新学书目提要》,第125页。
综上所述,颜永京是较早独立传播西方社会科学作品的华人,一生致力于传播西学。他的两部译著向国人输送了诸多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并为后世各种阅读群体所传布。颜永京是中国学者自己系统独立翻译西方社会科学著作的开始,开创国人独立翻译西学之风气。他将针砭时弊的家国和人文关怀投身于作品的独立探索之中,这种华人译书经世的风气,为后来无数著名中国译者所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