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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规训与反抗:《羞耻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

2019-12-30伍宝娟曾伟珍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男权身体

伍宝娟,曾伟珍

(1. 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000;2. 新化县第十四中学,湖南新化 417600)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身体理论认为,身体是权力控制的场所,既要遭受来自以国家机器为代表的宏观权力的规训和惩罚,又不能避免来自日常生活、知识、制度等微观权力的渗透和实施[1]10。女性身体更是男性权力控制与规训的焦点,“男人通过家庭和国家制度从意识形态上控制妇女和财产的分配权。于是,身体在权力/知识机制中,成为文化的一种表征”[2]107。但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四川绵阳作家安昌河的近作《羞耻贴》①通过一系列女性的身体叙事揭露了女性所遭受的来自于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与精神进行奴役与统治的本质,同时凸显被规训的女性以身体为基点对强加于女性身上的男权所作的生命抗争。可无论是被驯顺的女性还是反抗的女性,都摆脱不了其共同的悲剧性宿命。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作家对女性的深切同情,并对女性悲剧性宿命的缘由进行了探寻。但是,文本以女性形象的升华来展望一种理想:以饱经一世苦难艰辛却默默牺牲自我的如大地母亲般的女性受难者形象来宽容男权社会所施加于女性身上的罪与恶、命与运,以抵达两性和解的文学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言之,作家男性中心的意识也在此显露无遗。总之,女性身体在《羞耻贴》中成为了父权规训与女性反抗的场所与主体。

一、被男权规训的女性身体

对女性身体进行规训与型塑的男权不是来自某一单个的权力,“而是来自聚焦于身体的各种社会力量的总和,包括政治、经济、法律、文化、习俗等各方面的因素”[2]69。社会的各种权力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并无时无刻不在场。因此,男权对女性奴役与规训的历史被铸刻在了女性的肉身之上:剥夺女性作为人的主体性地位,将女性型塑成一个为男性服务的性别角色,全方位地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方面最显明的权力操作是通过将女性“物品化”的性别修辞方式使女性成为具有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物品,从而具有商品的价值属性;同时,通过将女性“物品化”,也剥夺了女性作为人的说话的权力(因为物品是不会发声说话的),在话语系统里沦为被男性所命名、所规定、所阐释的客体与他者。如“妇人,伏于人者也”(《礼记·大戴》)、“妇,服也”(《论语》)、“妇者服也,以礼屈服”(《白虎通》)“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3]671女性的“服”“从”从来不是女性自我的规定,而是被男性所规范与表述的,正如孟悦和戴锦华所说的:“在话语中,女性只遇到男性的禁令。”[4]12男权社会将女性塑造成符合男性规范的客体或符号。《羞耻贴》中所有的女性身体无一例外地被男权社会所规训。

王书的姑姑王句是一个被男权社会与文化所完全驯顺而不自知的悲剧女性,她将男权文化内化为自己的无意识,不仅使之自动地施加于自身,而且也施加于其他女性,从而成为父权文化的同谋与帮凶,成功地掩盖、藏匿与抹杀了男权对女性奴役的本质,让男权的统治本质成为一种女人对女人的压迫与控制。王句本是属于男权集团内部的人,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曾是爱城军区的首长,因此王句的身体与思想被男权意识形态所同化,带有男权的威严,“言行似刀口锋利,微微闪烁的寒光叫所有人都敬畏”。首先,她认定女性身体的价值功能是为夫家传宗接代,换言之,如果女性身体不具备生殖功能,那就应该离婚,而不管两人是否相爱。这明显是男权秩序与男权话语对女性身体使用价值的表述与传达,以保障完成男性世系权力、财富与家族的传承,投射的是男性世系的价值与利益。王句曾嫁给战斗机飞行员范耏,因她连生五个孩子都是死胎,在死婴的左乳上有一颗针尖大小的印记,轻轻碰触,有凸起感——这是家族原罪的象征,是难逃宿命的血咒。她因此主动与范耏离婚,不再结婚也不再生育。其次,王句将父权社会奴役女性的“从一而终”观念内化为自己的无意识,认为女性必须安心家庭,即使不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也应该坚守所谓的妇道,否则就是荡妇、淫妇,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她对母亲梁妇,没有丝毫的恩情,也没有对母亲凄苦生活(王句的父亲王文只有半截下体,无法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同情,只有对女人从一而终观念的守护,因此面对母亲以身体进行的反动与叛逆,是恨之而后除之,先是设计谋杀了梁妇与别的男人生下的那个无名男孩,后设法谋害了母亲梁妇,使之坠井而亡。弟弟王章的妻子(王书的母亲)谢诗因与一医生有婚外性行为而被王句诱逼成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连王书死前想要看一眼母亲的愿望,都被她断然拒绝。可她对弟弟王章出轨一已婚女性并生下私生子的行为,则只认为是一种麻烦而已。这种区别对待的观念凸显了社会对女性身体与行为的规范远比男性要严酷与苛刻,正如福柯所说的,因为“妻子属于丈夫,而丈夫只属于他自己”[5]244。女性的命运是非死即疯,而男性却只是一种麻烦,把私生子送走就行,依然不改其男性的英雄形象。最后,她以身体应该屈从于家族荣光与英雄身份的观念,剥夺了侄子王书对自我身体的支配权。当王书因忍受不了病痛的苦楚而多次试图自杀时,王句严辞责问:“你不可以随便支配你的生命和肉体,从一出生,你就失去了这个权力!”“你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自杀呢?不要忘了你是出自英雄家庭,你的身体里淌着英雄的血液,你自己也是抗震救灾的英雄——要是世人知道你因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懦弱地自杀”,就等于摧毁了王家所留下的光荣和骄傲,也毁掉了他们所宣扬的英雄故事、英雄形象与英雄精神。因此,王句“在一切指标都符合标准之后”为他选择了死亡时间、死亡方式与死后可以流传下去的一个故事,从而将他形象化、符号化、神圣化,“成为一座人人景仰的纪念碑”,把男权社会所供奉的正义、公正、自由、坚强、勇敢、进步、善良、宽容等信念进一步光大。因此,王句是被男权社会所驯服的女性,并成为男性奴役他人的工具与刽子手。但“这个经历了无数死亡和苦难也制造了无数死亡和苦难的女人”,本身也是个苦命人,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苦命的根源所在。究其实质,王句的身体与思想世界是被整个男权文化与社会所型塑而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与替罪羊,同时也是男权社会压制女性的工具与刽子手。

白无暇,虽是其养父白秀才的掌上明珠,在为女儿期间,受尽各种宠爱,如有专人“何马”驼她,有豆荄背她,几乎不用下地走路,但她的身体依然受到父权社会的管控与压迫。第一,她无法做自己身体的主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而是其父母之命的结果。其养父白秀才喜欢一安姓读书人,而白无暇喜欢的是豆荄,可她无法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与豆荄融合。安姓读书人是先娶之后弃之,气死了白秀才,还以她丈夫的身份霸占了她养父的家财,“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属于他”。丈夫不仅是她身体的主人,也是她财产的主人,还是她姓氏的主人——结婚后她就从白无暇变成了安白氏。第二,她的身体被男性所掳掠与强占后,男权社会通过强权话语视她为不祥与不洁的象征。白无暇被她胞哥王文与王段抢劫并轮番强奸后,被骂为婊子,并被视为他的俘获物、战利品,“他(王文)压根儿就没认为那是他的女人,那不过是他的俘获,从他摘掉蒙面布这个动作,就注定了她的死亡。”在发现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后,忍受不住乱伦羞耻的王文毒哑了她,并准备杀了她,只是恰逢地震发生才捡回了一条命。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强占与欺凌,却由女性承担着骂名。虽然她为自己的命运啼血(她的眼泪是粉红的),但却无法发声(因为她被毒哑了),而只能任由男权话语系统将她污名化,从此沦落在社会卑贱的底层而受尽凌辱。

王书的妻子许辞,曾经美丽、飘逸,如一匹小马驹儿般充满生命活力,让王书一眼就爱上了。在结婚后,虽与丈夫相爱,但她的身体却不能由自己主宰——怀孕与生子被他人管控:曾有过数次怀孕,却在吃了大姑王句给的东西后就流产了。因为大姑王句想结束王家的悲剧:王家后代的男性都在左胸口长有一男根胎记,每遇地震就发病,然后是病痛的折磨,直至死亡。她的善良和温顺使得她成为任由大姑王句摆布的牺牲品,成为其手中的羔羊,她被迫与范耏生子。但对于许辞来说,她是多么的无辜与无奈!她爱王书,却只能与别人生子,这是对自己身体与感情的一种背叛。从此她的骄傲与自由被剥夺了,害怕被发现的忧惧与隐痛使得她陷入了无边的精神痛苦中而无法自拔。

许美群,因家贫而饥饿难耐,八岁时被放牛老汉与拾粪汉子以红薯诱狎。后放牛老汉窃牛,拾粪汉子偷鸡,双双被擒,“问其所以,罪责倶累许氏之身。声言天性诚贞,清白半世,若非其再三挑逗,何以堕落至此?窃牛偷鸡,许氏撺嗾也!”八岁的许美群还是一个孩子,孱细单薄的身体被男人当作泄欲的工具,却被男性话语霸权污辱为“荡妇烂货”,遭“乡人恶之,亲人弃之,睹其影恐脏己眼,呼其名怕污己口”。女性被男性剥夺了“发声”的权力,而只能被男性所任意指名、诬陷与污辱,女性身体被描述为罪恶的载体与邪淫的典型。同时,女性的身体被父权社会视为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许美群被亲人以十块的价格卖与北县一老鸨,后又被老鸨卖给土镇易氏四兄弟。廖萍,本是土镇镇长廖伯康的女儿,养尊处优且美丽年轻,但却被父亲当作交易品换给了当时三爱化工厂的厂长与淫棍赵舵,因为她父亲廖伯康认为“赵舵是台印钞机,而女儿就是这台印钞机的控制阀,尽管心里很不舒坦,但终归还是笔划算的交易”。廖萍就此成为父亲钱权交易的牺牲品,可“除了哭泣,她拿不出半点反抗的办法”。小满在十四岁时身体遭受继父的欺负,却无处诉说她的遭遇,因为她母亲与祖父祖母要她“像吞鸭骨头一样把那件事情吞在肚子里”。这是多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啊!因为他们把小满的身体当作交易,因此“我是可以牺牲的,继父却不能,因为继父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我母亲不能没有新衣裳,我祖父不能没有香烟,我祖母不能失去让自己苟延残喘下去的药品”。《羞耻贴》通过对女性身体的受拘禁、受摧残、受虐杀的呈现,来反映男权力量对女性身体所进行的规训与惩罚,这正如桑德拉·李·巴特克所说:“妇女的空间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可以认识和自由支配的领域,而是一个囚禁她的封闭的监狱。”[6]66

二、被男权虐杀的女性身体

在男权社会,男性似乎天经地义地成为女性一切方面的主宰,甚至女性身体的快乐也是男性给予的;若女性身体的快乐能外在于男人而进行自我掌控,男人就会觉得荒诞与愤怒,进而对女性进行杀戮!在《羞耻贴》中作家以志怪的方式塑造了一类女性形象,边菊、边菊的小姨与母亲,她们身体的快乐来自于女性身体本身,她们都在左乳上生有一朵桃花形胎记,粉红色,微微凸起。当她们自己抚摸这朵桃花时,就可以将世间的不幸暂时忘却,整个身体与灵魂都可以获得极大的快乐。因此当她们的快乐不需要男性的配合,更不需要男性的赋予时,男性就怒不可遏地虐杀她们的身体与生命。

边菊的小姨边霞本是小学教员,如荷花一样粉白无暇。可却被她的男朋友赤条条地扼死在床上。死因是她男朋友与她进行性生活时,从来没办法让她感到快乐,达到高潮。她男朋友因此很挫败,感觉那场面如同奸尸。后来小姨边霞给了他些指引,让他用指头抚摸左乳上的桃花胎记而获得了快乐的高潮。而这让他男朋友无法忍受,因为他感觉自己竟然无法主宰其女朋友身体的快乐,这是男人的耻辱,其男性威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而残酷地杀害了她。边菊的母亲边枣时常遭受她父亲边红旗的打骂,每一次被揍都哭得很伤心。但是只要她父亲边红旗的脚步一离开,她“母亲边枣的哭声马上就会停止,伸手摸向左乳,只消一会儿,她哭得皱巴巴的脸就会一朵花似的绽放开来”,而她父亲边红旗就最受不了她这个——母亲边枣能在最痛苦的时候,独自获得快乐,以摆脱父亲边红旗带给她的苦难,换言之,她父亲边红旗对母亲边枣的愤怒与暴打源自于她父亲边红旗无法掌控母亲边枣的痛苦与快乐。一天,她父亲边红旗在酒后把她母亲边枣捆绑起来,塞住嘴巴,用刀子残忍地剜掉了她母亲左乳上的那朵桃花胎记,从而残忍地杀害了她的母亲。

父亲边红旗因杀了母亲边枣而被判刑七年,八岁的边菊无依无靠,被肉联厂王叔、结巴叔、榨油社谭伯、医生杜火罐、花工玻璃花子等男人当作满足欲望的工具。好不容易盼着父亲边红旗出狱,却在欺辱她后自杀,留下十五岁的她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此后,许许多多的男人欺骗、利用、控制边菊的身体,让她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如漂亮的少年们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后丢进枯井,差点死去;梦楼里男人们的无耻与贪婪,尤其是那位画家,边菊为之付出了自己的身体与爱情、时间与金钱、希望与梦想,却认为她还没有把她完全奉献给他,是不够伟大的婊子,因为“伟大的婊子”帮助男人养活了伟大的理想;边菊曾敞开心扉喜欢一位姓赵的男人,向他亮出了自己的桃花胎记,与他一起到达极乐的彼岸,可他却说这样的行为很荒诞,令他不安,并把这当个笑话“四处跟人说你的奶子上有个开关,动一动就会像颗炸弹一样把自己搞爆了”;猥琐卑鄙的胖子把她囚禁在车厢里,用她的身体去换取酒肉与金钱,并差点被虐致死……男性为了规顺女性的身体、控制女性的灵魂,采取了羞辱、毒打、监禁,乃至虐杀等种种方式!这不是哪一个男性个体,而是整个男性群体,是整个男权制社会对女性整体的奴役与专制!因此,女性身体具体清晰地呈现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统治与被统治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

警察韩小露在识破了丈夫作家安歌的淫乱本相以及他小说《夫妻树》中完美爱情的谋杀真相后,主动离开家,到土镇寻找她精神的伴侣。可她丈夫安歌却死活不同意离婚,将她拘禁在名义婚姻的牢笼中,甚至在她为救人而牺牲后,千方百计想把她的尸骨与灵魂囚禁在一棵核桃树中,如同他父亲将他患了不治之症的母亲谋杀后,把她母亲的尸骸禁锢在核桃树中一样。男性社会不仅规训与拘禁女性生前的身体与精神,且连死后的尸骸与灵魂也要囚禁,让女性永世不得超生。这是多么阴森恐惧的专制!

三、女性身体对男权的抗争

福柯曾说:“当权力运作于身体之后,发现自己处于同一身体的反攻之下。”[7]83女性在承受了漫长被奴役的痛苦后对对男权社会有了清醒的认识,她们不得不选择了以身体作为主体、以看似“离经叛道”的姿态来对男权社会与文化作绝地反抗。虽然这种反抗只是一种本能的身体抗暴,是基于男性的专制压迫而来的一种反抗,因而并未能有效地建构起女性自身的意义——一个基于身体并超越身体的女性主体精神空间,但其历史的进步性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边菊、边菊的小姨与母亲,她们用女性身体的秘密,摆脱男性对女性身体快乐的主宰,从而迈出了反抗的步伐。边菊在漫长的人生道上明白了这个道理:“知道他们(男人)一般在面孔后面还藏了副面孔,而这副面孔才是真实的”,“多半男人在温文尔雅的外表底下,都藏着一副鬣狗般贪婪的心肠”。因此边菊把生命的开关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主宰自我,建构了女性自我的主体性,边菊曾自语:当“悲伤、孤独、羞辱、恐惧……就像一群贪婪的恶犬,呲牙咧嘴地将你追逐,时刻都会将你吞噬。每当此时,你就轻抚那朵神奇的桃花,桃花绽开美丽的花瓣,露出嫩黄的花蕊,你如蜜蜂一般,轻展薄翼,绕过那些沾满厚厚花粉的花柱,直抵蜜池。”这是女性新生命的开始,从此,女性的快乐,不需要男人。“新的生命在朝阳下爬满了璀璨的露珠,世界在露珠中亮出了它善良美丽的倒影”。女性对自我身体秘密的把握让男权对女性统治的基座变得不稳固起来,让他们感到恐慌、挫败,乃至于扑杀反抗的女性个体。

王书的祖母梁妇,原是祖父王文战友的妻子,战友为了救祖父而死,临死前将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梁妇及孩子转交给了祖父王文。后来孩子溺死。梁妇尽管知道祖父王文只有半截下体,但出于对英雄的仰慕还是嫁给了他。但婚后无法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梁妇非常想要个孩子,而祖父王文不愿意给她。梁妇以身体为场域进行反抗,与别的男人生下了一个男孩。但在男权文化的眼里,女性的“出轨”是不守“妇道”,是大逆不道的(当然,这里“出轨”的“轨”与“妇道”“大逆不道”的“道”,其实是男权文化为女性所设定的种种规范),但梁妇只是顺从身体本能的需要而已。由于王文的英雄形象不能允许梁妇离婚,因为“英雄是完美的,必须家庭完整……不能没有妻子”,祖父王文就把祖母梁妇当作疯女人送进了爱城的精神病院,对她的身体加以监禁。梁妇奋力抵抗,“她每天呼喊口号,向每一个遇到的人讲述你的祖父王文是怎样歹毒凶残的一个家伙,自己受到了怎样的摧残。但是谁会对一个精神病人的言辞感兴趣呢?”八年后她被“痊愈”出院,似乎获得了自由,可她对这个家充满了莫名恐惧,感觉时刻有人要杀她,“时而惊惧地大叫,时而哭喊着逃跑”。其实,家于她而言,一样是牢笼,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加以监视与囚禁而已。“你的祖母梁妇冷笑说,她一直在和他们斗争,而且有的是重伤他们的办法,说只等她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就立即去找野男人。……她说只有通过这些无耻的行为,才能战胜你的祖父王文和你的大姑王句这类更加无耻的无耻之徒。”梁妇以超越男权对女性身体束缚的抗争是徒劳的,最后被自己的儿女所谋杀,诱导跳井而死。王书的母亲谢诗一样以身体对男权的压迫进行反叛,“出轨”一医生。王书的祖父王文以一贯巧妙的办法让那个医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此,谢诗疯了,后被送入了精神病院,身体与精神都被囚禁起来,以隔绝于世人。梁妇与谢诗,皆因女性反叛与挑战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角色定义与规范而致疯或致死。

小满为了逃离继父的欺凌与家人的冷漠而离家出走,建了梦楼,主动享受女性身体带给自己的快乐,她说:“快活是我们的福利呀!干我们这一行的,如果感受不到舒坦和快乐,那么这个职业的意义就残碎不全了。”但作为女人的小满,依旧渴望得到男人的爱,以获得身体与精神共融后的快乐。可男人们一次次地欺骗她,一边甜言蜜语地说着爱,一边掏空她们的身体与钱包,其实男人们骨子里认为如小满这样出卖肉体的女人是没有资格谈爱情与家庭的。小满想在这样的男人身上实现女人们的梦想,既寒酸可笑,又荒诞不经。最终小满将自己与姐妹们的身体和生命,以及亲手所建的梦楼给付之一炬,以惨烈悲凉的方式——毁灭女性自己——同男性整体作困兽般的绝望之搏斗。

廖萍的身体被其父亲廖伯康当作商品交换给了丈夫赵舵,她无法反抗她的父亲与丈夫,却将反抗之剑指向了自己的孩子赵福娃,认为“那是她的耻辱,是缀在她身上的恶毒的瘤子,她必须割掉”,因此一次次想要灭掉赵福娃,以瓦解由父、夫、子所组构而成的男权同盟。一次她将氰化物注入苹果中,但被康小一误食而被判刑入狱。她出狱后改名“曾晓燕”,把过去的自己埋葬,而以在男人眼里“离经叛道”的面孔与姿态回到土镇进行复仇:一是继续设法毒杀其子赵福娃直至成功。二是以前被父亲与丈夫掠夺了自己的身体、青春与希望,现在则希望自己能控制男人。当得知康小一在研究一种令女人闻一闻就为之倾心的药物后,她则希望康小一能研究一种叫男人吃了对女人动心专情的药物,提供相应的资金支持,并将这种药物掺进康小一的酒里或饭菜里,让康小一成为了实验活体。许美群在易氏四兄弟入狱后,逃到了北县,后返回土镇,自己经营招待所来获得经济独立,在生存上摆脱对男人的依附性,另外以身体为武器对男权社会进行报复:“土镇除了他和豆荄爷,所有能够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她都想方设法地睡了。”以前的“许美群”是男人满足欲望的工具,被污为“荡妇烂货”,现在却拿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把男性当作了满足自己身体欲望的工具:“后来她睡男人,就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在这一层面上,女性翻身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主人,女性身体由女性自己来赋予意义与价值,瓦解了男权社会为女性所设定的为妻为母的角色秩序。

方晶以放纵身体的方式抵抗男权权力的规训。十六岁的她因“滥交刑拘”,后被遣返归国。在男权文化的百般规训下,“夹棍、讯杖、鞭杻、捶革……尽数伺候”,方晶坚持自我,不予低头,并宣言:“生无意义,活无趣味,自向肉体寻欢愉。”她“又以剉碓鼎镬对之,晶无惧,昂首坦荡如坚贞不屈之革命者”,并语告父母:“褫剥我行乐之权利,已如大刑,此番若不断我性命,即便留得残身,也要如飞蛾扑火,寻那燃烧之快感!”可以说方晶是以性命抗争来突破男权规训女性身体的疆界,获得了对自我身体快乐的主宰权,不惜一切地满足身体的欲望。可她摒除了生命的其他意义,陷入了纯粹肉欲的黑洞。在得知康小一在搞催情药研究后,她来到土镇以身试药,并参与催情药的研究,二十二岁就为身体欲望本身所吞噬。方晶以身体为场所进行的极端抗争,虽然赢得了女性个体愉悦的主体意识与身体的自由支配权,但反抗的偏激与主体精神的缺失使得她滑入身体欲望的深渊,所收获的依然是悲剧性的宿命。

总之,女性以身体为场所对男权社会与文化所进行的艰难卓绝的斗争,颠覆“万恶淫为首”的男权拘禁女性身心的支柱性观念,瓦解男权社会为女性设定的为妻为母的角色秩序,意义重大,虽然命运惨淡悲凉,但总给后来的女性提供了一线性别平等的希望。

四、两性和谐共处的理想建构

作家在对女性生存与命运表达深切同情与无限伤感的同时,将女性转变为大地母亲般忍辱负重、默默奉献的大爱形象来宽恕男性施加于女性的罪与恶、命与运,从而憧憬一种两性和谐共处的理想景观。

安白氏在文本中是一个受难的圣母形象,一方面饱经男权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无数苦难,以逆来顺受的认命心理待之,且最终以博大的胸怀和至上的善良宽恕了世间加诸于她身上的罪恶与痛苦,以死亡侍从的身份安抚临终者的身体与灵魂。她的第一个待亡者是曾给她带来巨大伤害的家伙,“那个人强奸过她,还在一次大会上将一只蛤蟆塞进她的下体”。当那个人老了的时候,疾病的痛苦追随着他,使得他晚年的每一刻钟都像生活在地狱,后来终于幡然醒悟:“觉得要想摆脱痛苦实现尽早死亡的方法只能是忏悔。……知道最应该向其表达悔意的人是她,安白氏。”安白氏不仅原谅了他,还用药物帮他消除了痛苦,让他最终死得很安详。安白氏认为:“快快乐乐地送一个人死亡和快快乐乐迎来一个新生,一样的属于了不起的善事。”这样的形象,不由地让我们想到了大地母亲的形象——忍辱负重、甘愿奉献的圣母形象。边菊虽然被男性群体所摧残、折磨,却能够如一朵菊花般穿越各色男人带给她的雨雪风霜而依然高洁芬芳,接过祖祖安白氏的衣钵对待死者以临终安抚,以自我的良善、宽厚与温情来容忍、宽恕这个男权世界的欺凌、蛮强、冷酷与自私。

当然,这种以苦难、忍辱、博大、慷慨、奉献、能承受命运所给予的一切的大地之母的女性形象来包容、宽恕男性奴役女性自身的思想,是作家男性中心意识的体现,也是作家基于男性视角而对母性神圣化、符号化后的一种文学理想,从而赋予喑哑的女性(如同喑哑的大地)远远超出自身性别个体之外的价值。当然,这样的女性性别绝不是女性自我的主体建构,本质上只是一种载体,承载着男性想要寻找的两性和谐共处的希望之光!同时,也显明了男性作家作为代言者与被代言者——女性——之间的精神隔膜。

五、结语

布莱恩·特纳指出:“身体,乃是人的本体,它既为个体存活的肉体之躯,也是社会观念和话语实践的产物。”[8]2《羞耻贴》通过一系列女性的身体叙事揭露了女性所遭受的来自于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与精神进行奴役与统治的本质,同时凸显被规训的女性以身体为基点对强加于女性身上的男权所作的生命抗争。可无论是被驯顺的女性还是反抗的女性,都摆脱不了其共同的悲剧性宿命。作家对女性整体悲剧性宿命的缘由进行了一定的探讨,文本中以王书二祖父王段与祖父王文的对话,形象地揭示了统治与被统治的本质:

“牛儿为什么毫无怨言地耕田拉犁?”你二祖父王段问你的祖父王文。

“因为耕田拉犁是它的命。”你的祖父王文答道。

“错!”你二祖父王段说道,“因为它知道在它背后有一条鞭子。鞭子举得越高,它就跑得越勤。要让他们永远听我们的,那条鞭子就不能放下来。”

这段话虽是王家对王村人统治之术的生动譬喻,但很显然也适合于男性对女性的专制与统治,即男权社会男性对女性所举起的那条高高的“鞭子”。在几千年的男权社会里,女性被男性所奴役与压制才是女性整体悲剧性宿命的根源。虽然离建构一个基于两性独立平等的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与精神空间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是,女性自己为了谋求性别平等、突破男权藩篱所做的执著的努力与反抗,其历史的进步性价值是应该被铭记的。

注释:

①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本文中《羞耻贴》引文全出自此版,不再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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