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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托邦”的建构
——基于科技伦理视域解读《流浪地球》

2019-12-30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异托邦流浪地球刘慈欣

李 品 保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 上海 200234)

弗朗西斯·培根曾在《沉思录》(MeditationsSacrae)的片段里写道,“知识本身便是一种力量”(ipsa scientia protestas est)[1]137,他认为之前的科学认识都是一种不自觉的认识活动,“人类知识与人类权力归于一”[2]8,科学的力量可以让人面对万物建立起帝国,从而去支配自然。随着科学知识的不断酝酿,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欧美等国家发生了一场深刻的技术革命,科学的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1818年,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发表了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人类从此叩开了科幻创作的大门,并随之掀起科幻小说创作的浪潮,进而产生了凡尔纳、阿西莫夫、赫胥黎等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这些西方式的科幻想象把持着全人类命运的话筒,对人类的未来发出警示。

20世纪,随着信息技术、空间技术、新能源技术等的发明和应用,人类社会再次发生巨变。在进入21世纪后,当科技突飞猛进并不断扩展边界时,人类对自身与他物的命运又会作出何种思考?刘慈欣于2000年在《科幻世界》第七期发表了《流浪地球》,这篇仅两万余字的科幻小说,展现了刘慈欣对科学与人文关系的独特理解,极具中国色彩。从环境伦理、生命伦理和元伦理三个视角去分析《流浪地球》和其中构造的新空间,这一进路或许能提供一份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新思考。

一、环境伦理——从人类中心论到生态整体主义

人与自然的关系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人被自然支配,惧怕自然的力量;第二个阶段,人渴望成为自然的主宰,运用科技改造和利用自然,人似乎成为了自然的主人;第三个阶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两者之间多了更多道德伦理方面的联系。从第二阶段开始,人就逐渐将自己放在了自然乃至宇宙的中心,由此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高涨,人与自然之间的问题也越来越突出。

20世纪60年代,环境伦理学兴起,对长期盛行的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怀疑,质疑者批评“万物主宰论”、利己主义等,认为人类应该抛弃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拥抱开放的非人类中心主义(或称多元人类中心主义),于是动物权利论、生物平等主义和生态整体主义等开始建立和传播。人类对整个生存环境的关注引发了对自身所处位置的思考。在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沙丘》里,人因争夺行星阿拉吉斯上的“香料”而上演了一场高尚与卑鄙、忠诚与背叛的大剧,包含了政治、宗教、哲学等因素,作者将人性放在了新的宇宙中去展示;拉里·尼文(Larry Niven)在《环形世界》中讲述了路易斯·吴阴差阳错误入一个奇异世界的探险故事,其中对人与环境、资源之间的冲突描写具有警示意义。

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另辟蹊径,人类面临灭绝危险并没有乘坐飞船或“诺亚方舟”逃走,而是带着地球一起逃出太阳系。故事发生在未来的某一天,天体物理学家们发现太阳内部的氢转化为氦的速度急剧上升,这种聚变将导致一场剧烈爆炸——“氦闪”,而在那之后,“太阳将变为一颗巨大但暗淡的红巨星,它膨胀到如此之大,地球将在太阳内部运行”[3]110。地球将会瞬间汽化;令人更加绝望的是,只有地球能为人类活动所需能量提供足够强大的生态系统支撑,承载着人类逃出危险区。因此,留给人类的只有一条生路,就是推动地球逃离太阳系,前往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半人马座比邻星,地球从而再次以行星的方式运转,人类文明也将得以延续。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讲完整个“移民过程”,而是在“流浪时代”搁笔,其目的显然是想将读者引入更深刻的思考,小说的题目也暗示了这点。

在整个“移民过程”中,人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倘若把“流浪地球”简单地看作将地球与人类命运挂钩,两者形成的只会是一个“伪共同体”。因为地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而人类仅仅是在利用地球。从开采岩石喂养一万两千台地球发动机,到只有依赖地球这样大的生态系统才能维持逃亡等等,这仍是人类以自我为中心作出的选择。地球能或者应该得到人的尊重吗?《流浪地球》里有这样两处描写:“逃逸时代”即将开启,“爷爷”却对地球的命运发出了最后的深情的低语;“流浪时代”正式到来,“我”回忆这段孤独的旅程,这份孤独将“我”与地球联系在一起,不免让“我”幻想未来。“爷爷”与“我”在不同时代发出了同样的关于地球的感叹[3]114-139。从这里可以看出地球是可以得到人的尊重的,人与地球在彼时似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共同体”,这种成员之间因长期生活在一起而形成的“命运意识”得到了爆发。

站在环境伦理学的角度去看这种变化,刘慈欣不仅以科学理性审视地球,而且还从道德伦理上给予了地球一种关怀,这种关怀不仅是一种中国式“家国情怀”的表达,更是一种“生态整体主义”的诉求。在生态整体主义者看来,生态系统也拥有直接的道德地位,正如约翰逊(Lawrence E.Johnson)所说,“物种和生态系统都是有生命的实体(entity),因为它们都具有道德上至关重要的利益”[4]195-216。所以,像地球这样巨大的生态系统也应该得到人的尊重。

二、生命伦理——对人生命的再认识

倘若将地球这一庞大的生态系统看作一个具有生命的实体,这又会启发我们从另一种角度——生命伦理学视角去思考。生命伦理学自诞生以来,首先关注的是人的死亡、繁殖、健康和苦难等问题,随之讨论到人类与异类、生命的源头与界限、罪恶与救赎等的关系,它们又或多或少都涉及到了本体意义上的和宗教信仰方面的问题。我们在试图解答上述种种问题的时候,有一个问题是我们始终绕不开的必须回答的问题,那就是人类的自我认识。

古希腊的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在任何时候,事物显现的方式都取决于人类自身所处的情境。而我们能不断出入于这些情境”[5]141。这一认识论命题告诉人们事物的价值和意义是相对于人而言的。在康德那里,主客体关系被彻底颠倒过来,对客体的认识是由主体的经验方式和思维方式决定的,他认为“自然界的最高法则必然在我们心中,即在我们的理智中”[6]286。这场哲学中的“哥白尼革命”,再次大幅度地拔高了人类的位置。在普罗泰戈拉和康德的言语里,对“人”的描述更偏重于理性方面。

而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人”被赋予了多层的含义:英文单词“person”一般翻译为“位格”,它变成了一个伦理性词汇,包含着神学、哲学和道德层面的意义,这与“human being”一词有区别。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基督教对人的理解有特殊之处。在《流浪地球》里,刘慈欣也将这层厚重感给予了一些人。文中提到一个问题:当一场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他对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因此,他接着描述了一场大灾难降临时人们的表现,来消解了这一问题:岩浆涌进地下城,人们按照年龄排队乘坐升降梯逃亡,“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3]121。在他看来,这中间不存在所谓的“博弈”,因为不需要考虑人的职业、权力和财富,唯一需要遵守的是年龄上的优先权。

刘慈欣这样的安排既考虑到整个“移民过程”需要两千五百年的时间,联合政府为此早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同时又在残酷审视生命的同时,始终保持着一种人文关怀。生命伦理学的支持者认为,即使是尚未具备自我意识(或理性功能)的婴儿同样拥有生命权利,因为他们也拥有情感、记忆和潜意识。有序的排队表面上是延续希望之举,其背后则体现出,那些自觉排队的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位格”人,他们对自身的反思也在向他人延伸。

三、元伦理——动态性和开放性的集中体现

从元伦理的视角来看,需要回答的是最根本的问题,即人与新兴的“他者”能否共存,两者之间是否会因伦理意义上的不同规范而产生矛盾。在小说中,人被限制而失去自主性的情况屡有发生。比如人的繁殖权受到管控:由于环境的严酷,法律规定每三对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对有生育权,靠抽签决定。这在本质上,干涉了人自主选择的权利,但这或许也不全是坏事,正如文中有的人所担心的一样,在这种环境下最好的选择或许就是不要有新的人类诞生,即使这与依靠数十代的努力才可能完成的“星际旅行”计划违背。

自由意志的有效行使,取决于主体对后果的知晓和控制能力[7]。生在如此环境下的人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并不总是急于满足那些出于本能的欲望。人因他者施加在自身上的种种条件而产生心理和实践上的变化,可以看作是人与他者达成一种共识,即二者能够共存。所以,伦理规范标准的必然是历史的变化的,当一种伦理观念被破除,伦理规范也会随之改变。面对这种标准的变化,许多新问题会随之产生,我们可能也会为此开展新的伦理实践。如何去适应这种伦理规范标准的变化,怎样更好地理解这种动态性、开放性?无论自然和科技如何影响人类的文明、改变伦理规范的标准,人类永远都会探索或此或彼的进路,满怀希冀地拥抱未来。

四、时代进路——“异托邦”的困境与重生

人常常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寄托于他物,而随着时间的发展,有的方式会被淘汰,有的方式又会逐渐被人所接受和追捧。现如今,以科幻的形式来解读现实或畅想未来变得越来越流行。那么,为什么“科幻”这种形式能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呢?除开前文提到的一些原因以外,我们还可以将视角置于人类本身。人一直喜欢幻想,所以有神话、宗教、文学、艺术……但是人又不满足于幻想,渴望真实。随着人的理智越来越成熟,从前的幻想已经无法满足现代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一直在寻找幻想的新形式。在今天,这种新的幻想形态已经卓然成形,那就是科幻。科学在一定程度上被塑造成了神,两者的共同点是都能给人提供安慰和希望,但科学的安慰和希望比从前的神更加真实可信,从这个意义上,科学不但是现代的神,而且比旧神威力更加强大。科幻是科学神话的最佳载体,或者说是旧神话与新科学的合体,将会越来越成为人类的主导性神话[8]。

西方科幻创作异军突起,影响了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科学、哲学和神学等的发展,鼓舞了一大批人投入到科幻创作,刘慈欣毅然跳进了这波浪潮中,《流浪地球》就是他漂亮的“泳姿”之一。刘慈欣笔下的人与地球之间既共生又有一种微妙的距离,实际上他将《流浪地球》构造成了一个“异托邦”(heterotopies)。“异托邦”这个概念最早由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他在1984 年公开出版了他于1967 年写成的一篇关于空间的研究的重要文章,题目叫做“另类空间(Des espaces autres)”。福柯在文中发明了一个与“乌托邦(utopie)”不同的新词——“异托邦(heterotopies)”[9]。

在“异托邦”里,执政者或者权力者规划出一种空间,把我们在所谓正常人的社会里面不愿意看到、需要重新整理、需要治疗、需要训练的这些因素、成员、分子,放在这个特定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反而投射出我们社会所谓正常性的存在[10]。福柯进行了一种处理危机的空间设定,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构造的人类文明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两者都折射出人面临危机时产生的欲望和恐惧。

文中把时间和空间以新的组织方式放在了一个新的“空间”,颠覆了我们对生命空间、结构的习以为常的认知:居住在地下城的人们,周围的世界都是一块块全息屏幕。联合政府就像上帝一样,用投影仪去创造了这一切;他又是这里的执政者,规划了流浪的整个过程。所以在《流浪地球》里存在一个典型的“异托邦”。然而,人类面对漫长的充满灾难和苦难的旅程,“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3]135。“飞船派”占领地球驾驶室,处死仅剩的五千多名“地球派”。在最后,剩下的人大声歌唱《我的太阳》。刘慈欣不仅描述了人类对太阳的无限向往,同时又抛出一个无可奈何式的伦理问题:对自我灵魂的救赎之后,人类真能换来所谓的心安理得吗?可能唯一令人感到高兴的是还有人活了下来。刘慈欣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思考,是二律背反式的,不能仅依靠绝对理智来拯救人类,还需要一种抒情式的道德伦理上的关怀。

在《流浪地球》中,作者构造了一个“异托邦”,这是一种充满无限可能的想象,包含着科学、哲学、伦理等意义上的深刻的沉思。当人处于末世之中希望之花即将凋零,亦或人类未来裹挟于高歌猛进的科技之时,刘慈欣展现出他对人类命运的超越性的深切悲悯,这对当下人们反思科技的边界不无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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