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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小说中的亲情复仇书写
——以《水在时间之下》《风景》为例

2019-12-29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8期
关键词:姆妈方方水滴

刘 吉 丹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本文从亲情的角度选择方方小说中的两篇:《水在时间之下》和《风景》。这两篇小说将笔触从凡俗生活的表层喧嚣带到了人类灵魂深处的精神追问,不管是形而上的精神理想的追求还是形而下的物质利益的欲望,通过方方的小说,我们不禁要追问:借由复仇,人类能够与生命和人性本身所带给人的苦难和解还是注定走向自我毁灭?

一、生命情感的缺失

传统上为血亲、家族、国家等以牺牲个人生命为代价的复仇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了,现代价值意义上是为个人复仇且关注自身生命利益的实现,追求个体人生价值的完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性复仇包裹着对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之内涵。方方小说中的人物对于被爱和被尊重的需要是其复仇的潜意识动机。

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是一部明显的以复仇为主题的小说,小说以民国时期汉剧名伶水上灯贯穿一生的复仇之旅为线索,向读者展示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般的戏剧性的命运悲剧。作者说“这是一本有关尖锐的书”[1]461,首先,整个故事充满了偶然的戏剧因素。水滴一出生就被当成是克身边人的煞星,才一个月的水滴被抛弃了,菊妈将水滴偷送到自己下水的堂弟杨二堂家,但命运的偶然又让下水的杨二堂被水家的二少爷打死了,水滴和水家结下了杀父之仇,但原以为是仇人的却是血缘亲人,相爱的人偏偏是与自己有血缘的表哥,而且似乎所有的人都逃不过物质利益的诱惑,死守在汉口这方舞台上,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其次,水滴的性格中带有的不肯妥协的激烈使得这个形象棱角分明。如果说水滴家破人亡和颠沛流离的遭遇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因为水家,这样的水滴是纯粹的恨,但当水滴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就是被抛弃的水家小姐后,她的爱恨分明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当然恨那些让她尝尽人间苦楚的人,但当这些人变成你的亲人的时候,任何人在滔天的恨意当中也会感到深沉的痛,感到灵魂的被撕扯。

复仇故事中不乏到最后才知道自己的复仇对象竟是自己的血亲这样的机巧,但历来都把关注的焦点聚集在这种人伦秩序的颠覆给人心灵上造成的痛苦,个人的仇恨似乎在这种痛苦面前消散,至亲之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在亲情伦理面前消泯于无形,个人情感上的权利被特殊的他人无理地剥夺了。中国是一个父权制和君权至上的古老民族,遮盖在“尊老”传统阴影下的“爱幼”难以得到应有的重视,长辈往往是统治晚辈的“君主”,子女在父母面前常常是丧失掉自己人格的完整性。

《风景》之中的七哥那种平淡至冷漠里面其实是和水滴一样的尖锐,在《风景》中,作者采用冷漠的叙述笔调,其灰白的暗色调有别于《水在时间之下》中的鲜明色彩。而这种情感基调恰是七哥的心理写照,封闭情感是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法国作家莫罗阿曾说:“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人会冷得发抖。”[2]七哥性格上的前后分裂,爱情和婚姻变成他不惜一切手段取得社会地位的牺牲品,童年时期带给他的创伤使他即使在回想中还会不寒而栗的恐惧,文中这样写道:“这一切使七哥恍若又回到了他过去的日子,七哥恐惧地加快了脚步。而心底里却一忽儿一个寒噤,七哥终于忍不住了,他扶得一棵树,勾下头将适才的饭菜呕吐一尽,他想将心底的恐惧和寒气一起呕出去。”[3]148他用自己获得的社会地位报复了父母,七哥没有接受从那两个曾欺负过他的姐姐那里过继孩子,而是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这时候“父亲想骂人而终未骂出,父亲不敢骂七哥。父亲心里七哥是政府的儿子而不是他的”[3]148。有没有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七哥一点也不在乎,对于他来说血缘亲情不过如此。这样水滴和七哥成了在情感上残缺不全的人。

二、无力扭转的悲剧之径

方方曾说过:“你对每一个人物,可以用道德来评判,法官可以说对和错,但是作家却不能,作家应该把复杂的东西表现出来。后来我写小说,我都觉得,这些人,我要去理解他,理解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即使在写他的对立面。”[4]所以不管是在《水在时间之下》还是《风景》中,作者的关注也绝不是仅仅只停留在主人公身上,方方的笔至少也触及到了其他人物内心促使事件发展走向的心理因素,如水滴的亲生母亲在被逼抛弃水滴之前的一系列心理斗争,其实,不是玫瑰红促使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在潜意识中她更想要得到物质上的满足,玫瑰红的劝说只不过给了她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宽慰。作者并没有对她这样的行为做出道德上的判断,而是就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即使是在写人物的对立面,也去理解她。她得到了原本生命中缺失的物质上的满足,但她永远失去了母女亲情的天伦之乐,无论这个代价值不值得,她的人生都注定了是一个悲剧的一生,并且这悲剧还将在她的女儿水滴身上延续,而这就是水滴的不可扭转的悲剧的一生的开始。水滴在情感上的缺失使她选择报复的方式寻求内心的平衡,而物质上的缺失又使她死活都不愿离开这个能让她大放异彩的汉口舞台,导致她最后也失去了爱情,孑然一身,带着她的回忆孤独终老。但要让她们放弃物质、放弃复仇,她们也绝不会在其他的途径上寻到幸福,她们左冲右突,始终难以避免悲剧的一生。

在《风景》中,人的生存环境遭到不正常的挤压,人类之间美好的亲情关系,也被挤压得变了形,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人诠释了《风景》中二哥所说的那种人生状态:“生似蝼蚁,死如尘埃”。存在主义哲学家富而基埃所说“在他人旁边过着自己的生活时,有一种存在受到伤害的感觉”[5]。而方方的《风景》却描绘了一种完全违背人的存在哲学的生活方式。父亲和他的妻子和他们生的七男二女共十一人一起住在汉口河南棚子一个十三平米的板壁房子里,孩子们每天晚上就睡在临时搭成的铺子上,大哥成年累月地上夜班只是为了不和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七哥则永远躺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床底下默默的偷生,他是一个被家人遗忘的对象,大家想起他的时候就是他遭到身体和心理上残酷对待的时候。《风景》中的二哥他“几乎都认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殴,兄妹吵闹是每个家庭中最正常的现象,这有这些纠纷,才使家像个家,使自家人像自家人。否则跟公共场所有什么区别”[3]110,而当他进入到杨家的生活中时,才终于明白人是可以得到别人的尊重和爱的,一家人可以温情脉脉的。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环境的不正常,他也是唯一同情自己最小的弟弟七哥的遭遇的人,他爱上了杨家的女儿,他在当中找到了他新的人生意义的机会,所以当他终于失去这份爱情时,所有的希望也一并随之而去,他连一天也不愿意苟活,当天夜里就割腕自杀。正如陈思和教授所说:“小说对每段故事的叙写都集中于对生存景象的刻画,所有人物都为他们的生存境况所紧紧捆绑着,他们生活中任何跌爬滚打和生死忧乐都生成于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欲求与所处境遇之间的摩擦和冲突。”[6]《风景》中的家庭遵循的是野蛮社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三、复仇与自我救赎

方方曾在《落日》中说:“也有一些人,人间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好像冲他而去,他痛苦他悲伤他哭泣,但却都承受了下来。依然清醒而理智,依然从容而坚定,依然一丝不苟地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们如此地活在世上就仿佛是要专门证明给人们看:生命到底有怎样的坚韧。”[7]但是像水滴一样目的明确的激烈的复仇者,或是像七哥那样受压抑而扭曲、不知生命为何而只为活着的灵魂,她(他)们最后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复了仇,但在自我心灵的救赎上而言,水滴和七哥可以说是“消极的自我拯救者”。

水滴虽然怨恨母亲背叛了父亲和别人偷情,但她分明前一秒还在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1]98但是命运又再次将她抛到了预定的轨道中,直到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没有爱过她。”[1]100而唯一珍爱自己的养父竟然被自己的仇家水家打死了,自己卖身葬父最后却导致在江湖班子里被人强暴了,于是复仇成了唯一支持她努力活下去的动力。但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先是自己所爱的陈仁厚是水家的亲戚,后来终于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被水家抛弃的小孩,于是她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被无情地践踏了,而给予她这样的命运的却正是本来应该爱护自己的亲人,于是就有了抗争的复杂性。《风景》中,七哥一生下来就是好似多余的存在,父亲母亲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像自己的血肉骨亲,除了二哥外,其他人倒像来将他奴役的一群魔鬼,他从自己的亲人这里学到了仇恨以及报复的方式,当有一天五哥和六哥在屋里强奸了一个女孩的时候,他正躺在床底下,那时七哥就发誓“若有报复机会,他将当着父亲的面将他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全部强奸一次。”他听着那个女孩痛苦的声音,“他觉得只有眼见着世界灭亡的人才能发出那样的痛苦之声。当即他便想让他仇视的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们也这么痛苦一次”[3]118,亲情的变异让当时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将仇恨永远地种在了心中。

复仇是人的一种以暴制暴以保卫自己的利益的古老天性。在方方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和《风景》中,主要人物水滴及七哥都有意无意地选择用复仇来寻找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块。在这背后,她(他)们将复仇当成了通往自我灵魂的救赎之路。但是当他们为了复仇之路越走越远时,屈辱变成擦抹不掉的记忆,原来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伤得体无完肤的那些人和事再也不能伤害到自己了,可是那些伤害造成的心理阴影已经无可挽回了,仍然在回忆中感到一股悲愤和凄凉甚至感到恐怖,就如《风景》中七哥,他牺牲了自己感情中最后的那块圣土:爱情,拥有了家人再也不敢轻视的社会地位,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任家人欺辱的小孩了,可是童年时期的生活和自己的家人永远是他想逃也逃脱不掉的噩梦。

《水在时间之下》和《风景》中的复仇书写本身的复杂性正在于人性当中的复仇天性与人类情感中的伦理基础的矛盾冲突,“恨”和“爱”在人类的情感世界中狭路相逢以至兵戎相见。作者将这种对命运苦难的挣扎放进这两者的矛盾冲突中,就获得了直视人类灵魂中的幽微复杂的深度。方方说:“生活是很残酷的,不是你想怎样它就怎样,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定数和宿命的。人们在现实面前无可奈何,但在内心深处又不愿意低头。”[8]这种不愿低头让人别无选择只能复仇才能纾解内心的痛苦和改变命运,但是面对亲情,这不仅是人类的伦理要求更是一个人天性中对爱的渴望,所以,当复仇遭遇亲情,无论怎样取舍,其结果都将使自己遍体鳞伤。水滴失去亲人、爱人,最后以赎罪一般的心情带着水武孤独地生活;七哥赢得了自己人生的掌控权,但是家人的吵闹声使他想起过去就像身后有魔鬼的追赶一样让他不寒而栗。

结语

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和《风景》都涉及到了亲情的冷漠和变异,两者均是外在世界对人性或诱惑或压抑,前者由于对于物质的贪欲,后者则由于物质的极度困乏造成的生存环境的压迫,这些童年时期的痛苦遭遇都造成了主人公在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情感之一:亲情的匮乏。于是产生了人物寻找这种生命缺失的冲动:复仇。作为感性动物的人类的情感多么繁复和幽微,爱和恨本来就是一对互相矛盾的感情。复仇在这里从来不是通向自我救赎之路。那怎样才能获得灵魂的安宁,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就像方方曾说的那样:“人世有多么复杂,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1]461。它正是需要人们不断体验不断探寻的终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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