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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于邵的诗序

2019-12-27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于邵(714?—794?),字相门,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人。天宝末进士,授崇文馆校书郎。历任起居郎,迁比部郎中。出为巴州刺史。代宗大历中入朝为谏议大夫,知制诰,再迁礼部侍郎。贞元初除太子宾客,与宰相陆贽不睦,贞元八年(792),出为杭州刺史,以疾请告,贬衢州别驾,移江州。卒,年八十一。如果按贞元十年(794)卒推算,于邵大约生于玄宗开元二年(714)前后。如果按年龄来看,于邵大于独孤及,但由于独孤及早在大历十二年(777)就已经去世,文学史习惯上将他排在独孤及之后。①于邵是一个被忽略的重要作家,郭预衡先生曾说:“于邵文章的主要成就,在于‘当时大诏令’。……于邵曾经认为这类‘颇传润色之美’的文章,乃‘不朽之幸’,但今天看来,写了这类文章,恰是他的不幸。”[1]我认为于邵作为文学史的真实存在,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和需要将他否定,任何作家的创作都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因此对于邵应该认真研究,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为文学史提供“新的东西”。据笔者统计,于邵是中唐时期创作序体文章比较多的作家,《全唐文》中收录他的各体序文数量如表1所示:

表1 《全唐文》收录于邵各体序文数量统计

从总量上来看,于邵的序体文章超过了独孤及。但笔者仔细索检,提到赋诗的“序”却只有24篇,远远少于独孤及的47篇。

一、于邵诗序的分类情况

《全唐文》收录于邵诗序情况如表2所示:

第一类:赠别诗序。《送王郎中赴蕲州序》②《送李员外入朝序》《送峡州刘使君忠州李使君序》《送赵评事之东都序》《送蔺侍御使还序》《送前凤翔杨司马赴节度序》《送张中丞归魏博序》《送高侍御还凤翔序》《送崔判官赴容州序》《送杨兵曹太祝兄弟序》《送康兵曹入蜀序》《送穆司法赴剑州序二首》《初夏陆万年大楼送奉化陆长官之任序》《送家令祁丞序》《送从叔南游序》《送朱秀才归上都序》《送冷秀才东归序》。第二类:宴会诗序。《九日陪廉使卢端公宴东楼序》《春宴萧侍郎林亭序》《初冬饯崔司直赴京都选集序》。第三类:游历诗序。《晚秋陪卢御游石桥序》《游李校书花药园序》。第四类:唱和诗序。《华阳属和集序》。

表2 《全唐文》收录于邵诗序类型及数量统计

二、于邵诗序的艺术特点

(一)宴会诗序

于邵的宴会诗序善于描写景物,有追踪“初唐四杰”的痕迹。如《九日陪廉使卢端公宴东楼序》:

国家以桂林重镇,吴越襟带,有郡县可以纲纪,有蛮夷可以羁縻,朔南声教,盖以此始。皇上缵承大位之明年,启谟群后,载命运率。是以范阳卢公自京而来,条察二十八州诸军事。千里之地,遂无外虞;三军之士,皆务前敌。然后赏必劳罚必害,官不易法,府无留事。封略既静,公堂自闲,况重阳美景,得不为乐?大合宾佐,高张郡楼,红尘发地,青山垌牧。连天涨海,来接苍梧。凭高而翠霭转微,送远而白雁看没,泛椒菊而算爵,顾丝桐而闲奏。宾醉月上,主待露晞,想彭泽之独游,怅马台之陈迹。今日之会,何其盛欤!余负累谪居,卒起庭府,黜忝佐之礼,陪上樽之娱。韩灰已燃,邹谷自煖。爰奉命为序,冠于群篇。辞之所难,敢谢不敏,请分赋五韵,当诸即事云。

这篇诗序当作于于邵任巴州刺史时③。文中说“皇上缵承大位之明年,启谟群后,载命运率。是以范阳卢公自京而来,条察二十八州诸军事。千里之地,遂无外虞”,这位卢公应该是卢迈,他曾经在朝中任侍御史、刑部吏部员外郎,当于建中二年(781)以侍御史身份“条察”(相当于检查督促)二十八州诸军事④。关键是这篇诗序后面还有一篇《晚秋陪卢御游石桥序》,而此文又载独孤及集中(按:是《全唐文》误收,因为《毗陵集》中没有此文)。这篇文章中的卢侍御也是范阳人,应当也是卢迈,“监理下国,未浃辰而居简乘暇,行镳载勒致为客”,显然是路过此地,“监理下国”正是侍御史检查督促工作。序中描写石桥的地理位置是:“东极大水,北走长安。”东面的大水应该是汉水,在巴州东边;巴州位于长安南面,故说“北走长安”。序文开头说“以公责左迁于兹,迨一周星矣”,与于邵由朝官起居郎(或为比部郎中)出为巴州刺史一年正相合,于邵在“累历使府,入为起居郎,再迁比部郎中”之后,出为地方官吏,当然会有“首疾心痗,继日经怀”的忧郁。这篇诗序中又有“余负累谪居,卒起庭府,黜忝佐之礼,陪上樽之娱。韩灰已燃,邹谷自煖”之类的话,可能含有取悦卢侍御之意,并希望他力荐使自己再返回朝廷。这篇诗序除了为考证于邵的经历提供证据之外,还有一点是比较重要的,就是描写景物和宴会具有特色,很有文采。“大合宾佐,高张郡楼,红尘发地,青山垌牧。连天涨海,来接苍梧。凭高而翠霭转微,送远而白雁看没,泛椒菊而算爵,顾丝桐而闲奏。”运用整齐的四字句和王勃惯用的“而”字句,写景境界开阔,动词用得生动,颇有气势;写宴会则气氛热烈并运用典故,由此可见于邵的诗序还保留了初唐诗序的作风,只是没有四杰那样的浓墨重彩,而是显得疏荡流畅。

又如《春宴萧侍郎林亭序》:

监察御史萧公,以初献戎捷,塞庭无事,从板舆之暇日,邀幕宾而揖我。必选名胜,况临清江,始乘安流,终践樊圃。嘉客以入,华亭豁开,桴浮往来,上下皆见。竹树引外郊云物,凫鷖为夫子家禽。岂日驻花闲,天铺潭底,自为胜概。而萧公于是咨密戚,荷宾荣。惜此交欢,爱此迟景,飞觞举白,亦云醉止。顾我以客,时无闲焉。拜升堂之嘉应,饱庆寿之余沥。殿中侍御史郑公,文宗也,退而喜曰:今日之会,允为良辰,不有斯文,无以终乐。遂历赋诸韵,凡二十余篇。命为序引,让之不可。

这篇诗序应该作于长安,于邵是应萧御史之邀到他家“樊圃”林亭参加宴会的,“华亭豁开,桴浮往来,上下皆见。竹树引外郊云物,凫鷖为夫子家禽”,运用白描手法将萧氏园林的高雅旷适表达出来了,再加上“日驻花闲,天铺潭底”,当然“自为胜概”。然后是宾主欢宴赋诗,在这样的情境中,“今日之会,允为良辰,不有斯文,无以终乐”。点明了赋诗作序的原因。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于邵运用四字句描写景物的技巧。

(二)游历诗序

如《晚秋陪卢御游石桥序》:

以公责左迁于兹,迨一周星矣。首疾心痗,继日经怀,实由南冠尚簪,忧所未忘。是以幽求人境之外,将荡涤烦虑。得诸石桥久之,岂无他人,不如我志。愿言卒获者亦久之。殿中侍御史范阳卢子至,监理下国,未浃辰而居简乘暇,行镳载勒致为客。数公方驾,傧从如林,煌煌焉奔走乎墟落,延属乎禅宫矣。三登弥高,累息以进,而后偕集于桥下。徒观夫挂长虹以飞来,陵半霄而势去,下空如豁,纤萝不生,上顶为帷,佳木丛秀,不可得而总载也。以为本于融结,庸可自然,资于造化,力役不及明矣。东极大水,北走长安,罗郭雉堞,如示诸掌。大田多稼,宜乎有秋,群山积翠以回合,好鸟追飞而上下。有是胜赏,以是开怀,盍赋新诗,以纪一时之事也。侍御以尝忝鹓沼,润色鸿业,以文司录,俾序良游。敢复毕辞,多惭老败。

上面已经考明这篇诗序也作于巴州。游览石桥对于邵来说是“幽求人境之外,将荡涤烦虑”,另外一点就是陪卢侍御游历美景能够大“如我志”,即希望在卢侍御的援引下,重返朝廷。这篇诗序再次看到于邵具有高妙的描写技巧,他这样描写石桥佳景:“挂长虹以飞来,陵半霄而势去,下空如豁,纤萝不生,上顶为帷,佳木丛秀,不可得而总载也。以为本于融结,庸可自然,资于造化,力役不及明矣。东极大水,北走长安,罗郭雉堞,如示诸掌。大田多稼,宜乎有秋,群山积翠以回合,好鸟追飞而上下。”还是大量运用四字句,简洁有力,文气疏荡,干净利索,在近乎白描中将石桥及其周围的景象展现在面前,有如临其境之妙。

又如《游李校书花药园序》:

春吹万以为物,皆有役我智者。惟役之不殆,终而有用,故君子尽心于药焉,恐精华之不迨已也。崇文馆校书郎李公,寝门之外,大亭南敞;大亭之左,胜地东豁。环岸种药,不知斯在几十步。但观其缥缈霞错,葱茏烟布,密叶层映,虚根不摇,珠点夕露,金燃晓光。而后花发五色,色带深浅,丛生一香,香有近远,色若锦绣,酷如芝兰,动皆袭人,静则夺目,此李公及时之适也。至若上苗可食,下体兼采,子入菰饭,华杂蒲俎。既甘平而性寒,又辛温而执热,癖除而不为去传,风愈而安知及书,此李公谷中之木也。吾徒沐公馨香,爱我药石,皆可右坐,愿为佳游。风生白苹,日映丹蒲,披摇霍靡,则花飞镜中;虚涵峥嵘,而山在海底。入门而未辨金谷,问地而不言河阳。况春酝已清,家园可摘,饮尽落景,欢无后时。忆戴而乘兴自来,知钟而听弦立应:此李公推心之分也。《礼》曰:发虑以宪。语云:从吾所好。虑以观进,好无思邪而公智未兆根据有益。上符性命之理,下从耳目之玩,举一物而庶美集,得不谓之难哉。韩康隐名,徒进识者,羊叔相遗,吾无间然。聊对诸人之意,用观赋物之作,予乃僚也,敢无述乎!

这篇诗序可以看出于邵一类的士大夫独特的生活情趣。王维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游药园的赠序,那是一个上人的圣洁境地,而这篇不同,是“崇文馆校书郎李公”的药园。于邵主要描述了三项重要内容:(1)李公之“适”,实际上就是观赏五彩斑斓、芬芳袭人的药园景象:“缥缈霞错,葱茏烟布,密叶层映,虚根不摇,珠点夕露,金燃晓光。而後花发五色,色带深浅,丛生一香,香有近远,色若锦绣,酷如芝兰,动皆袭人,静则夺目”,这种“适”是不同于陶渊明爱菊那种心境恬淡、超脱尘俗的“闲适”,而是充分享受富庶生活略带奢华的上层士大夫的“舒适”;(2)李公“谷中之木”,也是不同于陶渊明家中的“孤松”“五柳”那样是具有人格意义的与人相与盘旋的伙伴,而是修身养生之具:“上苗可食,下体兼采,子入菰饭,华杂蒲俎。既甘平而性寒,又辛温而执热,癖除而不为去传,风愈而安知及书”,虽算不上高雅,但也绝不是低俗;(3)李公“推心之分”,就是要朋友一起共同享受这一切:“吾徒沐公馨香,爱我药石,皆可右坐,愿为佳游。风生白苹,日映丹蒲,披摇霍靡,则花飞镜中;虚涵峥嵘,而山在海底。入门而未辨金谷,问地而不言河阳。况春酝已清,家园可摘,饮尽落景,欢无後时。忆戴而乘兴自来,知钟而听弦立应”,这可以肯定是于邵等人当年重要的生活方式,其中充满的文人雅士的“佳兴”,当然要用更高雅的诗歌和散文来描述这种生活了。从于邵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他惯用的四字句白描手法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决不能因为没有反映社会现实矛盾而贬低其艺术上的价值。

(三)唱和诗序

如《华阳属和集序》:

六艺诗人之蕴雅,贯三极而正存象外,班九流而化行天下。夫然,则游夏登科於孔门,独擅文学,虽风流万古而不易者,文乎哉!且日新之谓盛德,崇业之谓不朽,自大剑之南,在汉有文翁,实长西蜀,开设学校,为来者宗师,顺流千载,而余芳不泯。历魏有高朕,晋有张华,皆好古博闻,能述先事,讲信修睦,传之无穷。是以在绵有巴渝有挟鼓濮,率相劝道,人无隐焉。洎大历初,尚书左仆射冀国崔公,登坛受命,边鄙不耸,既国用偃武,而家将训文。近取诸身,旁求是类,高选幕客,无非其人,彬彬然文质协乎中,而英华发乎外矣。殿中侍御史荥阳郑公,道同斯应,参乎理戎,以玉帐之暇,而清词闲作。盈我怀袖,式歌且谣,以为离群索居,谁与晤语?故自相府及冀公达于储公,凡所献酬,缵为三卷,仍以属和为集之目。夫属和者,唱予和汝,击发商徵,亦取诸伐木相求之义,斯盖郑君之意也。同声于邵,闻而且喜,即之寓目,煜若春荣。遂询我以宣布,咨我以序引。取彼敝帚,无相患焉。

这是于邵唯一的唱和诗序,比较典型地表现了他的诗歌理念,也表现了他当年在幕府的生活状况和心态。首先,他强调“文”的重要意义:“六艺诗人之蕴雅,贯三极而正存象外,班九流而化行天下。夫然,则游夏登科于孔门,独擅文学,虽风流万古而不易者,文乎哉!”然后他追溯西蜀发达的文化历史,从汉代的文翁,历魏晋的高朕、张华,迤逦而下直到代宗大历初年的崔公,他的“道同斯应”的幕客荥阳郑公,相互酬唱,“清词闲作”“式歌且谣”,积聚有诗歌三卷之多;最后,于邵阐述唱和的意义:“夫属和者,唱予和汝,击发商徵,亦取诸伐木相求之义。”这篇诗序可以看到中唐时代巴蜀幕府文士与幕主之间唱和的情况,从于邵无比欣悦的语气中,可以体会到他对这种风流儒雅生活的追求。语言上还是运用他擅长的四字句,流美跳脱如滚珠,快捷迅疾,颇具特色。

(四)赠别诗序

如《送张中丞归魏博序》:

大河故渎,魏之奥境,魏大名也。今国家以连帅之重,特命右仆射田公以镇抚焉。授方面之寄,为诸侯之倡,职贡不俟于命锡,朝奏必资于佐幕。是以张侯有献岁之会,一之日,天子劳勤于次;二之日,有司行赏以秩。因题柱之旧荣,加专席之新宠,风生汉阙,价重周行。光照帝俞,佥允时望。且端揆有度材之鉴,中司怀匪石之心,温温恭人,表以光大多矣。恩逾三接,诏复两河,向铜台之地遥,览上京之春尽。柏署追饯,粉闱惜别,才兼二美,识者荣之。今襄海无虞,人神助道,遵我王度,树之风声。有来雍雍,信足乐也。诗可以群兴,而群公赋之。

这是送官员赴方镇的赠别诗序,张中丞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派往朝廷参加“献岁之会”的幕僚,于邵在序中极力渲染张中丞在京城受到“天子劳勤”“有司行赏”“加专席之新宠”等特殊的赏赐,赞扬他“端揆有度材之鉴,中司怀匪石之心”的“才兼二美”,然后希望他“遵我王度,树之风声”,显然是站在朝廷角度立论,希望节镇将帅和属僚能够尽忠朝廷。最后于邵说:“诗可以群兴,而群公赋之。”揭示了他的诗歌观念,通过诗歌这种形式,绾结人心,协调关系,达到和睦相处、君臣同乐的境界。

又如《送房判官巡南海序》:

两河稽诛,为日久矣。固是迷悖,腥闻于天;法将污潴,罪尔无赦。是用调发,集于东郊,瞻上将于五道,兴王师之十万。千金之费,实资经度之中,别有盐府,既博之用,不勤于人。岂与夫汉武事边穷兵,蜀主以小谋大,而较其损益哉?则天下怙乱,不得不除,宇内称兵,不得不灭。总是任者,惟我国桢。兼御史中丞包公专其事,佐卫仓曹房公分其巡。公英姿秀发,相门流庆,以公忠为已任,以学行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义,长途逸翮,则未可涯。冬十月,桂林务要,番禺利往,轻楫既具,高帆欲张。煌煌元公,作镇南海,在公为外舅,在国为屏臣。潘杨佳姻,冰玉相映,式瞻之地,其谁不怀?桂管经略观察使范阳卢公,惜云雨为别,怅江山暂闲,置酒高会,徵诗宠行。南天不寒,四气争暑;黄柑未摘,卢橘又花。请因众芳,以动佳兴,将我府公之厚意也。

这篇诗序可能也作于巴州任刺史期间,因为文中提到“桂管经略观察使范阳卢公,惜云雨为别,怅江山暂闲,置酒高会,徵诗宠行”,当是于邵参加了这次宴会。序中说“两河稽诛,为日久矣”,而朝廷又在用兵,可能是又有边疆发生动乱,因此于邵说:“天下怙乱,不得不除,宇内称兵,不得不灭。”房判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巡察南海的,接着赞扬房公“英姿秀发,相门流庆,以公忠为已任,以学行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义,长途逸翮,则未可涯”,当他要离开桂林时,房判官的舅舅卢公设宴饯别。当时的景象是:“南天不寒,四气争暑;黄柑未摘,卢橘又花。”颇具南方特色。于邵写景运用白描有较高的技巧,值得肯定。

再如《送峡州刘使君忠州李使君序》:

国有戎事,今兹十年,外奸内宄,略无宁岁。是以人之思理,不教而然者久矣。夫非良二千石,则无以光昭帝俞,勤恤人隐,自邑居荡析,牧守承弊,中和颂声,斯道寝息。今皇帝之临御也,尝垂意于理道。夫能官人,则能安人,为官而择人,俾受永赖。尚书驾部郎中刘公、司门员外郎李公分命之拜,中朝骏选。刘公之举也,以宣慈惠和;李公之得也,以温良恭俭。咸推大略,仁而爱人,文学政事,家邦必达。矧兹偏隅,由我专制,苟利于物,其可易乎!然后理兵期于知禁,求瘼在乎不扰,泽流恺悌,汔可小康。岂颍川之奸党散落,济南之畏如大府而已哉!寿星之会,凉秋八月,言辞北阙,将骛南辕。惜五马之不留,合六官以追饯,乃卜胜撰吉,咸集于吏部郎元公之居室。地远朝市,家藏水木,纳终峰于宇下,道漆园于方外。风回景泛,匪寒匪燠,入室而芝兰袭人,趋庭而珠玉交辉。琴言自清,座右必诫。夫然,则行者可以慰远道,居者可以依翰林。二公于是抚席而言曰:西楚风殊,东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荆门而可见;皇州冠荩,别潇水以长怀。多谢故人,醑我以酒。龙我之作,群公何谓,以不腆斯文,遂冠于篇首。总南宫之赋者,凡四十有六章,次之爵里,亦当使君之佳传云。

这是一篇送两人赴任的群聚赋诗之序,应该作于京城近郊。人物都是尊称,时间也是概说,颇难断定具体情形,这是于邵诗序最大的问题,但表现了于邵诗序的基本结构:先述背景,交代朝廷的大政方针和皇帝的意旨,“国有戎事,今兹十年,外奸内宄,略无宁岁”,是总的国家形势,“今皇帝之临御也,尝垂意于理道。夫能官人,则能安人,为官而择人,俾受永赖”,是皇帝择官的目的;接着就是对行者才能、德行的赞美;再是叙述描写饯别宴会的情况;最后是赋诗道别。结构比较固定和单一,缺少变化。其中的亮点在于景物描写,如这篇诗序即有两处描写值得称道。第一处是宴会地点的景色:“纳终峰于宇下,道漆园于方外。风回景泛,匪寒匪燠,入室而芝兰袭人,趋庭而珠玉交辉。”另一处是想象旅途风景:“西楚风殊,东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荆门而可见;皇州冠荩,别潇水以长怀。”都是运用平易简洁的白描手法,前者清雅宜人,后者壮阔情深,两相照映,颇有韵味。

与上面送二人同序不同,于邵还有送同一人两序的情况,颇类似于赠别组诗。如《送穆司法赴剑州序二首》其一:

法曹掾穆侯,理行归于剑。十月寒矣,艰哉是行。休于嘉陵之阳,日与樵牧为伍,面吾子言涉江水,至于室庐。告軵之期,不远千里。然则取诸羽翮,击彼风水。时之来也,鸣可惊人,而爱亲之道,敬养为切。安得择仕而以三语为屈哉?东江剑门,又足助兴。地气初闭,河风稍严,青冥为空,黄落向尽,感物论别者,庶存乎歌诗。

其二:

人谓穆子,通于理者也。裒然作掾,荣问所致。自陇之下,清风可挹。人能尽欢,邵真知勉矣。顷以令弟仕於剑,太夫人就养适乎远。虽迫王事,心驰倚闾,朝辞府庭,夕次郊郭。不俟高驾,拂衣而南。群公锡类,讵敢留心?各以壶酒,垂杨好阴。金秋始交,火云犹赫。指日献寿,在原增光。送君遂行,千万无尽。

这连续两篇诗序都不长,前一篇着重在感物论别,核心是讨论忠孝不能两全的问题,从而慰勉友人不要“择仕而以三语为屈”,面对“东江剑门,又足助兴。地气初闭,河风稍严,青冥为空,黄落向尽”的景象,赋诗道别;后一篇虽然还是针对“以令弟仕于剑,太夫人就养适乎远”的问题展开,但主要在于抒情,希望友人以王事为重,最后是托景言情,这回的景象变成了“金秋始交,火云犹赫”,与上一篇的十月寒冬景象不同。在不同季节写两篇诗序赠送同一人,在唐代诗序中是很罕见的,值得注意。

最后看于邵的《送朱秀才归上都序》:

尝喜南中之遇墨客者甚矣,今又得会稽朱因卿焉,序而字之,盖美之尔。况其学也博,其文也精。凡作为篇章,皆可兴咏。处之于代,则诗人之选也。邵故东西南北,愿兴修好,从可知矣。始至之日,贽见于我府公。府公答之以客礼,亦既馆给,终焉宴私。高枕延国士之风,开门多长者之辙。义非苟合,道不虚行。叩清徵而况我知音,执礼容而许我先达,欢于老夫接,辱兴允子游。风雨如晦,孰云其已?而北走长安万里,帝王居治所也。贤关启钥,哲匠见焉。鹏搏凤翥,造次于是。彼美因卿,在斯一举。余勇可贾,矧尔彀中。潇湘悠悠,鄢郢阻修。商岘衡嶷,白云闲之。登山临水,楚人之重别也;人涉卬否,卫诗之叹异也。虽欲勿叹,得无叹乎?

这是于邵晚年任瞿州别驾时的作品,是一篇送朱因卿赴长安应举的诗序。朱因卿是会稽人,学问渊博,文章精粹,具有诗人气质,故于邵“愿兴修好”,将他当作自己南北东西漂泊经历中“风雨如晦”时的朋友,当他“北走长安万里”要“鹏搏凤翥”的时候,一方面鼓励他“余勇可贾,矧尔彀中”,另一方面又抒发自己的感叹:“潇湘悠悠,鄢郢阻修。商岘衡嶷,白云闲之。登山临水,楚人之重别也;人涉卬否,卫诗之叹异也。虽欲勿叹,得无叹乎?”这个结尾具有诗歌的意境,表达了于邵复杂的内心世界。

通过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于邵诗序具有一些显著的特点。

一是善于描述悬想的景色。如:

悠悠旆旌,滟滟春物,想青林之涨水,见黄石之平矶。佳兴未孤,前期犹邈。

——《送王郎中赴蕲州序》

群莺尚啭,四月犹花,长江一望,翠屏如画。佳兴满目,曷唯宦游?

——《送蔺舍人兼武州长史序》

晴川浙沥,日上旌旆,寒野莽苍,风入筋干。

——《送蔺侍御使还序》

骥足方骋,鸰原惜别;河桥一分,云岫千里。凤皇潭上,刁斗初传;宝鸡祠下,旌旗不卷。

——《送前凤翔杨司马赴节度序》

云岫座中,烟花雨后,爱时景之可共,怅高帆之不留。

——《送卢判官之梧州郑判官之昭州序》

巴防楚塞,猿声千里。东出桐柏,南距荆州。三江五湖,可以利涉,心断卬否,薄送于郊。

——《送杨兵曹太祝兄弟序》

水陆万里,寒暄浃年,三江五湖,夐然复游。远与为别,故人何情?

——《送家令祁丞序》

南指蜀路,江山四蔽。苟吾道之可存,居鸣水而何陋?

——《送贾九归鸣水序》

昨夜残雨,朝烟稍霁;黄鸟上下,绿阴若浮。

——《送孟司户赴山南序》

等等,几乎是篇篇一律,形成了比较固定的格式。而且于邵特别热衷于这种整齐铿锵的四字句,看起来是骈文,但仔细回味,却没有骈文的堆垛和臃肿,也不十分套用贴标签一样的运用典故,这些描写都是白描笔法,表现的景象具有概括性、虚泛化的特征,适合宴会、送别时的点缀。

二是结构比较固定。如赠别诗序,一般都是先叙述背景,再颂客、夸主,接着是宴会和风景描写,最后是赋诗道别。也几乎是一律,这种类型化、格套化,正是缺乏个性的表现。与独孤及相比,于邵的诗序艺术价值要差得很远。

三是于邵的诗序对时间、地点和人物的表述都有模糊化的倾向,似乎总想掩饰什么,应酬性过多地掩盖了他才情的发挥。

总体上看,于邵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中唐文人,史称“当时大诏令,皆出于邵”,可见他是一个执文柄的人,但与独孤及相比,显然文采风流不及。于邵的序文平正,缺乏个性,文字上有崇尚整饬的倾向,写景注重概括性,气象和笔力都不如独孤及。从于邵的全部序体文来看,赋诗已经不占优势,重心转向了“文”的方面,至少有一半不叙“赋诗”情况,这也说明“赠人以言”已经代替“赠人以诗”成为新的时尚。于邵的诗序应酬性多于文学性,但总体上看,比较重视叙述因素,对诗序的散文化有一定的作用。于邵活到81岁,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相识故旧遍及朝野,因此交游广泛,其序文在中唐时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平正醇厚的方面对权德舆有较明显的影响;而独孤及的文采风流,在韩、柳的序文那里被发扬光大。从议论的角度看,于邵的诗序虽也论及朝政,但多粉饰之词,远不如独孤及诗序的激切,缺乏深刻的忧患意识,总体上看缺乏一定的识度,但有些诗序具有比较重要的史料价值。

注释:

①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中)将于邵排在“乱世之文”标题下的作家权德舆、杨炎、常衮之后,似乎不妥。见该书第168-17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版。

② 于邵的诗序都收在清编《全唐文》卷426、427、428,凡引用篇名及原文均不注页码。

③ 按:于邵于天宝末进士登科,书判超绝,授崇文馆校书郎,后“累历使府,入为起居郎,再迁比部郎中,尚二十考第于吏部,以当称”,这说明于邵有在使府任职二十多年的经历。他的传记中又说:“无何,出为道州刺史,未就道,转巴州。”他任巴州刺史时成功平息三千夷獠的叛乱并招降了这些人。这应该是发生在德宗即位的建中元年的事。

④ 按:此事《旧唐书·卢迈传》失载。之所以断定此人是卢迈,是因为遍检《旧唐书》与于邵同时或稍前的范阳籍卢姓官员只有卢仝和卢迈,卢仝没有任过侍御史,而当过宰相的卢杞又不是范阳人,故非卢迈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