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项羽形象对《楚汉春秋》的接受
——以《楚汉春秋》佚文为视角
2019-12-27任刚,李岩
任 刚,李 岩
(西安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西安 710046)
项羽是《史记》中最光彩夺目的形象,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成功的文学形象之一。本文通过分析《楚汉春秋》佚文中的项羽材料,旨在说明《史记》项羽等形象的塑造以及相关史事的叙写,和《楚汉春秋》有直接关系。
一
《楚汉春秋》未见著录于《文献通考》,一般以为,亡佚于南宋。清朝时有了《楚汉春秋》辑本。目前,《楚汉春秋》辑本有三种:一是洪颐煊辑本,收入《经典集林》卷十[1]539-546,二是茆泮林辑本(梅瑞轩藏板)[2]167-191,三是王利器先生在洪颐煊辑本基础上的校订本,附录于《新书校注》[3]182-189。应该说,上述辑本、校订本为我们研究《楚汉春秋》佚文提供了方便,但也有明显的不足。笔者以洪颐煊辑本和王利器先生的校订本为基础,参照茆泮林辑本,结合相关研究成果,经过认真核查相关佚文的出处、比勘文字异同,确定了与项羽关系密切的十三条佚文,具体如下:
(1)《史记·项羽本纪·索隐》[注]《史记·项羽本纪·集解》:“《始皇本纪》云:项燕自杀。”《索隐》:“此云为王翦所杀,与《楚汉春秋》同,而《始皇本纪》云:‘项燕自杀。’不同者,盖燕为王翦所围,逼而自杀,故不同耳。”记述:“项燕为王翦所杀。”[4]376
(2)《太平御览》卷835记述:“项梁阴养生士九十人,参木者所与计谋者也,木佯疾于室中铸大钱,以具甲兵。”[5]3728王利器按:“生”字当衍。[3]183
(3)《太平御览》卷386记述:“项梁尝阴养士,最高者多力,拔树以击地。”[5]1783
(4)《史记·项羽本纪·集解》记述:“会稽假守殷通。”[4]378《汉书·陈胜项籍传》记述:“《楚汉春秋》云:‘姓殷。’”[6]1797
(5)《艺文类聚》卷六记述:“沛公西入武关,居于霸上。遣将军闭函谷关,无内项王。项王大将亚父至关,不得入,怒曰:‘沛公欲反耶?’即令家发薪一束,欲烧关门,关门乃开。”[7]102
(6)《史记·高祖本纪·索隐》:“解先生云:‘遣守函谷,无内项王。’”[4]458
又:《史记会注考证·高祖本纪》:《艺文类聚》引《楚汉春秋》云:“沛公西入武关,居于霸。解先生说上:‘遣将军守函谷关,无入项王。’大将亚父至关,不得入,怒曰:‘沛公欲反耶?’即令家发薪一束,欲烧关门,关门乃开。”[8]506
按,《史记会注考证》所引之《艺文类聚》引《楚汉春秋》文,与(5)所引上海古籍出版社之《艺文类聚》卷六之文比勘,多出“解先生说上:‘遣将军守函谷关,无入项王。’”16字。此以《史记会注考证》为准。
(7)陈桥驿《水经注校证·渭水校注》记述:“项王在鸿门,亚父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色采相缪,或似龙,或似云,非人臣之气,可诛之。高祖会项羽,范增目羽,羽不应。樊哙杖盾撞人入,食豕肩于此,羽壮之。’”[9]462此与《太平御览》卷15、87、872所引有所不同,除缺少“高祖会项羽”以下27字外,其他大同小异,这大概与《太平御览》的相关子目有关[注]《太平御览》卷15天部(气)、卷87皇王部(汉高祖皇帝)、卷872休征部一(叙休征),因相关子目的原因,略去了下文范增、项羽、沛公、樊哙鸿门宴上的表现,符合情理理。《水经注·渭水注》专叙发生在鸿门的历史事件,鸿门宴上相关人物的表现自然不能忽视。。《太平御览》卷15、87、872所引,彼此也有小别。此以陈桥驿先生《水经注校证·渭水校注》为准。
(8)《太平御览》卷352记述:“沛公欲脱身鸿门,从间道至军。张良、韩信乃谒项王军门,曰:‘沛公使臣奉白璧一只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只献大将军足下。’亚父受玉斗,置地,戟撞破之。”[5] 1621
(9)《史记·项羽本纪·集解》:“《楚汉春秋》《扬子法言》云说者是蔡生,《汉书》云是韩生。”[4]398《汉书·陈胜项籍传》记述:“于是韩生说羽曰……项羽闻之,斩韩生。”[6]1808
(10)《史记·高祖本纪·正义》记述:“董公八十二,遂封为成侯。”[4]464
(11)《太平御览》卷649记述:“上败彭城,薛人丁固追上,上被发而顾曰:‘丁公,何相逼之甚!’乃回马而去。上即位,欲陈功。上曰:‘使项氏失天下者,是子也。为人臣用两心,非忠也。’使下吏笞杀之。”[5]2904《太平御览》卷649、373文字有所不同,此以卷649文为准。
又,《汉书·季布传》“布母弟丁公”句下注:“晋灼曰:《楚汉春秋》云:‘薛人,名固。’”[6] 1979《史记·季布列传·集解》注丁公,引《楚汉春秋》云:“薛人,名固。”[4]3291
(12)《太平御览》卷184记述:“项王为高阁,置太公于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王约为兄弟,吾翁即汝翁,若烹汝翁,幸分我一杯羹。’”[5]895
(13)《北堂书钞》卷133记述:“项王使武涉说淮阴侯,淮阴侯曰:‘臣故事项王,位不过郎中,官不过执戟。乃去项王而归汉,汉王赐臣玉案之食。臣背叛之,内愧于心。’”[10]573
又见《艺文类聚》卷69、《太平御览》卷710,三书文字大同小异;又见《文选·张平子四愁诗》注、潘岳《闲居赋》注(皆为节录)。
二
上面材料涉及项羽一生的多个方面。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楚汉春秋》里的项羽的部分内容。以时间先后为序,上述十三条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第一类(1)至(4),项羽的家世及造反。
前三条是项羽的家世及时代。(1)是项燕。《项羽本纪》“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句下《索隐》:“此云为王翦所杀,与《楚汉春秋》同。”[4]376项燕被王翦杀,是秦灭楚之事。从历代有关评论可知,《楚汉春秋》主要记载楚汉之争至惠帝、高后间事。此处提及应当是连带而及。《楚汉春秋》之“楚”,主要指项羽;而此处提及其家世,可见陆贾在写项羽的时候,是追究其家世的。也就是说,陆贾对项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从《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汉书·陆贾传》等可知,秦何以亡,汉何以兴,项何以败,刘何以胜,确实是秦末、汉初思想家思考的主要问题。陆贾无疑是其中之佼佼者。在一定程度上说,项羽最大的特点就是“勠力攻秦”或者“暴虐灭秦”,即不顾手段,拼死灭秦。“楚虽三户,亡秦必出”为当时谚语,陆贾以客的身份从汉高祖定天下,也是奋起灭秦的楚人之一。据此,我们可以推断,《楚汉春秋》把项羽的家族描述为一个灭秦的家族,是一个报国灭家亡之仇的家族,而项梁、项羽是其代表。(2)(3)是项梁阴养士的情况。具体情况有如下几点:第一,人数不少,为九十人。能养九十人,可见项梁已决非等闲之辈;第二,有计谋者,有大力士。计谋者的代表叫参木,其最大特点是“佯疾于室中铸大钱,以具甲兵”;大力士的代表叫最高,其力大可拔树。这也可以看作项羽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项羽,计谋出众,力能扛鼎,顺理成章。项梁养士的具体情形《史记》中没有记载。《楚汉春秋》的这两条材料可以扩展我们的视野,丰富我们的见闻。智谋和力量的训练对项羽很重要。尤其是力量的训练,容易见效,容易产生影响。“力”是项羽一生最出色的能力,也是其象征。最高“拔树以击地”,力量了得!气魄了得!把树木连根拔起,已足显荣耀,为何还“击”?击什么不可以,为何要“击地”?大地可击乎?那“击地”的动作不仅仅是力量,可能更多是仇恨吧?可能也是象征吧?“击地”具有震撼大地的力量,撼动历史的力量,有史诗的特点,最值得玩味!项羽“力能扛鼎”“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彼可取而代也”“力拔山气盖世”,绝对与此类人有关。“拔树以击地”最能让人联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最有助于我们理解“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过人的胆量、见识,大概与项梁的“阴养士”有关。项羽有这样一个抗秦、反秦的家世,生长于这样一个环境,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不难想象。《楚汉春秋》的这些材料对于我们了解秦末民间的仇秦情绪、项羽的为人,无疑是有帮助的。由此可见,陆贾对秦末天下大势的认识程度和对项羽研究的深度。(4)会稽造反。《项羽本纪》“会稽守通谓梁曰”,有名无姓。《集解》根据《楚汉春秋》的记载把姓补上:“《楚汉春秋》曰:会稽假守殷通。”[4]378会稽守在《史记》只出现了一次,名姓全否,无关紧要。但是,《史记》素以“翔实”名,有名无姓,也是小小瑕疵。这条材料补了《史记》的不足。
第二类(5)至(8),鸿门宴。
鸿门宴是佚文中的重要内容。这四条与《史记》相关记载大致相同。起因:沛公采纳解先生的建议关闭函谷关,意图阻止项羽入关。过程:就项羽集团而言,亚父坚决主张杀掉沛公,态度十分积极,是主角;相比之下,项羽态度消极,非主角。就沛公集团而言,最出彩的是樊哙,是主角,沛公、张良等似是配角。结果:沛公脱身,张良等与项羽、亚父告别。下面分述如下:
(5)中的项羽入关方式:是大将亚父欲火攻而入,沛公开关。范增的身份是“大将”[注]材料(8)称范增“大将军”,当与称项羽“大王”相关,其时项羽并未成为“大王”,只是外交场合出于尊重而如此称呼。这与《项羽本纪》张良留谢时称范增为“大将军”一样。。《史记》《汉书》对此事的记载前后不一致。《项羽本纪》是项羽使当阳君等击关而入,《汉书·项羽传》从之;《史记·高祖本纪》是项羽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汉书·高帝纪》从之。
(6)“鲰生”,《项羽本纪·集解》:“瓒曰:《楚汉春秋》:鲰,姓也。”[4]395《留侯世家·索隐》:“臣瓒按:《楚汉春秋》:鲰生,本姓解。”[4]2463《汉书·张良传》臣瓒曰:《楚汉春秋》:鲰姓[6]2027。《项羽本纪·集解》《留侯世家·索隐》引瓒所引《楚汉春秋》对“鲰生”的解释不一样。《汉书·张良传》同《项羽本纪·集解》。《史记会注考证》引《艺文类聚》,明言“解先生说上”[8]506。《高祖本纪·索隐》:“解先生云:‘遣守函谷,无内项王。’”[4]458言之凿凿,未必无据。所以,可大致断定,鲰生,姓解。沛公一时气愤,呼之“鲰生”,言其为“无知的小人”。沛公善纳谏,但也有纳错的时候,此为其一。怒而骂之,也符合沛公的脾气和声口。关于“鲰生”的解释,这样似乎更合理。
(7)鸿门宴过程。《水经注·渭水注》所引包括了鸿门宴前的“望气”和宴会上范增、项羽、樊哙的表现。可以确定,《项羽本纪》的相关记载本于《楚汉春秋》。
(8)鸿门宴尾声。亚父碎玉斗,《太平御览》卷352与《项羽本纪》小有不同的是献玉斗的是张良、韩信。这里的韩信不知是韩王信,还是淮阴侯韩信。据《淮阴侯列传》淮阴侯归汉王是在项羽入关以后。
“鸿门宴”是楚汉之争的一件大事,可以断定,《楚汉春秋》所记不止以上四条。《史记》的“鸿门宴”以《楚汉春秋》的“鸿门宴”为基础写成,应当可以肯定。二者到底有何不同,其详难得而知。《史记》《汉书》的相关注释,多有指出《史记》文、《汉书》文与所据材料不同者,也有指出《史记》与《楚汉春秋》不同者;但我们没有看到学者对此二“鸿门宴”有何不同的评论,可以推想,相差不会很远。
从第二类材料可以看出,佚文中鸿门宴的亚父、项羽、樊哙与《史记》中的性情个性区别不大,形象都十分鲜明;特别是范增和樊哙。范增大概看出项羽在杀沛公这件事上的犹豫,因此宴会前进谏,宴会中暗示,可见其坚决的态度。樊哙“杖盾撞人入,食豕肩”,也是动感十足。《楚汉春秋》对他们的叙写可谓力透纸背。由此可见,陆贾不仅把握住了鸿门宴的基本框架,也不仅准确地抓住主要参与人的个性特征,更能将其叙写出来。陆贾的叙事写人技巧就像他的游说技巧一样,也是很了不得的!汉朝初兴,书惟陆贾而已。陆贾是汉初作家的代表。可以说,没有《楚汉春秋》的鸿门宴,《史记》的鸿门宴可能不会有今天的魅力。
第三类,(9)(10)两条材料,内容很少,但可以看出项羽的倒行逆施和授人以柄,可见人心向背和天下大势所趋。
(9)项羽烹说者。《史记·集解》:“《楚汉春秋》、扬子《法言》云说者是蔡生。《汉书》云是韩生。”[4]398到底是“蔡生”,还是“韩生”,不好确定。《项羽本纪》:“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4]398
这段文字是一个整体。《集解》根据《楚汉春秋》注出姓氏,在很大程度上说明,这段文字、这个故事出自《楚汉春秋》。此其一。其二,这是一个残忍的阻塞言路的故事,故事预示了项羽失败的必然性。这反映出陆贾及其《楚汉春秋》对项羽由强转弱乃至灭亡、沛公由弱转强乃至建立大汉这一重大时代课题的思考,思想高度、深度由此可见。其三,《史记》未说明“说者”是谁,《集解》依据《楚汉春秋》《法言·重黎》补充说明“说者”的姓氏。“人或说项王”之“人”,与下文的“说者”是一个人;《汉书·项羽传》中这段内容的进言者,都是“韩生”[6]1808。这是一个有见识、替项羽着想的人,也是郦生一类的狂生,心热嘴利。以翔实著名的《史记》,应该书其名姓;只云“人或说”“说者”,有点疏忽了。
(10)董公遮说。《高祖本纪》“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句下,《正义》:“《楚汉春秋》云:董公八十二岁,遂封为成侯。”[4]464
《汉书·高帝纪上》:“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曰:臣闻: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之诸侯,为此东伐,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汉王曰:善。非夫子无所闻。于是汉王为义帝发丧,袒而大哭。”[6]34《史记会注考证》以为《高帝纪》此段“别有所据以补《史》文也”[8]514,王利器先生以为《汉书·高帝纪》这段“当亦本之陆氏(笔者按:指《楚汉春秋》)”[3]185。《史记·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所载同一事、同一人、同一说,区别只在《高祖本纪》略去说辞。《正义》既据《楚汉春秋》注明年龄封号,则整段材料出自《楚汉春秋》也就有了根据。
董公遮说本来是一件大事。从《史记·高祖本纪》相关记载看,高祖或者不知义帝被杀,或者知道了也没当回事,更没想做啥文章。正是这位八十二岁的当地三老董公,提醒了汉王。于是汉王就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又是大哭,又是发丧,临三日,还写出一篇很好的讨项檄文。汉王一下子成了天下正义的代表!而项羽从此成为天下的公敌!从此人心归附了汉王!天下归了汉王!董公遮说的故事,也反映出陆贾及其《楚汉春秋》在解释楚亡汉兴这一历史大事件中的用心所在。
“烹说者”是项羽自断忠谏之路,杀义帝则是“籍寇兵而赍盗粮”。不都关中、杀害义帝是项羽不懂政治、只知斗力而导致的最大错误。这应是《楚汉春秋》写此二事的用意所在。
第四类(11)至(13),刘、项战场之争。
(11)丁固。《汉书·季布传》:“布母弟丁公”句下注:晋灼曰:《楚汉春秋》云:“薛人,名固。”[6]1979《史记·季布列传·集解》引《楚汉春秋》云:“薛人,名固。”[4]3291
《太平御览》卷649所引更详细:上败彭城,薛人丁固追上,上被发而顾曰:“丁公,何相逼之甚!”乃回马而去。上即位,欲陈功。上曰:“使项氏失天下者,是子也。为人臣用两心,非忠也。”使下吏笞杀之。[5]2904《太平御览》卷373与此略有不同。
泷川谓《史记桃园钞》引《楚汉春秋》云:“薛人丁固与彭城人赖齮骑而追之,上披发而顾丁公曰:吾非不知公,公何急之甚?于是回马而去之。”[8]3550
泷川所引与《御览》卷373与《史记·季布列传》略有不同,泷川所引《史记桃园钞》,人物多出彭城人赖齮。其他情节大致相同,文字不完全一样。这种情况(包括上述种种)可能是《楚汉春秋》在传抄过程中形成的。
又,接《汉书·季布传注》引晋灼曰《楚汉春秋》“薛人,名固”下面,是师古的进一步说明,师古曰:“此母弟为同母异父之弟。”二条注相前后,同注丁公,师古之注在晋灼的基础上更详细,亦未说明所据书,当亦据《楚汉春秋》。又,下一条“两贤岂相厄哉!”之“两贤”注,是师古对孟康之纠正。[6]1979孟康、师古乃皆见《楚汉春秋》者。结合《史记桃园抄》引《楚汉春秋》所云,可以断定,他们的说法,一定与《楚汉春秋》有关!由此断定,《史记·季布列传》的这段故事、师古、孟康有关丁公的注文,都当本于《楚汉春秋》。
这段材料可以看出项羽军中的军纪之松散与管理之疏忽。汉王此时真面已现,是项羽的头号敌人。按理说丁公应当一鼓作气,活捉汉王向项羽领功,但丁公不顾大体,竟然私放汉王而去。这和通敌卖主有何区别?这固然和丁公的糊涂、耳朵软、讲义气有关,但也不能不说和项羽军纪松散与管理之疏有关。因为有赖齮,项羽当知道这件事情。但就事后的结果看,丁公的通敌卖主行为没有受到制裁。项羽的军队以善战出名,善战应该和军纪整肃和管理严格有关。但是丁公的所作所为确实与项羽军队的破釜沉舟、士卒无不以一当十的作风正好相反。对比一下,比如在项羽东城快战、在乌江边上的时候,刘邦的部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绝对不会。其原因何在呢?会不会和项羽的赏罚不公有关呢?陆贾《楚汉春秋》记载这件事情,也可以说明,陆贾从不同历史人物身上,探讨了项羽失天下的原因。
(12)出自《太平御览》卷184的项王为高阁,也可以看出项羽在军事斗争中的风度和胸怀,也可以看出刘邦以天下大局为重的做事风格。
把《史记·项羽本纪》与《太平御览》卷184所引比较一下,可知《太平御览》略去故事的后半截,即项伯的劝说。其他大同小异。这当与《太平御览》把此条归在子目“阁”下有关。由此可以断定,《项羽本纪》的此段故事,当取自《楚汉春秋》。
从上引鸿门宴项羽不杀沛公的态度,到本段故事项羽不杀汉王父亲、妻子,可以看出项羽的贵族风度、君子胸怀。他可以一言烹说者,也可以面对政敌挑战,而不杀其父亲、妻子。陆贾能将项羽这点写出来,展现项羽的复杂性,也不简单。
(13)项王使武涉说淮阴侯故事,也在探讨项羽失败的原因,即不识英才、不用英才。在一定程度上说,不识人才是项羽最大的弱点,也是汉王最大的优点。这段佚文突出了韩信经历的两种不同境遇,一是项羽的“位不过郎中,官不过执戟”,二是汉王的“玉案之食”,以淮阴侯之才,屈才于“郎中”“执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玉案之食”,又是一种怎样的荣耀!韩信落魄而急于事功,王者的待遇,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待遇的好坏、地位的高低,关键的是做事的平台。这里的“郎中”“执戟”“玉案之食”,主要是一种平台的象征。韩信是一介平民而胸怀定天下的韬略,仗剑从军,渴望得到重用的代表。平台吸引了人才,留住了人才,历来如此。这似乎很简单,又似乎很复杂。无怪乎这段材料成为后世注解诗文的典型材料!可见其留在后人意识里的印痕有多么深刻!这无疑是一篇有震撼力的雄文!这真是“凌云健笔意纵横”“不废江河万古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从相关文献看,这段话出自陆贾的《楚汉春秋》无疑。《楚汉春秋》纪事的下限当在惠帝之后、高后时期。其时韩信已经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而夷三族。而这段材料主要说的就是韩信在天下形势决定于他的时候,没有丝毫背叛汉王的意思。这也值得人深思。
从《北堂书钞》卷133、《艺文类聚》卷69、《御览》卷710的50余字,到《史记·淮阴侯列传》的330余字,亦可见太史公感慨之深。
三
《楚汉春秋》的项羽材料应当比上述材料多得多,因而也就可以断定项羽等形象,也比我们上述分析还要丰富生动。上述共见于《楚汉春秋》与《史记》的材料,虽然文字上有所出入,但《史记》相关内容以这些材料为基础写成,这是没有问题的。具体可以总结为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历史大趋势的把握。从上面佚文材料的分析可以看出,(1)陆贾对秦楚之际的形势有深入的分析与研究,其中包括秦末反秦势力的暗流涌动,项羽家族就是有代表性的抗秦反秦家族。(2)楚汉之争中,陆贾的着眼点是项羽集团的由强转弱、汉王集团由弱转强大势的转变。鸿门宴上项羽的不明忠言、坐失良机,入关之后的自断言路、授敌以柄、不都关中等,都是其决策中的重大失误;而不识人才、留不住人才,手下人办事不力、甚至私放汉王等,则可能是其用人方面的一贯弊端而不自觉造成的。这些材料,都表现出项羽失败的必然性。汉王则往往反其道而行之,如善于纳谏、分封董公、礼遇韩信、笞杀丁公等。这些可以看作秦楚之际、楚汉之际的基本框架。《史记》的相关书写,也以此为基础书写而成。
第二,佚文记载了楚汉之争的一些重大事件,也书写了主要参与人物的个性。如鸿门宴,是楚汉战争的序幕。佚文记载了鸿门宴的起因、过程、结果以及主要参与人物,也书写了主要参与人物的个性。又如,项羽杀解生、汉王封董公、丁公私放汉王、武涉游说淮阴侯韩信等,也无不是楚汉之争中的重大事件。这些都可看作秦楚之际、楚汉之际的重要内容,这些故事也都为《史记》采用。陆贾之功不可小觑。
第三,项羽是善斗力、不善斗心的英雄。从以上四类材料的分析可以看出项羽形象的丰富和生动。上引材料中,不见于《史记》的,如项梁阴养死士的故事,确实拓展丰富了我们的视野,印证《史记》相关记载,使我们对项羽的成长环境有了新的认识,对他的力拔山气盖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又如,鸿门宴上对亚父的暗示“不应”,反而欣赏强闯宴会的樊哙,典型地表现出善于斗力、不善斗心的心性。又如,武涉说淮阴侯,通过鲜明的对比,深刻地表现出项羽不善用人、留不住人才的大缺陷。丁公私纵汉王,典型地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项羽集团内部的团结出现了问题,大概和项羽的组织能力有直接关系。这些零星的故事典型地表现出项羽不善于政治斗争的个性特点。这些都直接影响了司马迁。
善斗力的英雄有极大的可爱之处,但令人切齿之处亦复不少。可爱表现为反暴中的巨大能量,这种能量源自于正义,源自于仁心。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切齿之处是由爱而生的痛惜。人类历史上极善斗力,又善斗心的完美英雄应该少而又少。项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典型意义的善斗力的英雄。能把人性之真鲜明地表现出来的文学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并不多。司马迁在《楚汉春秋》的基础上,成功地为我们中国文学史上塑造了一个少有的令人爱、令人恨,爱恨纠结,难以取舍的形象。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除了项羽之外,就要数《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力量产生于仁,仁与山为伴;智慧有似于水,奸诈与水为邻。所以沛公孕于大泽之陂,大风起兮云飞扬,充满变幻;项羽则是力拔山气盖世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只能在水边自刎。司马迁写项羽末路三言“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难道不是对冥冥中宿命的控诉吗?此即太史公所谓的“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乎!提起项羽,不能忘记陆贾。
第四,刘邦等形象的书写。《史记》里面个性复杂的人物形象,除了项羽之外,就要数汉高祖刘邦,与项羽相呼应,他是善斗智的英雄。这两个人物一个具有贵族气,一个具有草莽气,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中都具有典型性。《楚汉春秋》佚文中的刘邦形象也是比较鲜明的,如关闭函谷关、鸿门宴上脱身、分封董公、项羽欲烹太公时的机智回答、礼遇韩信、笞杀丁公等,都可看出其政治家的本色以及丰富的个性特点。可以肯定地说,《史记》刘邦形象的成功,得力于《楚汉春秋》者不少(《楚汉春秋》佚文中刘邦的材料更多)。刘邦是《楚汉春秋》的主角,是陆贾着力的人物。此外,人们熟知的范增、樊哙、韩信、丁固等形象,也生动有深度;我们不熟悉的智士参木、大力士最高也有特点。由此也可以看出《楚汉春秋》对历史人物把握的准确程度、深刻程度和写作技巧。
《楚汉春秋》是秦楚、楚汉、汉初的第一手史料。一般而言,对《史记》的材料来源,司马迁总要有所说明;但是,在书写秦楚、楚汉、汉初这段历史时,司马迁没有提及《楚汉春秋》。《秦楚之际月表》一开头就说“太史公读秦楚之际”,一般以为这里所说的“秦楚之际”就是以《楚汉春秋》为主的相关资料,而不是专指《楚汉春秋》。南宋以后,研究《史记》与《尚书》《诗经》《国语》《春秋》三传、《战国策》等渊源关系的多有,但很少有研究《史记》与《楚汉春秋》关系的。这可能和《楚汉春秋》亡佚于南宋有关。秦末、秦楚之际前后只八年,但在中国历史上影响非常巨大。至今象棋棋盘上仍然印着“楚河”“汉界”,可以看出这段历史留给我们的民族记忆是何等深刻。历史上第一次书写这段历史的是陆贾,他也是这段历史的重要参与人与见证人,《楚汉春秋》的可信度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