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的悲剧性
2019-12-27黄美铃
黄 美 铃
(台湾“交通大学” 通识教育中心,台湾 新竹 30010)
《史记·项羽本纪》以万分笔力写项羽,叙述这位狂飙英雄的诞生与穷途末路,写他在推翻秦帝国过程中的功业与“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的霸王气势,也写他因为缺乏政治眼光与政治谋略,一步步被推向失败的过程。项羽“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这是“近古以来未尝有也”的功业;但“五年卒亡其国”,则其兴也暴,其亡也速,让后人对这位失败的英雄,有无尽的怜惜悲悯。论者常以“悲剧英雄”称呼项羽,事实上正是因为司马迁塑造了项羽“悲剧英雄”的形象。
一、何谓“悲剧”
若细加考察,称项羽为“悲剧英雄”时,“悲剧”的意义很接近鲁迅所定义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1]217鲁迅对“悲剧”所下的定义有其渊源,亚里士多德第一次为悲剧下了定义,他认为一部悲剧的精华就在于“突转”,而“突转”的主人公不能由逆境转入顺境,而必须由原来的顺境转入逆境,而且这种“突转”的主人公既不应是好人,也不应是极恶的人,而只是那种介乎这二者之间的既有过失和弱点,但也不坏的人。[2]88-92由顺境到逆境的转变是一个逐渐进行的过程,只是到了某一“场”里,情势才急转直下,发生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这种意外事件的发生就是“突转”,其结果就是苦难,指毁灭性的或包含痛苦的行动。[3]26-37朱光潜在评论易卜生作品时,也说:“悲剧之产生主要正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4]147
二、反抗暴秦英雄的毁灭
暴秦是六国人民所痛恨的,陈涉义旗一举,关东地区纷纷响应,但在巨鹿之战前,起义军形势相当不利。首义的陈涉败亡,章邯又击灭救魏的齐王田儋,魏王魏咎自烧杀,章邯又在定陶击灭项梁,渡河击赵,协同王离的边防军围赵王歇、张耳于巨鹿。这时赵地聚集了秦帝国两支最精锐的平叛部队,东方起义军除齐之田荣外,也出动主力救赵,秦帝国与起义军的前途都系于这场决战。
面对屡战屡胜的秦军精锐,救巨鹿的十几支诸侯军都在外围扎营,畏秦,莫敢纵兵,情势对起义军相当不利。这时只有项羽挺身而出,带领楚军率先发动攻击,《项羽本纪》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闲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5]389
惊天地、泣鬼神的巨鹿之战,彻底歼灭王离军,扭转了起义军不利的局面,随后章邯军在项羽率领的诸侯军的压迫下投降,注定秦帝国覆亡的命运。西征的刘邦,是趁着秦帝国仅存的两支具有战斗力的大军团或歼或降,关中震动,丧失抵抗意志的情况下,才能轻松入关,接受秦王子婴投降,覆灭秦王朝。也就是河北之战是秦帝国存亡的关键,项羽在河北以寡击众的辉煌胜利,决定了秦的覆亡,所以项羽可以在河北之战后以诸侯盟主的身份入关,“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司马迁著《史记》,也因此将项羽列为“本纪”。
三、个人跟时代潮流对抗,无力 扭转乾坤,谱出英雄的悲歌
秦帝国统一以后,中国历史步入统一的帝国形态,是时代的趋势,争天下者顺着此一潮流容易成功,逆着此一潮流则容易失败。项羽入关后,分裂天下,封了十八个王,违背了历史潮流,后来这些诸侯反过来与项羽敌对,项羽跟时代潮流对抗,大形势转为个人与社会力量的抗争,形成朱光潜所说的:“悲剧之产生主要正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
项羽分封天下不久,天下就开始动荡。汉元年四月,诸侯就国,五月田荣并王三齐反楚,陈余反于赵,六月彭越反于梁,汉王则于五月破章邯,旋并三秦,局势瞬间失控,天下大扰矣。在楚汉战争期间,这些诸侯也很少站在项羽一边,甚至连“常为军锋”的九江王黥布,最后也跟项羽产生矛盾,叛楚归汉,对项羽造成重大打击,甚至影响楚汉战争的成败,清黄景仁《乌江项王庙》言“谁言刘季真君敌,毕竟诸侯负汝深”,看到了项羽分封后,诸侯反过来与楚作对的发展。
项羽个人孤军作战,无法得诸侯之助,无力扭转乾坤,最后以兵败垓下,身死东城作结,谱出英雄的悲歌。
四、伟大的功业,短短数年间尽化为灰烬
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极为赞叹项羽的功业: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5]424
这是对项羽功业的赞叹,认为项羽在毫无凭借下,乘陈涉首难后关东豪杰起而亡秦之势,于民间起义,仅仅三年就率领关东诸侯亡秦,是超乎想象的。项羽迅速崛起,成就近古以来未尝有的功业,这是不可思议的,“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这是以项羽或许是圣人的后代,来解释项羽何以能成就近古以来未尝有的功业,是对项羽的无上赞叹。
然而,项羽此一美好的才华与近古以来未尝有的功业,短短数年间尽化为灰烬,不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英雄?
译者交互隐形与译本呈现 ………………………………………………………………… 任东升 王 芳(6.69)
五、空有才华,却不能认识自己的缺失,无法调整策略,导致毁灭
项羽的才华与功业都是近古以来未有的,但不能认识自己的缺失,在楚汉战争中无法调整策略,导致毁灭。司马迁在《项羽本纪》批评他: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5]424
项羽犯下的错误很多,历来论者已多所评论,兹不赘。由于他不能认识自己的缺失,在楚汉战争中无法调整策略,于是局势逐渐逆转,虽百战百胜,但逐步受到大环境牵掣,在不甘心中一步步被推向失败的命运。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精华就在于“突转”,而“突转”的主人公必须由原来的顺境转入逆境,而且这种“突转”的主人公既不应是好人,也不应是极恶的人,而只是那种介乎这二者之间的既有过失和弱点,但也不坏的人。由顺境到逆境的转变是一个逐渐进行的过程,只是到了某一“场”里,情势才急转直下,其结果就是苦难。项羽不是极恶的人,但有其过失和弱点,因为不能认识自己的缺失,累积了很多错误,最后形势由顺境转入逆境,垓下会战则是情势的急转直下,最后是自刎乌江的苦难与毁灭。
六、英雄失路之悲强化了 项羽的悲剧英雄形象
垓下悲歌呈现了英雄的无奈,命运的无情,这个无奈不只是项羽一个人的,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是人人都可以被感染的,这使得项羽的悲剧英雄形象更为突出。
垓下悲歌是英雄失路之悲的顶点,曾经是所向无敌的霸王,却面对无法保护一生最宠爱的女人的悲哀。《项羽本纪》载: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柰 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5]418
垓下悲歌有侠骨,有柔情,项羽一向刚暴的形象不见了,悲歌慷慨的悲剧气氛让后人仍如身临其境,“霸王别姬”成为后人一再咀嚼、想象的动人情景。自许为一代英雄的楚霸王,面对一生最舍不得的美人、骏马,都无力保护,还称什么英雄!
英雄失路之悲,强化了项羽的悲剧英雄形象。
七、天真憨厚带来的毁灭
项羽有很多天真憨厚的表现,日常生活里天真憨厚是一种美德,是大家喜欢的,但在政治场域,项羽的天真憨厚代表的是愚昧、缺乏政治敏感度,最终带来挫败与毁灭。天真憨厚的项羽的毁灭,也是悲剧。
项羽在河北歼灭秦军精锐,率诸侯入关,沛公想在秦地称王,距关毋内诸侯,项羽使当阳君黥布等击关,遂入。此时,天下大势归于项羽,即使刘邦手下亦人心浮动,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曹无伤背叛刘邦,是判断项强刘弱,天下终将归于项羽,这是当时大部分天下士的共同认识,对项羽一统天下极为有利,但项羽不但未善加利用此一大好形势,当沛公至鸿门见项王,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郄。”项王居然回答:“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5]395身为统帅,居然泄漏情报来源,不能体会保护敌营中为我所用的卧底者的重要性,天真地把刘邦当作同阵营的旧交,使曹无伤为刘邦诛杀,从此项羽想取得敌营有效情报,难如登天了。
鸿门宴是刘、项阵营的首次斗智。刘邦派兵守关,欲王关中,珍宝尽有之,独享诸侯军反秦胜利的最丰富的果实,不但有曹无伤的密告,更有派兵抗拒诸侯军入关的具体事实。项羽若想除去刘邦,很容易挑起诸侯将同仇敌忾的心理,找到消灭刘邦的正当性,如此项羽就不会面对日后一连串的困难。由于曹无伤密告,项羽已下令“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眼见刘邦即将被消灭,却因项伯夜入沛公军,欲救张良的行动,造成项伯代刘邦求情,而有隔日的鸿门宴。鸿门宴前,刘邦见项羽,因项羽天真憨厚的性格,一席话就轻松化解项羽对刘邦派兵守关的不满,回应:“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并且有“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的鸿门宴。
鸿门宴中,范增一心一意想杀刘邦,“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可见范增事前有跟项羽约定在宴席间诛杀刘邦,才有“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的暗号示意。“项王默然不应”,表示他内心有挣扎,下不了决断,这仍是他天真憨厚的表现。项王下不了决断,所以随后才有范增导演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演出。
樊哙带剑拥盾入军门,强行进入鸿门宴现场,项羽若有心处治刘邦,正可以抓住刘邦随从突袭宴会现场的理由,处治刘邦与樊哙。但项羽反而对樊哙惺惺相惜,赐之彘肩,又赐之卮酒,且让樊哙趁机讲了大话,《项羽本纪》载: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 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5]396
樊哙一番大言不惭的言论,颇多脱离现实之处,其实不难驳斥,譬如沛公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那么鸿门宴献给项王等人的宝物从何而来?遣将守关,拒诸侯军入关,则为诸侯军共见的事实。至于“怀王之约”,因怀王本为项梁所立傀儡,项羽有意废黜,更不可能遵守“怀王之约”,所以此约并无约束力,只是刘邦拿来做为争夺楚人势力与建立楚正统的正当性而已。[6]然而,项羽对樊哙言论的回应却是:“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此一对话坚定项羽不杀刘邦之心。项羽的反应呈现他的天真憨厚,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当刘邦把他视为夺权的对象时,他却顾虑身为诸侯军领袖的身份,未把刘邦视为潜在的可怕对手。
八、结语
论者常以“悲剧英雄”称呼项羽,但何以称项羽为“悲剧英雄”,则对“悲剧”的意义却往往习焉而不察。本文引用亚里士多德、鲁迅、朱光潜给“悲剧”下的定义,特别是鲁迅所说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重新检视项羽悲剧英雄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