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唱诗班”：民族风格的动画实践及其困境

朱璐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纪念嘉定建县800年的文化项目，“中国唱诗班”手绘动画系列原本承载着宣传片的功用，它们依托于古典诗文，在原有诗词表达意境的基础上进行嘉定文人故事的创作，但从《元日》《相思》《游子吟》到《饮湖上初晴后雨》《夜思》，这一系列动画除去现代画风的《夜思》外，无一不将古典诗词文化、水墨江南民居、传统风土习俗与动画这一艺术形式有机融合，被网友称为“‘中国风’动画的最佳打开方式”。其中的《相思》，全片不到10分钟，却在上线10天内全网点击量超过1亿次，并凭着入骨动人的相思之情拿下了亚洲地区原创动画赛事日本TBS大奖赛亚洲区总冠军。

在国漫经历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希望重现，《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票房奇迹的当下，“中国唱诗班”的存在更加难能可贵。它以现代技术重新描绘手绘水墨动画的无限意韵，并用丰富的色彩和充满民族特色的元素装点其中，使得整个作品散发出传统山水诗画中才可见的 “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恬淡意境。

一、形式：精雕细琢成就最美国风

不同于近些年来一些国产动画一味追求技术，“中国唱诗班”系列采用传统手绘动画的形式，使得整个作品表现出鲜明的“诗性思维”，这一诗性又通过其画面铺展开来。

流传最广的《相思》中，温暖明亮的红色油纸伞、冒着热气的红豆粥、绣着“蝶恋花”样式的团扇、造型繁复的发簪、精致的小脚、悄然变化的门前对联……种种民族意象的叠加搭配贯穿整个短片的春雨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水汽，组成了一幅动态的令人向往的春日江南写意画；以年俗为描摹对象的《元日》，通过铺天盖地的红黄色，唤醒整个民族对于热闹年俗的共同记忆。准备年夜饭、祭拜财神、张贴对联、高挂灯笼、闲逛庙会……关于春节的美好回忆，在荧幕前弥漫开来；而《饮湖上初晴后雨》里绘的又是渔舟晚唱的夕阳斜照、小桥流水的江南风光、考场失意的才子和念诗斗酒的雅士，淡淡几笔就将明清时期嘉定城的风光与人文描绘得淋漓尽致。

事实上，动画作为连续运动的绘画，本身与绘画有着强烈的相关性。对于动画尤其是国风动画而言，以虚代实、以形传神的传统水墨绘画，是意境表达的最佳典范，也是水墨动画的立足之本：1960年，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问世，既实现了动画形式的突破，又发扬了传统绘画的精神，画面轻描淡写，意境含而不失，1963年，《牧笛》作为第二部水墨动画出品，为中国水墨动画再次升华，以牧童的脚步与笛声展现了江南小景与空谷旷野之意象，完美诠释了言尽意不尽的漫漫诗意；而1988年问世的《山水情》更是将诗意进行到底，用极简的笔画描摹人生的真谛，成了中国动画史上的一首绝唱。时隔多年，在制作上采用了代动画制作技术的“中国唱诗班”作品，以诗入画，在风格上延续了前辈开创的融意境于水墨的民族特色，让水墨动画在当代重新焕发生机。

同时，“中国唱诗班”系列作品，虽不以市场为考量，但在画面以外的其他方面也力图做到了极致。在配乐上，在目前的影视作品中，西洋音乐都占统治地位，但传统民乐已经渐渐复苏，此前的《闪光少女》就曾让民乐重回大众视角，而《相思》更是在背景乐里融合了古筝、琵琶等传统乐器，与前辈作品《牧童》所用之笛声相应，让网友们如闻天籁。片中所谱的六首插曲，婉转叮咚却又韵味悠长，哀而不伤地诠释了互生情愫却只能遗憾终生的爱情悲剧；在意象上《饮湖上初晴后雨》通过民间艺术和古典意象的结合，蕴淡泊名利之情怀于诗意之情景，既将传统诗画中的国风之美展现在了荧屏之上，又很好地保留了其含蓄、典雅之精神。在细节上，还是片长不到10分钟的《相思》为例，通过不同时期六娘家门口的三副对联变化这一容易为人忽视的细节，暗指了男女主人公随着年龄变化的三段感情。童年时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纵使门第相差甚远，也不曾受限于“男女有别”的礼法约束，此时的初桐以诗歌传情，以红豆达意，这一时期的对联是“传业诗书得真趣，开意花草生远情”。时光飞逝，转眼间对联已经换成了“花落为添疏于影，柳飞欲伴春燕归”，两人也是到了被规训的年纪，心有爱意却终于门第之差，虽知对方心意，也不能相见诉衷肠，流露出的是陪伴而不得的无奈。待得六娘出嫁时的对联再度变化为“巧借花容添月色，欲逢良夜度春宵”［1］。的确，六娘是要度春宵了，可是对象却不是心中的少年，反衬出这段爱情最终破灭的悲凉。对联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元素，它的使用与应时应景的调整，是在细节上对传统文化元素的合理运用，既暗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又暗含了主人公的心境变化，细微之节得见功底之深。

无论是水墨山水，还是古香小镇，这些中国传统美学之下的艺术形象，无不是情感的载体，而写意抒情手法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及艺术之核心。“中国唱诗班”作品的动人之处，亦是在其国风水墨的形式与意象之下，将情感表达得含蓄又强烈。在《相思》中，它是与爱情擦肩而过的遗憾，是入骨可知的相思，在《游子吟》中，它是无须言表的亲情，是千年传承的孝道，而在《引湖上初晴后雨》中，它是画舫悠行的宁静，是穿越古今的淡泊。

二、内涵：剧情构架中的诗意表达

诗与画本是两种独立的艺术，在长期的发展中渐渐融合，出现了“诗画本一体”，中国古代自宋代题山水画诗开始，常将山水画当做自然山水的替代者，山水画的内容引发他们的山水诗情，而山水诗的兴盛又引起人们对山水画的关注，山水诗与画之间的密切联系，推动了诗画意境的融合。此后，中国画在发展过程中渐渐融入了诗歌重立意格局、讲含蓄隽永的特质。如果说，色彩相和的构图与细致入微的细节，是“中国唱诗班”对水墨画卷的现代化表述，那么源自诗歌的含蓄隽永的情感，则是这一系列所有作品的立意之根本。

“中国唱诗班”的作品本就有传颂千古的诗句名篇做蓝本，又以上海嘉定地区鸿儒巨擘的名人轶事为纲要，天然自带丰富内涵意指的可能性，加之创作者们从卷帙浩繁的丛书里撷取最适合改编的部分，才有了如今令人叫好的部部佳作。《相思》的故事，出自清代嘉定宝山文人毛大瀛的《戏鸥居词话》，出身清贫的少年王初桐，和对面富家小姐六娘青梅竹马，却因门第之见无奈擦肩而过，六娘被迫嫁给一富家纨绔子，两人从此天各一方；《游子吟》中奇幻的故事背景则是化用了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里“鼠荐卷”的故事，用别样的手法还原了当年风行天下的拜鼠习俗，而母亲以熬夜为代价织成的新衣不仅给了小男孩参加童子试的勇气和信心，更温润了无数游子漂泊思家的心；《饮湖上初晴后雨》所讲的落榜书生重拾信心，是“嘉定四先生”中娄坚仕途失利时偶得鼓舞的亲身经历，樱桃小口的奇女子嘴中唱出的“端的是儒冠多误身”，蕴含着治愈失意的古法良方和忘却名利的人生哲学。即使是没有明显剧情的《元日》，也通过爆竹、糖葫芦、糖人、花灯描绘了一幅“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的栩栩如生的新年图景，将人一把带入过年的喜悦氛围中。

不同于日美动画的节奏明快、情节紧凑，“中国唱诗班”用山水诗画常见的留白、互文等艺术手法，再现了“从前的车，马，邮件都慢”的诗意生活。以《相思》为例，“中国唱诗班”更是将传统绘画中的含蓄隽永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得耳熟能详的富家女穷书生的爱情故事在观众心中泛起了涟漪。“和羞走，倚门回望”的儿女情态，倒映在少男少女的眼眸中，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爱情的极致表达，而这也是相思带给我们的触动。正如少年王初桐对着六娘背诵《相思》之时，红着脸止于最后一词那般，纵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只能终于礼法，止于相思。

三、不足：大而不强的动画现状

虽然我们一直在呼唤“国漫崛起”，但目前中国动画最大的问题便是体量大质量差。自2013年，移动互联网快速发展，互联网巨头步入动漫产业以来，中国动漫产业进入了快速发展期，平均每年增长率保持在15%左右，2018年总产值突破1500亿元大关。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可以称得上是粗制滥造，存在着严重抄袭、内容低俗、暴力等问题，如2015年上映的《汽车人总动员》从海报到内容，存在着明显抄袭《赛车总动员》的行为。究其原因，动画行业一直未能受到重视，“小孩子才看动画”的错误观念导致动画市场一直处于凋零状态。而《大圣归来》等动画取得的成功让不少投资者嗅到了市场有利可图的气息，于是动画产量呈现出井喷式发展，这其中必然良莠不齐，夹杂不少在利益驱使下的粗制滥造。

其次，中国动画没有自身特色。自引进外国动画以来，市场的力量让国产动画失去了自身的特色，一味地模仿美国和日本动画。从喜羊羊到熊出没，我们能感受到猫和老鼠式猫永远抓不到老鼠套路的延续，而喜羊羊们除了学到这个模子，并没有领悟或者说没有想要领悟猫和老鼠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内涵，以一年一千多集的庞大产量消费儿童，最终将自己湮没在市场里。而那些在二次元网站上获得较多追捧的如《秦时明月》《狐妖小红娘》《画江湖》系列以及《镇魂街》等，虽然在技术和内容上较同时期的其他动画有了较大进步，但依然没有形成自身鲜明的特色，甚至在画风上被人指摘模仿美、日动漫形象，难以从中总结其共同的民族特征。作为新媒体技术下出品的动画作品，它们与早期中国动画传递出的写意美学风格相去甚远，计算机图形绘画、绿幕、动作/表情捕捉及其他特效技术，新媒体动画代表的是基于计算技术的仿真美学风格［2］，而像“中国唱诗班”这样继承发展手绘二维水墨动画的作品，在当下，少之又少。

还有一些所谓的国风动画，局限于中国传统元素的堆砌，没有真正具备通过完整的剧情故事传递中华文化内核的能力。以2016年7月上映的《大鱼海棠》为例。主人公的家园原型是福建客家土楼；服饰、发型等细节，彰显中国传统。角色名字椿、鲲、湫、毛人、帝江、鹿神等，更是直接从《庄子》《山海经》到《诗经》等大量古籍典故之中择选而来。然观其内容，《大鱼海棠》想表达个人选择与守护家园的矛盾冲突，但在整个故事生死观肃穆宏大的基调下，女主角的所作所为更像是无知少女一时意气，显得有些轻薄。那些剧组花尽心思追求的国风，最终成了一具中国元素堆砌而成的空壳，而这也恰恰反映出中国动画目前在剧情故事上的薄弱。事实上，在传统元素饱满的表象之下，《大鱼海棠》的立意大胆而独特，片中故事意图表达的是敢于直面道德与礼法，敢于打破成规，突破旧制的精神，可惜在故事表达上太过薄弱，人物台词浮夸，无法体现人物特点，故事留白过度，无法传达深层含义。总的来说，反映的是剧本编写的不足和意境构建的缺失，导致其与大部分国风动漫一样，形有余而意不足，没有真正展现诗画意境里的传统文化之美。

四、思考：国漫崛起的漫漫长路

那么，“中国唱诗班”系列短片的成功是不是能带给我们一些思考和借鉴意义呢？这系列短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它的“中国风”，不仅是形式上的中国绘画、中国人物，更因为其特定的文化内涵：《相思》中古代才子佳人因为门第之见而抱憾终身的故事我们从小就有所耳闻，两人互生情愫却只能通过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来传达，是真真正正的东方含蓄美的表达。

（一）深度挖掘民族文化记忆

《相思》取材于清朝嘉定名士王初桐的真实爱情故事，创作者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增添了许多欲说还休的细节，含蓄地表达了古代才子佳人相爱不能相守的绵绵遗恨。我国有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民族文化源远流长，中国动画应努力探索民族动画语境，主动规避模仿国外动画的创作倾向，用民族化题材、民族化叙事审视自我身份，用传统文化的优秀精神内核丰富自身内涵，在动画领域中勇攀民族化的高峰，充分开发中华传统文化的瑰丽巨藏。创作者们应该在符合当代审美的视听语言体系下，挖掘本民族丰富的传统民族文化题材，在人物造型、情节设置和主题表达深度方面内化民族性格和民族历史，编织展现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质的中国故事，形成独具特色的民族动画风格。

（二）意象化的内涵传递

中国画自古追求“得意忘象”，创作者们借助“象”传递“意”，达到抒发情感的最终目的。中国动画亦可以借助意象表现角色性格和形象气质，更可以通过意象营造氛围，传递抽象的动画内核。这种在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模式下的情感交流，承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更容易打动中国观众。“中国唱诗班”根据不同主题选取不同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民族意象，后来的创作者们更可以从民族化美术形式中汲取力量，在动画影像空间书写独特的中国动画意象，营造韵味无穷的意境，呈现独具民族特色且形神兼具的美学风格［3］。

中国动画民族风格不仅是外在形式的表现，更是内在民族意蕴和民族精神的建构。创作者须深入挖掘传统文化本质和精髓，最大化发挥传统资源的优势，创作出内容和形式符合时代需求、引发观众情感共鸣的原创民族动画，构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