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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性之路:《悉达多》的分析心理学解读

2019-12-27王雯杰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阿尼玛达摩自性

王雯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赫尔曼·黑塞的小说 《悉达多》写于1919年,1922年出版,以东方国家印度为背景展开,其中显而易见的佛教思想和蕴藏字间的道家思想是人们关注的对象。

若结合黑塞的生活经历,自1916年起,由于严重的精神问题和自杀倾向,黑塞开始接受荣格的心理治疗,断断续续共计十年。在荣格的帮助下,他度过了心理危机。自创作第一部小说《彼得·卡门青》时就具有强烈自传倾向的黑塞,在接受治疗期间的创作也深深地受到了荣格的影响。他不仅对结识荣格表现出愉悦,甚至还阅读了弗洛伊德、荣格的作品,在《悉达多》中就有其对于荣格分析心理学的思考。“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和心理治疗。帮助当时的黑塞走出难以承受的精神危机和生活危机,也在《悉达多》的创作遭遇困阻时给予厚力,并为整部作品的形成作出贡献”。[1](133-134)

《悉达多》的副标题为“一首印度的诗”,以印度社会和宗教为背景,写了主人公悉达多一生的思考与追寻,从高贵的婆罗门之子到沙门,遇到顿悟的乔达摩,在聆听并深入思考其教义后仍未加入;后堕入尘世,沉迷犬马声色;晚年终于真正觉悟。《悉达多》中蕴含的哲学固然精彩,如果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解读这部小说,我们能够更加理解黑塞在这部小说中的心思与投入,继而对小说的主旨有更加全面深刻的把握,了解了如何是也就更能理解是什么。

一、开始出走:“我”在哪里

(一)意识觉醒

悉达多出生婆罗门,是印度社会阶级中的贵族,聪慧、英俊的他被看作是未来的继承人,但是悉达多却无法因为父母的肯定、朋友的追随、他人的倾慕而感到愉悦,他思考的是关于“我”的问题:“然而这‘我’,这深处、这最终的阿特曼在哪里?它不是筋骨和肉体,不是思想和直觉,……它在哪里?哪里另有一条迫近‘我’,迫近内在,迫近阿特曼的路? ”[1](4)这样的思考意味着少年悉达多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正如青春岁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心灵逐渐觉醒的时期。在觉醒过程中,个体逐渐感知到外部世界与其自身“我”的存在。婆罗门所追求的阿特曼(Atman),汉语可以翻译成“自我、神我”,在悉达多看来没有人能达到,他开始反省和怀疑外部世界,看似博学、纯粹、高贵的父亲,每日洗涤,向其他婆罗门请教,他也没有找到真正的阿特曼;众人都认为悉达多可以成为婆罗门中的王,可是众人都不明白婆罗门之最高教义的阿特曼为何,又如何能笃定悉达多会成为王呢?意识的觉醒让悉达多感到痛苦,他已经认识到了自我,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阿特曼,一种永恒的、独立的,成为宇宙的自我。这种痛苦让悉达多感到了孤独与悲伤。

痛苦中的悉达多看到了身形消瘦但被一种无声的激情环绕的沙门,在一夜的冥想后,悉达多决定追随沙门。他对自己的朋友乔文达说:“明天一早,我的朋友,悉达多将加入沙门的行列。 他将成为一名沙门。 ”[1](7)在悉达多第一人称的表述中,我们看到了第三人称的他,这也就意味着,此时的悉达多已经告别了过去的悉达多,而以一个他者的身份告别过去的自者,而他者正是意识觉醒的产物,意识到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继而成为新的“我”。乔文达意识到好友悉达多要去走自己的路了,悉达多的父亲也看到眼前决意辞行的儿子已经离开了他,离开了家乡。

自我意识觉醒后的悉达多抛却华贵的服饰,舍弃富足的生活,成为一名沙门,进行沙门的修行。

(二)人格面具

在修行的过程中,悉达多学会了忍受饥饿和痛苦,他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慢以至于仿佛停止,几近三年的修行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沙门。但是,悉达多再次产生了怀疑:“禅定是什么?什么是脱离肉体?斋戒是什么?什么是屏息敛气?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1](15)。 悉达多再次陷入了少年时期的怀疑,婆罗门中无人真正知晓阿特曼,却人人认为悉达多可以成为婆罗门之王;沙门师傅花甲之年仍未超脱,悉达多却在重复其修行。因而,在听说得道之人乔达摩的存在后,悉达多和朋友乔文达决定离开沙门,寻找乔达摩。这是悉达多对自己的再一次反思与觉醒。

那么,此前的悉达多又是谁呢?根据荣格的理论,“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世界的价值观念或者他用以对付世界的方式”[2](98),而一个人可以有多个人格面具。 婆罗门身份下的悉达多戴着他的第一个人格面具,当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后,他丢弃了这个人格面具而成为沙门,但悉达多依旧感到痛苦,他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我,修行不过是在反复轮回和徘徊,并没有真正超脱而达成自己堕入空无的目标。于是,悉达多认识到这时的自己也不过戴着另一个人格面具,适应着沙门的世界。

通过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以及悉达多一步步的转变,我们能够知道此前的悉达多在不同阶段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就是实际上自己不是那个样子,但是自己以及别人却以为是那个样子”[2](98)。 当悉达多认识到自己戴着人格面具并决定摘去时,他便离心灵深处的原型更进一步,这也就是悉达多一生的修行与追求,也就是“当‘我’被彻底征服,当‘我’消亡,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那最终的、最深的非‘我’存在,那个大秘密,必定觉醒”[1](13)。 “我”就是一个个人格面具,非“我”就是心灵深处的原型,触到了非“我”,也就能探寻到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悉达多第二次撕开自己的人格面具,他要聆听乔达摩的法义,因为乔达摩已经发掘了集体无意识,找到了最深处的非“我”。悉达多的朋友乔文达决定追随乔达摩,但是悉达多却不愿意。他肯定佛陀乔达摩的法义,但却发现了其中的漏洞,因为在乔达摩的法义只是结果而没有过程,悉达多不仅想要获得法义,还想知道法义从何而来。

二、堕入尘世:本我与自我的较量

(一)阿尼玛

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提出了一组重要的概念——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分别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特质和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特质。黑塞没有忽略悉达多无意识中的阿尼玛。悉达多不断梦到一个女人,与此对照的现实情况是悉达多偶遇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并决定入城寻找。“每个男性心中皆存有一个不灭的女子形象,不是这个或那个特别的女子形象,而是某种明确的女性形象。从本质上讲,这一形象是无意识的……由于这个形象是无意识的,往往无意识地被投射在所爱的人身上,是强烈的吸引或者厌恶之情的主要原因之一”[3](192),悉达多要去寻找“梦中情人”迦摩罗。

男性最初的阿尼玛意象一般来说源自母亲,《悉达多》中对于母亲的着墨不多,并且母亲对于悉达多这样优秀的儿子感到的是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悉达多所处外在世界的其他人带给他的影响无异;沙门时期不论是外在世界还是悉达多的内心都无女性。也就是说,直到梦到女人和见到迦摩罗之前,悉达多体内的阿尼玛意象都没有出现,更没有对悉达多起到指引作用,阿尼玛意象的重要积极作用就是指引男性到他的灵魂深处,迦摩罗正是悉达多灵魂深处的阿尼玛。

在迦摩罗的指引下,悉达多来到了尘世间,学会了经商、性爱和赌博,过上了奢靡的生活,沾染上了优秀的婆罗门和苦修的沙门不应有的世俗恶习。阿尼玛意象给人的指引并不全是积极的,它让男人贪婪、敏感、吝啬等等,悉达多因此成为一个世俗的人,在金钱的得到与失去中不断轮回,“在这换挡的轮回中,他疲惫不堪,衰老而虚弱”[1](74)。

正如乔文达认为沙门修行让人得到了螺旋式上升一样,对于悉达多而言,在阿尼玛意象指引下的世俗生活实际上也让他在轮回中得到了上升,直到他做了一个知更鸟死去的梦,悉达多再次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正戴着新的人格面具。

阿尼玛作为一种意象,让决定成为自己的悉达多找到了自我,在性爱的欢愉里,在金钱的刺激里,而要摆脱这样世俗的生活,需要比离开婆罗门和沙门更大的勇气,这是一次彻底的对过去的自我的决绝。作为悉达多心中的阿尼玛意象,迦摩罗比任何一个具体的女性都了解悉达多。在悉达多出走后,迦摩罗放走了金笼里宝贵的知更鸟,而知更鸟正是悉达多,悉达多在梦到知更鸟突然死亡后,感受到自己的一切美好宝贵的东西也同它一起死去;悉达多突然离开后,迦摩罗像是早有预料般平静,放飞了珍稀的知更鸟。迦摩罗被悉达多征服了,从肉体上的征服开始,最终是心灵的征服。悉达多意识到并战胜了灵魂深处的阿尼玛意象。

(二)阴影

在悉达多最终完成自性化的目标之前,我们难以忽略这部以印度社会为背景的小说中,主人公悉达多和佛陀乔达摩的名字加起来便是佛教创立人释迦牟尼的本名——乔达摩·悉达多。迦摩罗对于悉达多来说是阿尼玛意象,那么悉达多和乔达摩的关系就是阴影与原型。

一般来说,我们很容易简单地认为乔达摩和悉达多是一个人的两个面,但是,悉达多和乔达摩的性格与精神等并不是完全对立互补的,简单相加无法成为乔达摩·悉达多,因为乔达摩的境界是悉达多想要追求的,他抛却了一个个人格面具,越来越逼向自性,而在完成自性化的道路上,世俗化阶段的悉达多可以说是乔达摩的阴影。阴影不是影子,追随佛陀前的乔文达是悉达多的挚友,悉达多的影子,与悉达多分开追随佛陀后,乔文达成了他自己,乔文达始终不是悉达多的阴影。“阴影即那个隐藏着的,受压抑的部分,因为正是那最大部分的卑劣与负罪的人格中的最大分支可以回溯到我们动物祖先的王国中去,因为整个潜意识历史方面都被包括了进去”[4](363),悉达多梦到女人的乳房,醒来后渴望性爱,在迦摩罗处学习《爱经》,正是所有人类最原初的、本能的渴求,此前一直被压抑。悉达多从他的人格中的阴影站了出来,而对于乔达摩而言,悉达多正是阴影的人格化。

小说在乔达摩尚未真正出现的时候对其有一段传言,借沙门长老之口说出,他听说这位所谓佛陀曾是一名沙门,生活在林中,之后又回到奢靡无度和寻欢作乐的尘俗中,这正与悉达多沙门修行、堕入尘世的经历吻合。在尘世里,迦摩罗也对悉达多说:“日后,或许不久,我也要追随佛陀。我要把我的花园献给他,皈依他的教义。 ”[1](74)在悉达多离开后,迦摩罗皈依了佛陀,并在与悉达多的再次相遇中死去,完成了阿尼玛意象对于悉达多实现自性的最后指引。

和阿尼玛一样,阴影有其消极的一面,但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倘若缺乏相当的道德努力,人们便无法意识到阴影”[5](5),悉达多对世俗生活感到疲惫和痛苦,正是他意识到了阴影,但意识到阴影比意识到阿尼玛更简单,困难的是如何突破。邪恶的阴影是无意识对于现实世界的自我补偿,悉达多在经历了极端的恶后,作为补偿,无意识会激励他向上向善,知更鸟之死的梦正是无意识补偿的刺激,进一步激励悉达多寻找“我”的真正含义。乔达摩正是如此通向法义的,正如悉达多自己完成了自性化一样。而最后,悉达多的脸上“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他的微笑平静、轻柔,或慈悲,或嘲讽,正如佛陀的微笑”[1](132)。

悉达多是悉达多,悉达多也是乔达摩。

三、真正觉醒:自我与自性

(一)自性的实现

“黑塞曾表示,他所有的作品都可看作是对个人人格或其自性化过程的捍卫。”[6]《悉达多》也不例外,小说一开始就由悉达多的思考提出疑问,也揭示了悉达多不断出走、不断追寻的目的,就是要寻找“我”。悉达多首先认识到他者与自者,摘下婆罗门的人格面具,戴上沙门的,后是世俗的人格面具,逐渐意识到无意识中的阿尼玛意象和阴影原型,并调和其与自己的矛盾,继而让人格不断发展,这种发展就是一种自性化的过程。

自性(self)区别于自我(ego),荣格认为自性是永恒的人,来分别尘世的人,即自我,自性在人的婴儿时期就已存在,只是人想要意识到自性,将其从隐藏的潜意识层面上升到可以感知的意识层面,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荣格把人的一生分成各个阶段,也是一种轮回,一个人的前半生在经验的积累上不断分化和冲突,悉达多一直到堕入尘世都是如此,摘下旧的人格面具,戴上新的,人格不断发展,自我与自性在激烈争斗;当他再次回到堕入尘世前的河流时,悉达多进入到人生的后半段,自我与自性整合并超越,性化过程的最终目的就是自性,自性就是一个人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一种整合性的、不可分割的意识与无意识的结合,悉达多的微笑能让乔文达“忆起一生中爱过的一切,忆起一生中宝贵和神圣的一切”[1](132)。

悉达多最终完成自性化是通过倾听水的声音,正如中国道家哲学的天人合一,也就是说《悉达多》的印度社会背景不代表其就是印度哲学,最终帮助悉达多自性的是道家哲学,而荣格的自性理论又能够在西方基督教中得到验证,就哲学形式上来说,《悉达多》也不是局限于一地一人或一种族,自性不是悉达多一个人的追求,而是全人类的愿望和追求。乔达摩已经达到,追随皈依他的人也想成就自己的圆成,悉达多通过重新走过乔达摩的自性化道路完成自性。婆罗门中表示 “自我”的阿特曼即荣格分析心理学里所说的“自性”;沙门修行中的思考、等待、忍耐等等品格,抛却的是外在尘世的束缚,也是为了更接近人的灵魂深处。

在经历轮回的痛苦后,悉达多最终才完成整合,所谓涅槃不仅仅是佛教圆成之时的用语,更是人类自性化的实现,其间必定包含着痛苦。

(二)人类的救赎

悉达多的自性是对自己的救赎,在宗教层面上,救赎是所有宗教都致力于解决的问题,也是宗教存在之意义和目的;对人类来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信仰,最终也都希望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因为人常常会感到内心的不安,继而希望能够在精神上达到圆满,这不是一个人的愿望,因为救赎包含的是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内容,是集体无意识的体现。

荣格区别于弗洛伊德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集体无意识的发现,弗洛伊德所强调的人格无意识在荣格看来只是冰山一角,而集体无意识才是水下庞大的部分,荣格梦中的意识房子的地下二层存有不具名人的骷髅,正是全人类漫长遥远的经验的沉淀。

当悉达多露出圆成者之微笑时,乔文达看到的不再是悉达多的脸,他还看到了许多脸,黑塞用诗歌一般的语言对这长长的一队脸进行象征性的具体描绘:有鱼的脸,鱼在全世界各种文化中都具有重要的源头象征意义;有男女和性爱,即超越了性别,跨越了时间,回到了全人类最本质的冲突与欲望;有动物的头,生命原初本就没有区别;还有诸神,人类对于原初的想象和信仰,这些千万张脸以千万种方式交织在一起,当然也有悉达多的不同人格面具,最后形成了悉达多的面具。具体的容貌不过是面具而已,此时的悉达多是稀薄的、不实却又实在的,悉达多抵达了“我”,也抵达了“非”我。

对于“我”的思考与追寻伴随了悉达多的一生,也是黑塞整部小说的格调与线索。基于一战爆发的时代大背景和黑塞父亲去世、妻子病重的个人经历,整个时代对于理性和人性的怀疑以及黑塞本人面对的生活的重压,“我”在哪里不仅是悉达多的疑问,也是黑塞的疑问,更是整个时代一定程度上的意识觉醒后发出的叩问,悉达多的寻求“我”的道路,是荣格对黑塞的解救,也是黑塞对整个时代的关怀与鼓励,全人类的救赎也就是要找到自性之“我”。

四、结语

黑塞的小说自传性色彩浓厚,始终关注着全人类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在小说《悉达多》里,随着“我”在哪里这一质问的提出,悉达多开始了一生的追寻和探索,最终整合了本我与自我,走到了人生自性化道路的终点。借助分析心理学的视角研究小说,在荣格关于原型、阴影、阿尼玛、人格面具和集体无意识等理论的帮助下,我们更能够理解黑塞创作《悉达多》的历程以及想要说出的话语,悉达多一生的追寻也是黑塞在荣格帮助下对自己人格和自性的探寻,扩而广之也展现为人类的自性之路。

众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全世界人们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对于敏感、悲伤的黑塞更是如此,他和许多人一样在一战后产生了悲观情绪,在作为文学家的他身上,这种悲观更加集中和深沉。黑塞也意识到人们其实是无法逃避“自我”的,也就是荣格分析心理学里的“自性”,人们应该面对现实,摘下作为遮蔽的人格面具,直面来自远古人类经验在心灵深处的积淀,重新获得对生的美好理想和生活的勇气,在这样的良好意图下,《悉达多》这部心理学方面的心理小说是黑塞对人类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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