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赎中寻找信仰
——北村小说中人学的神性书写
2019-12-27邵钰婷
邵钰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旧约·创世纪》中说造人——是照着神来捏制的:“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也正因此,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各从其类,只有人,是从神表的。这种对神的仿照的关键,在北村看来,就是“圣、光、义、爱”。从先锋文学作家转型之后,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教义已深入北村骨髓。他清醒地认识到人性的阴暗面和人类的生存变数,试图用“罪感意识”来理解和解释人性中的悖论。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精神图景和言说媒介的一种补充,转型之后的北村试图构建一种标准化的由人性向神性转变的个体生命历程,来揭露当下社会中人类的情绪失控,同时为精神病变积极寻求解决方式。这种写作对于面对精神困境几乎失语的中国文学来说,不啻为一种有意义的表达。
“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诗篇8:4)人类从掌握思维和语言等技能始,就开始思考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在宏大宇宙秩序中的位置。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但与上帝相比,人始终处在被造者这一本位,从而与上帝隔绝。正是因为这一身份的限制和与上帝之间的距离感,使得人类并不“完全”承袭上帝的形象,而是生长出不同的性格,受到不同境遇的考验。
一、“显明”的基督徒
在北村早期的基督教小说中,有着一类显明的基督徒形象,他们怀有虔诚的信仰,拥有美好的品格,有意或无意地引导他人走出自身的痛苦。这类基督徒与上帝之间存在一种明显的对应关系,也有能力对上帝负责。正如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中所阐述的那样:“(人的灵魂)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目的是使人类可以使用理性和智性来领悟和观看上帝。 ”[1](168)如《施洗的河》中的天如,《情况》中的梦如,《孙权的故事》中的刘兄弟,《消灭》中的杨福音,《公路中的灵魂》中的约翰、大卫、马克等等。
《施洗的河》是代表北村从先锋转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前半部分还延续着先锋的余韵,用冰冷的笔触书写着完全被生活困住的刘浪充满着暴力与不信任的幼年、青年和中年,后半段时却在对生的完全绝望和对死的极端渴求之际,获得上帝的拯救。而为这种人生选择的突变提供可能性的隐含线索,就是始终存在于刘浪脑海中的对天如的记忆。天如可以说是具有完美人格的这样一种充满神性的形象,她的高尚与善良不免让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索尼娅,二者都是美好的代名词。她在文本中的出现只存在于刘浪的记忆中,刘浪正是在对天如不断的追思与慕想之中完成了从人性步向神性的过程。
如果说天如的引导是隐性的、潜移默化的,那《孙权的故事》中刘兄弟的引导就更为显性与积极主动。因误杀而被判死刑的孙权,在监狱中已然放弃了生的希望,选择自暴自弃;幸运的是,同一监房中的基督徒刘兄弟将爱与希望传递给了孙权,在阅读《约翰福音》第8章时使得孙权备受感动而选择皈依基督。相同的人物设定还出现在《情况》中,女孩梦如似乎是上帝派来拯救身处绝境的飘萍的使者,她教飘萍读《圣经》,走的时候还把《圣经》留在了飘萍的枕边。
在北村笔下,这些显明的基督徒形象,因其信而更加能够领悟和接近上帝。北村曾自称“器皿”:“我是一个器皿,有生命的管道,我用我的信心而非聪明和才智。 ”[2](3)这里的“器皿”一词源于《新约·使徒行传》:“主对亚拿尼亚说:‘你只管去,他是我所挑选的器皿,要在外邦人和君王并以色列人面前宣扬我的名。’”(使徒行传9:15)对北村和小说中这些显明的基督徒而言,可以说器皿中装载的是神的福音与荣耀。身兼基督徒与作家双重身份的北村,不仅用文学化的、有生命力的文字为上帝传播福音,同时也在文本中构建同样播撒福音的他者形象,形成文本与作者的内外呼应。
二、在尘世挣扎的人
除显明的基督徒外,早期基督教小说中北村着墨更多的,是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挣扎、沉溺于肉身与欲望的人物。北村严格按照《圣经》的启示进行文学创作,其中的人神关系界限明晰——被造者与造物者的关系。人与上帝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人只能接近神,而无法获得神的属性。再者,按照基督徒的理解方式,人类的本性并不完全受到“按上帝的形象”被造这一事实的决定,还会得到“堕落”这一思想,也因此与上帝隔绝。《创世纪》中有两个著名事件为人性中的深层矛盾提供了依据:偷吃禁果和建造巴别塔。除了被禁止吃“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外,亚当和夏娃拥有几乎完全的自由。但听说吃了这果子后能够“如神能知道善恶”(创世纪3:1-5),便吃下了。在基督教教义中,这其实是不愿受到上帝的限制,不愿对上帝负责的表现。同样表达人类的主导意愿的还有建造巴别塔事件,它揭露了人类罪性本质中“渴望在上帝面前宣告人类的权柄和能力”这一面。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另一部小说《群魔》中指出的,如果没有上帝,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因此,北村在小说中构造了一批离开因没有信仰而身陷囹圄的可怜者,他们由于信仰的缺失和价值的矛盾,在无所作为和不断犯罪的生存困境中无法摆脱,而这些人物通常会因是否能幡然醒悟从而认信基督而获得截然不同的下场。
“厌世绝望者”会因心死而无力挣扎、又找寻不到信仰的而选择通过自杀来了结生命。北村笔下的“死亡”与“爱情”如同孪生儿一般形影不离。《玛卓的爱情》中的刘仁与玛卓、《伤逝》中的超尘与李东烟、《周渔的火车》中的周渔,都始终是在追求完美的爱情。玛卓说过:“如果爱不是完整的,它便不是爱,只是残缺的情感。 ”[3](81)人类对情感的贪婪是其脆弱的心灵所远不能承受的,这种“罪”便是导致爱情幻灭的原因。学者陈振南和刘亚曾指出“爱情的脆弱性”是导致其无法负担生命的原因:“人间爱情本身不具有永恒性、专一性、神圣性的特点,根本无法承载人类生命的全部重量,如果把生存的意义寄托于爱情,爱情和生命都会崩溃”[4],但或许从实质层面来讲该被问责的是“人性”。是人性本身所拥有的罪、堕落、叛逆和欲望导致其爱情的不可信,个人在不断追求完美爱情的同时,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最终心灵不堪重负,在无力摆脱生存困境之下选择自杀。
“悔悟重生者”则因皈依基督,而获得信仰与救赎,达成与自身的和解。正如施洗约翰在旷野中的呼喊那样,“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马太福音3:3)北村在皈依基督后的第一部小说《施洗的河》中就用此句做了引言,并且在之后的文章中,对于那些罪恶缠身的人也提供了这样一种救赎自身的方式,除刘浪外,还有孙权(《孙权的故事》)、陈步森(《我和上帝有个约会》)等等。这些人相比选择自杀的玛卓、超尘、周渔等人,所犯的罪行更为深重,用现有的价值标准判断也是无法求得世人原谅。
如果说《玛卓的爱情》是爱的极限,那《施洗的河》就是罪的极限。在刘浪的回忆中,他杀人越货,视生命为草芥;玩弄女人,以虐待为能事;蔑视亲情,戕杀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同样在《孙权的故事》中,孙权用酒精麻痹四肢,用欲望代替爱情,在癫狂中致他人死亡,被关进监狱判处死刑。而在《我和上帝有个约会》中,虽然对陈步森的罪行着墨不多,但他的确做出了抢劫与杀人的勾当。这些人都已经被罪恶缠身,无力挣脱,这种罪也就是保罗所说的“内在的罪”:“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罗马书7:18)他们在皈依前完全沦为内在的罪的俘虏,没有能力行出想行的善,反倒去行邪恶之事,着实可恨又可悲。
中国当代作家最不缺乏的并非对罪的“感知”与“想象力”,或许现实中的罪恶已经超过文本中的叙写;其真正缺乏的是面对恶的处理与解决能力。我们已经拥有太多记录罪恶的文本,拿近年来的茅盾文学奖作品来看,李佩甫的《生命册》刻画了城市的物欲横流,对“故乡”的丢失与逃离;莫言的《蛙》以计划生育为中心,讲述国家转型所需举措与人类基本权利的剧烈冲突;新近茅奖得主《应物兄》揭露了知识分子群体的乱象,讲述学术与资本、欲望和阴谋相勾结的罪恶,但毋庸置疑的是最终应物兄的车祸并不能抹平与解决圈内问题的横生。这些作家的文本可以说是对“恶”的白描,虽然揭露了现实社会的黑暗,却也同时暴露了他们在这些罪恶面前的无能为力。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来看,我们无须复蹈新世纪初李陀等人关于“纯文学”的争辩,但需要达成“文学介入”的共识。大部分文学作品的确做到了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考察或反思,但鲜少有作家提出解决问题的路径,从这方面而言,北村的文学作品确有独到之处。
北村认为罪的存在有其必然性,“一定有一个罪拦阻我们,不承认它,就不会让我们过去”[5]。因此需要正视罪的存在。与此同时,他充分相信信教给人带来的救赎作用,因为在基督教文化中,与罪感相对的是爱感;如果说“罪感”是背负原罪的话,“爱感”就是对这种罪感的救赎。所以北村积极帮助小说中所有背负罪恶、遭受苦难的人群找寻出路,也即在神的启示下,向上帝悔改从而获得救赎,摆脱绝望。如张生在阅读《罗马书》和《马可福音》时,心灵的纠缠与疲劳瞬间远去,“被一道更强的光射中,这道光刺入更黑暗的隧道,使他彻底暴露在光中,他意识到那就是神——他从高天走来,在时间里临到他,把他征服。 ”[6](182)刘浪在接受传道人的帮扶之后,敞开心扉向神祷告,他的心情像被一双神奇的手梳过一般清晰”。孙权受到刘兄弟的启迪,在阅读《约翰福音》第8章时泪流满面,获得了神的拯救。与法国作家加缪相同,北村的小说中常常将人物逼至绝境,在时间与空间的极端逼沓之际对生命的终极意义发出疑问。但与加缪提供给人物的自由选择不同,北村小说更多的是要通过这种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人性到了尽头,神性需要抬头。
在以上两种类型中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显明的基督徒,抑或是罪孽深重选择结束生命、因“顿悟”被神拯救,得以救赎的人们,似乎都会落入北村写作的惯有套路,也因此遭到“类型化”写作的质疑,被认为具有重复雷同的人物性格模式。而且这种简单的人物二分法,被诟病为会导致文本缺乏叙事张力,说教意味浓厚。对于这一点,学者王文胜从基督教文学批评出发,提醒研究者要在了解基督教理念的前提下来理解作品。“在神学美学范畴,基督教文字完全有可能因其对真理的揭示而显出他的美来。所以基督教文学批评不能简单化地将说教性文字视为审美的破坏性因素,而是要具体地分析这些说教性文字是否适当地揭示了真理。”[7]用毫无关系的他类文学批评体系来评价一部从神学美学出发的作品文本,必然会遇到语言与观念的区隔。但是我们也不难看出,在北村早期的基督教小说创作中,他对于“皈依”的力量过于崇拜,这种对神学理解上的偏差使得人物的转变前后过于两极分化,忽视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神的生存境况与心理吁求的复杂性。
三、“匿名”的基督徒
从北村的小说作品来看,作者对于神学理解的转变发生于2003年左右。自2003年开始的文学写作中,他摆脱了人物刻画的“扁平型”缺陷,还原人物更为复杂的人性成分,也就更接近真实。可以说在这个阶段的人物形象,达到了人性与神性的完美融合。是否认信基督不再是判断个人好恶的唯一标准,此时的人物更多地呈现出卡尔·拉纳所提出的“匿名的基督徒”的角色。这些人物虽然不是基督徒,却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罪恶,以潜隐的形式与基督同在。典型的人物有《愤怒》中的李百义(马木生)、《另一种阳光》中的陈树林、苏雅和周兵,《望着你》中的维林和五环等。
在《愤怒》中,身处社会底层的马木生,从小就生活在卑微之中,当亲眼见证着父母尊严的丧失、土地被掠夺、妹妹的惨死后,他无法抑制生发出的愤怒情绪,暴露出人性真实,向罪恶和恶人复仇,同时也被裹挟着进入罪恶。如若按照作家之前所惯用的“苦难——沉沦——救赎”模式,结局中的马木生(此时已更名为李百义)会受到传道人的指引,在神的感召下进行忏悔与皈依,最终获得救赎。但结局并非如此。李百义凭借自身的努力与打拼,赈济穷人,成为名利双收的人生赢家。而他选择忏悔曾经罪恶的地点,并非圣光笼罩的教堂,而是在法庭上剖析自我灵魂,坦诚自己的罪。
与前期作品中玛卓、周渔等女性的失败婚姻不同,《望着你》中的人物身上承载着最纯粹的爱。主人公维林与五环,虽历经种种人生风雨,但在生命最后发现心中始终保留着对最初之爱的坚持。这也正回应了小说开篇的呼喊:“爱是永生。 ”[8](2)同样表现出“爱”的温暖的,还有《另一种阳光》里职业中学的几位教职人员。在陈树林、苏雅等人的身上,个人的私欲被无限地缩小,取而代之的是如“神”般的无私之爱。这些人物的塑造是北村成功将人性与神性相结合的成功案例,人对于“爱”的获得不再是需要匍匐于上帝脚下、全身心地听从上帝的恩典才能够实现。在北村后期的小说创作中,我们欣喜地看到,原有的自上而下式的“爱”的单向流通被打破,加入了可以实现的人与人之间平行的爱;与此同时,对施爱与受爱的个人而言,能够在人性与神性的统一中超越自身。
四、结语
北村在皈依基督教之后的文学创作中,将信、望与爱灌注于小说文本,在对罪恶的揭示中对人的存在提出终极思考和终极发问,试图以神性洗涤世间的罪行,也宣告了中国当代基督教作家群落的正式出现。他的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有拥有着美好品格,不吝爱心、传播教义的虔诚的基督徒,有挣扎于尘世、沉溺于肉身的可怜人,也有未信基督却将神性融于人性的匿名基督徒。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体现着北村在基督教信仰之下对“人”这一被造者的存在意义与存在价值的思考,同时也因其精神内涵的丰富性,为中国当代文坛注入新的生机,对文学价值的所在与功用带来启发。
不得不说,这些人物形象弥补了中国当代文学中人学的精神领域的缺失。北村曾直言:“很多的中国作家只写故事,或写到人只写命运,只写情感、遭遇,他很难写到精神层面的东西。”很难否认小说情节的发生有自身的内在逻辑,但过多的作家过于依赖与遵循故事本身的逻辑意义去进行文本创作,也就不免忽视精神领域的问题。写作不应只是语言符号的游戏,也应承担起教化的作用。若从整体上去观照当代中国文学,从时间的习惯性划分上面即可看出当代的文学创作紧扣当下的社会变革,各个时期也产生了不同的类型文学。在这种文学创作与批评的环境下,当我们去谈及一个文本时,往往会将部分着重点置于文本产生的社会背景和政策转变。正如刘再复所说的,“中国作家更多地将文学作为了解决社会问题的工具,使得中国作家‘总是处在社会的表层上滑动而无法进入精神的深层与人性的深层’。 ”[9](15)诚然,这是文学反映现实的表现,但同时也导致作家在创作中过度集中于对经济发展、政治变革的刻画,却不经意地忽略了人的精神领域的独立性。北村在2006年获汤清文艺奖时这样说道:“几十年后中国将成为最富有的国家,但这列火车不是仅有动力就够了,要有铁轨,有刹车,有目标,有道德,要有人在驾驶。所以,人心的纯正和美好,才是我们的未来。否则使我们尴尬的一定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心灵破碎,它一定比山河破碎更让我们肝肠寸断。”他十分关切在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当下中国国民的精神缺位,也努力在作品中尝试开出精神问题的诊疗单,来揭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作为基督教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坛中的扛旗者之一,北村始终心怀使命感。正是这种使命感,使他关注当下人们的精神病变与心理疾病,在对人性的不断审视与对神性的积极思考中,试图为心灵被围困住的人类寻找一条可以实践的救赎之路。他对于神学的不断思考,也正体现了他试图通过神学来解决人学问题,用神性来拯救人性。对于这样一位时刻关切人类心灵的终极命题,并试图用文本为身处绝路者提供可实践的救赎之路的作家,我们必须肯定他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他写作的生长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