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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中的 “她者历史”书写

2019-12-27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扶桑妓女严歌苓

王 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严歌苓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接受过中国的启蒙教育又在移民生活中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这种中西文化冲突为她的创作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严歌苓常在小说中塑造一个鲜明的女性形象,无论是以移民题材为主的《少女小渔》中的小渔、《扶桑》中的扶桑,还是书写中国大陆历史记忆时创造的《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田苏菲、《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这些女性形象往往具有一种独特的“雌性”气质,《扶桑》的主角就是一个雌性气质突出的早期华人移民妓女。

《扶桑》讲述的是19世纪中国乡间女子扶桑被拐卖到美国成为妓女,在此期间,扶桑遭受摧残却能“逆来顺受”,在历经磨难之后依旧娉婷,和克里斯、大勇之间的纠葛使得这个故事更具有传奇性。严歌苓虚构了一个早期华人移民妓女的传奇,这段传奇充斥着作者对历史、文化的思考和质疑。作者从“性别”这一角度撰写了和男性历史相对立的“她者历史”,通过“性别”这一边缘的视角审视、质疑、重建历史。

一、《扶桑》中的历史与性别

关于历史的理解,有两个基本的方向:“本体性”与“文本性”。梁启超说:“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凡活动,以能活动者为体,以所活动者为相。史者也,综合彼参与活动之种种体,与其活动所表现之种种相,而成一有结构的叙述也。”[1](1)历史之外的读者往往通过文本了解历史,而被叙述的历史往往因为叙述者的立场而存在被篡改的可能。被建构的历史常常有所选择有所舍弃,而通过解构的方法有可能让我们看到历史被遮蔽的部分。就《扶桑》而言,由性别这一角度审视历史,目的在于质疑由男权意识形态话语建构的历史对于女性的遮蔽。扶桑作为一个底层华人妓女,参与了历史进程,严歌苓正是通过叙述的手段撰写了与男性历史相抗衡的“她者历史”。

她者,是与男性相对立而存在的。在殖民与性别的双重压迫下,“在西方注视下的东方妇女,被看成抹平了文化历史和政治经济特殊语境的‘一个同质的群体’时的‘身份问题’……历史和文学上中的‘第三世界妇女’已经打下了父权化、殖民化过程的标记,变成为经西方女权主义者重组以后的自恋型、虚构型的‘他者’。”《扶桑》正是以书写“她者历史”的方式承认这种“主体性”的存在。

扶桑的身份是华人妓女,这一身份在主流历史中是一个被补充的形象,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弱者。作者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以女性身上独有的“雌性”,抵御着历史对个体、男性对女性、西方对东方的剥夺、压抑与伤害。像扶桑这样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被一笔带过甚至只字未提的女性,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成为历史的主体,这样的带有“乌托邦”般的性别叙事让“她者”有了救赎和言说的希望。而在作者笔下,扶桑的“弱”转换为一种不可战胜的“强”,用作者的话来说,扶桑“跪着”原谅了所有“站着”的人,这也是严歌苓本身所坚持的女性主义立场,“我有一定的女权主义,只是藏得比较深,比较狡猾。扶桑是跪着的,但她原谅了所有站着的男人,这是一种极其豁达而宽大的母性。”

除却扶桑,小说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她者”——叙述人。严歌苓的许多作品中都有一个叙述者公然现身,与主角、读者进行对话。在 《扶桑》中作者明确了叙述人的身份——作家、第五代移民。叙述人和主角之间以移民为纽带产生联系,并构成对话。严歌苓将叙述者放置在“移民”的较为边缘叙述立场,以期拆解主流历史。叙述者常常暂停小说的叙事,以第二人称“你”直接和扶桑进行交谈,让现代直接进入历史,历史成为一个被看、被审视的客体,读者随着叙述者的目光成为凝视历史的主体,因此“她者”的存在促成了历史与个体的互相“打量”。然而,历史与个人之间绝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严歌苓设置的“叙述者”虽然站在移民的角度以史料作为基础向历史诘难,但是她依然忽略或简化了历史的残酷与沉重使得小说带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

无论是主角还是叙事者,《扶桑》中的她者,是一种对“主体”的渴望与证明,一种边缘对主流的反抗。“历史”与“性别”是小说中不可忽视的两个因素,作者将边缘化的“性别”因素放置于宏大的“历史”之中,用这样的方式追溯、书写、想象移民的历史。

二、《扶桑》对历史的解构与质疑

《扶桑》中“她者历史”的建构建立在对官方历史即男性历史的解构和质疑之上。严歌苓在小说中常常引入史料作为一种证据——扶桑存在的真实性的证据。作者首先证实了主人公的真实性,扶桑确实存活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并在历史尘埃的掩埋之下依旧娉婷;接着,作者就这种真实性进行反击,通过语言与修辞的漏洞与模糊质疑官方历史的可信度;最后,通过文学的手段建构起她者历史。

作者对扶桑的真实存在进行多方面的考证。小说的开头作者以“凝视”的方式将叙述的焦点完全集中在主角扶桑身上,让她成为一个坦然的被看者:“这就是你。”“你”的称谓在小说中饶有意味,叙述人通过一个简单的判断句和扶桑进行了隔空对话,并且肯定地告诉读者扶桑的存在。叙述人在小说的开头就告诉读者扶桑是存在于史书中的: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妓女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

……

“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妓女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2](4-5)

扶桑作为一种“奇观”出现在史书当中,并且是奇观中的“奇葩”。作者在开头通过一个叙述人“我”来引入扶桑的出场,使她从历史的客体——“被叙述者”的身份中跳脱出来,成为一个新的主体。

一旦证实了扶桑的真实性,作者就开始对历史进行质疑与反击:

让我来告诉你那是怎样的奇观:两千个白种男童向中国妇女求欢,其中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史书上把这称为 “最奇特的社会……风化上一次最猖獗的传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对中国妓馆有规律的造访,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来源为校中餐费和糖果花销……”

我看着你在烛光里的模样。我看不出丝毫“价钱低廉”的痕迹。一切记载都强调是中国妓女的“低廉价钱”将白种男孩吸引的。[2](15)

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初步领略到“质疑”的意味,这种质疑在白人男童和中国妓女的爱情中显得尤为明显。作者虚构出扶桑和克里斯的爱情故事。这段作者津津乐道的爱情,是不被史学家认可的,作者抓住这点以爱情故事作为反击的武器: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面目全非,甚至面目可憎。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2](90)

作者对历史的质疑还体现在对“创伤”的叙述中。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海港之嘴广场的杀戮”,百余位华人劳工分为两标人马互相残杀。而当提到这场战斗的缘由时,作者用了别有意味的修辞——“据说”:

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 祸根就是你。[2](116)

“据说”一词,“自由,浪漫,无责可负”[3](134)。 它暴露出官方历史的语言漏洞,这表明在男性历史话语中存在有待考证的地方。此外,“血战”这样的事件本带有浓重的男性气息,而作者却将其和一个妓女联系在一起,这实际上是一种对“红颜祸水”这种男权立场观念进行“调侃”。“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的英雄救美的叙事模式在《扶桑》中被解构,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中外许多故事中找到类似的情节,而作者刻意强调,这样习以为常的故事在男性历史中是以“据说”的方式记载的。这样含混的言辞有力地拆解了男性历史叙事,这表明历史的叙事是有缝隙、有漏洞的。随着“我”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所有的“史实”——一百六十余本的史书中的叙述往往带有不确定性并且不可避免地带有意识形态偏见。男性历史叙事在这种含混中被有力地消解。

作者在消解男性历史之后开始了“她者历史”的建构。叙述人“我”在小说中是一个作家的身份,当叙述人推翻了官方历史关于扶桑的记载之后,“我”开始为扶桑找寻一个合理的归宿,而当“我”成为历史阐述的主体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叙述历史的能力:

你这样质问般地瞪着我,我去瞪谁?

好吧,你让我试着把你的感觉表达出来。先让我煮一杯咖啡,好好提炼一番词句,否则我要写一整本书也写不清这感觉。

反正写不对可以涂掉,重来。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不对吗? 我们再来——[2](190)

这段看似自言自语的旁白实则表示当历史作为一个被叙述的客体时,是被动的。历史可以“涂掉”“重来”“再来”。“想象”一词也表明,历史是一种带有虚构性质的叙述。随着情节的发展,“我”和扶桑之间的对话的渗入,叙述人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握对扶桑的叙述:

我越来越发现我不了解你,我无法了解你。

难道这一百六十本书都不足以作为依据来认识一个你吗。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事认识的你:“这位美丽的妓女谜一样的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2](264)

史书已经无法帮助“我”去了解、阐释扶桑的存在,叙述人试图通过自己的发现解构官方历史,而当解构的任务完成之后,建构“她者历史”成为一项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叙述人呈现出扶桑在官方历史中的不同结局,但官方历史对扶桑的结局有着多重版本而且差异巨大,无论是年龄还是模样都存在着较大的出入,这样的差别显然是否定了官方历史的叙述,而作者亦没有完成对扶桑结局的记叙,而是让扶桑在众声喧哗中戛然而止。这种形式本身就富有意味。传统的对一个人物的记载总是有着对结局的执着,而小说中的叙述者却将这段“她者历史”的主角的结局架空,让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归于未知,因为“真相”与“结局”本身就是未知的,而一味地阐释、叙述只会让真相越来越远。

三、《扶桑》对历史的重建与想象

在完成对男性历史或者官方历史的质疑同时,一个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她者世界”雏形初显。严歌苓在建构历史的时候,将扶桑、克里斯及大勇之间的爱情纠葛作为支撑历史的框架。我们可以发现“那些被厚重的尘埃所覆盖的历史支撑物:它可能是一种抽象精神,比如爱情;它也可能是一个人,并且是女人。 ”[4](88-93)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面前,爱情作为一种个人的、私密的情感很容易被遮蔽。和历史对应的是群体,而爱情的承载者是个人。在《扶桑》中,战争、创伤、殖民,这些历史的主体成为爱情的边角,宏达的主题与叙事题材成为个人、情感的佐料。《扶桑》所述的爱情故事并不复杂,并具有明显的传奇色彩。一个中国乡间女子被拐至美国成为妓女,美国少年克里斯对其一见钟情,由此展开数十年的情感纠葛。与此同时,一个旧金山华人人贩大勇,参与扶桑的拐卖、救赎之后发现自己竟是扶桑从小被许配的丈夫。《扶桑》中的爱情亦非正统,而是带有一些不伦色彩和救赎意味。

扶桑和克里斯之间的一开始就是看与被看的关系,扶桑在克里斯眼中作为一种奇观存在。而这种扶桑的妓女身份使得她对“被看”十分坦然。“看与被看”的不平等模式在扶桑的坦然中被消解。克里斯是一个十二岁的男童,男童和妓女之间的爱情在史学家笔下是带有“奇观”意味的,在叙述人口中,这变成了建构历史的主要材料。克里斯与扶桑之间的爱情并非是一段时间内的冲动,作者在小说中明确点出三个时间段:克里斯的十二岁、十四岁和十七岁。这三个时间是二人关系发展的主要时间点。克里斯在十二岁的时候发现扶桑、在十四岁的时候参与了一场对扶桑公然的轮奸、十七岁时再次相遇并永远错过。少年和成熟女人之间的故事并不少见,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朗读者》等,二者的关系之间常常带有一种启蒙的意味,《扶桑》也不例外。而跨国爱情故事中也常常有着东/西,阴/阳的二元对立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白种男人是启蒙者、教化者,居于主导地位,东方女子则是启蒙、教化的对象,被置于客体地位”[5](384)。 《扶桑》跳脱这样的叙事模式,东方女子成为启蒙的主体。作者对经典的故事模式进行反拨并刻意让扶桑站在启蒙者的立场上,确立扶桑在这段历史中的主体、启蒙地位。

扶桑和大勇之间则是一种救赎与被救赎的关系。在小说中,大勇是东方世界的代表,并有着明显的传奇色彩。频繁更换的名字、超凡武功和江湖传说等都使得大勇有一种传统武侠小说中的英雄气。大勇身上还有一种命运式的悲剧感,身为人贩子却亲手卖掉自己的未婚妻扶桑,日夜牵挂的对象竟是每日相对的妓女,这样命运式的捉弄给大勇这一人物增添了不少悲剧感。大勇的出现与克里斯形成一种对比与抗衡。二者的冲突直接体现在从拯救会救走扶桑这一情节上。克里斯的拯救对扶桑来说实则是一种束缚,而大勇的“打劫”却恰恰是一种救赎。小说并未陷入“英雄救美”的传统圈套之中,扶桑在大勇被判死刑之后选择在刑场上与大勇完婚,这实际上是扶桑对大勇的救赎,亦是对自己的救赎,此后扶桑自由了,旧金山再无扶桑的消息,有的只是传说。

爱情与救赎成为这段历史的主体,严歌苓曾说:“在20世纪的文学中,为爱情献身的作品变得越来越稀有。变成了一种人在冥冥之中对一种古老理想的遥远的向往。这向往是美丽的,也是代价昂贵的,就像一切理想一样,是人的现实生活可有可无的诗意。 ”[6](116,118)个人的情感常常归顺于宏大叙事,成为正史的边缘而被人忽略。而《扶桑》并非作传,而是以一段爱情故事作为“她者历史”的核心,让个人的情感成为历史的主流。

新移民文学的发展展现出中国当代文学的生命力,它处于一种世界性“审美版图”的前沿地带。“流散虽然会带来‘失根’的焦虑,但也会给作家提供多元的价值观念和思考方式,使他们的创作摆脱既有的精神局限,从而更有效地建立自身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 ”[17(132-155)严歌苓的作品在新移民文学中显得较为突出,无论是题材还是叙事,都有着独特的风格。

《扶桑》的独特就在于作者将主流历史“让位”与边缘人物,解构并重构历史。正视弱者的地位,并表现出弱者不弱的姿态,正视“奇观”的处境,并在“凝视”下泰然自若。作者给予“猎奇”充分的空间,而当猎奇压过历史时,反思的力量便稍显薄弱。

在将历史还予女性的历程中,移民因其文化的“混血”性而使得“她者历史”有着更为特殊的含义。严歌苓在移民题材的写作中常常致力于讲好一个故事,在历史中寻找被掩盖的成分或吊诡之处。这样的猎奇固然能够让读者体验到阅读的快感,但历史的沉重也在这样的奇观中被传奇化。历史是被陈述的,但毕竟不等于传奇,文学是想象的产物,但亦需有“根”的存在,这样才不会让想象的丰饶变得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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