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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小说中的身体写作
——以《林海雪原》和《创业史》为例

2019-12-27徐书艳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林海雪原身体文学

徐书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强调文学审美功能的当下,当代人对“十七年”时期红色文学经典的阅读体验有所减少,但对于沐浴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风雨的那一批人而言,阅读红色文学经典,可以时时振奋精神、重温峥嵘岁月,以至于当代沿用红色叙事套路的抗战、剿匪、谍战题材的影视剧仍广受欢迎。“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片面地以当代的文学标准来评价“十七年文学”,是有失公允的,也难以对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相反,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地为作家考虑——在当时的语境中,如何平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如何在严格的审查制度和文化批判浪潮中保留文学的人文传统这一难题,就会发现:原本被类型化、扁平化的人物,他们看似被规训的身体,却也透露出人的情绪、欲望、疼痛等实在的生命体验。

一、“社会态”身体

英国社会学家布莱恩·特纳首创“身体性社会”这一术语,来描述现代社会系统中的身体如何已经成为“政治活动和文化活动的首要领域”[1];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了“驯顺的肉体”的概念,说明现代制度与机构建立以来对身体的支配和权力话语对身体的建构。“十七年文学”时期,《创业史》和《林海雪原》中对梁生宝、少剑波、杨子荣等英雄人物和姚士杰、郭世富、座山雕、蝴蝶迷等反面人物的身体书写就集中体现了“十七年”小说中“自然态”肉体向“社会态”身体转变的趋向。身体的自然属性被遮蔽、被压抑,承担起象征阶级立场、传播政治理念、坚定革命信念的社会功能。

根据中国传统民间的面相学相由心生的理念,代表正义的我方革命队伍中的英雄人物大都相貌端正,而邪恶的敌人则是些歪瓜裂枣,外形被极力丑化。例如,曲波笔下的我方卫生员白茹“脸腮绯红,像月季花瓣。一对深深的酒窝随着那从不歇止的笑容闪闪跳动。一对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像能说话似的闪着快乐的光亮。两条不长的小辫子垂挂在耳旁。前额和鬓角上漂浮着毛茸茸的短发,活像随风浮动的芙蓉花”[2](48),被赋予了少女的美丽与纯洁,令人倾心不已;而土匪之女蝴蝶迷则是“脸长得有些过分,宽度与长度可不大对称,活像一穗苞米大头朝上安在脖子上”,“那满脸雀斑,配在她那干黄的脸皮上,真是黄黑分明。为了这个她就大量地抹粉,有时竟抹得眼皮一眨巴,就向下掉渣渣。牙被大烟熏得焦黄,她索性让它大黄一黄,于是全包上金,张嘴一笑,晶明瓦亮”[2](22),实在丑陋不堪,读来不免令人作呕。 在这样的叙事机制下,身体的美丑排除了自然基因的科学作用,完全由个人的政治立场决定。作者基于自身的价值判断建构人物外形,英雄人物不仅在革命事业中更具正义性,又兼具俊美相貌的加成,被塑造成灵魂美与肉体美的结合体。对于富于爱美天性和处于被接受者位置的普通读者而言,几近完美的英雄人物,更使人倾心、具有偶像特性。

对于自然身体的一些弱点,如饥饿、疼痛、疲乏等的感觉,被塑造的英雄人物们基本选择漠视,因为“肉体是完全可以依靠信仰的力量得以控制的”[3](94);而反面人物的身体,则在这些弱点面前不堪一击,走向堕落的深渊。《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在帮自己领导的互助组农民出门买稻种时,他为了省钱,在席棚底下蹲了一夜,就着不要钱的面汤和一分钱的开水吃自己带的冷馍充饥,背着两麻袋稻种在春雨中徒步行走三十里,这些都是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但是梁生宝非但没有任何抱怨,反而感到为人民服务的满足和建设社会主义事业欣喜的希望。《林海雪原》中的鞠县长等村干部在遭受许大马棒等土匪的刑罚时,被大钢丝穿通锁骨,被枪炮扫射,被大火焚烧,这一系列的酷刑并没有使他们害怕,反而更加坚定地喊出了“拥护党的领导、人民群众团结一致”的口号。在这里,英雄的身体成为“超越了普通生理躯体的崇高躯体”[4](100),反面人物对英雄人物身体的折磨越是残忍,越是显出英雄人物的神性和反面人物的兽性,诱导着读者的价值判断。而且,英雄人物也正是经过了这一次次对身体弱点的克服,对身体极限的超越,鼓舞读者的革命精神;英雄的形象愈显神性,革命的信念愈加崇高,人民群众也愈加憧憬革命事业、崇敬革命英雄。与之同构的是,一个人政治信仰的转变也可以迅速通过身体形态和身体承受能力的下降在文本中被表现出来。郭振山对党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变节就表现在一场发烧上,之前他生病发烧“既不吃药,也不躺下,他是拼命劳动来治感冒的,总是隔过夜就好了”[5](152),但自从他决意谋取个人利益,不再将集体事业放在第一位,这次发烧使得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大脸盘灰暗而浮肿,皱痕变成了皱纹,胡楂更加零乱了”[5](159),错误的思想导致了他身体的病态,没有崇高信念支撑的他的身体只会是不堪一击的。

在《林海雪原》这样的革命英雄传奇小说中,英雄人物的身体还“被赋予了浪漫的想象”[6](52),他们基本都拥有一些神奇的技能,近乎神人。例如,少剑波往往运筹帷幄,料事如神;杨子荣只身入匪窝不但没有被伤及一根毫毛,反而在短短十几天内当上了座山雕的团副;栾超家善于攀援,在天险鹰嘴石和奶头山之间用绳索架起了一条绳桥;小分队队员个个练就了高超的滑雪技巧,在雪山中飞速滑行……这种浪漫想象所塑造出的敏捷的身体,为英雄形象增色不少,也是促成我方革命成功的要素之一。同时,这种写作方式很明显地继承了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对英雄的书写传统,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与神秘色彩。

在“十七年”时期,这种建构文学艺术形象身体的手段,缺乏了文学所应该具有的复杂性和含混性,缺少真实的身体,也就是缺乏对真实的人性的书写,使得作家难以从人道主义角度对人与革命、人与战争的角度进行考察。

二、“自然态”身体

十七年时期,在政治话语进行社会建构的等级次序中,始终以对人民的精神建构为旨归,身体元素作为呈现精神世界的载体之一,自然而然起着政治留声机的作用。但是,按照生理学科学的原理,身体的原始属性,是难以通过规训完全压制住的,即使被暂时地压制了,也会通过某种非正常的方式释放。而且,身体是每个人感受日常生活的工具,也是人类对某一事物或事件产生普遍共同感受的基础,这也是文学富于感染力的根基,所以,不管“十七年”作家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时常能在红色经典的叙事缝隙中体会到被伪装过、被规训的身体展现出人性、日常性的一面。

像梁生宝这样一个社会主义新人,“改霞白嫩的脸盘,那双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总使生宝恋恋难忘。她的俊秀的小手,早先给他坚硬的手掌里,留下了柔软和温热的感觉”[5](101)。 即使文本着力于将梁生宝塑造成一个将党的事业摆在第一位的完人,但他作为一个青年人,还是会对年轻女性的肉体产生关注,这“柔软和温热的感觉”便是他对改霞情欲的最直白流露。所以,即使他在为互助组各种事情奔波的过程中,他都不曾忘记过改霞。虽然他在理智上选择了更适合和他进行革命事业的刘淑良,但他只有在改霞面前无意识表现出来的那种害羞的身体状态才表现了他真实的情感倾向。同样的,冷静如少剑波,在活泼美丽的少女白茹面前,也难以抑制自己对与女性身体的窥视与向往。在少剑波眼中的白茹,有着长长的睫毛、细润的脸颊、红红的小嘴唇和净白如棉的小脚,这样的对女性的身体窥视,愈发表现出少剑波的抑制不住的情欲。在“十七年”文本中,这样表现英雄人物对意中人身体的感受和英雄人物自己的身体反应,使得他们在人性与神性的两轨之间更加趋向于人性的一面,这种古往今来所有年轻人在坠入情网后的普遍情态,也更能获得各个年龄阶层读者情感的共鸣。但是,在革命面前,爱情总是转瞬即逝的,所以,像这样充满情谊、暧昧的身体描写在文本中都是一闪而过的,最后的结果也必定是革命的理智战胜个人的情感,属于一种更高层次的权力对身体欲望的征服。

“十七年”小说中对于英雄人物身体的建构大都有一定的程式,不允许被冒犯,但是对于反面人物和中间人物身体的建构,因为摆脱了英雄的神性框架而给作家创作留有了余地。在落后的政治觉悟必然导致身体的堕落的主题思想下,身体的矫情劲儿,对物欲的极致享受,对居于价值判断中低层次身体的过分关注,都是作家表现反面人物会采用的手段。作为土匪头子的座山雕为了庆祝自己的六十大寿,里里外外备置了三百六十根松明子、六十盏灯火,并且设下足有两百只鸡、三百多斤酒的百鸡宴。这在物质资源极度匮乏、民不果腹的战争时代实在是顶奢侈的一件事;而也正是因为土匪们的身体无法抵抗美酒、食物的诱惑,在百鸡宴上大吃大喝,酩酊大醉,这才遂了杨子荣酒肉兵的计谋,被小分队轻而易举地擒住;同时,座山雕为了满足自己手下的性欲,还专门在山寨一角囚禁了众多被掳来的良家妇女。这些匪徒的身体摆脱了一切外在道德伦理的束缚,更接近于动物的身体。他们难以控制肉体的欲望,过分关注自己个人的身体享受,却漠视他人的身体,成为英雄神性身体的对立面,“其关系是神性/兽性的关系”[3]。在这种对立关系中,虽然作者主观上表现出对“自然态”身体欲望的否定,将身体的欲望置于道德正确与政治正确的对立面,但这种呈现本身也给予了身体另一种存在状态,展现出了身体的多样性。就如杨子荣这样的英雄待在威虎山,经过土匪们的耳濡目染之后,也懂得了各种飞禽走兽的吃法,在款待小分队成员时,还因少饺子而感到美中不足,表明英雄们的口腹之欲其实一直因为外在条件的限制而被压抑着,相比较于对土匪们吃百鸡宴时夸张吃喝情态的描写,作者就略去了小分队队员们吃杨子荣准备的美味的年饭时的描写,完全回避了英雄们的“自然态”的身体。在这两种不同细节的对比中,我们仿佛看见,叙述者舞动着权力的指挥棒,将反面人物的肉体欲望乐音不断升调,甚至夸大到动物兽性的地步,反之,却让英雄人物连正常身体需求的乐音都噤声,这样谱出的乐曲显然流于失衡。所以,“十七年文学”的人物画廊中,英雄人物太过于类型化,难以发现他们中间的差异性。因为在统一的意识形态下,本身他们的思想就是时代主流的号角,千篇一律,而作家还是一味展现其精神世界,没有读者能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就能感受到的共鸣点,感受英雄人物精神崇高性的同时,难免不会怀疑他们存在的真实性。

三、去政治化的身体

“十七年文学”中还有一类身体是处于权力争夺中的身体,这些人“毫无政治意识,没有明确的阶级立场,不关心身边的政治运动,在生活上没有摆脱低级趣味,不注意从思想上改造自己,往往被阶级敌人所利用”[7](146-149)。 既是革命要积极争取的对象,也成为被敌人利用来破坏革命的工具。他们往往只关注自己个人的身体感受与欲望,形象并不高大,也不正面,精神境界也不高,但往往却最为引人注目,因为透过对他们命运的审视,人们能够感受到生的痛苦、死的悲凉。柳青在《创业史》中创造了两个“坏”女人的形象——李翠娥和赵素芳。李翠娥在革命胜利前是被国民党军官白占魁包养的姨太太,姚士杰的情人,她与蛤蟆滩、下堡村和黄堡镇的许多男人都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被村民唾弃。而在所有与她有关系的男人中,她唯独对姚士杰付出了真心,愿意去投怀送抱,愿意自己的身子被姚士杰随意地摆弄,只因为她感受到了姚士杰身上的那一股不可抗拒的男性力量。而当姚士杰因为害怕被她的阶级关系牵连,拒绝了她的求欢之时,她柔软的女性的心灵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阵痛楚。李翠娥对自己心动对象的大胆求爱,相比较于改霞对生宝感情的扭捏与秀兰因未婚夫是抗战英雄而继续无爱的包办婚姻相比,她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最大程度上的自主支配,是一个真正地逃脱封建思想对女性身体控制藩篱的革命家,这种无畏、勇敢的斗争姿态,是五四人文传统所竭力弘扬的,只是因为政治正确的时代价值判断主流对其蓬勃生命状态的遮蔽,才使得她的这种斗争失去了英雄的光辉。相比较于李翠娥,赵素芳虽然身体被解放了,但是精神上却一直被民间道德与政治道德规训着,最后也未能解脱。素芳因为被流氓诱奸失身而下嫁给拴拴,被瞎老公公暴打流产,拴拴一家人为了让她定心做媳妇儿,为拴拴生娃,她的身体一直处于被“半圈禁”的状态。后来,她的眼睛离不开邻居家的好青年梁生宝了,她递上了满载女儿家心意的袜子时,却收到了生宝的一顿训斥与鄙视,直到被姚士杰抱住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体意识才开始萌芽。可是,素芳这个形象,一直是处于被压抑的状态,李翠娥可以不顾姚士杰所属的阶级地位而倾心于他,但是素芳的思想一直被训导着,她在身体上离不开姚士杰的爱抚,却在思想上认定姚士杰是个坏人,警惕着他让自己做的事情。直到最后,素芳也还是成功地被规训了,踏踏实实与拴拴过日子了,成为权力话语胜利的一种象征。

像李翠娥和赵素芳,这两个处于中间态的身体,因为她们虽思想堕落,但却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是善恶两股势力争夺的对象,也不需要她们去代表某一集体,便相对获得了一种主导自我的自由。就像《创业史》中的李翠娥,作者其实对她这个人物形象的着墨不多,但就是让人印象深刻,甚至与《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形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她这种逃离道德、价值、家本位传统的对身体的自由支配极具先锋性,而赵素芳在整个与姚士杰偷欢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纠结、矛盾,一方面,她的确从姚士杰那里获得与生俱来的最佳性爱体验,另一方,她嫁的男人没有主见,公公婆婆又对她极尽苛责,她本身就生存在一个不幸的家庭之中,但她最后还是选择回归处于政治高地的拴拴的怀抱。作家塑造这一类人物形象的合理性就在这里,赵素芳就是一步步被规训的一个好例子。

四、结语

在”十七年“小说中,作家竭力构造着“社会态”的身体,却也难免表露出了“自然态”身体的本质属性,这也同时印证了“文学是人学”的本质特征。文学以身体作为载体来进行言说,是我们研究“十七年”文学的一个视点,让我们看到身体的异化和文学的潜在传承传统,给了“十七年”文学更多、更丰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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