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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黄诗论比较辨析

2019-12-27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黄宗羲诗论顾炎武

田 明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顾炎武和黄宗羲是清初重要的遗民学者,同时也是又是遗民诗界名望甚重的人物。两位学者一重汉学考据,一重史学和理学,在明清易代的历史阶段呈现出双峰并峙的态势,各有特色,各成体系,对清代学术可谓影响深远。

两位学者的影响非仅限于学术,亦影响及于清初诗坛。顾炎武虽不喜以文人自居,且鄙弃一般文人,立身以学术为本,以恢复汉人河山为志向。并且对作诗之事不甚看重(其有名言有云:“古人之会君臣朋友,不必人人作诗,人各有能有不能,不作诗何害?”见《日知录》卷十九)但是他交游广阔,足迹遍及南北,交游对象涉及清初许多重要的文人与学者,门下又有弟子传人,在遗民诸老中声望又很高,因此在清初诗坛上的影响力不可忽略。黄宗羲作为与其同时并峙的另一位学术名家,则讲学浙东,对其后浙东学术与文学都有极深远的影响,并开清诗“浙派”一脉渊流。同时清初重要的文人学士,与黄宗羲也互有往来唱和。二人彼此之间也有着交游往来的经历。因此两位实际参与了清诗发展的进程,并在清初特定的历史时空背景下,发生了一定的影响。

两位硕儒宗师于学术之余,兼论及诗学。他们的诗论观念之差异,实涉及清代诗论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典型问题。其后清代诗歌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的流派纷呈,走向各异的局面,这在清初两位富有影响力的遗民学者身上,已经显示出一定的端倪。欲对清代诗学作一完善准确地把握,不可以不对两家诗论有一个较为详明的辨析。他们的诗论,可以视作是清诗发展的逻辑链条上的起始点。

一、对诗歌本质的认识

诗之一道,究竟为何物,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涉及对诗歌本质的认识,应当是一切诗论的基本出发点。辨析顾、黄的诗学主张,应先从这一点出发。这是他们各自诗学理论的基石。

《日知录》卷十九云:

舜曰:“诗言志。”此诗之本也。《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此诗之用也。《荀子》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故诗者,王者之迹也。建安以下,洎乎齐梁,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而于作诗之旨远矣。[1]

顾炎武于旁征博引中,引出他对于诗歌本质的判断:“故诗者,王者之迹也。”他把诗歌视为利教化、观民风的工具,这是他诗学理论的基础。所以他对汉代以后,诗歌发展趋于辞采华美的走向提出了批评,认为过度重视文采的诗歌发展路径是一种偏离了诗歌发展的正确轨道的危险方向。

应该说,他的这种主张,蕴含有一种内在的功利化的趋向。这一点在他论文时体现得尤为明显。他直白地称“文须有益于天下”,对以“悦人”为目的的“诗赋碑状”持一种否定的态度(见《日知录》卷十九)。这种趋向一旦走向极端,就将忽视文学艺术有时候所必要的审美、虚构等特质。他对这些充满着奇诡想象的作品也确实曾经表达过不屑:“羽翰之音,虽登于天,而非实际。其如庄周齐物之言,邹衍怪迂之辩,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者乎?以视车服传于弟子,弦歌遍于鲁中,若鹤鸣而子和者,孰诞孰信,夫人而识之矣。”(见《日知录》卷一)

这样功利化的诗论取向,我们可以从身处易代之际,国家破亡的特殊时代背景下来认识。在家国沧桑之际,作为仁人志士的顾炎武自然不会太多地关心文学艺术中与拯救山河无关,且又显得缥缈虚幻的那些特质。但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把顾炎武本人的学术取径和学术旨趣作为另外一个考量的角度。梁启超称顾炎武实开乾嘉考据学派的风气之先,他言事重考据,重征求实际,事实上是清代汉学的开山人物。他对晚明以来士人的精神倾颓,游谈无根的学风尤其痛心疾首。这种重视实际的学术取径,使得他对文学艺术中的非实用性的部分,不免会选择性地忽略。其后清代诗学中典重厚实的诗学取向,与此不无关系。清代学人作诗,多半类似顾炎武。对此,梁启超曾经分析道:

清学皆宗炎武,文亦宗之……美文,清儒所最不擅长也。诸经师中,殆无一人能为诗者。——集中多皆有诗,然真无足观——其能为词者,仅一张惠言。能为骈体文者,有孔广森、汪中、凌廷堪、洪亮吉、孙星衍、董祐诚,其文仍力洗浮艳,如其学风。[2]

而黄宗羲对诗歌本质的认识,则更偏向认为是一种个人性情的舒发。他标举性情,视性情为“真诗”产生的基础。《陆珍候诗序》云:“诗也者,聊属天地万物,而畅吾之精神意志者也。俗人率抄贩模拟,与天地万物不相关涉,岂可为诗。彼才力工夫者,皆性情所出。”[3]性情出,诗方出,这是一种以性情的舒张为根基的诗论主张。这明显与顾炎武的诗论有较大的差异。

但他的这个“性情”,与晚明思潮中重舒发个人性灵的性情观又不完全是一回事,不完全是任意舒发的个人性情。关于“性情”,黄宗羲在《马雪航诗序》中,区分了“一时之性情”与“万古之性情”的差异。认为“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他对这种“一时之性情”是不认可的,而是推崇“万古之性情”:“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吾人诵法孔子,苟其言诗,亦必当以孔子之性情为性情。”(同上)显然,他所倡导的性情,是那种需要符合儒家正道的性情,而不是如晚明时的文人普遍习气,将文艺作品视作自我性情的随意舒发。这一点既与顾炎武的诗论有契合之处,又是清初鼎革之后文坛上普遍存在的文学观念。

作为理学家的黄宗羲,对理论思辨天然怀有一种热情。黄宗羲本师承阳明学大儒刘宗周,对宋明理学有着十分具体的研究,修养精深。因此在诗论中,他会更加偏向于以一种哲学思辨的态度来讨论诗学,对诗歌所能表达的“性”“情”,表现出明显的理论思辨的兴趣,并津津乐道。他说:“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月露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景州诗集序》)可见这种性情背后,是天地万物的化育。这明显是宋明理学家所谓“理一分殊”的思维方式。再比如:“阳气在下,重阴锢之,则击而为雷;阴气在下,重阳包之,则搏而为风。商之亡也,采薇之歌,非阳气乎?”(《缩斋文集序》)以阴阳二气的此消彼长来解释诗歌产生的原理,这实是宋明理学家的家常惯语。顾炎武作为以实学自重的人物,对这样的问题明显是缺乏理论探索的热情的。因此从哲学观的角度来讲,二者的诗论又是有显然的差异的。

对诗歌本质论上,黄宗羲还有一点影响十分深远的议论,即“以诗补史之阙”。这一点多为学者所征引,兹录于下:

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逮夫流极之运,东观兰台,但记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犹幸野制遥传,苦语难销,此耿耿者明灭于烂纸昏墨之余,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讵知史亡而后诗作乎?(《万履安先生诗序》)[3](346)

其后他在编辑姚江地方先贤的诗歌总集 《姚江逸诗》时,也在《序》中强调:“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之与史相为表里者也。”他如此强调诗歌之为史记的功能,与黄宗羲本人的史学思维有关。章学诚评价浙东学术时,认为“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心于史”[4]。史学是清初浙东学术最大的特色。章学诚在构建“浙东学术”脉络时,追溯到清初的黄宗羲,并牢牢把握住浙东学术的“史学”本色。黄宗羲本是治史的大家,浙东学术偏重于治史的倾向在他身上体现的十分明显。所以他对诗歌的功能最为功利化的认识,就是以诗补史,这实在是自然而然的。

所以综合以上,他们论诗差异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与其各持的治学路向不同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顾炎武为学倡“经世致用”,欲以学术图恢复山河,对诗歌的本质认识及其功用,自然会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黄宗羲学问更为博杂,经学、史学、理学乃至天文历算,阴阳五行无所不窥,所以论诗会偏于理论思辨,并强调诗歌的史学价值。其学术旨趣的不同,导致了顾炎武论诗,若汉唐学人的高古质实,强调诗教为用的严肃功能,偏向于功利化;黄宗羲论诗,若宋明学人的遽密新奇,多杂性理思辨的色彩,以诗补史则是他对诗歌功能的一种功利化的补充解释。

但是二人的论诗本质又有着相似之处。他们本是儒学内部的两脉支衍,又经历着国家破亡的时代惨痛,因此他们的诗论中都十分强调作诗应当要重视发扬儒学正道,都是对晚明那种任情适意,闲散潇洒的文学思潮的一次反拨。

二、关于清初诗坛的唐宋之争

作诗应当宗唐,还是法宋,这是清初诗坛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在两百多年的清诗史中,这依然是各家争论的焦点之一,并由此观念的差异,形成各家各派面貌独异的风格特征。一般论者笼统概括,皆言顾氏诗论倾向于唐,黄氏诗论倾向于宋,其实作为清诗的开端,无论是顾炎武还是黄宗羲,二者的诗论在对唐宋诗风有一定的倾向的同时,也更加体现出了一种相互融合的倾向。

首先是顾炎武诗论中融通唐宋的倾向。

前人论及顾炎武诗作,往往认为他是受明代七子派的影响甚深。如朱亭珍《筱园诗话》称“宁人诗甚高老,但不脱七子面目习气”[5]。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也称:“(亭林)诗初自七子入,进而益上,心摹手追,惟在少陵敦厚深微。亦足弁冕一代。”[6]论者又多重视其作于济南的诗作《济南》中的一句“绝代诗题传子美,近朝文士数于鳞”,于是从这一点出发,判断顾炎武瓣香七子。这似乎是合乎道理的。其实顾炎武此诗既作于济南,称赞济南先贤李攀龙当属情理之中,不能因此贸然认定顾炎武必然是师承明七子,只能说,他有着一定的宗唐倾向。

从传世的文献来看,顾炎武对这一问题其实是缺乏争辩的热情的。因此我们很难直接通过文字得到他对唐宋诗风的评判。不过我们可以从他对于诗歌流变的整体态度和他的诗歌创作实践来认识他的宋诗观。

《日知录》言道: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此言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对宋诗应该持有宽容的看法,但明确地指出,诗文在每个时代都应该会产生“不得不变”的缘由,宋诗既然处于又一个新的时代,岂能继续摹仿前人?所以这段话其实已经隐藏宋诗存在具有其合理性这一层意思。他是能够较为通融地看待各个时代的诗体的。由此也起码可以推断出,他对宋诗并不排斥。

我们再从顾炎武诗歌创作实践中寻索,仔细品读其诗作,可以发现《亭林诗集》中有宋诗风味的诗歌其实并不少见。试举二首。

赠朱监纪四辅

十载江南事已非,与君辛苦各生归。

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七日围。

碧血未消今战垒,白头相见旧征衣。

东京朱祜年犹少,莫向尊前叹式微。[7]

这首诗以议论入诗,情感上由愁痛转为叹惋,将深刻的悲愤注入诗行中,诗歌纯以意行,风格上当属宋诗。

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

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

梅福佯狂名字改,子山流落鬓毛侵。

愁来忽遇同方友,相对支床共同越吟。

此诗从明季党争事开篇,行文隐晦,颇多代指,其实指向当年的政治事件,也是独具宋风的诗。余者种种,在《亭林诗集》中都不难找到,兹不一一列举。

因此虽然顾炎武倾向于学唐,但亦不甚排斥宋调,甚至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也颇含宋诗的因素。这在深层次上体现了清诗发展中体现出来的内在走向,即诗风开始趋向于熔铸唐宋为一体。

其次,关于黄宗羲论诗法宋的倾向。

与顾炎武不一样,黄宗羲对此问题有着充分讨论的热情,如《张心友诗序》言道:

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岂宜沟而出诸于外,若异域然。即唐之时,亦非无蹈袭故充其肤廓而神理蔑如者。故当辩其真伪耳。徒以声调之似而优之而劣之,扬子云所言伏其几袭其裳而称仲尼者也。此固先民之论,非余臆说。听者不察,因余之言,遂言宋优于唐。夫宋诗之佳,亦谓其能唐耳,非谓舍唐之外能自为宋也。于是缙绅先生闻,谓予主张宋诗。噫,亦冤矣。且唐诗之论不能归一。宋之长铺广引,盘折生语,有若天设。号为豫章宗派者,皆源于少陵。其时不以为唐也。[3](347)

这一段文字文意错杂曲折,单凭其中数语,则容易误以为黄宗羲是尊唐的。其实从下文的论诗来看,黄宗羲提倡的唐诗是那些“长铺广引,盘折生语,有若天设”类型的诗歌,风格明显就是宋诗。因此从本质上来讲,黄宗羲依然是倾向于学宋的。从《姜山启彭山诗序》中也可以找到佐证。“天下皆知宗唐诗。余以为善学唐者唯宋。顾唐诗之体不一,白体、昆体、晚唐体。”[3](351)接着,他认真分析了宋诗中各个大家流派,都是可以从唐诗中找到源流,清晰地指出了一条从唐至宋的诗歌流脉线索。所以黄宗羲倾向于宋,这是一个很显然的问题。

但黄宗羲尊宋的倾向之于清初诗学史的意义,与顾炎武倾向于唐诗并不一样。顾炎武绍七子余绪,高扬唐音,是对上一个时代的总结;黄宗羲法宋,却是在新的时代唱出了新的时代风气。从这个角度来看,黄宗羲的尊宋倾向,其实也同样反映了清初诗界学宋风气的张扬。更何况他还是打着学唐的招牌来学宋,这就更加能够说明问题。因此黄宗羲的尊宋,是在为清诗宋诗化走向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黄宗羲是勇于打破当时的潮流成见的诗人。他自己的诗歌创作明显是宋诗的风味。钱钟书对黄宗羲的创作成就评价不高,但对于他开清诗新路的努力却表示敬佩。(“然顾、王不过沿袭前人风格,独梨洲欲另辟途径,殊为豪杰之士也。”[8]见《谈艺录》四二“明清人师法宋诗”条)后来清诗中学宋的声音一直不绝如缕,并逐渐发展成为清代诗学史上极复特色,且极具影响力的诗人群体。如“浙派”诗人作品中带有的宋诗风味,以及后来清代中后期的宋诗派,直至晚清同光体的学宋主张,都是对清初黄宗羲诗论的一种历史的回响。

他对于诗歌历代变迁也有着与顾炎武非常相同的看法:

向令风雅而不变,则诗之为道,狭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动鬼神乎?是故汉之后,魏晋为盛,唐自天宝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诗又盛。无他,时为之也。(《陈苇庵年伯诗序》)[3](345)

这段议论和顾炎武的“诗以代降”说是何等的相似!所以黄宗羲的诗论同样体现了一种唐宋融合的倾向。所以在清诗发展的理论逻辑链条上,黄宗羲敢于突破时代习气,提倡宋诗的豪杰气概,是很重要的起点之一。二家虽明面上存有唐宋之争,实则都逐渐走向了一种融合的趋向,唐宋之争稍不存矣。这是继明人宗唐风气之后的一次转变与突破。清人论诗,不似明人门户森严,动辄互相攻讦,这种风气当从清初两位遗民学者的言论中已经露出迹象。等到康熙年间叶燮《原诗》论及唐宋之争,已经非常圆融和平。清诗已经逐渐走向自己的发展轨迹。

三、“学”与诗的关系

刘世南认为,清诗的一大特色即在于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结合。[9]纵观清诗史,“学”与诗的关系也一直是诗学争论中的聚焦点所在。这种争论在顾、黄两位学者的论述中已经能够找到端倪。作为清代学术史的开山人物,两位学者无疑都一致主张作诗者不可无“学”。但是他们所倡导的“学”的内涵与诗歌之间的具体关系,却有着微妙的差别。

顾炎武所提倡的“学”,是他所一贯提倡的征实求真之学。他对前人诗歌中出现的地理、名物上的讹误,一一加以考辨,径斥为“误”。 (见《日知录·卷二十一》)他自己作诗,也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诗作后面详细注明典故出处。但是他对“学”的标准,却有着自己考量的标准。对一些浅薄之人的所谓“以学入诗”,顾炎武是十分看不惯的。《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求古之病》云:“以今日之地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他认为这算是当代文人的弊病之一,决不能算是学问。这种态度事实上侧面也反映了他对于学问的要求之高。他又是清代重要的音韵学家,对古代诗歌韵律的考察,也有自己的许多心得。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乃是以做学问的态度来作诗。

不过作为音韵学家的顾炎武,却对诗歌的韵律把握表现出了一种宽容的态度。如《日知录》卷二十一:“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不以韵害意”,他并不一味地机械要求作诗必须拘束于音律。这体现了顾炎武的诗学理论上内在有一种追求形式自由的趋向。

作为清初重要的遗民学者,黄宗羲也是倡导离开学问则不能谈诗的。但他提倡的“学”,与顾炎武强调的重点其实不同。他是希望作诗者能够融通经史之学,从而培育好自己的学问根基,将学问修养做成诗歌。其以学入诗的途径,是将积累而得的学问修养灌注入诗歌当中,重点在于学问对作诗者心灵的浸润。

读书当从六经,而后《史》《汉》,而后韩、欧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发为诗文,始为正路,舍是则旁蹊曲径矣。(《高旦中墓志铭》)。

昔之为诗者,一生经史子集之学,尽注于诗。夫经史子集何与于诗,然必如此而后工。(《马虞卿制义序》)

若学诗以求其工,则必不可得;读经史百家,则虽不见一诗而诗在其中。若只从大家之诗章参句炼,而不通经史百家,终于僻固而狭陋耳。(《诗历题辞》)

梨洲本学问特大广博,其理学、经学、史学乃至佛、道理论,天文历算,皆有涉及。故其诗学观念是其学问生命的发扬。他把学问灌注成为诗歌,这颇似宋人的把妙趣妙悟做成诗。只是他把禅意换作了正统儒学思想。他的这种诗学观念的思路,事实上是将诗歌视作为诗人心性的外化,这背后依然是理学家的思维习惯。这种思维习惯与习于求证真实的顾炎武显然是大异其趣的。

开清代朴学风气的顾炎武明显重视考证实据,而明代理学后辈黄宗羲论诗则更为重视在经史之学培养下诗人心性的涵养。可见两位学者的论诗与“学”的关系,依然与其学术取向有着莫大关联。其后清诗中的“学人之诗”,与两位清学史的开篇人物形成了遥相呼应的态势。

关于“学”的内涵,还有一个层面问题的讨论,即是否需要模仿学习古人的诗句。在这一层面上,二者都态度明确,对那种机械地摹古风气二人是一致地反对。黄宗羲说:“不知昔人之所以上下于千古者,用以自治其性情,非用以取法于章句也”,“夫无所学则为己矣。”(《姜友棠诗序》)[3](362)这与顾炎武的诗论事实上是相近的。 顾炎武曾指摘批评当时文人的刻意模拟仿作的习气,认为这是“当代文人之病”(《日知录》卷十九)。从这里可以看出,清初诗坛依然还残留着单纯机械摹古的痕迹,而诗论界此时也已经出现猛烈批判这种习气的声音。这种声音预示着清诗将不再走向一味蹈袭古人的老路,而是将独出机杼,创造出新一代的诗歌风貌。

中国古典诗歌发展至于清初,开始呈现出新的面貌,又一座新的诗歌高峰即将出现。清初两位遗民界的重要学者的一些诗学观念,已经透露出清诗即将在论辩中隐然超越前人的端倪。其涉及的唐宋诗风取向、学问与诗等基本问题,在后世将重新掀起新的波澜,并融合成为清诗成功地超越前代的因素。清诗将以其独特的历史面貌登上历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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