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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穉笺《无住词》的注释模式及价值

2019-12-27陈鸿喆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陈与义笺注胡氏

陈鸿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宋代诗歌笺注之学极为兴盛,诗歌注本大量出现,呈现出“千家注杜,百家注苏”的局面,其中“宋人注宋诗”的现象颇成规模,且学术价值较高。受其影响,“宋人注宋词”应运而生,傅幹《注坡词》和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是其中代表,他们的注本对后人理解东坡词和清真词大有裨益。而胡穉笺《无住词》亦属“宋人注宋词”,因附于胡氏《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后,加之篇幅小,故其名不彰,研究者鲜有论及。《无住词》为陈与义作,虽仅18首,难以与东坡、清真抗行,但前人评价颇高。四库馆臣评其“吐言天拔,不作柳亸莺娇之态,亦无蔬笋之气。殆于首首可传,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废之”[1](1813),更认为黄庭坚、陈师道词非其敌手。 因此,胡穉笺《无住词》作为《无住词》最早的注本和“宋人注宋词”的传世之作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注,分析其注释模式并揭示其价值也很有必要。

一、胡穉笺《无住词》的注释模式

胡穉笺《无住词》虽篇幅不长,但基本上对每首词均有或长或短的注解,其注释模式亦很全面,这主要体现在如下四方面。

(一)以诗注词考用典

所谓“以诗注词考用典”,指用诗句注解词句,以考证词句用典之出处。这是胡穉笺《无住词》最重要的注释模式之一,在32条笺注中,有19条属于“以诗注词”。这些笺注主要考察词句所用语典,如《虞美人》(扁舟三日秋塘路)中“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一句,胡笺为:“东坡《梅诗》:‘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2](494)经此笺注,我们很容易看出陈与义这句词的句法和句意是借鉴了东坡诗的。再如《定风波·重阳》中:“多病题诗无好句,孤负,黄花今日十分黄”一句,胡笺为:“陈后山《九日》诗:‘十年为客负黄花’,山谷《呈杨康国》诗:‘要看霜后十分黄’。 ”[2](498)胡氏以为陈与义此句化用后山、山谷诗意,将二者融为一体,师古出新,大概称得上“点铁成金”了。此外,胡笺本《无住词》注释事典时亦常用诗句佐证。如《虞美人·邢子友会上》中“冰盘围坐此州无”一句,胡笺为:“《士林纪实·隋炀帝迷楼记》:‘帝虚败,烦燥,诸院美人各市冰盘,俾帝望之,以蠲烦燥’。昌黎《李花》诗:‘冰盘夏荐碧实翠’。 ”[2](493)胡氏先考出“冰盘”之事出自《隋炀帝迷楼记》,再以韩愈诗为证,这双重证据更令人信服。

(二)考证名物释词义

考证名物和训释词义是笺注的基础性工作,胡穉笺《无住词》对此也较为重视,但胡笺中以考证名物较为常见,单纯训释词义之处并不多。考证名物之处大多涉及草木、器用、地名等。如《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中的“戎葵凝笑墙东”,胡穉解释道:“《尔雅》:‘菺,戎葵。 ’郭注:‘今蜀葵也。’”[2](491)考出“戎葵”为何物,其后又引欧阳詹诗“戎葵一花妍”印证。再如《菩萨蛮·荷花》中“绳床乌木几”一句,胡笺为:“《西京杂记》:‘汉制天子玉几,公侯木几。’”[2](499)注出“木几”之来历,后又引杜诗“乌皮几在还思归”为证。又如《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中的“昨夜午桥桥上饮”一句,胡笺为:“午桥在洛中,按《唐史》,裴度于东都午桥作别墅。 ”[2])(500)此处不仅注明午桥之方位,更引史书印证,以增强说服力。训释词义者如《点绛唇·紫阳寒食》后,胡穉解释“新火”的含义时说:“《周礼》:‘司烜氏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注谓:‘季春将出火也,唐制清明日赐百官新火’。杜《清明》诗:‘朝来新火起新烟’。 ”[2](492)胡穉先以《周礼》及其注疏明确“新火”之来历,再引杜诗进行印证,充分地解释了其含义。

(三)知人论世明背景

知人论世,考察作品创作的时、地与背景历来是诗文笺注的重要模式,受其影响,胡穉笺《无住词》对此也十分重视。胡穉为南宋文人,且时代不会距陈与义太远,因此他可以掌握许多今天不能见到的材料,对当时的人、事有更真切的了解。故而他可以在笺《无住词》时考察词作的背景,指出相关人物的身份,尽管可能较为简略,但为后人对词作的理解提供了莫大的帮助。如《浣溪沙》(送了栖鸦复暮钟)一词,其词序中提及“梁仲谋”,胡穉即在题后注曰:“仲谋,名汝嘉,括苍人,常任户部尚书。 ”[2](495)虽然即便没有胡穉的笺注,我们也能考证出梁仲谋是何人,但其笺注的确为后世提供了极大便利,令学者更容易考证陈与义与当时人的交游,从而更好地理解词作。再如《虞美人·邢子友会上》词后,胡穉引《大生法帖》中的陈与义手迹说明此词的创作背景:“予庚戌岁客邵州,时乡人邢子友为监郡,一日过之,会天大暑,子友置席于超然台上,得白莲花置樽间,相对剧饮至夜,踏月而归,尝作此词。 ”[2](493)胡氏用陈与义本人所述印证词创作的背景,极令人信服,对于我们知人论世,理解词意颇有裨益。

(四)贯通诗词以自证

所谓“贯通诗词以自证”,即胡穉贯通陈与义诗和词之间的联系,将二者相互印证。由于诗和词同出于陈与义,因此可称为自证。胡穉笺《无住词》因附在《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之后,故而他笺注《无住词》时自然会受前面诗注的影响,同时,这也为其采用“贯通诗词以自证”的注释模式提供了条件。这种注释模式为其他“宋人注宋词”所鲜见,主要表现为诗意与词意的互相发明和用典的互证。前者如 《法驾道引》(帘漠漠),胡氏仅注四字“见独酌诗”,根据这首词的意境,“独酌诗”应为《秋夜独酌》:

凉秋佳夕天氛廓,河汉之涯秋漠漠。

月出未出林彩变,幽人露坐方独酌。

自歌新词酒如空,天星下饮觥船中。

忽思李白不可见,夜半乔木摇西风。

百年佳月几今夕,忧乐相寻老来疾。

琼瑶满地我影横,添酒赋诗何可失。[2](458)

词与诗相较,尽管其意涵不如诗丰富,但颇有相通之处。词首句“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与“河汉之涯秋漠漠”之意近,只是在意象上将“河汉”换作“帘”,变雄壮开阔为精致幽微,并且以“帘”这一意象将“漠漠”与“秋”联系起来,表达更低回婉转。“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与“月出未出林彩变……天星下饮觥船中”之意近,“自洗”、“空舟”点出“独”,“斟白醴”点出“酌”,“月华微映”即“月出未出”,“歌罢海西流”与“自歌新词酒如空”近,但境界更阔大。总而言之,全词写“秋夜独酌”未犯后三字,而此四字均见于诗,可见词笔之含蓄。胡穉将陈与义之诗词互证,虽寥寥几字,但却启发读者进行更细致的阅读与分析,从而对陈氏“以诗为词”以及词尚婉约幽微、含蓄不尽的特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后者如《虞美人·邢子友会上》中的“不受人间暑”,胡笺为“不受暑见九卷《和天宁老》诗”,[2](493)此诗有“庭柏不受寒”句,胡笺为“老杜《宴历下亭诗》:‘修竹不受暑’。 ”[2](134)可见,二者同用杜诗语典。 再如《玉楼春·青墩僧舍作》中的“聊问支郎分半境”,胡笺为“支郎见五卷《和叔诗》”[2](496),此诗有“只应又被支郎笑”句,注引《高僧传》:“支谦博览群籍。时人语曰:‘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 ’”[2](70)二者同用“支郎”之事。 胡笺将陈与义诗词用典互证,不仅说服力强,而且有助读者理解其词的诗化风格。

二、胡穉笺《无住词》的价值

作为《无住词》最早的注本,胡穉笺《无住词》对后世《无住词》的笺注和研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即便其中存在不少疏漏,但其价值依然很高。胡穉笺《无住词》的价值可从以下三方面来分析。

(一)印证《无住词》的语典渊源与诗化风格

由上文可知,胡穉笺《无住词》中最主要的注释模式即“以诗注词考用典”和“贯通诗词以自证”二者,因此,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陈与义填词的语典渊源与诗化风格。对于《无住词》,黄昇《花庵词选》评为——“摩坡仙之垒”[3](162),其后杨慎、陈廷焯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这极大地影响了后人的认识。黄俊杰《陈与义词“摩坡仙之垒”的内在考察》一文从取象、格调和心境对此进行论证,认为《无住词》是“东坡词的余波”[4](55)。 苏轼的确是陈与义最重要的学习对象之一,胡穉笺《无住词》中注明的东坡之典共有5处,这确实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无住词》与东坡的关系。但正如缪钺先生所认为的那样,陈与义填词未必有意学习东坡。[5](100)相比之下,在语典的运用上,陈与义词对杜诗的化用更多,胡穉注出的杜诗就达到了6处。而且,由胡笺可知,《无住词》对谢朓、李白、欧阳詹、韩愈、白居易、刘禹锡、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的诗作也颇有化用。这证明就词的遣词用语来说,《无住词》的师法对象要更为广泛。这或许对于我们研究《无住词》的师法渊源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同时对于研究其对前代诗歌的继承无疑具有较高参考价值。

陈与义作为专力作诗的诗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对前人诗作必定有深入的研习,而且深谙“点铁成金”等江西诗法。他以余力作词,“不很留心当时词坛风气,也未受其影响”[5](101),因而自行其是,不自觉地“以诗为词”。 王灼就认为陈与义等人之词“佳处亦各如诗”[6](83)。 缪越先生也说“诗法为词亦一途,简斋于此得骊珠。 ”[5](100)所以《无住词》也便具有了较为鲜明的诗的特征,而胡穉笺注所指出的《无住词》化用的诗句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印证陈与义“以诗为词”和其词的诗化风格。

(二)为后世解读《无住词》提供最基本的材料

虽然《无住词》数量较少,但胜在质高,因而历代均有人对其进行解读和评论。较成规模者,继胡穉笺《无住词》之后,有刘辰翁《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今又有白敦仁先生《陈与义集校笺》,二者都涉及对《无住词》的解读。刘辰翁对《无住词》的评点是在胡穉笺注的基础上作了一些增补,并在审美上进行简明扼要的批评。其中共涉及8首词,大都是补充说明《无住词》用典以及所词中涉及的名物,评点也是惜墨如金。如《忆秦娥·五日移舟明山下作》一词,胡氏仅注谢朓《郡内登望》诗,而刘须溪所采增注为:“坡诗:‘鱼龙舞洞庭’。潇、湘,二水名。明山,沅州郡主山也。《山海经》:‘洞庭在长沙巴陵,湖水广圆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 ’”[2](490)以东坡诗补证此词,并对词中所涉的山川进行考证。其后刘氏评此词上阕为“隐约浓淡”,下阕为“调意名称”。[7](852)再如《清平乐·木犀》一词,须溪所用增注为:“中斋云:‘此词疑用山谷《晦堂问答》’。 ”[2](497)为读者理解这首词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

白敦仁先生的校笺本堪称目前陈与义别集的最善本,而此本亦以胡穉笺注为基础,白先生在《陈与义集校笺》的前言中说:“本书就是为补正胡氏旧注而作的”,并且认为胡穉笺注“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弥可珍贵。 ”[7](8)其中《无住词十八首校笺》共征引胡穉笺注20余条,基本上将胡笺囊括殆尽。与胡笺相比,白笺本尤其“在笺语部分用力尤多”,力求“人、地、时、事的征实”[7](8)。 故此本校笺的十八首词均有系年,并对词的创作背景加以说明,而其中一部分词的系年即有赖于胡笺。如《渔家傲·福建道中》一词之系年即源于胡穉所编的《简斋先生年谱》。《虞美人》(扁舟三日秋塘路)一词则以《简斋先生年谱》印证词作背景。同时,白著《无住词十八首校笺》对《无住词》用典的注解基本承袭胡注本。白先生曾明确说:“胡氏于诗中典故、成语出处的笺注用力尤勤,创获亦多,本书的注文部分亦多加采用。 ”[7](10)如《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一首,其笺注部分全部引用胡注,仅在最后一条后引用增注。可见,胡穉对《无住词》用典以及作品时代、创作背景的笺注为后世解读无住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即便有所误失,也是难得的最基本的材料。

(三)反映宋人对《无住词》的理解与“宋人注宋词”的特征

胡穉笺《无住词》虽然篇幅小,但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当时文人对《无住词》乃至对词体的理解。宋代诗文笺注之学兴盛,但由于宋人将词视为“艳科小道”,其地位远远不及能“言志载道”的诗文,故宋词注本直至南宋才出现。而胡穉笺《无住词》便是其中之一。虽然《无住词》数量少,但胡穉并未忽略,而是将其附于简斋诗后加以笺注。这实际上是苏轼以来“词为诗余”观念影响的结果。而“把词称为‘诗余’这在当时并非贬义,它也是苏轼推尊词体,改革词风后所形成的新观念”[8](290)。 胡穉以对待简斋诗的态度笺注《无住词》,以诗注词,解释其词与杜甫、苏轼等前人诗歌的关系,并注重简斋之诗与词的互证。这反映了胡穉对《无住词》渊源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其对简斋“以诗为词”的确认。

胡穉笺《无住词》反映的不仅是他个人的见解,在南宋文人中亦应有一定代表性。《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前楼钥之序评价胡穉的笺注为“注释精详,几无余蕴”[2](1),足可见其对该书的肯定。而楼钥为南宋大臣,富于藏书,精于文学,《宋史》以其“文辞精博”[9](12048),故其眼力之高,足可以代表一般南宋文人的看法。并且自胡穉笺《无住词》问世后,除刘辰翁在其基础上有所评点外,目前并未发现其他古代注本。因此,南宋时的文人对胡氏的笺注也应该是基本认同的。因此,胡穉对《无住词》的重视和“以诗注词”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南宋文人对《无住词》的理解。从根本上说,这反映了自苏轼“自是一家”“诗词同源”的理论提出后,南宋文人开始逐渐转变“词为小道”的观念,尊体意识趋于增强,对“以诗为词”也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和接受。

胡穉笺《无住词》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人注宋词”的特征。“宋人注宋词”虽种类不多,但“大多集中于苏轼词、‘学苏词’和美成词”[10](142)。《无住词》自属“学苏词”一类。“宋人注宋词”的“基本注释体例是征引文献为典故注出处”[10](143),胡穉笺《无住词》的注释模式中便有“以诗注词考典故”与“考证名物释词义”,其中征引文献颇多,在18首词的笺注中就引用了近30种文献,正是这一体例的集中体现。

综上所述,胡穉笺《无住词》虽然篇幅短小,但其注释模式全面,也体现出了一定特色。尽管胡穉的笺注存在着不少错误与疏漏,但其作为《无住词》最早的注本和“宋人注宋词”的传世之作具有独特的价值,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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