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词汇化及其发展过程
2019-12-27吴清颖
吴清颖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时”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四个义项:(1)一个时期:此一时,彼一时;(2)短时间:一时还用不着/这只是一时的现象;(3)临时、偶然:一时想不起来;(4)重复使用,跟‘时而’相同:一时冷、一时热[1](1527)。 综合起来,“一时”一词表示段时间,且有一定的短时性、偶然性与突发性的特点。“一时”一词来源于“数词+名词”这一数名短语结构。本文将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系统讨论“一时”词汇化的过程和动因机制。
一、“一时”的词汇化过程
“一”,《玉篇·一部》载:“一,《道德经》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弼曰:‘一者,数之始也。’”是个数词,是最小的正整数。后发展作名词、形容词、动词、副词、连词、助词等用法,有多种用法。如:
(1)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诗·郑风·野有蔓草》)
(2)四国为一,将以攻秦。 (《战国策·秦策五》)
(3)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梁惠王上》)
(4)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一怪之。(《庄子·大宗师》)
(5)今楚王之善寡人一甚矣!(《管子·霸形》)
例(1)至例(5)中的“一”分别表“一个”“联合而成的整体”“统一”“很、甚,程度副词”“助词,表示加强语气”的意思,意义各异。
“时”,甲骨文作“旹”,从日,之声。或以为“之日”的合文。本义即一年四季中的某一季。后由计时的用法逐渐引申出“时候”“时代”“时运”“时机”“按时”“及时”“有时”“经常”“适逢”等意义,可作名词、副词、连词、语气词等。如:
(6)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书·尧典》)
(7)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论语·季氏》)
(8)不时筑,而人果窃之。 (《韩非子·说林下》)
(9)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史记·匈奴列传》)
(10)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汉书·张释之传》)
例(6)中的“时”为本义“季节”,例(7)的为“时间、时候”,谓“少年时候”,皆作名词。 例(8)(9)中的“时”皆副词,前者为“及时”,“不时筑”即没有及时建筑;后者两个“时”字叠用,表示时而这样时而那样。例(10)中的“时”相当于“而”,作连词。
早在先秦时期就可见“一时”二字连用。但用例不多。
(11)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故征则有威,守则有财。(《国语·周语上》)
(12)再期之丧,三年也;期之丧,二年也。九月七月之丧,三时也;五月之丧,二时也;三月之丧,一时也。(《礼记·丧礼》)
在例(11)和(12)中,“一时”是由数词“一”和名词“时”在同一线性序列上相连而成,为数名短语,定中结构,可理解为“一个季度”的意思,分别在句中充当状语、宾语。例(11)中,韦昭注:“三时,春夏秋;一时,冬也。”即“三时”是指“春夏秋三个季度”,“一时”为“冬季一个季度”,是古人养民征伐之道,于春、夏、秋三季务农而只在冬季演习武功,使得征伐时有斗志、守备时有财力。例(12)中,服丧九个月或七个月,就算三个季节。服丧五个月,就算两个季节。服丧三个月,就是经历了一个季节。
而在该时期,除了表示“一个季度”之外,“一时”亦可指“一个时期”,都表示为“一段时间”。例如:
(13)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孙丑下》)
(14)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韩非子》)
此二例中“一时”亦是由“一”与“时”组合而成的数名短语,可作宾语。例(13)中,之前是一个时期,现在又是一个时期,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到应该出圣贤君王的时候就必然会有圣贤君王出现。故《孟子注疏》中注曰:“彼时前圣贤之出是其时也,今此时亦是其一时也。”例(14)中雍季以“焚烧树林打猎,短时期猎取多量猎物”作比,以表“用欺诈的手段对待民众,暂且只能得到的只是一时的利益”。可见,“时”可由“季度”引申作“时期”解,“一时”可表示“一个时期”。
到了秦汉时期,“一时”结合的使用频率明显多余先秦时期,但“一”与“时”结合还不够紧密,“一时”多数仍为数名短语。不仅以“一个季度”与“一个时期”二意并存于各文献中,亦引申出“难得的时机”之意。其词汇化还仍处于初步萌芽阶段。
(15)本王所以七十二日何?本王四季,各十八日,合九十日为一时,王九十日。(《白虎通义》卷3)
(16)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壹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思”。 (《汉书》卷62)
(17)今燕之罪大而赵怒深,故君不如北兵以德赵,践乱燕,以定身封,此百代之一时也。(《战国策·楚策四》)
例(15)中“一时”为九十日即“一个季度”。例(16)中计策行一时,是指计策施行“一个时期”。但“一时”与“不可长用”相对,其时间段倾向于“不长”的时间,时间跨度上并不长。例(17)中,虞卿劝春申君利用赵国对燕国的不满,引兵北上讨伐无道的燕国以巩固封地,此乃百年难逢的机会。“一时”是“难得的时机”。虽然“一个季度”与“一个时期”均可见于秦汉时期,但“一个时期”更为经见,且呈现时间缩小倾向。而且正所谓“机遇可遇不可求”,难得的机遇稍纵即逝,一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具有可贵和时间短的特性。可见,虽然该时期“一时”仍是定中结构,但其内部意义已有轻微融合之势。
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时”二字连用趋于普遍,渐成固定组合搭配,且引申出多种意义。
(18)于是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绝。(《梁书》卷28)
(19)是故老聃以为柱史,庄周以为园吏,东方持戟而不倦,尼父执鞭而不耻,实万古之师范,一时之高士。(《全梁文》卷39)
此二例中“一时”均位于“之”字之前,“之”即可理解为助词“的”,“一时”分别修饰形容词“绝”和名词“高士”,可作“一代”解。
该时期,“一时”既可常用于“之”之前,亦可舍弃“之”字,直接修饰其他成分。如:
(20)或服符精思,若欲行千里,则以一时思之。若昼夜十二时思之,则可以一日一夕行万二千里。(晋葛洪《抱朴子·杂应》)
(21)明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晋陶潜《拟古诗》)
(22)后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散。(《洛阳伽蓝记校注》卷4)
以上三例中“一时”后不再与“之”连用,而是直接修饰“思”、“好”、“溃散”。 例(20)中“一时思之”与“十二时思之”相对应,指“思考一个时辰”,“时”指“时辰”,“一时”仍是数名短语,于“思”之后,充当“思”的时间状语,意为“一个时辰”。 例(21)中,月、花之好只是“一时”,持续时间不长,“一时”是谓“暂时、一会儿”。例(22)中延伯被箭所伤去世,五万军队失去将领,很快便溃败了。“一时”作副词修饰“溃散”,充当时间状语,意为“立即、即刻”,突出军队溃散之迅速。
可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时”从位于“之”字之前修饰名词、形容词,再到脱离“之”字,直接修饰其他成分,句法位置更为灵活。且意义也更富多样性。不仅可作“一个季度”“一个时期”解,亦发展出“一代”“一个时辰”等义,同时亦发展出“暂时、一会儿”与“立即、即刻”等意。“一时”的时长指代渐短,独立性增强,其词汇化过程不断加强。
唐宋后,“一时”已被人们频繁使用,且其作一个整体常修饰VP,作“短时间”解,句法位置非常灵活。同时又发展出“同时、一齐”与“突然、偶然”二意,词义更为丰富。例如:
(23)猴行者与师同辞五百罗汉,合会真人。是时尊者一时送出,咸愿法师取经早回。(《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上册》)
(24)待授官之后,文举与小姐一时回家。(元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摺)
(25)只见红尘隐隐,白云纷纷,良久,一时三五道火裂,深沙衮衮,雷声喊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册》)
(26)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水浒传》第七回)
例(23)中唐三藏与猴行者入大梵天宫后拜辞,各尊者一起同时送别他们;例(24)授官后,文举与小姐一齐回家。“一时”语义分别指向“送出”“回家”,表示众人相送、两人共回,突出动作的同步与同时,带有一定的总括性。例(25)唐三藏与猴行者遇深沙,本是红尘隐隐、白云纷纷,突然火裂,以致深沙滚滚、雷声阵阵。例(26)是小闲对林冲娘子说林冲与陆谦喝酒,突然气郁结阻塞,晕倒在楼上。“火裂”“重气”都是突发性动作,“一时”分别修饰“火裂”“重气”,突出动作的突然。
近现代,“一时”已然发展作时间名词和时间副词。作时间名词时,“一时”词汇意义较实,属时段名词,表示“一段时间”、“较短的时间”,可充当定语或宾语。如“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风靡一时”等。作时间副词时,“一时”可充当状语,具有短时性、偶然性与突发性三种词义特征。
(27)我一时没明白他的话,现在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28)他一时气急了,就把花瓶给砸了。
(29)张恺读了信,一时高兴竟然跳了起来,我从没看到过他高兴成这个样子。
例(27)中,“一时没明白他的话”是指说话人在“反应过来”这个时刻之前的某个短暂时间内发生的动作,“现在反应过来”表明“没明白”这个动作行为已经停止,持续时间很短,是“短时性”的。而例(28)中的“气急了”“砸花瓶”这种“生气”的心理反应与言行举止是非常态的,偶然的。而例(29)“读了信”这一条件与“高兴”“跳了起来”这个结果之间的关联属于客观自发的现象,不在人的预料和控制范围内,对于主体人而言,“高兴”这一事件具有突发性,心理上没有任何准备,缺少适应性,可控性差。
二、“一时”词汇化的动因
在“一时”的词汇化过程中,以下几个因素起着重要作用。
首先,“一”与“时”语义的泛化、虚化与融合。语言的发展是伴随着各种变化而发生的。“一时”中的“一”,本是数词,表示具体的数的概念,后逐渐虚化,表示“量短”。“时”,本为四季中的某一季,后逐渐泛化,表示各种时间,或时辰,或时刻,或时代,等等。词义的演变、虚化,也会引起词的功能的改变。“一时”在“一”与“时”语义的泛化、虚化中,语义进行不断抽象、融合,一个紧邻的线性结构逐渐完成词汇化。
其次,组块的心理模式。董秀芳(2011)认为:“当句法单位在线性序列上临近的两个词由于经常放在一起出现,语言使用者就习惯于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处理,这样就使得两者之间的语法距离缩短,最终导致双音词从旧有的句法构造中脱胎出来。 ”[2](101-120)“一”与“时”原本分别是数词和名词,二字连用构成数名结构的短语。由于人们的使用越来越频繁,为了使用习惯与记忆方便,便将其作为一个整体的组合来使用。
再次,使用频率增加。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个语言形式在华语中出现得越频繁,越容易语法化。魏晋时期“一时”虽已经具备一定的词汇化条件,但是使用频率较低,我们还不能判断它是否已经词汇化,而在明清时期出现大量副词用法的“一时”用例,据此可判断“一时”已经词汇化为副词。
最后,韵律规则的制约。冯胜利(2000)认为:“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一个标准的韵律词。 ”[3](355-356)“一”与“时”在线形顺序上紧邻,“一时”可构成一个韵律词。在“一时”的使用过程中,“一时”的整体意义逐渐凝固,两个语素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从而逐渐可视作一个整体,数名短语“一时”最终词汇化演变作时间名词与时间副词。
综上可知,在语义的泛化虚化与融合、组块的心理模式、使用频率增加、韵律规则制约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最迟在明清时期,数名短语“一时”词汇化作时间名词和时间副词。
三、结语
综上可知,“一时”原由数名短语发展成双音词,先后发展出“一个季度、一个时期、难得的时刻、一代、一个时辰、暂时、立刻、即刻、一齐、突然”等多种词义,意义十分丰富。其词汇化过程大致为:
“一”乃最小数词,“时”是谓季节。于先秦时期二字线性组合成数名短语,表“一个季节”之义。后随着“时”字意义引申作“时期、时刻、时辰、时代”等,“一时”之义也相应引申为“一个时期、一个时刻、一个时辰、一个时代”等。但纵观下来,“一时”均表示“一段时间”,于魏晋时期已成固定搭配。且其时长指代渐短,独立性增强,其“短时”语义特征不断增强,遂有“暂时;立刻;突然”之义。 加之,“一”泛化作“皆、同”,在此影响下,“一时”又可融合作“同时、一齐”,词汇化过程不断加强。在“一”与“时”语义抽象化、组块的心理模式、使用频率、韵律规则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时”的语义外延不断缩小,时长指代不断缩短,“一、时”的意义不断虚化。于明清时期,“一时”的名词、副词词性彰显,基本已经完成了词汇化过程。直至现代,“一时”的“同时、一齐”义渐消解,“一个季节、一个时期、一个时刻、一个时辰、一个时代”等义综合表示为“一个时期”“短时间”,作名词。 其“暂时;立刻;突然”等义均保留作“一时”副词用法,突出“一时”的短时性、偶然性与突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