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伪作家辨
2019-12-27刘世芬
□刘世芬
某省一家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中短篇小说集,书稿约到鲁敏时,她竟拒绝了。这件事是一位作家朋友告诉我的。我顿时感到很惊讶。谁都明白,出版这件事,对于一位红透全国的作家而言,或许不再有什么难度,编辑们只需把他们的作品调整一下顺序,或改变一下标题,重新进行一番排列组合,来“消费”他们的名气,不惮重复出版。须知,一个响亮的名字就意味着拥有的出版市场呵!何况,编辑的言外之意也给了她这样的暗示:即使最新发表的中短篇数量不足以支撑一本集子,“把以前出过的放进去一部分亦可!” 在我看来,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把新作和旧作改头换面地“揉搓”一番,一本新书就出炉了。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路,才造成我们手中不乏积存着大量“重复”出版的书籍。我一直喜欢收藏毛姆的中文译本,也因此多次大呼上当——许多书名换个“马甲”你根本认不出来。特别是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我手中已有七个版本,重复的篇目自不待言,而眼睁睁地,毛姆的小说集至今仍在以各种“新”面孔出现;有的篇名,竟多达六七种译法,比如《整整一打》,后来成为《十二个太太》;原来读得好好的《寻欢作乐》,不经意间发现还曾是《啼笑皆非》,最近的一个版本摇身一变,又成为《笔花钗影录》……
这种状况,到鲁敏这里却打住了——她对重复出版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在那之后不久,曾听过她的一个讲座,课间跟她探讨这件事,她说,作为作家,能够出版毕竟是好事,但实在不想破坏自己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此时我算明白,原来她对读者一直保持足够的敬畏和尊重,不能降低自己的“写格”——这个词是我自己发明的,仿“人格”“国格”而来,意思是“写作的品格”。她不想为了多出一本书而污染读者的眼睛,她对读者给予了足够的尊重。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读者一直买她的账。
不知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像鲁敏那样的拒绝。其实,我也极为理解那些写作者的甘苦,以及他们为了出版而必须做出的“重复”让步。但是,真作家和伪作家是一眼可辨的。鲁敏这种清洁的精神和人格,你可以视为已经站在巅峰的不屑和孤傲,但有一点不能忽视,即使有些站在巅峰的作家,也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它的确需要一种“绝情”和“冷漠”,甚至一种壮士断腕的决绝。
在此,我非常不惧自我“揭露”——倘若我面对这样的出版诱惑,极有可能做不到鲁敏的拒绝。但有了鲁敏在先,“标杆”在此,如果我不能做到见贤思齐,那就是我的问题了。那时,我再敲打键盘时,肯定更多的是心虚,而敲出来的文字也会羞于示人。
而事实是,尽管鲁敏在文坛如日中天,她却没我想象得那么畅通无阻。她的《奔月》遭遇多次退稿,被编辑重重质疑。但有灵魂洁癖的鲁敏却不会受到丝毫影响。那天我所见到的鲁敏,圆领T恤,黑篮相间,一条旧牛仔裤,随意的刘海,装束很普通、随意……她紧抿双唇,一脸郑重,语速很快,显得爽快干练。
很喜欢这样一个很知性、很天蝎的鲁敏。眼神鹰隼般的警觉明亮,偶尔流露的腼腆和羞涩感,给人一种含蓄的幽远之美,夸夸其谈和生猛粗糙的女子绝不具备这种美。凭着对写作更对读者怀有的这种深深的敬畏,她的文学道路无疑会越走越宽阔。
某些人,是作家不假,却又时而令人生疑。
新年刚过,微信圈像突然变成了集贸市场。不过,一波接一波“叫卖”的,不是菜肉鱼蛋,而是各位作家的新书。先是一位老作家晒出一本将要出版的新书“吆喝”;就在我要下单时,另一位稍年轻些的作家又发出一波“新书预告”……我心想,先观望一下再说。这一观望可好,连续不断地竟有五六个文友相继晒出将要出炉的新书……那种招摇和张扬令人极为不适,而他们的口吻竟像商量后的统一行文。其中有两位大概见我被轮番轰炸后仍按兵不动,干脆直接发来微信,把下单路径写得比合同还清晰。
这一下,我真的犹豫起来。
我有多大必要买这些书?我不否认这样的阅读定然不乏营养,可是如果照此下去,朋友圈里再继续晒出来呢?倘若逐个“支持”,我自己都怀疑这样“高尚情操”的必要性。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一直将阅读置于写作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买书的频率,我们小区里菜鸟驿站那对90后小夫妻店主最有发言权。那么,我到底该不该买文友的这些书呢?这样犹豫着的时候,其实我也心情复杂——我的一本“《红楼梦》随笔”书稿也分分钟面世了。鉴于出版社的不易,我肯定也会发在朋友圈“周知”,但以我目前的“脸皮”,暂且“吆喝”不出口,只意在分享自己的写作成果;若有圈中文友对我这个人或这个话题感兴趣,且囊有余金,明里或暗中“支持”一下,当然感激不尽;倘若圈友们像我一样暂时还没有制订读经典之外的书的计划,我也非常理解。我觉得,普通作者出版了一本书,除了是对自己写作的一个回报和纪念外,根本没有我们想象的价值。倘若非要扯到“价值”,就是有必要向一些给我写作支持和帮助的人“秀”一下。我的书出版后,在没有征求对方意见的前提下,就给我认为的我写作上的“贵人”每人寄了一本,但同时附言:不希望为此耽误您的宝贵时间,随意翻看即可,而后扔掉或闲置。
此乃肺腑之言,毫无造作。尽管我也明白,作为写作者,作品发表和出版才使作品具有终极意义。哪个作家如果说他只写给自己看,那是极不现实的。毛姆曾启发他笔下的人物:“如果我置身于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别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很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就在我犹豫着胡思乱想,从电脑前起身来到书架前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不久前买来的乔叶的几本书。一下子买了一个作家的好几本,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起因于半年前听乔叶的一个讲座。那是一个青年作家班,讲座后有一个提问环节,有学员提问:“我们知道你已经出版了多本小说和散文,想请你梳理一下,我们应该从你的哪本书读起?请给个顺序。”
这个提问者无疑是乔叶的“热粉儿”,很想系统地读一遍迄今为止所有的乔叶作品。如果是我被提及这样的问题,不知要如何拼命地按捺住自己的得意和虚荣,告诉他如何如何读下去——在这碎片化和博眼球时代,能有人如此认真地“粘”自己的作品,该是比皇冠更大的荣耀吧!
乔叶怎么回答的?还是她那一贯不急不慌的语气:“我很高兴你这么喜欢我的作品,但我必须说明,每个人阅读时间有限,应该多读经典名著,那些经典的营养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乔叶随之分享了自己的经验:“阅读经典是认识世界的最佳途径,那些所谓的成功学、励志学,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我以一个二十多年的文学工作者身份,建议大家一定要阅读经典作品。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文学就像丰沛的母体,向你输送源源不断的精神滋养。随着人生经历的丰富,每一次阅读都会给你带来不同的体悟。”
我坐在台下,在那一刻,就在乔叶那不疾不徐的语速中,我发现了她的美:自知,自谦,自持,还有对他人的珍视和极度负责,而这一切高高托起的是她的——自尊。面对乔叶,我不由得多了一份发自骨子里的仰视。
很巧合,西西弗书店刚刚在我们这个城市开业,我就迫不及待地逛了进去。无意间看到乔叶的几本书在并非显要的位置里,但我毫不犹豫地付款打包而回。几个月过去,乔叶的书忙里偷闲读完,大呼过瘾。对于我这样的“书虫”,辨别出一本书里含有多少“淀粉”、多少“维他命”,甚至多少黄金,并不困难。当我边读边勾划着做笔记时,有那么一刻,解颐一笑:乔叶并不主张读她的书啊,我反而上瘾……一遍遍回忆的,是那个美好的回答。
在一切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的消费时代,文学的魅力似乎也在消减,好在我们还有鲁敏、乔叶这类定力极好的作家,在波涛汹涌的欲望潮流中坚守着文学的操守,滋养着现代人惶惶不安的人心和魂灵。
有的作家,“作家”名号用在他们身上,堪称标配。
我有一个作家女友,刚过不惑,已出版三十多本书,但我仍不想把“著作等身”这么庸俗的字眼儿用在她身上。我不想用,是她自己从来不用,她的冷、静一旦放到人群中,就到了吓人的程度。毫不夸张地说,她是经历了各种磨难的——本来她生活在比邻省城的一个县城,并且近年来那个县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以火箭速度飞黄腾达着。可就在这一片“利好”声中,她处理完一段逝去的婚姻,安顿好琐事,悄悄地把自己“嫁”到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乡下——真的是乡下,连镇都不是——从县城跨过镇直接到了一个自然村。我之所以把“嫁”加上引号,实在是因为她的举动太过大胆,毫无“门当户对”的概念。她嫁的是那个村子的一位村民,拔高一点,或许可以叫“农民企业家”。她嫁过去的两年时间,我一直不能在她的描述中确认她的“新婚生活”:她的衣食住行,她的娱乐,她的交往,更重要的——她的写作。偶尔有朋友说起她,也是千篇一律地疑惑:她在一个村子里?怎么生活?
我何尝不存在疑惑呢?身在光怪陆离的闹市,她的那种“岁月静好”终究像块磁石,吸引着我在一个冬日,按照她发送的微信位置找到了那个小村庄。
等真正到了那里,才发现现实超出我的想象。她的家在村子的尽头,我先后打问了四五个人,最后在她的电话指引下,才辗转找到。她和丈夫住在新落成的一处平房里。“农民企业家”就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收购粮棉油类再去贩卖。早晨起来一起吃早饭,饭后,丈夫就在院子里的一间“办公室”处理他的生意,她则读书写作。院子里除了“顾客”和一个“雇工”,悄无声息。农忙季节,丈夫忙不过来,她也会到院子里做个临时帮手,记账,打包,送货……农闲时,整座房子静得让人心慌,连个狗叫鸡鸣都没有。丈夫悄悄走进屋子,把房门推开一条窄窄的小缝,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场景:她坐在电脑前,只有键盘的嗒嗒声;有时是躺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那是因为她的腰间盘又突出了。
这就是她的日子。从窗户望出去是一个后院,红砖围墙里有几个还算整洁的菜畦,看样子种过玉米、红萝卜和地瓜,因为在一月份的隆冬时节,土垅里还有没收的趴在那里的玉米秸,以及散乱的地瓜秧子。院墙之外,则是北方典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隆冬,隐约的民宅,光秃秃的树枝,以及像得了哮喘病的天空……
我终于问出那句话:你在这里不感到孤独吗?
“这正是我想要的啊。”
进度管理就是计划、执行、检查、调整动态的实施过程,即PDCA循环管理的过程,不断通过对人、机、料、法、环等因素的管控,实现预期的工期目标。
“你平时的娱乐是什么?”显然我是指类似城市里的电影院、公园、商场。她说,有时闷了,想到二十公里之外的县城去看电影,但丈夫没那“兴致”,往往作罢。
我写过一篇散文《半个梭罗》,那是我一个人独守杭州另一个家的情境。那时我经常几天也不跟人说上一句话。可我那是“有期徒刑”,一个月,两个月,至多不超过三个月,我必须要回到我在石家庄的大本营。况且,在杭州期间,在上海工作的女儿驾车两个小时就可与我“作伴”了。她呢,她是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华北平原腹地的这个小村子。
想到书店里、网络上摆着的她那些或华丽或素洁的书,就“生产”于这间乡间小屋,想到她有着“同痛苦相对称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法国诗人勒内·夏尔语),我的内心一阵翻腾——这样的作家如果再不是真作家,还有谁是真的呢?
一直以来,我对作家这个称谓葆有至高无上的敬畏之心,哪怕整个世界混乱不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在我心目中都比观音菩萨还圣洁、淳美。有一次跟作协一位副主席探讨这件事,他说:没那么回事,有的作家比常人还恶俗难缠。
我十分崇敬这位主席的为文为人,却对他这话将信将疑,直到亲历身边一些“心眼”极多的作家。这让我在怀疑原先信念的同时,又极为痛苦。在他们身上,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文学是否可以算计?
他们的心思并没完全放在写作上,写作只是附丽,是向外人炫耀的手段和工具,平时一有机会就把“著名作家”的标签贴在自己的前额,生怕别人忽视了这个身份。其实,稍稍细较,一眼便知“作家”这个称谓安装在他们身上是多么不搭:矫情,造作。这也造成了有的作家只能远观,稍稍拉近一点距离则不忍卒睹,以至其身边人说起他们的写作,往往惊讶:他呀?他像作家吗?比如他们整天詈责自己的家族、家庭,却又绞尽脑汁,利用一切机会和场合,为其家庭成员谋一切私利,诸如找工作、调工作、免除城管罚款、免费或减费上贵族学校,甚至连家庭成员买一兜水果不满意要求退款,也要到处托关系走后门。时间久了,朋友们不由得在他们身上思考两件事:一,他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无谓的琐事上,是否还有时间写作?二,他身后那个家庭,令人感觉怪怪的。如果把写作这件事与这一切联系在一起,他的整个人看上去是多么的分裂。作为作家,他的行为令我迷惘——他到底算不算作家?
想起雨果在《巴黎圣母院》里写到的一个奇葩“诗人”格兰古瓦。当他被吉普赛女郎爱斯梅拉达救下,他倒是相当坦诚:我当过兵,可我不够勇敢;我还当过修士,可又不够虔诚;我喝上了酒,我就下了决心——当诗人。大概后面还有诸如当农夫力气不够大、当屠夫不够灵巧、当学者又坐不住……如此,才当了诗人。
偶尔参加一些文学会议,发现某一时刻这些会议似乎应该改名为“官场应酬”,因为名为文学,实际却是官场那一套:论“职”排辈、头衔等级,甚至比官场还要嘈杂微妙。官场有时还争在明处,而所谓的文人,争起来犹抱琵琶,却硬要装出斯文儒雅,成为邯郸学步与东施效颦的混搭,四不像,也就是杂文家王乾荣先生笔下的“小圈子,小脑袋,小眉眼,没风度,无气度”了。
某日,某文坛大腕在一篇文章中称自己希望被“苏轼附体”,引来文友在文末跟帖狂喷——被苏轼附体,你也配?
其实,那位作家至少被我划入了“真”的行列。他的作品情真意真学问真,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真作家”。一直以来,出于对自己写作资历以及对文学的敬畏,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一直不敢称自己为“作家”。“作家”这个名号虽几经淘漉漫漶,在我心中依然神圣无比:不是发表几篇文章、出版几本书就可以随意亵渎“作家”这个名号的,更遑论“伪作家”。这种自律自持雷打不动。可是,看了文友的“狂喷”,我被大大刺激:原来,“刁钻”的读者比比皆是!他们心内自有准星:“真作家”的标准高着呢、严着呢。复又欣慰起来,幸而有这些文坛内外的隐形“包公”!想到已逝的陈冲先生经常提到的“眼格”,从这个角度讲,我愿读者们的“眼格”继续高下去、刁下去,别再轻易饶过那些混场子的“伪作家”。回望目力所及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作家,其质真、假,悠然自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