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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芳龄七十四

2019-12-27刘晓鸥

文学自由谈 2019年4期
关键词:玛丽

□刘晓鸥

六年前,六十八岁的赵蘅扎着两条长辫子,一出现,就令我眼前一亮。早有耳闻能写善画的作家赵蘅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寻常——从打扮到目光,那叫一个自信,年龄在她那里根本不是个事儿。

我对赵蘅的欣赏,亦非因她的辫子长。身为写作者,我会更在意别人的内心内在,在对方的书里解读其人生,看其对这个世界的诠释和感悟。英雄所见略同,自然爱屋及乌,从其人到作品,统统欣赏,发展到着迷上瘾,一切皆有可能。

高山流水遇知音,几句话,就拨动了心弦,友谊呼之欲出。我和赵蘅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繁琐的过程,也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更多时候,我是她的忠实“粉丝”。我用两年时间,将她的十来本书都搜集齐全,码在我的书架上。说我是她作品的朗读者,一点都不夸张。

如今纸质书渐趋低迷,连大爷大妈在公交地铁上都把头扎在手机里,而捧着书本的人,就像在摆古典造型。我想我在周围人眼里就是这个摆拍的书痴。我看了她一半的书,便萌生了要写她的“邪念”——这话有点自黑的味道,因耗费了一年多时间,我在她的海量素材中迷失了,难免自怨自艾:没有金刚钻,干嘛要揽瓷器活儿?

赵蘅的行踪如风,我常有被她甩出几条街的失落感。我每天坐在电脑前写她的前半生,穿越到她几十年前的悲欢离合。现实中,她却早已走出《下一班火车几点开》的荒凉小车站,也不再是《补丁新娘》,也不弹奏《四弦琴》,《那个和我做长夜谈的人》也被她深藏在心底了——那是她的父亲赵瑞蕻,那个为她编织了文学梦和绘画梦的令人敬仰的老人早已作古。对她笔下的那个荒诞年代,她已不再耿耿于怀,因为她早已将“欧洲画页”拾回,收获了岁月洒下的金子。

我足不出户地活在她的过去,她激情饱满地活在她的当下,绕世界飞,看画看人,越活越年轻,越走越精神。飞回北京,她就在公众号发文,图文并茂,圈粉无数。我再跟着她一起神游。

比如去年初,她和“老伴”一起飞到纽约,看望出生不满百天的中美混血的小孙子。我们都以为她会天天抱着小婴儿不撒手,可她跳脱出了大家的美意。“连日来,我不停地画,不停地写,不停地吸纳,感受,画了一本又开始新的一本……老伴嘲笑我在美国爬格子,疯了!”(《罹难者名字上的玫瑰》)

我跟着她神游纽约大都会、联合国总部、“911”纪念碑等地,她却倦鸟归巢,飞回北京了。家对她而言,既是工作室,亦是梦工厂。她的后半生亦如“开挂”似的,写书,绘画,获奖,出国,采风,丰富得目不暇接——她是中国作协、中国美协、中国影协的“三栖”会员。开始我以为她的文学艺术之路走得如此辉煌,与她的文学世家背景有关(她的父母是翻译家、学者),但并非如此。是勇气、执着、才华、机遇,成就了今天的赵蘅,在文学、绘画两个领域同放异彩,令人敬佩。她曾经受过的磨难,都被她的勇敢乐观逐一破解,我们只在她的文章、画作里管窥一斑。

她在给我的微信中写道:“我这一生,勇气占了很大比重。我从小就是个勇敢的女孩,害羞内向,却很勇敢,而且有意锻炼胆识。十三四岁,一个人在北京上学,摸黑早起,走夜路到学校去勤工俭学。后来谈恋爱也够勇敢的,全校轰动。‘文革’中面对上百人的批斗,一点都不畏惧,有点大义凛然了。后来是离婚,隐瞒父母五年,一个人承受痛苦。再后来独自闯世界,在伦敦钻进一个伊拉克司机的车里借电话……这类例子太多了。”

她当年在“五七”干校时,因家庭出身问题,遭审查,被歧视。一次批斗会上,一位女同事问她:“你怎么不自杀呀?”当时三天两头有“牛鬼蛇神”自杀,见怪不怪。她瞪大眼睛反问:“我为什么要自杀?!”在“干校”一呆就是五年,与新婚丈夫四年没见。不许画画,她就在大衣里藏个本子,看果树时,偷偷画速写。那时属于她的私人空间只有一人宽的炕。她学会了挑水、耪地、刨粪和场院的活儿。那段艰难的岁月,记录在一幅幅的小画里,三十年后,她写成了一本波澜壮阔的书,名叫《下一班火车几点开》。

1974年,赵蘅结束“干校”生涯回到北京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且是一个婴儿的母亲。“我埋头拼命工作。为挽回失去的光阴,我开始业余撰写儿童故事。在那里我的感情得到抒发,我的艺术实践也从‘干校’那种偷偷摸摸的地下状态变成了公开的,勇敢的,大模大样的,不可阻挡的了。我终于可以牢牢地抓住了自己心爱的画笔,这只笔使我获得了新生,从此改变了命运。”(《下一班火车几点开》)

我在她的书里寻找她的成长标记:“当时还是薄薄的几页纸,后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星星火炬》里播出,并在资深编辑,也是科普童话作家蔡字征女士的支持下,改编成了广播剧,定名为《小乌贼找亲戚》,它给我带来了第一次文学荣誉。”(《下一班火车几点开》)

她从童年到青年再到中年,从初恋、结婚到离异,都是那么的勇敢坦荡,既有激情和浪漫,又有自信和坚强。她把自己漫长的人生都用文笔和画笔记录下来。涓涓细流一般的生命瞬间,回头望去,竟是这般的百感交集。

看她写当年的“被离婚”,我几乎被惊到:姐姐,你这么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丈夫去美国飞走的那天上午我和他正要下楼,同事朋友老赵闻讯赶来送行。本来飞机是中午12点的,一大一小的两件行李都打点好,又有一个朋友送,时间还早。我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请他为我们俩拍一张照片。我拉丈夫站到我身边。背朝着家里唯一像样的一面墙的大立柜,年轻时不懂镜头感的我,此刻做出了小鸟依人状,冲印出来才知道那天我是多么妩媚!而我身边的这位即将远走高飞的男人却是满脸的复杂神色。可惜当时的我太傻,已经当了“留守女士”,却丝毫没有警惕性。七个月后他下了飞机,跃过我的凝视去跟儿子和他的学生拥抱。当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空气都要凝固了。久别如新婚,我们例外。一连三天他都半夜起来拨一个奇怪电话,却总是没拨通。我装着睡着。第四天早上我该随进修班下乡写生去了。还有半点钟,他要了我。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夫妻生活。(《下一班火车几点开》)

鲜有女作家、女艺术家,能活得如此庄严,如此走心精致,如此直面人生。

她的父亲生前把他在东德教书时,他们父女俩的通信交给了她。那是1953年—1956年,她八岁到十一岁的真实生活写照。1956年,她和弟弟被准许出国,跟随父母在莱比锡旅居。自1957年回国后,三十几年过去,她再也没有去过欧洲。

1995年,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日里,她铺开信纸给当年在莱比锡的童年伙伴玛丽写信。没有地址。这封明知发不出去的信,她写了整整一个星期。一星期里,她深深沉浸在回忆中,过去的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也许是她的真情打动了“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的评委们,同年8月,《玛丽,你在哪里?》这篇书信体散文被评为佳作。

1996年,她终于有了到巴黎国际艺术城进修的机会,她实现了重返欧洲的心愿。她思念的第一人正是玛丽。当年,她们在莱比锡分手时,玛丽十四,她十二。这么多年,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到巴黎后,她开始多方寻找线索,在她父亲的德国学生的帮助下,她得到了玛丽的联系方式。她一次又一次往柏林挂长途,直到一天,她终于听到了玛丽的声音,依然熟悉,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和玛丽约好在比萨店见面,但她却迟到了。原来,她出门之前,一位中国女画家给了她路线图,但是出发后,她发现自己和睁眼瞎一样寸步难行——

我独自在柏林夜晚大街上踟蹰,陷入了迷路的困境。差错出在哪儿呢?……眼前茫茫一片灯市,一辆TAXI在身边停下,司机探出头问需要车吗?我下意识捏捏口袋,纸条已经揉皱,我递给他看。这出租车开了很长一段路,最后拐进一条小街,大写的比萨店标志顿时出现在对街左前方。我心口怦怦跳起来,使劲瞪大眼睛搜索着。人行道上没有行人,只见一位盘头的妇人背身站在耀眼的广告灯下,那浅绿色的棉服似乎有些臃肿,我看不清她的脸。现在已不记得当时付车费的细节了。一下车我急冲冲地跑过去,还没来及张口问,那妇人已经缓缓地转过脸来,她望着我笑了,天呐,柔和美丽的眼神,竟和三十九年前一模一样!(《拾回的欧洲画页》)

她用了三年时间,呕心沥血写成了《拾回的欧洲画页》,凡读过的无不赞美。她被邀请上央视《读书时间》,也获得了中国女性文学奖的提名。

谈到生活的独立精神,她写道:“有一回单位一同事在我家,把鸫儿做的一个金属壶放回柜顶时未往里推推,造成晚上我一拉柜门便砸了下来,顿时鲜血淋漓。大半夜的,我找谁都是打扰,还不如自己找纸巾捂着去挂急诊呢。有一回,家里的水管爆裂,水流满地,我镇静地找师傅来上门修理。”(《七十四岁生日感言》)

她喜欢饱满有激情的生活。遇到有感觉的画面,有启迪的文字,值得记录的人和事,她仍然保持热情表达、汲取养分的学习态度。记录如同电影画格,笔头越锤炼越精,日久天长,她成了一位散文家。

2018年岁末,中国现代文学馆隆重举办“边写边画——纪念屠岸、高莽先生逝世周年作品展”。我得到她的邀请,亲临现场。我欣慰的是,她依然精神矍铄,热诚待人。她的作品因饱含情感赢得了观众们的青睐。

今春,她刚过生日不几天,不幸患上带状疱疹。听了她介绍自己的生活状态后,医生训斥道:“你的免疫力太低了!你这个年纪还图什么啊,为挣大钱吗?”“什么都不图,也不挣钱,只是喜欢。”她嘟囔着。要说自己是为了一份责任,她知道人家是不会信的。

数月来,她饱受了近乎残酷的疼痛煎熬。“现在我仍旧只能站着码字,即使稍坐一会儿,又不得不站起,三周以来如坐针毡的滋味还未彻底摆脱,敲出这些文字是很吃力的。”(《抗带状疱疹三周记》)

病痛尚未痊愈,她又飞往莫斯科,参加世界女画家联展活动了。去之前,家人都反对予以阻止,可哪里劝得住她?就她一个是中国代表。“中国不能缺席。”她说。

为传播文化艺术,交流文化艺术,她勇敢向前。她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

赵蘅的故事是讲不完的。全世界从她的眼前走过,她手里的两只笔,不会放过每一道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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