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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小说,一个想象岭南的范本

2019-12-27□丁

文学自由谈 2019年4期
关键词:水乡路遥岭南

□丁 燕

自2010年从新疆乌鲁木齐迁居广东东莞后,有一本书的名字便不断听人提及——《香飘四季》。这是作家陈残云1958年挂职东莞县委副书记,在麻涌镇蹲点体验生活,最终于1962年完成的一部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全书分为四十个章节,基本是每一章约一万字。第一次阅读是在2016年的夏天。那时,我在出版了纪实文学《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后,感觉手头上的素材还没有用尽,便想要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为了这个私念,我打开了《香飘四季》。然而,这是一次夭折的阅读史——当我用蓝笔勾勾画画时,那痕迹到了第十六章便彻底终止。

2018年春节前,我从东莞市区搬到水道滘镇,离陈残云蹲点的麻涌镇只有十几公里。在我的屋子旁边,是浩荡的东江,珠江三大支流之一,从莞邑大地满溢而过,形成密麻麻的河涌滘口,故而才有了“麻涌”和“道滘”这样的地名。水乡地带的民俗民情,另有一番韵味,除了各种美味小吃略去不说外,单那从江面上传来的鼓点声,便让我讶异振奋。就是在这种鼓点声中,我完成了长篇小说《工厂爱情》,并于2019年5月发表。然而,当东江上再次响起鼓点时,我却总有种如鲠在喉之感——没有读完《香飘四季》,怎能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水乡人?于是,踏下心来,排除一切干扰,我重读这本小说。读完后却大惊——这是岭南版的《平凡的世界》啊!

当然,《香飘四季》无法与《平凡的世界》相比——单是它的开篇,我觉得便弱于《平凡的世界》。虽然两位作家都是攒足了劲要写一个长东西,但路遥的处理却更显得举重若轻。我揣测,路遥的心里一定知道,即便是长卷作品,也不能写得太过沉重,否则会将读者吓走。从“一九七五年二三月”开始,路遥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的叙事速度,像大河流淌般平缓前行。通过从大到小的层层聚光,终于,在经历了七个自然段的描述后,出现了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今天”。路遥并没有交代“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然而,“今天”在这本书里却显得格外重要,因为在这个雨夹雪的天气里,一个瘦高个的青年要出场了,那就是全书的男主角。虽然他穿着土布衣和黄胶鞋,但他却像明星般自带光环,将读者的目光紧紧吸引住。从这个男主开始,作家扯出了他的家庭,让读者了解到他的父母哥姐,他的朋友,他不喜欢的同学及爱护他的老师等等。一切都进行得顺风顺水,坦荡舒适。

虽然陈残云因创作电影剧本《羊城暗哨》而名扬海内外,然而,在文学创作的功底上,他明显地弱于路遥。《香飘四季》的第一、二两章,不仅整体和宏观上不如《平凡的世界》,且在人物描写和细节处理上,也有着明显的欠缺。尤其令我惊诧的是,这样一部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首先出场的并不是全书的主角。虽然并没有硬性规定,要让舞台的第一束光照在主角身上,然而,当那个二十九岁、自卑的会计员出场后,我总感觉稍有遗憾——我以为他很重要,然而到了十几章之后,作者才将他的故事重新说起,不得不让人感觉作家在落笔时,并未完全顾及到读者的阅读心理。

在第二和第三章中,作家一股脑地推出了一堆陌生人物——妇女主任、跑单帮的男人、村里的两位老人、财经主任、寡妇、贫农、五保户、傻子、二流子……虽然“泉香居”茶楼是个了解村子的天然窗口,往来着各色人物,但这种人物的出场实在太快太密,让读者根本分辨不清。也许人物出场应该像《平凡的世界》那般鱼贯而入,有内在联系,而不能如此生硬,一股脑全部推出。

拿一部完成于1988年的作品,与一部完成于1962年的作品相比,对陈残云显得有些不公平,但是我们——并非与两个作者处于同一时代的读者——在阅读时,并不会考虑太多“那个时代”的因素。正是在这种状态下的阅读,让我觉得《香飘四季》里总有一些很明显的非文学因素。就像吃饭咬到几粒沙子,阅读时总会有一些生硬的句子蹦跳出来,破坏着整体美感。作家一开始就将全部人物都脸谱化——富裕中农许三财的女儿:许细娇;“奀叔”:一个诚实的老蕉农;何海:一个曾在赌场当过“荷倌”的二流子;许火照,这位在饥饿中长大的雇农的儿子……在整本书中,人物活动被这些定语所控制,怎么也走不出这个“阶级怪圈”。也许那个年代就是如此划分人群的,故而作者也便如此描述。然而时过境迁,当那个环境消失后,读者面对这种描述时,不仅觉得别扭,甚而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亦不可避免地要写“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但在写到人物时,他的笔调尽量处于中性与客观状态——“从排队的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体力劳动”并没有更高尚或更低贱,只是一种事实陈述;“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不务正业”也是客观陈述;“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富人”仅仅是富人,并没有强烈的肯定和否定。

另一种别扭来自某些判断句的出现——作家的描写不仅用力过猛,甚至过犹不及:“他兴致勃勃地想到这些事情,仿佛看见自己的社出现一个欢乐的美景,看见全体社员都有丰衣足食的愉快的笑脸”,“珠江的河水浩荡长流,时间在前进,人们在前进”,“他想她既是顺路,自己帮着她划也好,于是他爽快地,高兴地,带着感激的心情走下艇去”,“东涌社的干部们、社员们,正以乘东风、破巨浪的英雄姿态,战胜了超乎寻常的困难,再一次打下了丰收胜利的物质基础”,“何津在精神上受到更多的鼓舞,觉着村子更可爱,社更可爱,工作更热情,干劲更高”……这种过于强调正确的言论,让读者感觉作者很抢戏,非要跳到舞台中央去评论。其实,让人物顺着自己的性格演下去,反而更流畅自然。

整本小说重新读完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第一次会弃读——因为有太多不适应和不习惯,故而被别扭与困惑所缠绕,加上对岭南水乡生活的陌生,最终导致了我的放弃。然而重读后,我却完全推翻了此前的看法。是的,和《平凡的世界》相比,《香飘四季》明显稍逊一筹;是的,《香飘四季》中的时代烙印那样深刻,是妨碍读者进入其内的明显缺点……然而,若你能耐心地读完整部作品,这依旧是一部相当不错,甚至非常重要的书籍,不仅对于广东省,甚而对于全中国而言,都是如此。

首先,《香飘四季》中虽然有人物脸谱化倾向,且不时能看到浸染着浓烈时代气息的语汇,有些细节带着明显图解的意味,但占据这部小说大部分内容的,却是劳动与生活,这便让这本书有了瑕不掩瑜的可能性。一旦抛开议论进入劳动,陈残云的笔端便像开足了马力的小电船,跑得格外欢实。无论是各类农具,各种农业生产程序,各种农活的忙碌场景,各种调动劳动者积极性的措施,各种农闲时的娱乐,陈残云都写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让读者身临其境。同时,作者对岭南生活亦了如指掌,无论是姑嫂对谈,婆媳交流,街头巷尾的议论,青年男女的情话,也都写得鲜活传神,呼之欲出。尤其是岭南青年男女在恋爱时的心态,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为全书增色不少。

这便促使我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若能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来理解这部作品,便能理解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何以拉开在广东省。虽然陈残云在1962年时,是批判“走自发”(搞小买卖)的,是肯定“大跃进”“大字报”的,是否认“单干思想”的,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书中的是非观已发生了巨大改变。所幸,作家不仅仅只描写了那些异变元素,同时还描写了很多恒定元素——珠江与南海没有变,春种和夏收没有变,农人渴望丰收的心情没有变,靠勤劳才能致富的道理没有变——正是这些恒定元素,最终挽救了这本书。

其次,作家对岭南方言和俚语的掌握极娴熟,故而在人物对话上总能很出彩。譬如“插田插到吃月饼”“画公仔画出肠”“到处杨梅一样花”“一本通书看到老”“船头怕鬼,船尾怕贼”之类的俗语的运用,让整本书显得格外有岭南韵味,清新动人。在岭南的地形地貌中,水是很重要的元素——北方人可“一条道走到黑”,因北方陆地广阔;而岭南人出门不是河就是海,驾船要善于使舵,若一条道走到黑,则意味着船翻人亡,故岭南人更在意变通和灵醒。陈残云出生在广州,在香港生活过,又在东莞扎根三年,对岭南人的心态极为稔熟,写起人物对话来惟妙惟肖。这种功夫还在他善于收集民间语言,将其提炼成文学语言后,再运用到恰当位置。

再次,作家对岭南气候及风物的描述,虽没有长篇大论,但寥寥几笔的素描,对推动人物命运的转折,故事的发展,都极为重要。全书的四十个章节,有着明显的时间性——从1958年的新年开笔,到温暖如春的三冬,至春雨、春耕、秋收、中秋、国庆和暖冬,用一整年的循环,描述岭南水乡不同时节的劳作和生活。人物虽然众多,事件虽然繁杂,但通过时间这条主线的串联,让整本书条分缕析,不慌不忙。虽然作者反复描写珠江水面和蕉林稻田,但不同的时节景色显得不同,而在不同的人的眼里,景色亦不相同。这些场景描写,像舞台上的布景,让人物的行动有了扎实的依托。直至看到最后一页,我才恍然大悟:作家为何要定名为《香飘四季》?“四季”虽表面上是指一年,但暗中也包含着一个完整的循环,而大自然和人类就是在这种生生不息的循环中,日复一日地前行。

最后,作家在叙述中,杂糅了很多电影的创作手法,使整部小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且人物对话精彩。作家善于利用矛盾展开叙述,并最终用“草蛇灰线”的办法抖出答案的包袱,令读者获得强烈的阅读快感。作家在处理某些篇章时,利用闪回的办法,让人物倒叙,使得整部书节奏明快,不至拖沓——譬如许火照从乡里开会后回家睡不着,通过反思,浮现出白天开会的场景,节约了大量正面描写的笔墨;通过细娇对凤英的讲述,将细娇到达香港后的经历概述出来,既解决了细娇何以懊丧回乡的缘由,又不至让在香港的经历太过抢戏。

到1978年之后,整个岭南及全中国的气氛全然发生了改变,陈残云笔下的水乡世界亦发生了巨变。现在的麻涌镇,不仅拥有华阳湖这样的著名风景区,且成为华南地区重要的物流、汽车、商业中心,不仅实现了《香飘四季》的主人们所期待的生活,甚至比那种生活更富裕。《香飘四季》像是一部改革开放的史前史——只有聆听到香蕉地、打谷场、插秧队中人们的热烈交谈,只有看到不顾生死堵住湍流的涌口,扛着杉子保护蕉林,用芭蕉叶遮住大雨中的化肥袋的那些人时,你才能理解中国为何会出现改革开放。记住这段“史前史”,会让我们珍惜今日生活的来之不易。

在我看来,从1949年至今,广东省似乎一直没能出现一部能和《香飘四季》相匹敌的作品——既描述岭南的现实生活,又着力叙述珠江三角洲水乡的变迁,且最终在全国影响巨大,辐射面甚广的作品——故这本书显得尤为珍贵。《香飘四季》为人们想象岭南提供了一个范本。对大多数生活在北方或中原的人而言,那个位于五岭以南的地方似乎总处于模糊陌生状态。若不是改革开放,若不是广东人勇喝“头啖汤”,关于这块土地上生发的一切,人们便没有更多的机会获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香飘四季》有着它不可取代的重要性——农耕时代的岭南水乡生活,就这样完整地保留在了这本书中。

坐在东江边的屋子里,合起这本书,我的内心依旧涌动着波澜。《香飘四季》是一面双棱镜,既提醒我们在处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时,要怀着警惕之心,同时也提示我们,当文学之树想要开花结果时,须要将根扎到更深处。若没有在麻涌镇蹲点三年,若没有以脚底的血泡和双手的老茧为代价,陈残云无论如何也创作不出《香飘四季》。这部严肃的文学作品出版后,居然成为了畅销书,引得水乡人争相阅读。如今的麻涌镇文化广场上,竖立着一尊陈残云的半身雕塑,这是麻涌人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们认可的作家。一位作家和一本书是什么关系?一本书和一个时代是什么关系?一本书和一个地方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藏在这尊雕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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