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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拾趣(四则)

2019-12-27陈世旭

文学自由谈 2019年4期
关键词:社交作家

□陈世旭

一、走访

我国素有尊老的传统。其中,逢年过节,领导走访本单位退休老人;下了基层,走访当地本系统的退休老人,就是一个证明。尤其社会团体,礼节上更是力求周到。我退休之前在社团任职,陪同上级领导走访,遇见过各种情状:受访者有无比荣幸的,诚惶诚恐,欢天喜地,事后将合影照片高悬中堂,或发到微信朋友圈,广而告之,当作寂寞晚年的一大盛事;也有性情乖张的,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言不由衷,虚与委蛇,让走访者不尴不尬……一圈下来,多是没话找话的客套,身心俱疲。我自幼甚欠教养,某次忍不住私下嘀咕。领导不知我的“二杆子”性格,好意安慰:过两年我也要走访你的。我冲口而出:我这里就先谢了,到时千万省点力,不然您辛苦,我也麻烦。因为话说得太不像话,让人觉得不识抬举,颇使领导不悦。好在退休不逾月,我即迁居外省投靠儿子,索居独处,悠然自适,免去了别人,也免去了自己许多不必要的“人事”。

愚以为,人与人生来平等,进入社会后或有职业和地位的不同,但人格并没有天然的高下之分。在文明社会里,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等值的。古代社会的尊卑,是人为的,以权贵之身看望布衣之士叫“礼贤下士”,布衣之士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是奴性使然。进入现代社会,谁看望谁不过是人际交往的一种;若非要发掘出什么意义不可,最多是表现出看望者做人做事的某种追求和需要而已。

前年中国作协组织采风,路过某省。车上带队的中国作协负责人不久前曾到该省公务,专程看望过当地老作家。湖南作家彭见明见一行人舟车劳顿跑得疲乏,便拿那位负责人打趣,说你专程到该省看望老作家,这车上连我在内的两位外省老作家你可没看过啊。惹起一车欢笑。笑过了,大家一阵轻松。

彭见明以获全国文学奖的《那山那人那狗》出名,把一位长年在深山跋涉的乡邮员写得极为感人,也表明了作家本人对故土的熟悉和热爱。这种熟悉和热爱,除了让他写出了好小说,也使他本人有趣。我多次在笔会之类的活动上与他相遇,每次最让我也让大家喜悦的,是他用家乡方言讲的各种充满乡土气息的奇闻异事,每每让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又喜欢调侃打趣,但绝无心机,绝不刻薄。

作家协会是一个群众团体,负责人利用工作之便看望地方作家,表示一种礼节性尊重,被看望的作家,自然高兴,将其当作一种友好亲善,再自然不过。负责人没有机会看望的外省作家,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就是知道了,也最多就是知道了而已,不至于将这种看望当作多么大的荣幸甚至某种特殊待遇,否则,做人的格局也就太狭窄了。彭见明如果真把这当回事,以文人的好面子,就绝不会当众拿来打趣。倘若把一种礼节弄得正儿八经,把一个乐子弄得有了严肃性,那其实是一种低级趣味。

社会学家认为,一个人品味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低级趣味在所有趣味中所占的比例。通常情况下,内心充实,天性良善,寡欲少求的人,总是较为有趣,好尚呈多元化,不太会去注意那些过眼云烟的客套,低级趣味的比重也就较轻。这种人常常把自嘲发挥得恰到好处,不仅自己身心健康,也让朋友和不一定是朋友的人快乐,让自嘲真正成为一种“最高层次的幽默”。

二、认栽

在生活中常常遇到这样的囧事:突然受到无理呛白、嘲弄甚至侮辱,好半天反应不过来;等想到不失体面的恰当回答,事情已经过去,得意的径自自鸣,受气的只能吞声。像我这样的心胸狭窄,也便对自己的迟钝、口拙恨恨不已,好长时间不能释怀。为此,我特羡慕那些反应敏捷、伶牙俐齿的人。

有一年,我把一则用心写出的山水游记寄给一位经常联系的报刊编辑。这是位极认真负责的编辑,显然因为版面的限制,稿子发表出来,比原稿精炼多了,原来的意思也在,只是原稿中许多我很用心的地方没有了。也许为了说明改稿的缘故,他好意给我寄了两册他们以往用稿的作品集,供我作今后给他们写稿的范文。我认真揣摩,终觉难以企及,颇沮丧。在电话里跟另一家报刊的朋友聊起,他大约是怕我因此泄气,把原稿要去重发了一次,使我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

报刊有不同要求,编辑有不同喜好,这很正常,无所谓高下。正因此,作者和编辑是一种双向选择的关系。多年后,在一次文学活动上,我与那位改稿的编辑相遇,特地当着众多同行的面,向他解释这些年因为自知达不到他们期望的文字风格,不敢再给他们投稿,本意完全在表达对他们刊物在业界影响的敬畏。不料他迅即反应:那次你写的是一篇骂人的文章,而我们从不发“骂文”,只好退稿。引起一片哄笑。

我一下给噎住了,张口结舌。但这只是瞬间的事,很快就清醒过来:洁癖如我,除了很多年前由于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写过唯一一则慨叹大名流小行径的短文,就再也没有用这种口水弄脏过自己的心情。倘有微词,皆是自责,因为自知不堪,没有资格非议他人,更别说“骂人”了。这位编辑显然只是随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完全不必当真。事实上,在场的人也没有谁会当真。我如果一定要说出当时的真相,一是扫了大家的兴,二是这样的较劲实在没意思,三是——这是最不应该的,就是让人尴尬。我于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一笑了之。

如何为人处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一点相信大家都会同意:要给人留余地。

一个明智的人,不会凡事都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揪住某种不上斤两的是非曲直不放,得理不饶人。也许做不到舍弃自己的名誉来成全别人,但可以尽可能杜绝对别人的攻击。遇有可能的争执,主动退让,不斤斤计较,看透但不说透,不让人难堪。 这并非明哲保身,而是一种包容。这样,即使不能和别人拉近距离,至少可以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让自己问心无愧。

与别人抢风头的样子有时候挺傻的。把对方逼到墙角,还顺带着碾压一下他的自尊心,自以为赢了,却把一种也可能非常美好的人际关系逼到绝境。话说痛快了,事做绝了,得到的只能是对方的疏远。朋友之间的相处,从来都不以对错论输赢。赢了面子,输了感情,并不合算。

英国著名雕塑家安尼什·卡普尔被问到当好一个雕塑家的秘密时,回答是:鼻子雕大点,眼睛雕小点。理由很简单——留下修改的余地:鼻子大了,可以改小;眼睛小了,可以扩大。如果鼻子小了,眼睛大了,就没法改回去了。

这何尝不可以当作人际关系的圭臬?

我相信,无论面对亲情还是友情,不事事争胜,不处处精明,那么,你给了别人多大的空间,你自己也会有相应的宽阔。偶翻旧书《菜根谭》,看到一句醒脑的话:“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食;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此是涉世一极安乐法。”听上去挺世故,但不无道理。

在社交场合,一个人巧舌如簧,与人相争从不吃亏,自然是爽了。但有时候,心怀厚道,尽量让自己的反应慢半拍,缓冲和回避对方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充分理解对方的自我保护,内敛而不逞强,甘心认栽,未必就不是好事。

给别人留余地,就是给别人留尊严,于己也是自重。否则,难免无趣。

三、捧场

这些年,上世纪八十年代走上文坛的同行,出全集,出回忆录,乃至建个人纪念馆的多起来了。因为知道自己为才情和学养所限,这辈子不管怎样折腾,也到不了这样的高度,对此热闹也就一向作壁上观。

不久前,一位同行为自己从艺多少年张罗纪念活动,基于多年前有过一段进修同学的经历,打来长途邀我参加。因为知道我对这类事的消极,他在电话里的口气有些迟疑,担心我会拒绝。

这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以我对他写作成绩的认识,觉得他这样劳神费力意思不大。一个生命的意义,在他出现到最终消失的过程中就已经显现过了,该留下的影响自然就会留下,留不下的强留也没用。对当事者来说,“纪念”了并没有增加什么,不“纪念”也不会减少什么。记得北京奥运主体育场鸟巢的设计者雅克·赫尔佐格回答记者采访时说:该说的他的作品都说了。我不以为这是谦虚,因为事情的确就是如此。也许这类活动对他人会有某种激励作用,但未必可靠。比较可靠的,倒是引起源于各种原因的诟病和时间、精力、经费以及其他资源的不必要的消耗。

本想把这些想法直言相告,然而,思之再三,我还是答应去捧场。理由有三:其一,只要能让朋友高兴,我就有义务躬逢其盛;其二,“友直”固然是美德,但有些直言只能限于过从甚密、乐于听劝的朋友;其三——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我以为自己的原则只能用来规范自己,别人未必适用。

同样的例子,在生活中可以举出许多。比如,我不觉得写作之外的活动对作家有太大的意义,但这并不等于影响我履行职责,为别的作家操办研讨会之类;我成家时,是把两个单身的行李搬在一块了事,没有办过婚礼,没有受过贺礼,但这并不等于我在此前和此后就不给办婚事的亲友、同事、邻里随份子;我自己的名片只有姓名和联系方式,但并不等于我就要拿那些写满了各种头衔的名片说事;我在人多的地方总是尽可能保持缄默,但并不等于不会盛赞那些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朋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习性、处事方式、行为准则,只要不构成对他人的恶意伤害,就无可厚非。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看待世事也有了更多的角度。

在网上看到过一则评论,批评一位女诗人妙龄时写缠绵悱恻的爱情诗,而今居然写起婆婆妈妈的婴儿尿布之类的散文来了。批评的文字很犀利,毫不留情。批评家的忧虑我多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的立论我觉得未免苛刻。咏叹过爱情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歌唱尿布呢?爱情和尿布都是人生啊。问题原不在写了尿布,而在于写得如何。一位诗人倘把尿布写得比爱情还有审美价值——这不是不可能的——不是依然可以动人么?倘情况相反,把尿布写得仅仅是尿布而已,当然有些不够美妙,但那最多也就是证明了诗人的江郎才尽罢了。而江郎才尽对任何一个操文字生涯的人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别人就是不批评,自己也够痛苦的了,其实是不劳批评家痛下针砭的。对此我就深有体会。

还看到过一种更严厉的面孔,认为今日的文坛所有人都该闭嘴歇菜。其忧愤或许深广,但那严厉总让人觉出一种暴戾之气。

好的批评家都是有自己原则的人,否则他就不是一个好的批评家;批评家又都是用自己认定的原则去评判和要求别人的人,否则他就不是批评家。我想说的是,即便如此,多一点宽容,多一点理解,多一点温暖,对批评未必就有多大的坏处。毕竟,今天的文学并不容易。

某次在南方城市的一个极恢弘豪华的图书馆闲逛,看到《中国文学经典创作战略高峰论坛》的巨幅海报,宣告邀请了众多国内“一流大咖”讲演,并与读者交流互动、签名赠书,不由心向往之。却不料,途中不能不突然刹车止步——

台上的“大咖”我大多有幸认识,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大咖”,其中领衔者也的确是我高山仰止的国内最著名的大家之一。我刚进门,他刚开讲,劈头一句是:

“我发现今天来的人,台上的比台下的还多。”

我赶紧退到门外,数了数人头,还真是那么回事。台下的听众,除了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剩下的尚不足两位数。不由得五内酸楚,悄悄溜之乎也。

也许正因如此,那些依旧痴心文学,珍视自己“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文学人生,希望有多一些的人知道自己曾为文学奋斗过、没有白当过一回“作家”的人,还是多少有几分可爱之处的吧。

四、独处

时常在微信上看到一些关于退休的感言,有的是简洁的短文,有的直接就是押韵的小诗,都很精彩。大意都是如何的忽然轻松了,如何的可以从心所欲了,如何的天地广阔了,可以周游天下、广交朋友了之类。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读到这类文字,我总是会感觉出其中包含的某种目的,就是希望别人看到他的豁达,他的满不在乎。其实,效果往往恰恰相反。在这种强作的笑容后面,别人看到的是苦涩、惆怅,甚至落寞。

真正的豁达,其实是用心甘情愿的态度,去过随遇而安的生活。什么都不必说。别人怎么看你,和你毫无关系;你要怎么活,也和别人毫无关系。那些不需要解释的事情,从你张嘴那一刻起,你已经在意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元亨利贞,乃是天命。但只要活着,就要处于最自在的方式。可以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高朋满座,但不能没有快乐。闭上眼睛能睡着,睁开眼睛还活着,粗茶淡饭能吃饱,钱包不鼓还够花屁;忙而不累,闲而不烦,就是神仙的日子。

有许多无论成就和人品我都很尊敬的同行,他们在上了岁数之后,都最大限度地摆脱了名利的羁绊,对文坛上的各种热闹——诸如评奖、排行榜、上名刊选刊,乃至研讨、笔会、讲演、签名售书等等,处之淡然,不再当回事。然而,其中有一种认识,我却觉得还可以前进一大步:一个人真正应该看重的,不是你接近了多少人,而是你孤单的时候,还有多少人接近你。

这句话,可以表现一个人的无所求,却也流露出了他的有所待。而真正彻底的摆脱羁绊,是无所待。对一个无所待的人,“还有多少人接近你”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接受“孤独”。

这里的“孤独”,当然还不是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和王维那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清高超迈,而是保持相对的独立。

这种独立,首先体现在拒绝种种无聊的社交。

在哲学家看来,孤独为一个精神禀赋优异的人带来双重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与自己为伴;第二,避免了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这一类的社交往往潜藏着让人不舒服的拘束、烦扰甚至某种不测。

就个人而言,闲居索处的倾向总是与一个人的精神价值直接相关。某种程度上,独处是一种自然的、适合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它使你能重新享受原初的、最符合自己本性的快乐。平静的心境对幸福的重要性仅次于健康。一个能适应独处、并且喜欢独处的人,不啻获得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一个人如果自身具备足够的内涵,根本没有必要热衷与人交往。没有足够的独处生活,也就难以获得平静的心境,因为它会随时因为不恰当的交往而受到损害。世界上有许多糟糕的东西,最糟糕的莫过于无聊的社交。法国的伏尔泰交际广泛,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说:“在这世上,不值得我们与之交谈的人比比皆是。”生活在社交人群当中,必然要求人们相互迁就和忍让。有不少聚会,不仅少不了一些你无法称道的人,同时,还不允许呈现个性。我自己就曾遇到过这样的尴尬:即使你叙述的是切身经历和感受,只要与他们的想法不合,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反驳你。在这样的人群中,有个性的人必须把自己的个性掩藏起来,为了迎合别人不得不扭曲、萎缩自己,达到与他人的投契,以放弃自我为代价,避免他人的反感。因为你的个性本身就构成了对他人的损害,尽管你完全无意这样做。而其他人把无知、无聊、无耻强加给你,却不会有任何补偿。不与之打交道,就是不稀罕这些人。放弃这种社交回到独处,实在是一种明智之举。

所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睿智的交谈只属于睿智者的聚会。但最终,让一个人达致最完美和谐的,只能是自己。完全的内心宁静,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有可能得到。而要保持这一心境,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避免无聊的社交。

的确,友情、亲情和爱情会把人联结在一起,但归根到底,人还只能老老实实地寄望于自己。一个人的自身拥有越多,那么,别人能够给予他的也就越少。事实上,一个人越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就证明他的处境越好。自得其乐,认识到最大的拥有就是自身——这是构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内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身体的孤独和精神的孤独互相对应,是完全自由的,即便是从日常的家务、阅读、散步、咀嚼回忆中,都可以获得无穷的乐趣。西塞罗就说:“一个完全依靠自己,一切称得上属于他的东西都存在于他的自身的人,是不可能不幸福的。”

对独处的喜爱,随着精神能力的提高逐渐形成。一个人对社会交往的渴望程度与他的年龄大小成反比。孤单对儿童是惩罚,对成年人就未必。年纪越大,他就越能够独处。在许多学养深厚、内心世界丰富的老人看来,最好的语言是沉默,最好的姿势是安静,最好的心态是没有心态。

认识到这些,我便十分地安然于独处。十年前移居异地,享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最充分的清静。柴米油盐消永日,粗茶淡饭送流年。无事静坐,有福读书;偶得所感,作文遣兴。见朋友若鲲鹏扶摇,衷心恭贺;视自己如蓬间雀戏,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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