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当代本土作家的创作实践和文化特征
2019-12-27陈红梅
陈红梅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的皖西①,地理上衔接南北,连贯东西,具有重要的交通和战略地位。前人称其“地控江淮四面雄”,是“中都阈阒,畿甸襟喉”(嘉靖《六安州志》),实非妄语。由于地跨长江、淮河两大流域,“其山深秀而颖厚,其川迤丽而荡潏”(宋代祝穆撰、祝洙《方舆胜览》)。天然的地理和自然优势,使皖西成为“江淮之间乃至国内开发最早的地区之一”。大约四千五百年前,皋陶部落从鲁西南迁入,与皖西最早的土著居民三苗部落融合为东夷一支,共同创造了皖西古文化,即皋陶文化。公元前622年,楚公子燮灭蓼设蓼邑属楚。战国后期,楚考烈王迁都寿春(即寿县),皖西逐渐成为晚楚文化的重心。晚楚文化与皋陶文化一起成为皖西文化的主体,奠定了皖西文化的底色。而此后由于连年战乱及大规模的人口南迁,江淮成为北方中原文化、东北齐鲁文化、西南荆楚文化、东南吴越文化的交汇地带,地处江淮之间的皖西文化也就自然体现出兼具南北,融汇东西的多元特色。
19世纪法国文艺思想家丹纳曾在其《艺术哲学》中指出:“每个地域有它特殊的作物和草木,两者跟着地域一同开始,一同告终;植物与地域相连……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1](P8-9)的确,每个地域特定的自然条件不仅使一个地域拥有别于他处的地形地貌、物产品种,也使居于期间的人们形成特殊的风俗习惯,以及带有鲜明地域特点的人格气质。而历史形成的人文传统更是深刻地影响着该地区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追求, 并逐渐积淀为世代相承的文化心理和文学经验,使该地区的文学艺术作品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地域性文化特征。
一、皖西现当代文学概览
陆游曾说:“挥毫当有江山助”(《偶读旧稿有感》)。大自然的雄奇瑰丽抑或是清幽恬淡,总能轻易地拨动人们敏感细腻的情感之弦,激发起他们歌以咏之的创作激情和灵感。皖西既有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峦,高拔峻深的峡谷,也有坦荡如砥河网密布的平原盆地,可谓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为皖西文学的生成和发展提供了先天的优势。而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越是文化多元、杂语共生的地区,文学活动越是活跃,地域性的文学人才和艺术风格越是容易形成。皖西衔接南北兼顾东西的地理区位优势,和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更是为区域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从西汉至宋到明清,皖西地区各州、县的名士乡绅、退居官宦、客居商贾等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其中主要以诗词居多,兼有散文和戏剧。仅清代洪集窦氏家族,诗学相传,绵绵数世,就有十几种诗文集存世。除了“注重人文修养、关注家族和睦、人伦亲情、悠游山川古迹和竹、茶、麻生产等”这些常见主题以外[2],历代皖西本土作家在叙写个人遭际,抒发离散之苦,展现时代风云变幻方面也做了一定的深度开掘,比如霍邱诗人反映咸同之乱的诗歌作品,为后人留下了可贵的社会历史镜像,具有极高的文献史料价值。历代本土作家以故土乡邦为根据地的文学创作,虽非鸿篇巨制,也无宏大的主题,但这种以生命来倾情歌唱的“在场式”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强化地域文化的自我特征,或者为地域文化赋予新的内涵”[3]。在持守和传承本土文化精神,陶冶一地文风的同时,促进了皖西地域文学传统的生成和发展。
(一)二十世纪以来“走出去的皖西籍作家”
如果说由西汉至宋到明清的皖西文学,更多的是依赖于那些守护故土留恋家园的本土作家的辛勤耕耘,积累了一方原生态的地域文学厚土,而此后的皖西文学则在走出去的子弟手中耸起了巍峨高峰,开拓了广阔疆域,培植了众芳争艳的文艺百花园。
相对于前辈先贤,崛起于二三十年代文坛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奠基人蒋光慈(金寨人)、鲁迅领导的新文学团体“未名社”的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四位成员皆为叶集人,后人誉为“未名四杰”),鲁迅研究专家,学者李何林、王冶秋(霍邱人)等皖西籍现代作家,具有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为强烈的社会诉求及个人抱负。他们不再囿于家乡和个人,而是将思想的触角伸向社会斗争的前沿、时代风暴的中心,把文学创作与寻求启蒙救国之路紧密结合起来。他们的文学实践遍及诗歌、散文、小说、文艺评论和文学翻译等诸多领域,为中国新文学的发展从理论到实践做出了重要贡献,也使皖西在中国新文学的地理版图中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存在。
此后至今,以金克木(寿县)、钟鼎文(舒城)、李德欣(霍邱)、艾煊(舒城)、张锲(寿县)、张越(霍邱)、杨美清、姜继永、余方德(霍山)、白玲玲(舒城)、徐贵祥(叶集)、彭元正(霍邱)、王英琦(寿县)、柳冬妩(叶集)、胡世远、王晓璇、陶勤之(霍邱)、江南(舒城)、许多余(金寨)等为代表的一代代皖西籍作家,继续领跑皖西文学,在创作主题、创作手法、创作领域等诸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的突破,为皖西文学紧跟时代步伐,积极融入到国家文学之中做出了重要贡献。崛起于九十年代的徐贵祥,堪称中国新世纪军旅文学的领军人物。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颠覆经典历史叙事模式,突破众多禁忌,实现了对英雄及历史的另类书写,出版后连续获得四个大奖——解放军文艺奖、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其长篇新作《对阵》入选国家“十三五”规划重点图书,登上了2017年度的文学好书榜。徐贵祥在军旅小说上的创新性书写,可以说开辟了中国军事文学新的“历史的天空”。
以黄开发、刘大先、韩传喜、曹建国、彭国忠、蔡德龙、方岩、韩模永、申东城等文学博士为代表②,组成了一支阵容强大的皖西籍文学评论家队伍,他们视野开阔,学养深厚,训练有素,在中国当代文艺评论界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以《必须保卫历史》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的刘大先,曾获第四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全国青年作家批评家峰会2013年度批评家奖等。他以多部论著(包括译著)和系列文论,在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开疆拓土,建构起新的批评范式,表达着文学批评的现实关怀,成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的“翘楚”。而由打工诗歌创作转入打工文学研究的柳冬妩(原名刘定富),则凭借《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两部专著获得中国文联第五届、第九届文学评论奖。柳冬妩以在场者和亲历者的身份对中国当代打工文学展开的全面研究,在打工文学研究领域具有突破性的意义和价值。
(二)当代皖西本土文学概况
新中国成立后的当代皖西本土文学的发展,看似波澜不惊,起伏有时,但文脉绵延,持续未衰,并时有高潮。
1979年10月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党和国家重新调整文艺政策和方针,要求从国家角度努力为文学提供宽松的创作环境。1980年4月六安地区召开了第一次文代会,积极响应国家文艺政策的号召,出台了相关的政策,扶持地方文艺事业的发展。权利话语的导向和地方政府的支持,使皖西地方文学一度出现空前繁荣。一批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在五六十年代崭露头角的老作家如孙枫、王余九、徐航、童立奎、沈晓富、陶锦源、孙鸣九、王京隆、史红雨、汪锡文等,在新时期重新焕发青春,创作势头迅猛,佳作迭出。
90年代中期,由于多种原因,皖西本土文学发展趋缓,甚而一度沉寂。直到2006年六安市作家协会正式成立,先后创办了一刊一网——杂志《淠河》和“皖西文学网”。同时,形成定期开展基层采风和研讨笔会的制度,编辑出版丛书如《六安文学60年》(共五卷),“中国大别山诗丛六安诗人卷”等,全面展示皖西当代文学(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的全貌,鼓舞和激励本土作家的创作激情,扩大本土文学的影响。一时间,皖西当代文坛风生水起,捷报频传。而互联网技术的发达,更是为作家的自我展示和作品出版提供了多元路径,本土作家们的创作欲望日盛,文学新人不断涌现,本土作家方阵渐趋扩大。
二、新世纪以来皖西本土作家的创作实践
新世纪以来皖西本土作家的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开始逐步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在集聚的同时,本土作家群体也开始了分流,在各个体裁领域都有了自己的领军人物和代表作品。
(一)小说方阵
新世纪以来皖西本土作家的小说创作引人瞩目,无论是长篇、中篇还是短篇或小小说,都有代表作家和优秀作品。张子雨和陈斌先同于2007年加入中国作协,中篇和长篇创作均列居省内前列。他们的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2009年,两人的中篇小说《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谁赶走我的老婆》分获安徽小说对抗赛的金银奖。陈斌先的中篇代表作《留守女人》《铁木社》先后获得第四届、第五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其长篇小说《响郢》(2017)甫一出版便赢得广泛赞誉,被称为“是中国年度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是十年来家族文学的重要收获。”(师力斌)。胡传永的长篇小说《淠河谣》(2016)是一部“从性别角度反思乡土文明衰落的力作”(荒林),出版后同样引起了广泛关注。
短篇小说和小小说创作成绩一样不俗。雨瑞堪称中国第一代小小说代表作家之一,其代表作入选国内外三十多种小小说选集,其中《断弦》《写信》等被作为中国小小说代表作品译成英文向国外推介。新世纪以来他转而创作了多部本土中长篇历史传奇小说。
被誉为“中国原创少年侦探小说领军人物”的谢鑫,创作了多部儿童侦探系列小说,如“课外侦探组”系列、“章鱼哥派出所”系列、“洛克王国魔法侦探”等,开创了皖西本土作家小说创作的新领域,《环球时报》(英文版)以中国侦探作家身份将其介绍给欧美国家读者。
皖西本土作家在小说领域的勤奋耕耘和优异表现,让小说成了当代皖西本土文学的优势体裁,领先于其他文体,率先登上全国文坛,并走向世界。
(二)诗歌和散文
诗歌和散文可以说是皖西本土作家最为钟爱和擅长的体裁,不少人在这两个领域都有很好的建树,写作者灿若群星,作品蔚为大观。散文方面代表作家如张烈鹏、胡传永、罗会祥、莽汉(王政)、黄圣凤、穆志强、赵阳、吴孔文、丁迎新等等。诗歌创作则形成了群体优势。新世纪以来,皖西各县区依托文学社团和期刊,如河畔诗社、大别山诗刊、龙舒文学、蓼风诗刊、小南岳文学社、未名文艺等等,形成了多个诗歌群落如“河畔大学生诗群”“诗歌蓼军”“寿州诗群”“霍山诗人群”“大别山诗群”“叶集诗群”等等,真可谓“诗学相传,弦歌不绝”。
著名诗人、新华社安徽分社总编陈先发曾说,安徽诗歌有三个重镇:安庆、合肥和六安。而六安成为安徽诗歌的一极,河畔诗社功不可没。其代表诗人陈巨飞、孙苜蓿、王十二(王太贵)等现在已经成为安徽诗坛的新生力量。2015年,《河畔》被《中国诗歌》杂志评为“中国十大民刊”。2017年,王太贵以组诗《诗人与酒》,在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上荣获现代诗金奖。2018年,陈巨飞成功入选第34届“青春诗会”,并参加了2018年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而此前,由皖西学院的前身六安师范专科学校就已走出了多位在省内外极具影响力的本土作家——张子雨、胡传永、文济齐、黄圣凤等。作为一所省属普通高校,皖西学院在文艺人才培养,文化传承和建设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
(三)人物传记和报告文学
皖西是著名的革命老区,全国十大将军县中,皖西就有两个,红色文化资源非常丰富。被安徽文学界定位为“大别山红色作家”的马德俊,多年来致力于鄂豫皖苏区革命斗争史的研究,他创作的“红色人物”系列长篇传记文学《许继慎传》《蒋光慈传》《蔡申熙传》,及长篇纪实文学《血战大别山》等,真实记录了红色人物的革命人生,全面展现了鄂豫皖苏区的红色历史。陈斌先的《李学先》,纪开芹的《忧伤而坚韧的曹禺》、《柔而刚的老舍》,宋志发的《宋代画家李公麟》等,也都在传记文学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和开拓。
胡传永的报告文学始终立足社会底层,聚焦现实问题。代表作《走近打工妹》在《北京文学》发表后,国内外数十家报纸杂志及选刊的转载,引发了各级政府对三农问题的重视,被评为第二届《北京文学》“最受读者欢迎的报告文学”奖。《中国有条河》《陪读》等也都因聚焦河流治理、环境保护以及中国高考制度等社会敏感问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效应。报告文学方面较有影响的作品还有庄有禄的报告文学《淮河作证》、殷娟的纪实文学《决不放弃》以及徐贤柱的长篇纪实文学《拦截龙河口》等。
除了上述主要代表体裁以外,本土作家在歌词、古诗词、儿童文学及影视文学剧本创作等方面也都有优秀的代表作家,如著名儿歌歌词作家张冰,被誉为“淮河词人”的李春吟,在央视少儿歌曲大赛上荣获一等奖的穆志强,以及在全国原创词曲选拔活动中荣获“创作成就奖的”陈世慧等等。
三、皖西当代本土作家创作的文化特征
一般认为,安徽文化从地理空间上可以分为三个区域,即淮河文化圈、皖江文化圈和徽州文化圈。皖西由于区域范围广阔(总面积居安徽省第一),地理区位特殊,各县区受到各文化圈的辐射有所不同。其北部紧临淮河之畔,带有深刻的淮河文化烙印;其南端和东部毗邻安庆合肥,深受皖江文化影响。而历史上吴越的一度入侵,以及徽州商人的迁入,使江南文化在此也有所体现。加之自然环境的不同也会使一个地域内的不同地方呈现出文化上的差异。不过,因为同处一个文化区域,皋陶文化和晚楚文化奠定了皖西文化的底色,时代语境也赋予了作家们普遍共有的时代文化背景,依循一条接续不断的文脉,我们依然能够发现皖西当代本土作家所共同持有的文化品格和创作特征。下面仅以新世纪以来本土小说创作为例加以阐述。
(一)对本土文化的坚守与超越
全球化背景下,文学本土化愈益显示出独特的意义和价值。然而文学的本土化并非仅仅止于地域性题材的选择,地域风情的展现,或地域方言的使用等这些基本层面。贺仲明先生曾指出:“所谓文学本土性,其最基本的内涵是文学与其产生的本土现实和文化之间的关联性,看其关联是否密切,能否体现出本土的深刻和独特,能否以独特深度和个性呈现出其意义。具体说,它大致包含三方面的内容:首先是立足于本土的文学内容。其次是来源于本土的文学思想。……最后是融入本土生活。”[4]也就是说,只有“进入到精神和审美层面”才能实现真正的文学本土化[5]。以此标准来衡量皖西当代本土作家的创作,可以发现他们在实现文学本土化过程中的努力,以及在文学本土化能力上的逐步提升。
徐贵祥曾说:“我的作品以家乡文化为地理文化背景,实际上就是占领了一座精神高地,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取之不尽。”《历史的天空》中的蓝桥埠镇一如他的家乡,地处鄂豫皖交界。《八月桂花遍地开》则直接以皖西民歌命名,而他诸多作品中的人则是带有鲜明皖西地域文化烙印的人……这种深厚的故土情结在皖西当代本土作家身上同样表现显著。就像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之于莫言,皖西本土作家也都将家乡作为自己的写作根据地和题材资源库。如何怀玉、张子雨的蓼城,陈斌先的北岗,张烈鹏、穆志强、李春吟的淮河、高峰、赵阳、鲁甄的寿州,陈巨飞的匡冲,马德俊的红色皖西,雨瑞的毛坦厂古镇等等。本土作家以皖西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为背景和底色,书写皖西在时代风雨中前行的足迹,和皖西人的生存际遇及精神历程。在记录皖西、展示皖西、歌咏皖西、反思皖西、畅想皖西的同时,寓深远的现实关怀于具体的生活表述中,体现出与中国传统文学一脉相承的趣味和追求。
雨瑞擅写历史传奇,他的长篇《古镇传奇》以家乡古镇毛坦厂老街方、黄、刘、蔡四大家族的命运遭际为中心,熔精彩故事、民歌谚语,乡野掌故、风俗民情、方言俚语于一炉,再现了该地区的历史面貌和时代变迁。通过对历史的当代演绎,凸显千年古镇世代相承的“开拓融通,诚信包容”的优良传统,试图为在现代文明中迷失的人们找到一条回归家园的路。
《响郢》是陈斌先的长篇处女作。创作灵感来源于他生活了17年的故乡寿县。寿县曾是楚国故都,名“郢”(楚国把国都叫“郢”,屈原曾作《哀郢》)。公元前223年楚国为秦所灭,“郢”却被失国的晚楚子民保留下来,作为地名构件出现在楚国故地的许多地方,如顾郢、陈小郢、李大郢等。陈斌先借此创造出特有的文化符号——响郢,即“响亮的村庄和家族”,通过董、孙、廖三家响郢纷争的叙写,谱写了一曲传统文化的哀歌,在表达对历史深刻反思的同时,追问当下身陷物质欲望之中的人们怎样才能找回初心。借由“响郢”这个富有地域色彩的文化符号,陈斌先讲述了他的中国故事,来寄托他对民族生活、民族精神的思考。
胡传永的长篇小说《淠水谣》的创作源于自己的母亲以及皖西的母亲河淠河,讲述了淠水流域圩子上主仆两位女主人公的悲剧人生。小说从性别角度揭示乡土生活的真相,反思传统文化的式微和衰败,直面现代乡土文明的重建。如同“响郢”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符码,《淠水谣》中的淠河(包括陈巨飞《淠河志》中的淠河),同样以具有象征性的形象在小说中担负起重要的核心作用,包蕴了深刻的意旨和浓厚的情感,体现了作者真挚的人文关怀。
蒋光慈在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中,把家乡白塔畈的三仙山作为党领导的农民起义根据地,张子雨的中篇小说《桃花渡》《立夏》则直接取材于皖西红色文化,通过塑造具有鲜明皖西性格的人物,歌颂人民朴素的美德,赞美人性中的真善美,表达了“对历史正义和革命理想的一种价值肯定”(韩传喜)。
作为地域文化的承载者和传承者,皖西当代本土作家本着自觉的本土化美学意识,在文学创作中,没有流连于对皖西地名、物产、民俗、方言等的简单呈现和静态展示,而是深入到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揭示地域文化人格的形成,在反思批判中传承和弘扬地域文化精神。在此基础上,他们还力图超越地域的限制,追求更为阔大的视野和胸怀,努力为世界和时代代言,以实现地域文学格局的提升和境界的扩大。
(二)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问题意识
皖西的皋陶文化是古代祭祀与礼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祖源之一。它以兴“五教”、定“五礼”、创“五刑”、倡“九德”、亲“九族”为主要内容,强调“以德治国”“以惠安民”及“重教轻刑”,主张社会和谐、家族和睦,具有鲜明的政治文化色彩和明确的人文教化诉求。皋陶文化的政治特性和教化特征为皖西文学注入了家国情怀、责任担当、大局意识和进取精神,使关注生活现实,揭露社会不公,反映民生问题,表达人道关怀,成为皖西作家特别是皖西现当代作家的自觉追求。从将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引进新文学的蒋光慈,到师承鲁迅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精神的台静农,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代代皖西当代作家,他们始终保持着对中国现实命运的深度关切,在创作中贯串着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和历史使命感,用文字掺和着心血刻录下时代的面影,和人民的心声。进入新世纪后,经济的飞速发展,城乡与区域发展的不平衡性日益突出,特别是城市化进程中,人的现代化问题愈益尖锐。皖西本土作家大都生活工作在基层,广泛分布在皖西的各种职业各个阶层中,对时代变革、社会转型带来的生活变迁、现实矛盾、思想困惑或价值冲突有着更为切肤的深刻感受。虽然着笔于本地域的生活日常,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没有将目光停留在生活的表面,而是将思维的触角延伸至人的心灵,在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诸多关系中,审视人和社会的存在与发展,在文化反思中探寻文化自觉文化自新的路径。
曾在县乡基层工作多年的陈斌先,聚焦新时期皖西农村变革进程中的一些深层次问题,如土地流转、乡村伦理、精神危机、价值取舍、道德重建、和责任担当等,创作了一系列新乡土小说,如《吹不响的哨子》《留守女人》《天福》及《北岗就在江淮之间》等。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陈斌先从文化的视角,挖掘人物、事件背后的历史积淀,剖析人物行为背后的文化逻辑,在文化的反思中思考着乡土社会的现代转型和乡土子民现代人格的建构,体现出对理性和启蒙的自觉追求。
而张子雨倾力打造的新都市小说系列,如《打死我也不信爱情》《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爱情会在不远处等我》等,则针对“按经济标准来界定新秩序”的欲望化社会中,金钱至上、实用理性对城镇青年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的冲击,对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亲密关系的破坏和异化,揭露了价值扭曲、人格异化造成的精神困境和家园缺失,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人的完整发展和社会的整体进步”的执着追求[6]。
有评论家认为,底层文学有“写底层”与“底层写”之分,意味着底层书写中视角的不同。流冰的短篇小说集《杠打老虎鸡吃虫》,就被认为规避了精英视角,做到了以“底层写底层”,无意中与正在崛起的“以‘人在底层’进行价值重构的新的叙事美学”遭遇[7]。他的小说中不仅有原生态的底层生活现场,更有底层百姓在生存与尊严、忍耐与反抗、现实与梦想、卑微与高贵之间辗转挣扎的生存苦难的疼痛和人间凡世的温暖情怀。以小人物观大时代,着力书写民间生活的本土作家还有方雨瑞、金从华、莽汉、张正旭、晓晓等,他们都在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对抗对话中,展开对变革时代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境遇的描绘,在人性挖掘和文化反思方面有着一定深度。
面对转型期的当代中国社会,马德俊的红色系列文学创作则从另一个角度对时代变革和社会问题做出了回应。长篇小说《我们在大别山上》,以生动的细节和严谨的逻辑,全面展现了大别山红军艰苦征战的历史史实和红军将士的心路历程,歌颂了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红军精神,揭示了大别山革命红旗不倒,人民革命战争胜利的必然性。凸显出红色文化在当前文化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状态下,对于实现文化自信的现实意义和重要价值。
皖西本土作家强烈的问题意识和道德义务感,引导着他们揭去日常生活芜杂琐碎的表层,对本土文化进行深入的审视和反思。在书写当下生活,观照历史经验的同时,他们也在力图以当代意识激活传统文化和时代精神,探索人在文化转型中自主能力的提升,和人的价值全面展现和提高的可能路径。
(三)注重对价值和意义的追求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的核心价值是“为人类提供正确认识生活和社会的各种有益知识,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丰富的生活经验,为人类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提供不同的生活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启示,为人类的文明进步提供道德指引。”[8]这实际是在强调文学应该始终保有对价值和意义的追求。即使面对残缺的世界,混乱的社会,失衡的人心,异化的人性,文学也应该不止于揭露和控诉,同情与悲悼,更不能陷入悲观或绝望,而应该于摹写中审视,于反思中探索,于呐喊中希冀,于关注中拯救。“穿掘著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的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和愈合中,得到他们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9](P104)
兼具南北文化气质和特点的皖西文化,孕育出皖西现当代文学执着的现实主义精神,强烈的责任心和道义感的同时,也赋予了它诗意的浪漫情怀,追求生命意义和理想价值的卓越品质。皖西作家无不自觉地将文学书写与现实人生紧密勾连,用自己的笔一面直逼社会生活本相,一面深入灵魂和心灵,追问“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坚持以理性之光引领价值选择和社会精神的进步。
陈斌先曾说“我的每一部小说都在深深思考,人应该怎么活?怎么做人?”“一个作家更应该多担当一定的社会责任.多一些良知,多为底层人物说话.用鲜活的人物形象,去感染更多的人。从而引导更多的人向着更加有理想的生活迈进。”中篇小说《北岗兄弟》中的侯六一在宗族繁衍和修身守德的两难中,放下做人底线,用“做项目”的商业手段延续了家族香火,最终因不计后果孤注一掷而破产。陈斌先从现代文化视角审视传统文化,揭示其惯性力量对人的控制,同时又站在传统立场观照现实,思考商业文明造成的人的异化,可以说寄寓了深刻的双向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将道德视为人之为人的标志,在“义”与“利”之间,“义”有着绝对的优先权。陈斌先将侯六一的失败归于“做人出了问题”,表现出对传统德行文化的强调与推崇。
张子雨在创作谈中也认为“小赢靠智,大赢靠德”。相比之下,他更多地从笔下众多的小人物身上,直接挖掘出他们本身所具有的优秀的道德品质,在平凡甚至平庸的生活中发现真善美。“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谢有顺),他以真诚和热情的写作展现了底层人物的精神世界,将凡俗人生背后的尊贵和崇高曝晒在阳光之下。小说《二手生活》中的谢生活身患残疾,生活困顿,可是却天性乐观,乐于助人。用作者的话说,是一个“只有一只手,被二次收养,收二手货,同样过着二手生活,却有着‘一手’人性的人。”同陈斌先《天福》中的帖子一样,谢生活并没有因为身处底层,身份卑微,生活艰难,而失去人之为人的善良本性和道德底线,没有放弃对真情、尊严、崇高的追求和向往。
《打死我也不信爱情》中的“我”因前女友傍大款而深受伤害,从此放浪形骸再也不相信爱情。但他却又不能不为自己无意中救助的女大学生蓝馨的清纯触动情怀。因他的爱而不决,蓝馨投奔了曹老板。雇员小璀则因爱他不得而举报致他破产。人性人情在选择中遭遇考验,也在选择后承受结果。不过看似灰色的故事,结尾却出现转机——主人公持守初心,拯救他人的同时,也给了自我救赎的机会。陈巨飞的小说《城北女孩》中的周梦也是这样的年轻人,曾经迷失,而最终回归初心。通过周梦的心路历程和情感轨迹,陈巨飞表达了对美好人性和人间真情的肯定和自信。两位作家都没有回避年轻人身上固有的弱点和动摇,他们更倾情揭示的则是在经济大潮中、欲望诱惑下,年轻一代对“文明、正义和进步的坚持不懈、不知疲倦的执着追求。”这样一种理性求真感性求善求美的精神,寄托了作家对年轻人应担负起自己生活和生命的“庄严承诺和价值担当”的期许[10]。
文学“不是功利目的的追逐,而是精神价值的寻觅;不是纯粹的感官享受,而是反抗的承诺和人类生命意蕴的拓展”[11](P34)。皖西当代本土作家以源自生命的真诚和热情,向读者展现了极富皖西地域特色和文化意蕴的文学景观,使皖西地域文化精神得以形象化的展现和传播,促进了皖西地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同时,他们也在积极地探索如何使自己的地域性书写在坚守本土化的同时,获得超越性,以人类的视野和普世的价值提升作品的精神境界和现实力量,实现与民族文学、世界文学的接轨。应该说,在这条求索的路上,皖西本土作家已经启程。但全球化语境下,多元文化背景中,本土作家如何才能摆脱地域文化心理惯性的制约,以及对旧的创作方法的因袭,实现跨文化视阈下的地方话语与主流话语的融合,以当代意识观照历史经验,及时应答时代的命题,创作出有现实深度和广度的优秀作品,依然是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
注释:
① 皖西是对“大别山区的东部,北起淮河,南达长江,东止于巢湖”的安徽西部广大区域的统称。习惯上皖西多特指安徽西部城市六安市所辖的地理范围。六安市原下辖霍邱、霍山、舒城、寿县、金寨等5县,以及金安区、裕安区、叶集区3区。2016年1月,由于行政区划调整,寿县正式由六安析出,划归淮南市。但从其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角度考量,寿县依然当属地域概念上的皖西。因此,本文仍然将其作为皖西当代文学的观照对象。
② 黄开发、刘大先、韩传喜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曹建国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彭国忠为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申东城为四川大学文艺学博士后,蔡德龙、方岩、韩模永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实际上,在全国较有影响的皖西籍文学评论家还有很多,限于篇幅,难以尽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