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验故事激活神明的神性:民间信仰研究的另一个视角
——以温州陈靖姑信仰为例
2019-12-27陈丽文
陈丽文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陈靖姑信仰经历了较长时期的发展历程,其地域边界也在不断扩张,得到不同地方民众的广泛接受和传播。学界对陈靖姑信仰的形成和嬗变进行了研究,详细阐述了陈靖姑信仰建构的历史语境,以及陈靖姑从“民女”到“女神”的形象转变历程。陈靖姑信仰形成已历经千年的历史却依旧保持着活力,其神格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被加注、丰富,使其既有历史的积淀,又有现代的衍生。这其中与陈靖姑有关的灵验故事发挥了巨大作用。灵验故事不仅真实地传达讲述者所处的语境及由此产生的社会心理,而且影响着民间信仰及民众的生活。本文以陈靖姑信仰的灵验故事为切入点,着重从民间叙事的角度探究现代社会中活态的灵验故事对建构与维系陈靖姑信仰的作用,分析灵验故事与民间信仰的互动关系。
一、灵验故事的涵义
“生活在宗教的逻辑中进行,而宗教在生活的脉络里展开。”[1]在调查者围绕陈靖姑信仰进行访谈时,信众总会不断讲述与神明有关的诸多神奇灵验故事,讲述者总是以严肃的、深信不疑的态度来讲述事件,故事的内容是非常生活化的,但其中具有一些神乎其神的情节和元素。灵验故事与民间信仰的持续存在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灵验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人们所崇拜的神明,而其他人物是我们身边熟悉的、真实存在的人。灵验故事是关于神明的,部分具有超自然的特征,类似神话和传说,灵验故事发生的时间多是在当世,甚至是“近期”刚发生的。灵验故事的人物都是真实、普通的人物,其发生的空间也都是生活中的处所。灵验故事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其内容是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
学者曾以多种概念来定义灵验故事。马林诺夫斯基称之为“巫术底当代神话”“活的传说”[2],李亦园称之为“现代的神话”[3]。有学者进一步定义灵验故事,认为具有以下几种共性:“这类故事,所讲述的内容,并不一定具有很强的故事性,但都是有着强烈现实色彩的事件:事件的主人公或发生地点,都是现实中存在的,并且往往是讲述者及听者经常接触和熟知的;事件则大多是作为主人公的现实生活中‘那一个’或‘那一群’确定的人所亲身经历,或者至少是其亲眼所见。”[4]208
灵验故事有两个层次的涵义界定:一是某一神明的经典神圣故事。此类故事是长期存在、家喻户晓的,甚至大部分已由口口相传转为书面文献,对神明形象的描述,使故事的主人公拥有相对固定的神格,神性功能也已为人们所熟知,从而形成人们供奉的基础。如女神陈靖姑学法除妖,由人而神,具有护幼保赤的功能等。二是增生性故事。此类故事的神灵在被供奉的庙里表现出有求必应、规训言行、扬善除恶的超现实显灵事件,具体描述神灵和信众展开互动。增生故事的人物、地点、事件都是较具体、较生活化的。此类故事以神明满足、实现信众的某类诉求居多,因而可视为信众对神明的反馈。本文所要讨论的是增生性灵验故事。
二、灵验故事的类型
温州地区对陈靖姑的崇拜时间较长,是陈靖姑信仰盛行的区域。温州地区关于陈靖姑信仰最重要的活动就是颂唱《灵经大传》,它属于经典性的神明灵验故事,又称《南游传》 《娘娘词》。作为一种独特的曲艺表演,它既是一种娱乐活动,更是一种祭祀仪式。在《灵经大传》的故事中,陈靖姑法力高强,一路斩妖灭怪,维护地方秩序,给百姓带来美好的生活。随着《娘娘词》的不断展演,陈靖姑的神圣形象也深入温州信众的心。《灵经大传》由唱经师口头表演,但其故事文本较为固定,故事的主角一般为陈靖姑和各路妖怪,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都是距今较久远的过去。据调查,当笔者问起陈十四娘娘时,信众给陈十四娘娘贴上的第一个标签就是这个菩萨很灵、很好,都能讲起陈十四娘娘的几个故事。但是,人们日常交流中讲述的陈靖姑灵验故事,极少关于《灵经大传》中斩妖除魔的内容,更多的是陈靖姑信仰本身衍生出来的一些神奇的显灵事件。陈靖姑法力高强的形象已得到信众的认同,因而在灭妖方面信众的讲述并不多。信众相信所讲述的陈靖姑灵验故事是真实的,而且通常发生的当事人都是生活中熟悉、真实存在的人,虽然人物有时匿名,但他必定是讲述者和听众生活中较为熟悉的人,而故事发生的地点一般都是在村落中的庙宇、公园、田野、乡间工作等场合;故事的时间、地点都较为真实具体,内容都是极具生活化的,带有神奇、超自然的色彩,但却又是符合信众的生活逻辑的。增生性陈靖姑灵验故事大致分为惩罚型故事、灵验型故事、护佑型故事三种类型。
1.惩罚型故事
陈靖姑作为重要的地方神明,地方信众对其有敬畏、信赖之心,灵验故事对于信众具有威慑性。灵验故事都是信众私下口口相传的,但灵验故事的交流却不是一种个人行为,而应被视为一种集体行为,是面向整个地方社会团体成员的交流。灵验故事中包含着对整个群体的规范,它约束着信众的行为,规定着信众对于神明的态度。灵验故事传递着这种约束力,正如马塞尔·莫斯指出:“神圣观念是一个社会的观念,就是说,它是一种集体行为的产物;并且对于特定事物的禁忌或者规定实际上一种协约的结果。”[5]
温州地区农村举行盛大的娘娘词展演活动时,需要先举行隆重的请神和巡游的仪式。村民们要抬着陈靖姑的神像在村落巡游一圈,家家户户都需要提前十天或半个月在家中房屋高层的窗口处挂上一条红布,布的底端再系上装有净水的瓶子、万年青等物被视为欢迎神明,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有诸多的禁忌和规定,信众认为应自觉避免一切污秽的事物以免冲撞神明,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如笔者收集的惩罚型故事文本:“阿玲五十多岁了,很生嫩,体格蛮好,却信了耶稣。村里唱娘娘词抬佛,家家挂红,她不挂,还拎着个马子桶出来倒,这不是冲了佛嘛!没有过多久就得了病,人整个肿起来,奇怪的病,医院查不出来的病。慢慢的马桶坐不稳了,眼睛看不到了,脚不会走了,病了几年就死了。就是因为抬佛那天她犯了忌,不信菩萨,可惜了。”这则故事的主人公并非陈靖姑信徒,因其行为被信众视为触犯禁忌而遭受惩罚,信众将其不合理、突然的死亡归结于神明的惩罚。
2.灵验型故事
民众崇拜神明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有求必应,他们相信陈十四娘娘有着超凡的神力,其神秘使人敬畏的同时,民众也对其产生依赖和需求,即渴望通过神明的力量实现个人的愿望。雷西雅克认为:“神秘主义起于一种恐惧,一种对于某个万能的、不可战胜的力量的感受。后来,他变成一种想与这种力量结合的愿望。”[6]据调查,信众讲述的灵验故事以信众愿望的实现及神明的显灵此类内容居多,许多信众自己的索求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满足之后便开始分享个人的经历,并进行叙事加工、传播。
灵验故事可被视为信众对神明的一种反馈,如信众会在特殊时节对神明进行物质供奉,而灵验故事本身也可被视为信众对神明的一种感恩和回馈。如笔者收集的显灵型故事文本:“那个男的本来是(陈十四)娘娘菩萨的义子,那天去庙里问六合彩的事。他跪摇签,突然一百根签就一下子全部的都飞出去了,就整个散散飞飞出来了。赌六合彩是求偏财,菩萨不想他来问这个,这样叫菩萨为难的。后来地上一下子就出现两根这么长、这么大的蛇,在那里蠕蠕动着,是菩萨变出来的么,把那个人吓得啊,爬爬起来就想逃了!当天晚上六合彩开出来,就是蛇,两岁的蛇!你看吧,菩萨灵验么,被她说中了!有求必应么?她不希望你得到不义之财!她就这样处理好了两难的事情。”这则故事的男子本人是与神明有着某种“结义”关系的,然而,陈十四娘娘的信徒人数庞大,求财又是信众的普遍愿望。神明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矛盾和不满,彰显了神明超凡的预知力量,同时警告了求偏财之人。这种方式既符合社会的价值观和伦理观,又表达了信众对神明的理解和对其神力的认可。
3.护佑型故事
人们在生活中遇到无法解释、无法解决的紧急事情时,会向有权威性的神明寻求帮助,希望神明能破解挫折、灾难、疾病等异常生活事件。
民间会出现一些传闻,做了不该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说了不该说的话时,常遭受惩罚,俗话说被鬼摸住。信众的意识中,生活中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即偏向邪恶的妖魅,会在这些情况下作祟。如笔者收集的护佑型故事文本:“有个娒娒(小孩),突然生病,也就看不好,发烧一直烧。家里追究原因,可能是那天带娒娒去听娘娘词,在宫旁边撒了一泡尿,冲犯了什么。这个地方怎么能尿的?唱娘娘词的时候来往菩萨很多的,你晓得会被哪个撞着了哦?后来他家里人就去做迷信,纸啊香啊准备起来去娘娘菩萨那里烧,让娘娘菩萨通情一下,拜托娘娘菩萨保佑么,也算给冲犯的什么神圣道个歉。家里人一回家,麦麦的病马上就好了。”
从这则故事可看出,一些信众遭遇到灾祸,依靠自身力量无法解决时,他们会向地方上有权威性的神明寻求帮助。另外,信众认为,人与鬼神不存在于同一界,鬼神之间有着自身的管理体系,当界限被肆意打破时,便会带来突发性的祸端。不同的神明之间有着不同的地位和联系,陈靖姑是一个地方最主要的神明之一,地方上同样存在其他一些有着一定法力的小妖小怪,信众因对这种神秘力量的恐惧、崇拜,同样会将此类小妖小怪视为神灵,然而,此类神灵能力和德行次于陈靖姑,他们有些为邪恶的角色,会滋扰民众的生活,此时信众会向陈十四娘娘寻求应急性的帮助,而陈靖姑便是此类问题的解决者、地方秩序的维护者。
三、灵验故事对民间信仰的建构与维系
陈靖姑对于民众的生活是一种神秘的存在,有畏惧和神往两重心态。通过灵验故事,强化了神明的神性,从而产生那种威吓性质的敬畏与崇拜。安德明在提到其称之为“神奇传闻”的灵验故事的作用时强调,它为民间信仰活动的灵验性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强化着人们对于违反社会道德、违反信仰活动规则的戒惧;增强人们本来已有的关于神灵无所不在的信念[4]215。陈靖姑作为一个地方神明,是一个权威的象征,在信众中极具支配力和影响力。神明与人建立联系,在某种程度上灵验故事发挥着极大的作用。陈靖姑作为神明的影响力和权威性,是在一个个灵验故事中不断被建构出来,在信众口口相传的灵验故事中产生和发挥效用。
灵验故事是一种情感的交流,维系着各种关系,它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团体之间、人与神之间的一种互动。地方上流传着许许多多与陈靖姑信仰有关的灵验故事,与信仰活动有利益关系的人、老信众和新信众、非信众,灵验故事的讲述者都有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其叙述的角度和立场也有所不同。但每一个灵验故事的讲述者都犹如一位销售员一般不断地宣传着自己所信赖的事物,只不过这个事物的特殊性是一位虚幻存在的神明。灵验故事的讲述与民间信仰密不可分,言说最后的导向就是对神明的信仰,信众不断地讲述也是为了对可信性的不断强调,自身的切身经历或身边人的经历便是最佳的宣传材料。通过灵验故事诠释信仰权威和可靠性,是一种类似于传教的过程,但它与传教又有区别,它有着民间文学的属性,它与信仰更与生活融为一体,其讲述的目的性并不强,并不是在极力说服对方相信,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感染和某种情感交流的目的,希望提供给对方一种解决生活问题的手段或善意提醒。因此,一方面,灵验故事是信众和神明之间的互动;另一方面,灵验故事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老信众(或者更虔诚更痴迷的那类信众)对神明的感恩和回馈,其故事讲述能间接带动更多新信众的加入。
叙事心理学的奠基人美国心理学家西奥多·萨宾认为,叙事是人类行为的组织原则,“人类思考、知觉、想象以及做出道德抉择都是根据叙事结构”[7]。钟敬文为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所写序言指出:“首先把故事作为一定社会形态中的人们的精神产物。”其对“故事”的看法有两层含义:一方面构成故事的因素中有真实的一面,它一定是对某种社会形态的真实反映;另一方面包括这种灵验事在内,它既是精神的产物,也有一定的精神作用[8]。灵验叙事有幻想的色彩,但来源于生活,具有真实性;灵验叙事有宗教的属性,作为一种民间叙事,具有文学的属性。灵验叙事对人的精神有重要的影响。
许多信众都是在人生经历不如意、困难和迷茫时渐渐地与神靠拢。作为讲述者,他通过讲述自身人生故事,在对过去经历的阐释过程中,那些经历者惋惜或恐惧的事件,人生中突然的逆转,以及沉重的打击等极端的情感体验和人生震荡被叙述者重新组织和安排,纳入到连贯的可被叙述的故事中,从中个体重新领悟到人生的意义,获得生活的犒赏和心理的补偿。这就是叙事给人内心的疗愈作用。作为倾听者,接受对方发出的信息,通过倾听信众会产生共情,唤醒内心某种情感,有相当一部分的灵验故事是关于生活的灾祸,如关于遭受疾病,对方讲述某个灵验故事时往往是向你提供了一种解决当下问题的新思路,使得深陷困境中迷惘的人重新燃起新的希望,此类灵验故事给人带来希望,给人以精神的激励。
灵验故事伴随着民间信仰的发展,是研究民间信仰及民众价值观、生活逻辑的非常有价值的素材。受文章篇幅、收集的灵验故事文本所限,本文未对灵验故事展开类型学的阐释、未对其叙事结构进行更详细的分析,而讲述者通过何种手段来达到讲述的效果,灵验故事如何对民间信仰产生具体影响,这仍需要通过更多的田野调查来收集资料,以进一步深入、细致地探究。值得注意的是,讲述者动机往往导致灵验故事真伪难辨。如一些庙宇的兴建,常以某神灵的灵验故事为借口造势。尽管如此,灵验故事伴随着民间信仰的发展,是研究民间信仰及民众价值观、生活逻辑的非常有价值的素材,应给予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