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策何为?
2019-12-26卡罗尔罗森斯汀
[美]卡罗尔·罗森斯汀
王列生 译
各国政府介入文化为时不短,办展览馆与图书馆、委托创作艺术作品与纪念碑、修建文化活动场所、保护文化遗址、开发和引进具有特色的文化品、支持或强化赞助制度与语言制度。无论如何,能使这些形态各异的政府文化行为结合到一起成为集合概念,并被认定为具有连贯性的政策场域,仅仅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才发展起来。政府对文化施加影响的行为各不相同,多种政府机构参与其中。某些关联性机构,诸如教育部以及最早作为皇家收藏的博物馆与图书馆,显然与文化联系密切。而另一些机构,如信息部乃至从事外交的团队,这种维系则要少得多。遍及世界的政府文化机构序列,总体上起步于战后时期,开始诉求机构化和比较而论的完整构架。我们要理解和把握的,是作为“文化政策”的政府行为,涉及面广且处于扩张状态,因而也就意味着理解和把握框架依靠什么搭建,也就是要理解“准则”是资助政策的基础,要把握“挑战”的核心在于处置身份认同,要阐释应对挑战所提出的解困基本原理,并且要陈述最初拟定的政策“目标”。
一、准 则
准则是共享的理解与期待。在权威处于非确定的状态下,或者它处于模糊和质疑的地方,那些准则有助于建立一种权力基础。准则的发展与传播,乃是全球治理和国际体制的基本任务。由于这些依赖条约和国家主权限制管辖范围所建立起的体制,功能覆盖的准则聚焦由此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第一个此类正式组织是“国际联盟”,1918年建立于日内瓦,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迅即应运而生。通过创建一个政府间联系的组织,专心致志于国际合作与谈判,“国际联盟”得以建立以促进和平。从某种意义上说,被倡导的新的国际秩序置身其境在于,使得“强国”在战后语境能够施加影响,从而更有效地扩大了其影响力。总而言之,伴随着“国际联盟”开始运行,由于主权国家对原则的认定,这些原则使其能够均衡各国自身的近期利益,同时对于保卫和平及创造和平的全球公共利益,它已然被视作国际关系的一个重要阶段。
“国际联盟”在确保和平的承诺中失败了。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它就被联合国超越。联合国承担着促进和保卫和平以及维护国际安全的使命。这一组织持续聚焦于和平与安全,也包括其他全球关注的诸如人权、饥荒、难民和发展,还包括它自身的工作,即联合国拥有一批“特设机构”,它们是依附于联合国的独立组织,诸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电讯传播联盟、世界旅游组织。联合国在协调全球机构和组织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例如,联合国召集联合项目的负责人,召集各联合国特设机构,以及其它如世界贸易组织这样的关键性全球机构。它在纽约、日内瓦、维也纳和内罗毕设有总部。
最早的联合国行动之一,是1948年发表《世界人权宣言》,其中含有某些确定的一般性文化权利,在《世界人权宣言》的第二十七章中,列举了人权的文化方面内容:
(1)在社会文化生活中,人人享有自由参与的权利,自由热爱艺术以及共享科技进步及其利益的权利。
(2)人人享有保护在一切科学或者文学或者艺术作品中作为作者精神与物质利益的权利。
这些声明,详尽阐述了基本人权的自由、财富和发展怎样沿着文化维度得以彰显。
1946年10月,与联合国自身创立相协调的“联合国科教文组织”(UNESCO)成立,并获得20个签约国的批准认可。该组织产生于欧盟国家教育领导人的战时合作,这些人正在筹划他们国内教育体系的战后重新发展。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期有影响的行动中,以1948年的《支持普适义务教育的建议》和1952年的《世界版权协议》为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在巴黎。它由来自195个成员国代表组成的“最高会议”领导,选出58名成员为执行委员会,一个秘书处负责处理该机构的日常事务。最高会议每两年召开一次,确立机构的优选方案、项目和预算。基于人的价值共享理念,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化项目围绕着价值建构,开展识别并且保护面向整个人类的世界遗产的工作。如同其它全球组织所进行的一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以独立国家的政府和享有主权的地区政府为基本单位,治理工具则基本上为自愿。该机构小心谨慎地拒绝制定全球文化政策①Silva, Gabriela Toledo: UNESCO and the Coining of Cultural Policy, Paper presented at the 10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in Interpretive Policy Analysis,2015.,更大意义上,它所涉及的是围绕全球文化政策准则选择来发展和建构国际合作,而这些准则所代表的是国际性通约工具②Singh, J.P.: 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UNESCO): Creating Norms for a Complex World,London: Routledge, 2015.。
文化政策概念,在1966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开始筹备1967年“摩纳哥圆桌会议”时正式形成。为摩纳哥准备的文件以及“圆桌会议”本身,为理解文化政策是什么与干什么提供了基础:它意味着提出的挑战何在,基于何种理论根据揭示这些挑战,以及文化政策意欲实现的广泛目标。
尽管通过定义文化政策来开始他们的工作,但“摩洛哥圆桌会议”的参与者们全体一致地婉拒为文化下定义。代之而为的则是,他们聚焦于对“文化需求”的观念进行精细阐述①Silva, Gabriela Toledo: UNESCO and the Coining of Cultural Policy, Paper presented at the 10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in Interpretive Policy Analysis,2015.。虽然这一观念也未获得具体说明,但却是从《世界人权宣言》表述的原则中提取而成,而且似乎已然被理解,意即需求在于“所有个体都存有文化生活权利并且在其中积极分享”②UNESCO: Cultural Policy: A Preliminary Study, Paris: UNESCO, 1969.。这种旨在“文化民主化”的需求,乃是“圆桌会议”的标准:
文化民主化一定不存在水准降低的隐患,它不再是从“特权阶级文化”生发而来的问题。文化不再陌生于大众,使得一切人能够共享。男人与女人平等享有,无论他们何种社会来源或者经济条件,都在共享中充分发展他们的人格,充分参与文化活动,并依照他们的趣味与需求。在诸多案例中,较大的人口片区还没有条件做到这一点,原因归结为时间或者资源不足,抑或由于他们还没有达到必不可少的教育水平。促使人们积极参与文化活动,并不意味着邀请他们到达现场,充当文化事件的消极旁观者,而是不断地通过文化活动增进他们的交往,而且致力于激活他们的创造实力……此外,工业化发达国家的文明,强有力地装备大众媒介,具有令人惊叹的渗透力量,往往使得发展中国家的民族文化充满窒息感,以致歪曲或者误解这些国家的民族文化价值。③UNESCO: Cultural Policy: A Preliminary Study, Paris: UNESCO, 1969.
“摩洛哥圆桌会议”工作中的较大部分,就是发起序列性的国家文化政策纲要的撰写。这些纲要,建立起了最基本的文化政策准则:哪些国家有文化政策。对正在进展中的文化政策概念来说,它们也会作出比较资料的贡献。1967年“摩洛哥圆桌会议”进行筹备过程中,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专家们为了描述文化政策场域同时也为了产生这些国家的纲要,设计出了最初的模板。这些模板规避对文化进行定义,代之而为的则是对序列性“文化行动通道”进行义项编序:学校艺术教育、非专业艺术训练、图书、电视、广播、电影、剧院、节庆、文化中心、图书馆、博物馆、画廊、广场、历史遗迹。与教育部商讨的,在于何种机构能通过何种渠道协调艺术教育与非专业艺术训练得以进行;而要与信息部商讨的则是电视和广播,图书出版和电影则与商业部门商讨。余下的,就留给标准的文化部:剧院、节庆、文化中心、图书馆、博物馆、画廊、广场、历史遗迹。这样一个文化机构所制作的某些初始文本,设想为给这些分散的项目绘制地图,并由此建构国内的、跨国以及在地的文化机构网络。为了启动对文化领域进行评估和测值,文化机构也就需要开发统计模型。“圆桌会议”的介绍材料,强调这些运作性和行政性的政策方面,而驱动特有的文化政策的基本原则和动机,则被认为具有国家特别意义,并将在每一个国家的纲要中得到反映。
按照这个文本框架,参会者被要求制作国家文化政策的纲要。美国第一个呈送其报告。既然一方面表明了参会者如何使该文体框架让国家文化政策概念化,另一方面又表明了如何使美国文化政策的基本原则得以清晰,那么我们引用较长段落就是值得的:
美国没有官方文化设置……这仅仅是影响一种联邦政府形式的事实陈述……国家层面的政府是严格受限的政府,受限于每一个州对特定权力同意授予。由于“国父”认为该项权力并不适合委托给“议会”或者“总统”,所以文化发展责任还不是一种授准的权力形式。
那么,行动少由此也就成为一种文化政策……由于拒绝中央政府有权制定政策,各州以及那些私营部门被迫寻求适合其目标的概念,从而形成了多元化文化道路。文化政策多样性是美国拟置的尺度之一。
在联邦政府层面,还有一项艺术计划。一个叫作“国家艺术与人文基金”的机构,通过授予和研究来执行这一计划。这一机构何以与没有行动的文化政策能够兼容?首先,创设国家基金时,立法限制联邦政府对任何个体或者组织在执行任何具体项目过程中实施干预……其次,支配性法律部分是涉及艺术组织的任何具体项目,联邦政府分摊不能超过总支出的50%……
无论如何,影响文化生长的问题的总体性国家观点极其重要,不能仅仅只是将其作为艺术家的金库。州政府、地方权力机构或者私营企业,并不拥有足够有利条件来审视国家文化需求。很多情况下,司法限制禁止这些部门开展也许他们视作较大需求的行动……
在基本法中,议会将文化理解为地方、私企和个体首创精神的特有权利,联邦政府的角色功能在于帮助和鼓励。更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基金建立后的3年中,这一角色功能被修正成了工作伙伴。当地方公共资源和私人资源提供了大部分资助和行政服务之际,提供领导和指南的联邦政府基金创设就常常会是如此。
这是文化政策吗?是的……有些人会认为,更精细的政策会有更好的结果,减少时间浪费、金钱浪费、能量浪费……无论如何,同意那些困惑并减慢进步速度,经常是自由争论的代价……较之进步速度,美国人更在意自由而多样选择的操练。①Mark, Charles C.: A Study of Cultural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 Paris: UNESCO, 1969.
就在撰写这一纲要的时候,美国政府的文化角色功能戏剧性地拓展,既包括形式,也包括规模,这份文本也就着力坚持认为,在美国,政府关于文化采取的是“非官方设置”,而且在这一领域,权力受到严格限制。那种观念是一个印记,基本留存于所有的美国文化政策。文本将“国家艺术基金”作为联邦政府核心文化机构提出来,似乎设定艺术乃是立项的文化表现,是文化政策必须聚焦之所在。“圆桌会议”参与者包括罗格·L.斯蒂芬斯,他曾经运作过肯尼迪中心,作为约翰逊总统的艺术特别助理,引导“艺术与人文资助”通过议会的开创性立法,而作为“国家艺术资助基金”的主席,则从1965年服务至1969年。此外,该文本提及其他相关的联邦政府机构,按提及顺序包括:“史密森学会”“国家画廊”“国务院”(通过其国际文化交换计划)、“教育部”(在那个时代,它监管“博物馆”和“图书馆”计划)、“国家人文资助基金”“国家公园”“历史保护委员会”。新成立的“公共广播公司”也被提及,但仅包括传播。关于“联邦通讯委员会”,称其“较少有电视和广播将一直走向受文化机构控制的机会”②Mark, Charles C.: A Study of Cultural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 Paris: UNESCO, 1969.。文本也讨论了版权保护的重要性以及纳税扣除作为支持文化的机制。
时至今日,许多继续发展和传播文化政策准则的当下性工作,都是由跨国组织“欧洲理事会”(COE)来进行的。欧洲理事会是一个跨国同盟,成立于1949年,目的在于从政治上整合欧洲。它有47个成员国,总部位于法国斯特拉斯堡。该领事会的当前责任是保护民主、人权以及法律秩序,声称这些都是欧洲的基本价值。它的《欧洲文化条约》签约于1954年,使文化具有欧洲整合的中心地位,承诺:发扬欧洲人民彼此之间的理解以及他们文化多样性的平等评价,捍卫欧洲文化,在尊重相同基本价值基础上促进民族文化成果成为欧洲的共同文化遗产,并且在条约框架内鼓励参与语言研究、历史研究以及政党文明化研究。
欧洲理事会未能通过可以约束其成员的法律。与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一样,它也是拟设和促进准则,在这一案例中,就是欧洲准则。
作为一个功能运转的欧洲政策智库,特别是欧洲文化政策①Sassatelli, Monica: Becoming Europeans: Cultur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Policies, Hampshire, U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欧洲理事会发起“欧洲文化政策纲要”,由此为描述国家文化政策提供共享模板,编集文化统计数据,追踪文化政策趋势与挑战。通过文化政策纲要的定期出版,同时也通过各国文化政策的专家评议以及其它比较性项目②Bennett, Tony: Putting Policy into Cultural Studies, in Lawrence Grossberg, Cary Nelson, and Paul Treichler, eds., Cultural Studies,London: Routledge, 1992.Differing Diversities: Transversal Study on the Theme of Cultural Policy and Cultural Diversity, Strasbourg,France: The Council of Europe, 2001.,欧洲理事会已在它的工作中为文化政策制定标准化的定义,并且为文化政策推进这些标准。欧洲理事会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进行的这一工作,是自20世纪70年代联合国的努力以来,在创建和共享国际文化政策准则中,具有最具可持续性努力的代表意义③Schuster, J.Mark: Making Compromises to Make Comparisons in Cross-National Arts Policy Research, 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1987, 11(2): 1-36.Informing Cultural Policy: The Research and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 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Center for Urban Policy Research,2002.。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也使用这一纲要,将其比较分析建立在国家政策的评议上,而且也建立在欧洲理事会文化政策专家的重审和更新其文化政策进程基础上④Gordon, Christopher, and Simon Mundy: European Perspective on Cultural Policy, Paris: UNESCO, 2001.。无论如何,欧洲理事会为描述文化政策及文化政策优选方案的模板与概念化努力,因“国际艺术协会与文化机构联盟”而得以扩展(建在澳大利亚悉尼),该组织如今成了国家文化政策全球集合的机构。
二、挑 战
政策对问题或者它们外部显现的挑战予以回应,但其自身有助于建构。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摩纳哥圆桌会议”材料对积极性挑战进行论证,迫使文化政策作为一个全新政策场域得以发展。那些对文化所面对问题的早期理解,既然它们已被排序出来,现在也就相当可持续地得以留存,它们一直影响着文化政策,基于不同国家与历史时期,其强调的重点会有所变化。
摩纳哥圆桌会议材料显示文化正遭遇威胁。早期的文化被丢弃或者濒于灭绝,需要识别、认知、保护和留存。许多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早期工作,是负责处置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打劫来的战利品和所发生的文化毁灭事件。对重塑德国的希特勒计划而言,文化是极为重要的,尽管纳粹种族灭绝基本上是种族主义者。这一政策的意识形态根基就在于,种族是与文化关联一体的。为了清洗和支配欧洲,纳粹计划包括盗取艺术杰作,聚集或者毁灭遗产,在柏林和巴黎超常实现国际文化中心,以及创建新的文化形态与文化体制,呈现和传播德国文化。识别和保护遗产国家合约,乃是由联合国采取的第一次行动。到20世纪60年代末,尽管它的源头发生位移,但这种威胁感依然存在。冷战期间,文化是重要的战场。西方,特别是美国,强调苏联的文化压迫并且贯穿整个东方政治集团,于是发动全球战役,凸显美国乃至西方表达自由的重要性。开始于1966年的中国“文化大革命”,也是同时期冷战工作的对象。文化政策型制化就发生在这一时期,文化政治整体而言介入国际关系与紧张局势。与此同时,先是广播然后是电视,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观念和价值传播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明显。被认为是青春期表现和拜物主义表现的美国文化,其大众媒介被认为是一种对世界范围的文化危险,既使西方文化堕落,也压垮发展中世界的传统文化。通过新技术传播的大众文化,被认为会产生一致性,由此会威胁文化多样性。
文化也被认为发展不充分,因其还是未被开发或者未被利用的资源,所以也就是创新与增长的潜在源泉,但没有投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文件持续传递一个信息,后战争经济与技术发展,并没有密切关注文化发展水平。在美国,这种见解尤显突出。即使那些领导人,包括肯尼迪总统与他的亲密助手,也认为20世纪50年代巨大的经济增长并未与重大的文化成就相匹配。美国在太空竞赛中的失利,不仅仅只是科学,还贯穿于所有的努力领域。评论家们认为,繁荣使提高休闲水准以及必须予以引导的随意开销能力有了可能。剩余时间和金钱,必须用来从事有价值的追求或者为达到目的提供新的机会,但都被挥霍掉了。更糟糕的是,这些剩余也许会导致腐败,让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压倒良好的趣味与价值。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在他1958年出版的畅销书《富裕社会》中,突出著名的迭代概念并描述道:
有这样一个家庭,驾着淡紫色和淡红色、有空调而且强大制动的汽车出门旅游,所穿过的城市路面凹凸不平,稀疏枯残的建筑令人惊骇,广告牌和电线理应绵长的电线杆,已然倒伏在地上。他们穿越乡村,那里已经被租用,到处都被望不到边的商业艺术淹没。(近来广告宣传的商品,在我们的价值体系中拥有绝对的优先性。此种看待乡村的审美关注,由此使乡村走向衰落,而在这样的事态里,我们始终如一。)他们野炊时,就在污染过的河边,从便携式冰箱中取出精细的袋装食品。然后,就在公园里度过长夜,而这显然既威胁公共卫生也威胁道德。恰恰就在空气睡袋中昏昏睡去之前,当然是尼龙帐篷底下,而且在腐败垃圾的臭气之中,他们也许茫然地反省到他们祷告的严重不均等。说到底,这就是美国精神吗?①Galbraith, John Kenneth: The Affluent Society, New York: Houghton Miffin, 1998[1958].
加尔布雷斯认为,富裕社会必须投入公共产品,否则就会被剩余腐化。文化被提出来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公共品,一种在战后经济增长与技术进化语境下,诉求不断投入和积极发展的对象。新的文化经济研究,有助于带来这一观点的聚焦,为此类公共投入提供了清晰的目标。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威廉·鲍曼和威廉·鲍文在1966年对表演艺术经济学富有创新意义的研究,即《表演艺术:经济悖论》,尤其具有广泛影响。按照鲍曼和鲍文的观点,非营利表演艺术机构承受着结构性而且递增性的“成本病”比例,恰恰提出了这方面的问题,而问题本身,在于能够为联邦政府创设艺术资助体制作出正确性辩护。对文化单位经济学分析的全新理解,以及对公共投入潜在影响的评估,有助于美国文化政策建构切实可行。
最后,文化被认为在国家之间和社会内部分配不公。文化的实效性以及评价文化的资源匮乏。充分发展作为文化创意参与者的能力,以及利用文化来充分实现人类个体的潜能的能力,也很有限。贫困、孤独和缺乏教育,阻碍了充分的文化参与,也产生了这些不公平。财富应该被分享,应该给所有的人带来更多的文化机会。除此之外,为了成为所有人易于得到的,文化将要求国际范围而且精细谋划的民主化。如同后战争时期给很多国家带来了财富,这种增长也日益凸显出不公平。此类观念在那个时代特别强烈,其实随着非洲、拉丁美洲和亚洲国家不断地加入联合国,在全球切分为东方和西方冷战竞争的语境下,它们会获得国际舞台上新的重要地位。发达世界和发展中世界所建立起来的资源与基础设施差异,不仅受到关注而且遭遇强烈的分歧:这种不平等在全球范围怎样被提出?在文化领域达到更大的公平,就要求所有发展中国家与贫穷社区,到处都有学校、图书馆、博物馆、文化中心和公共传播的繁荣发展。这或许可以为全球大众媒介扩张提供一份必不可少的清单。大众媒介渗透到那些内容被传播的国家,而内容并不在当地生产,被广告宣传的产品也都不是在地产品,但实用且负担得起。文化政策会有助于建构民族文化基本架构,以抵消那些影响。
从20世纪60年代那些开始创设文化政策并使之概念化的人们的观点来看,文化受到了全球经济、政治和技术进步的威胁。这一事态对文化政策提出了诉求。重要的是要认识清楚,文化受到威胁、缺乏投入以及分配不公等诸如此类的理解,与人类学或社会学概念之间关系并不十分密切,后者将文化定义为富有意义的系统或者一系列理解力与行为的范本。人们并不缺乏按那种方式定义的文化,那种方式的文化对人类生活而言乃是固有的。对摩纳哥圆桌会议的参加者而言,这一困难相当明白。他们精雕细刻地为文化定义努力工作,以期能够有效地成为文化政策的基础,然而他们的工作性定义留下的是矛盾,但文化的共享性理解,也就是已然认识到无处不在的文化,却依然把握不住。政策诉求挑战。已然见到巨大文化变化的这个时代,也许将文化变化作为早期文化政策真实对象更加合适。尽管如此,20世纪60年代对基础而广泛文化变化语境所作出的这些反应,建立起今日的基本范式,且不断地建构着文化政策。
三、原 理
然而为什么要介入文化呢?在这些早期文化政策文本中,圆桌会议参加者不断强调的方面,在于文化本质上是而且始终应该作为这样一个场域存在,那就是个体表达与社区利益自由独立于政府的介入。文化的激活目标,应该是没有政府介入的繁荣兴旺。当然,某些涉及文化与自由的这类语言,明显是社群主义影响下文化情境的产物。例如,由法国呈交的国家文化政策纲要,就提出了这方面的悖论:
对文化的这种规划延伸似乎是悖论性的,甚至令人忧虑,原因在于自由与多元主义国家里,存在言论、宗教、哲学和意识形态的表达自由,一切都处于多样性之中……在其文化规划延伸中,政府一刻也不能漠视的事实在于,对法兰西精神而言,文化活动按其本性归属于个人自由的领域……法国文化规划决不意味着,政府试图将其自身特有的文化观念强加给法兰西人民,或者决定社会的集合价值。尽管在非极权主义国家,文化能被看作促进个体对他所处环境的质疑,但永远也不可预期,权利存在本身对质疑命令答案,甚或规定其术语。①French Ministry of Culture: Some Aspects of French Cultural Policy, Paris: UNESCO, 1970.
尽管如此,按照给定的这些基本态度,政府依然有创设文化政策的意愿,其必须这么做以便进一步获得文化的某些公共利益。什么是文化公共利益?具体方面的详尽阐述在于,文化有助于公共利益,为产生或者改变政策提供了关键理由,所以也就是政策发展的必要部分。文本还在于,在这样的讨论中,公共利益的理解是从文化政策的视点出发的,也就是说,如果文化的其它定义,或者面对文化的文本的其它解读,抑或与文化相关的公共利益的其它理解,当文化政策已然出现、将要出现而非它不可能出现,那么还是存在内在固有的价值或信念于文化政策发展之中,或者对文化政策发展具有基础支撑作用。摩纳哥圆桌会议文件提供了这些理念的要点,它们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获得了进一步详尽阐述与基本论证。
(一)基本价值
在接受文化对公共利益起贡献作用的努力中,文化被理解为具有确定的基本价值。这些基本价值反映了文化对促进人类生活的不同贡献。与其它方式的人类活动不同,文化的最大贡献就是这些基本价值。从文化政策的观点来看,它们是文化最为重要之所在。基本价值代表了基本的文化公共利益,也就为拥有文化政策提供了基本理由。进一步而言,它们使得文化的保护与发展从根本上值得努力而且是必须具有的观念。
1.快乐
文化被确证为快乐的基本源头,而快乐则被理解为人的基本需求。艺术、故事、歌唱、仪式、表演以及游戏,所有这一切都会引发快乐情绪。在早期的文化政策依据中,快乐维系公共利益主要是从否定方面展开讨论的:人们渴求,如果不能积极地发展“较好的”文化快乐,代之而来的,就将是被大众媒介的衍生快乐所诱惑乃至腐化,或者更糟糕,诱惑和腐化他们的是酗酒、毒品以及荒淫无度。一般而言,这些“较好的”快乐总是与审美联系在一起的。政府必须介入,以便确保文化机会是多样性而且广泛有效的。这种需求凸显出来,在西方是因为日益增长的由战后财富所提供的闲暇时间,乃至因为预期技术发展,这种发展被想像为会改变工作和日常生活,不断增加闲暇时间而且未来还将更甚。
文化内在地与快乐联系在一起这种观念,在A.马斯洛的著作中一直被深刻地揭示,特别是1954年出版的《动机与人格》,提出了一种人的需求层级理论。在层级的顶端,置放着人的自我实现需求。艺术恰好嵌位于自我实现:
即便所有其它的需求获得满足,我们仍然可以经常(如果不是一直)预期到,新的不满足和不安分会很快发生,除非特定个体正在干他个人所愿意干的。一个音乐家必须从事音乐,一个美术家必须画画,一个诗人必须写作,假如他最终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人所能做的,他必须做。他必须真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①Maslow, Abraham H.: Motivation and Personality,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1954.
马斯洛认为,自我实现,人类心理健康的某种理想状态,因他所谓“非动机性的”活动而成为可能:
那些个体私密性经验,敬畏体验、兴奋体验、惊奇体验以及羡慕体验,就其作为审美方式而言,都会以它们的方式击打生命体,亦如音乐般漫溢。这些也是末端体验,最后的而不是为乐器谱写的,一点也不改变外部世界。如果限定得当,所有这些对闲暇而言也都真实存在。②National Commission on the Humanities: Report of the Commission on the Humanities, New York: The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1964.
在个人面对食物和安全的富裕社会里,文化能够使人们面对他们“较高的”需求,建立归属感和自尊感,以及使他们能够自我实现。
建立在这些观念之上,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发明了他著名的“心流”概念:“整体感受”③Csikszentmihalyi, Mihaly: Beyond Boredom and Anxiety, San Francisco: Jossey-Bass, 1975.,发生在“当所有的自觉意识内容彼此之间协和之际,以及使个体自身明确的目标处于协和之际。这些主体性状态,我们称为快乐、幸福、满足、喜欢”④Csikszentmihalyi, Mihaly, and Isabella S.Csikszentmihalyi: Optimal Experience: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Flow in Consciousnes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契克森米哈赖对画家进行研究的工作,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关注到艺术家的工作,关键要素是他后来所措辞的“乐观体验”。这种经验没有设定目标,相反,它们是内在价值之所在:
我所研究的艺术家,没日没夜地每天工作,以极大的专注绘画或者雕刻。毫无疑问,他们极其强烈地喜欢他们的工作,将其视为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同样很典型的是,一旦作品完成,也就是他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努力结束绘画,艺术会丢失所有的兴趣。只要他在画布前工作,艺术家就会完全沉浸于绘画。它充塞着他的思考,一天24小时。而且,只要画作结束、颜料变干,通常他就会把画布堆放到工作室不远的墙角,靠着墙,迅速忘记它。⑤Csikszentmihalyi, Mihaly, and Isabella S.Csikszentmihalyi: Optimal Experience: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Flow in Consciousnes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契克森米哈赖认为“心流活动”将我们聚焦至全神贯注于一个封闭的刺激场域,所以就有极大的内在纯净,仪式具有逻辑连贯性和目的性……它从非定形的、混乱的以至令人沮丧的日常生活常态环境中,凸显出它的整体性。由于它确信自身的秩序而且是如此地令人愉快,无论何时人们都将试图去重复它。这种重现“心流”经验的癖好,乃是新兴的自身目论。⑥Csikszentmihalyi, Mihaly, and Isabella S.Csikszentmihalyi: Optimal Experience: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Flow in Consciousnes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心流”几乎总是从艺术中寻找案例来获得证明,而且老套地与各种文化活动联系在一起,诸如游戏、发明、创意活动、卓越的实践以及仪式。由此进一步,契克森米哈赖直接将快乐与文化发展相联系:
那些最令人愉快的活动和体验,将有极大的机会被回忆,极有机会建立文化记忆库……“心流”是人的发展的一种感受,只在对值得无限期保存和传播的行为类型有所认识。①Csikszentmihalyi, Mihaly, and Isabella S.Csikszentmihalyi: Optimal Experience: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Flow in Consciousnes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2.身份
无论个体还是群体,文化首先都被作为身份形态来加以考虑。博厄斯主义文化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和玛格丽特·米德,在第二次世界期间及其以后的作品,基本上覆盖了那一时期人们怎样理解文化,直至整个20世纪70年代。本尼迪克特有巨大影响力的著作,对文化进行刻画,仿佛它们具有或者就是品格:从极为广泛的人的可能性而言,个体文化着重特殊的性格品质——克制、放纵的爱、羞耻心。在《文化类型》(1934)和《菊与刀》(1946)中,本尼迪克特认为,这些文化特质凸显和构设由一种文化孕育的个体价值与行为特征。她认为,个体行为必须放到广泛的文化类型中去加以理解。1948年,刚好在她去世之前,本尼迪克特利用在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工作的机会,把这些观念与实践联系到一起,或许这有助于建立在文化差异较好接受之上的进一步国际化理解与合作。不断增强的全球联系与全球交往,会呈现新的机会去比较文化,去认识那些产生文化差异的基本文化原则。这些比较非常重要,不仅为了理解其他的文化,而且为了理解何以产生某种文化的自身独特性。
塑造身份要求此类比较:什么是别人喜欢的?我是或我们是如何相似?我是或者我们是如何不同?其他的谁像我或者我们?文化被提出来本质性地构设这类比较。文化提供的形象与表征,意味着相似性与差异性。文化聚焦于价值,由此形成某些相似性事物与差异性事物,而认为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按照这一方式,文化帮助人们寻找社会感,建立与特定社区的关联感。作为人权的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文化宣言》的序言,一份摩纳哥圆桌会议出版物清晰地陈述了这种观念的含义:文化权利包括每个人的可能性,以及获得发展其人格的手段,通过他在人价值创造中的直接参与以及合适的参与,按这种方式,为其处境负责,无论在地域抑或世界范围。②UNESCO: Cultural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aris: UNESCO, 1970.
与此同时,文化——与家庭或者性别或者阶级不同,并不被理解为必不可少的,它被看作允许人们以某种自由度选择这些归属。人们通过文化校准他们自身的形象,如何看待他们自身以及他们希望是怎样的状态,在与别人的关联中产生身份感。文化身份被认为是内在的和型制化的,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可塑的、能够改变的。有活力的文化富有弹性,充分考虑挑战与多样性,而且因挑战和多样性而欣欣向荣,每一个体的文化身份都在为文化多样性作出贡献。自由的潜能以及寻求身份的出场,以特定的可能性为基础,那就是文化能够帮助一个人识别他自己的观点,寻求对替换观点的宽容,甚至相拥不同观点的多样性。哲学家马萨·诺斯鲍姆讨论过历史、文学和艺术对建立她所谓“叙事想象力”的重要性:
思考其所能是的能力,就如处在一个人与他自身区别的境地,就如这个人历史的悟性读者,就如理解情绪、愿景和某人如此寄托所能具有的欲望。①Hughes, Phillip S.: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of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to Congress, Washington, DC: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Board of Regents,1977.
她认为,通过人性,我们也许能看清差异之所在,以及希望走向理解。
健康而强有力的身份对自我价值感和尊严感具有基本意义,在发展中世界,文化被看作重要的维度以帮助建构这些能力:
对那些最近才从殖民统治下赢得独立的国家而言,这种独立并非仅仅意味着自我选择的政治权利。它也涉及新的尊严感,新的从过去传给下一代的观念诉求,骄傲于殖民统治之前及期间完善起来的艺术形成,以及决定重建传统文化,因为最近几个世纪这些文化如此受到轻视,或者从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保护新的本土文化。②UNESCO: Cultural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aris: UNESCO, 1970.
在此,文化被强有力地与传统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所提出的文化身份作为一种保护过去的方式进入现在,在此,似乎表面看来文化的真实形态显出弱化,而且受到了大众文化威胁。文化不得不处理“我们怎样常常是”以及我们将怎样面对经济变化与技术变化,所有这一切,某些时候被作为文化的呈现出来,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则作为西方固有的呈现出来。日益增长的全球化,尤其是媒介与社会媒介的全球化,在同一时期凸显了文化多样性,以致多样性扰乱了文化与身份之间的连接。在某种程度上,文化显示出与在地和传统的分离,而考虑更多同时更广泛的机会去为身份塑形,由此超越古老的文化边界。改变性别与性身份,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杂交的移民和难民身份,情形也是如此。把文化当作供使用的工具箱或保留节目来看待的定义,且恰好在机会召唤的时候,似乎更吻合于当今的移动全球语境。无论如何,将文化看作与在地和传统密切联系的古老文化定义,或者将身份看作利用文化进行塑形的古老文化定义,存在于文化政策进程的中心位置。
3.渴求
文化价值的这一方面,也许在人类学家阿尔让·阿帕杜莱关于文化与贫困的著作中,得到了最好阐述,在此,他延展了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的“才能”观念或者“能干”观念③Sen, Amartya: Equality of What?, in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 Vol.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pp.197-220.。阿帕杜莱小心翼翼地对聚焦过去的文化观念与定位未来的文化观念进行两者之间的区分。文化形成渴求,提供愿望的框架结构以及引领选择与行动的文化目标:
渴求形成较为广泛的道德观念部分与形而上学观念部分,这些都根源于更大的文化准则……对美好生活的渴求,对健康与幸福的渴求,存在于所有的社会之中。而且佛教徒的美好生活图景较之伊斯兰教徒的,存在较大的距离……在所有例证中,对美好生活的渴求都是某种观念体系的构成部分……这些都置它们于在地观念与信仰的更大地图中,那就是关于:生存与死亡,在世拥有的本质,物质财富超越社会关系的意义,对社会而言社会表演的相关幻觉,和平或者战争的价值。①Appadurai, Arjun: The Capacity to Aspire: Culture and the Terms of Recognition, in V.Rao and M.Walton, eds., Culture and Public Action,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文化也影响到导致这些价值进展的能力,阿帕杜莱将其命名为“渴求的能力”。渴求的能力取决于寻求“发声”以及使空间成为发声能够扩散和被倾听的地方。“发声”概念由政治经济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发明,他将发声定义为“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尽一切努力争取而非逃避,尤其不要出现不愉快事态”②UNESCO: Cultural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aris: UNESCO, 1970.。“渴求”会诉诸“争论能力、竞争能力、探究能力以及核心参与能力”③Appadurai, Arjun: The Capacity to Aspire: Culture and the Terms of Recognition, in V.Rao and M.Walton, eds., Culture and Public Action,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摩纳哥圆桌会议很快认识到文化政策事关“发声”建构,人类学家耶胡迪·科恩认为:
对千百万人而言,生活的必要手段是基本问题。如何使其群体代表做到倾听他们?这不是他们是否喜欢精英生活方式的问题,而是怎样使精英们倾听他们的问题,怎样才能获得精英们对他们的关注,甚或意识到他们的存在。④UNESCO: Cultural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aris: UNESCO, 1970.
对赫希曼而言,发声不仅使讨论、呼吁以及抗议成为必需,而更具基本功能意义的是,寻求发声乃是参与的一种形式,人们感到需要追求有所改变的体现。就发声涉及平台诉求这方面来说,对边缘化的人们及其群体尤其重要。
要倡导发声,就要求理解行为的文化型制准则与文化追求模式,包括共享的观念、影像、表演风格和叙事。阿帕杜莱将甘地作为例证:“甘地的生活,他的斋戒,他的禁欲,他的身体隔离的列车包厢,他的苦行僧风格,他的非暴力隐性印度教的作用,还有他的和平抗争方式,所有这一切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原因在于它们驱动了在地的文化底蕴与原初形态”⑤Appadurai, Arjun: The Capacity to Aspire: Culture and the Terms of Recognition, in V.Rao and M.Walton, eds., Culture and Public Action, 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伴随这些文化风格的能力乃是一种权利形式。个体以及群体通过创造有分量的故事、影像和表演来开始改变这些解读、追求,乃至提出他们的需求与愿望,以至合法性的准则、价值和信念。在故事、影像和表演的形式中,研究文化、比较文化以及批判性评估文化的能力得以建构,由此增加卓越程度与发声能力,这也是布尔迪厄“文化资本”概念的一个部分。文化能力能够帮助穷人以及被剥夺权利的人们,去理解和展示他们自己的准则、价值和信念,究竟与那些强势者怎样不同,尽管如此,同时还要考虑到合法性。发声的强有力表达,不仅在于相似的时候,而且在于创意的时候,还在于他们运用这些著名的比喻使某些东西焕然一新的时候①Herzfeld, Michael: Anthropology: Theoretical Practice in Culture and Society, London: Wiley-Blackwell, 2001.。
(二)衍生价值
文化还具有衍生价值。文化虽然对建构这些衍生价值作出贡献,但它们也是人类活动的其他场域被创造和发展出来的。文化虽然没有呈现特殊的诉求以提高衍生价值,但能对它们具有实质性的影响。这些价值也许因其他人类活动而能够发展得更好,甚至超越文化。尽管如此,认清文化对它们的作用范围,仍然很重要。
1.幸福
文化被看作过得好的生活的一个部分。或许我们想像,人可以没有文化的表现力内容而苟且地活着,但这样的生活,似乎只是几分凄然的单调偷生。既然如此,文化就是生活质量的基础。幸福感是主观性的:人们拥有幸福,仅仅当人们相信他们的生活正处在好的状态的时候,而无视这样的生活是否拥有快乐、物质满足、意义感,或者其他对幸福而言作为本质分类的客观性特征②Diener, Edward: Assessing Well-Being: The Collected Works of Ed Diener,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Series, Volume 39, The Netherlands: Springer, 2009.。文化成为主体性幸福感的核心或者重要的部分,并非必然如此的事实。无论如何,因为一方面作为内在价值的源头,另一方面作为充裕的符号,文化都很重要,所以它能够为幸福带来特有的贡献。
2.健康
文化被认为有助于肉体的与精神的健康。一切健康有益,都受可治愈的和可食饱的传统所影响,而且能通过积极和参与性的闲暇嗜好而得以促进。艺术治疗利用运动、表现、倾听以及视觉刺激,作为临床结果的目标。文化信念、文化价值及其文化实践,会影响药物效果。艺术治疗提供者必须关心文化语境,在这样的语境中,病人和关怀将被送达,而这样的关心,能够驱动扎根于文化传统令人称道的途径。文化也能间接地有助于健康护理,为艺术治疗提供者、病人和家庭提供分心、娱乐、希望以及维系关系的方法,这对长期护理的老年人和其他病人而言尤其重要。
3.教育
按照定义,既然文化由学习行为形成,那么它就与教育密不可分。教育机构对于年轻人的社会训练乃是最重要的公共空间,而且是文化差异特别大的空间。往更窄里说,与正儿八经的文学作品、艺术作品和音乐作品密切接触,以及精通其历史的教育,乃是在教育机构内通过培训得以积累的资源。一些人认为,文学与艺术的学习,通过它们特有想像作用于创意作用,会给学习和人的发展提供特殊的益处。想象和创意,被认为能培育同情心、批判性思维、解决问题能力和信心。一些人认为学校应包含的,不仅仅是关于艺术的教育,而更在于通过艺术性的训练,给学生发展他们自己的想像能力与创造能力更多机会。
4.社交
文化也被认为有助于激活社会互动,不仅作为共同参与的庆典、表演和仪式的形式很重要,而且作为日常生活形式更重要。政治学家罗伯特·普特南的著名观点,就是认为诸如保龄球联盟和妇女俱乐部这样的社会组织,在美国的公共生活中充满勃勃生机,因为它们增强了社会信任。文化为社会组织活动带来巨大的动力。社交建构开放、诚实、合作、宽容以及尊重,这些都会提高公民参与。社交也使“社会资本”建构有了可能,对普特南而言,它包括“彼此之间的互惠感、集合行动悖论的解决以及社会身份的拓宽”①Putnam, Robert: Bowling Alone: America's Declining Social Capital, Journal of Democracy, 1995, 6(1): 65-76.。普特南将艺术和文化视为独特的价值,成为给社会分化架起桥梁的社会资本类型。
5.民主
哲学家约翰·杜威极为清晰地阐述了文化对民主的价值。对于民主,他写道:
作为与其他生活方式相比较的方式,乃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且完全确信存在于作为目标与作为途径的过程中,亦如它能够抽象出为进一步经验导向提供唯一可靠权威的科学,亦如释放出情绪、需求和愿望,以便创造过去的不存在事物。②Dewey, John: Art as Experience, New York: Milton, Balch and Company, 1934.Creative Democracy—The Task Before Us, in Joanna Boyd ed., John Dewey, The Later Works, 1925-1953, Vol.14, 1939-1941, Carbondale, IL: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8.
在他的名著《艺术作为经验》(1935)中,杜威认为艺术使经验能够敞开,它具有经验过程中吸引的能力,以及带来分辨经验的技巧。这些能力对民主而言至关重要。对杜威来说,民主的品格富有弹性,容易犯错,是实验性的而且想象性的。在此,我们再一次看到,何以杜威把民主社会的教育放到如此强调的位置。倘若没有创造性想像与知识,个体就会缺乏处置新的环境的资源。最终,这种类型的创造力涉及一系列美德:鼓励实验、根据经验改变意见。它也要求对某人的同胞给予一种真诚的尊重。尊重和坦诚,不仅仅在于公开表示,而更在于某人实践中的具体实证。这些实践,不会产生于没有对习惯、技能以及诉求创造性行为的气质的精心激活。“创造力”既非限制于特殊场合的某种东西,亦非受限于具体的审美领域。它能够,而且理应是,在人的一切经验中以及我们的一切日常实践中获得证明。③Bernstein, Richard: Creative Democracy—The Task Still Before Us, American Journal of Theology and Philosophy, 2000, 21(3):215-228.
在所有文化价值所在的例证中,都被理解为某种程度上与创造力联系到一起,这种理解深深地植根于杜威的观念。这尤其是“基本价值”的真实所在,就其本质而言,根据杜威对它所作的理论概括,包括经验过程的三个方面。
6.繁荣
文化形成一个异质性的经济部门,而且对经济行为作出重要贡献。在世界范围内,文化经济形成22500亿美元以及2950万就业人口的规模④Lhermitte, Marc, Bruno Perrin, and Solenne Blanc: Creative Times: The First Global Map of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ies, London:Ernst Young for the International Confederation of Authors and Composers Societies,2015.。在美国,文化经济大约代表了经济总量的5%,经营着全球贸易的重大盈余①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1965-1985: A Brief Chronology of Federal Involvement in the Arts, Washington, DC: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1985.The U.S.Arts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Satellite Account, 1998-2013:Arts Data Pro le#9, Washington, DC: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2016.。2013年,47万人从事艺术和文化工作,政府是最大的雇主,为美国提供了11万个艺术和文化工作岗位②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1965-1985: A Brief Chronology of Federal Involvement in the Arts, Washington, DC: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1985.The U.S.Arts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Satellite Account, 1998-2013:Arts Data Pro le#3.Washington, DC: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2016.。近年来,城市中的文化经济增长变得特别重要,文化在那里已然具有城市再造、经济发展和旅游的基础性地位。在经济影响发展评估,以及利用经济影响研究寻求公共支持方面,艺术倡导者尤其已经处在前摄位置。
四、目 标
在评估挑战所提出公共利益的过程中,政策制定者将通过协同的行动来建立其将面对的最终目标。换句话说,他们建立政策目标。当摩纳哥圆桌会议提出之际,文化政策目标将会使文化民主化,在这一语境中被定义为,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他们所选择的参与文化活动(现在,通常语义陈述为“进入”)。一旦有更多的文化参与,文化的基本价值与衍生价值预期将会增长。我们将期待更多的时间在“完全值得的”快乐中度过,在更强的身份感和社会感中度过,在更大的多元性与更强的发声中度过,在更加广泛的吸引中度过,也就是贡献于所有的文化衍生价值。更进一步,我们将预期这些基本价值和衍生价值,在所有的社会公众中间更加公平地予以分配。
如同其所宣布的,这一目标促进选择:聚焦于建构更多的参与,而非更多的文化或者不同的文化,抑或更好的文化(尽管其结果也许是,建构更多的参与将要求更多的文化或者不同的文化,抑或更好的文化)。换句话说,在早期的义项编序中,参与乃是文化政策的对象。在法国为摩纳哥圆桌会议所准备的文化政策纲要里,这一选择的某些后果很快就变得清晰。在艺术领域,法国建议从资助向“文化促进”的关注位移,那就是,“通过减少经济的和心理的障碍,使得艺术作品的交流与传播达到最大可能性数量,因为这些障碍所保持的特定社会阶级,妨碍了任何艺术共享”③UNESCO: Cultural Rights as Human Rights, Paris: UNESCO, 1970.。为了清除这些障碍,法国文化政策将有目的地聚焦于扩大文化教育,将在巴黎以外的地区发展文化基础设施。另外,法国将致力于将文化规划为俨然它就是“鲜活的日常”,而且受更广泛语境的影响,其中包括工作与闲暇时间之间、与媒介之间、与建筑之间的均衡,以及与城市或小镇优美环境之间、与风景之间的协调。
文化民主化被工业化国家所接受并且优化,或者时刻想到的“第一世界”,它假定一个国家已经致力于培育文化。另一方面,在发展中世界,建设安全的文化管理工作会有优先性。1970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通过了第一份国际条约,反对市场出卖抢劫和走私的文化品,即《关于阻止和预防文化财产所有权非法进口、出口和转让途径的协定》。这一协定建立起了原则,那就是文物和工艺品乃是它们来源地单一民族国家的文化财产,而且它也蕴含着那些政府能够而且应该负责文化财产的照料与管理。协定强制要求发展中国家,承诺作为文化资源负责任管理者开展工作,特别是那些被认为是人类遗产一部分的文物,它们对整个人类都有价值。
起初,这些目标作为连续的或者渐进的目标被接受:如果它们开始这样做,那么这些国家会被期待首先给予承诺,并且建设它们的管理工作能力,然后增进它们的文化发展,再然后促进民主化。这些与挑战精确匹配的目标首先被注解:文化遭遇威胁——它将利用良好的管理工作给予保护。文化发展不充分——它将会充分发展。文化分配不公平——它将被民主化。当代文化政策与这些早期构想相匹配,作为基本目标来对待。“管理工作”要确保的是,文化要保存而且保护。“发展”要确保的是,文化要增长而且创新。“评估”要确保的是,文化必须普遍有效。无论如何,这些目标不再被视为连续性的,取而代之,它们构成一个动态的而且彼此关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指向一个目标的行动被理解为影响其他目标。
一项文化旅游计划,在历史遗址会带来很多的机会,但也许会削弱文化资源的管理工作。一项爵士乐计划,聚焦于非营利平台通过演出提供机会,也许会削弱商业爵士俱乐部的发展。每一项目标都必须与其他目标一起加以通盘谋划,以便在它们之间保持平衡。实现这些彼此关联目标的有效平衡,是文化行政管理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