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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与不似”评价标准的多角度阐释

2019-12-26潘亚茹

武夷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潘亚茹

(福建林业职业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系,福建 南平 353000)

国画大师齐白石论绘画时曾经说过:“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这成为中国绘画艺术中非常重要的论断,几乎代表了中国传统造型艺术的审美切入点。其实“似与不似”之间涵盖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在传播学范畴,它体现了从感知觉判断到价值判断的感知和思维演变过程;在造型艺术理论上,它紧承南朝画家、绘画理论家谢赫“六法”中的“随类赋彩”与“应物象形”[1],既是对前人理论的继承,又是高度的总结;在文学表现上,它与文学评价“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标准有同构关系;在心理学范畴中,它是从已知推导出未知的认识方法;在审美范畴,体现了中国传统思维中象征和隐喻;在价值追求上,体现了“见山便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境界层次。总之,“似与不似”之间有着丰富的内容和完整的逻辑结构。

一、“似与不似”之间的传播学意义

传播学家郭庆光在《传播学教程》中将传播分为动物传播和人类传播,将人类传播发展进程分为了口语传播、文字传播、印刷传播和电子传播等几个阶段。动物传播是先天的本能,其能力取决于体内的信息功能和遗传基因,是基于条件反射原理,较少具有后天的系统学习,不具有真正意义上“语言”的功能。语言的产生,是动物传播到人类传播的重大飞跃,以语言为核心的人类信息传播系统的形成,是体内信息系统体外化和社会化的过程。

人类传播的口语传播到文字传播发展过程中,蕴含着感知方式、人与自然关系、思维方式、价值标准等诸多方面的飞跃。德国哲学家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认为,语言观就是世界观,具体地说,“语言并非只是一种生活在世界上的人类所拥有的装备,相反,以语言为基础,并在语言中得以表现的乃是:人拥有世界……但世界的这种存在却是通过语言被把握的”[2]。人类因为有了语言,就有了“世界”,就有了与“世界”的关系和对它的“态度”。人类有了语言,就有了动物所没有的“语义世界”,这一切源自于人类在实践活动中逐渐具备的抽象能力,而抽象能力就是在“似与不似”寻找契合点的能力。

文字的出现是传播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人类的感知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不同于以往的口语、肢体动作传播时期。中国人有“书画同源”的说法,比较绘画(它代表的是口语传播时代的认知对象)和文字图形符号(代表的是文字传播时代认知的主要对象),人们在感知绘画等形象时,进入视觉系统的是色彩、线条、光线、图形以及这些要素所构成的“格式塔(Gestalt)(韦特海默语)”,是相对完整的一个整体,这时主客体之间建立理解的联系更多的是用“似”,也就是以视觉映像与所指向事物的相似点进行联系的;在感知文字时,是“似”之“不似”,关注的是被借用文字符号与所指向事物的关联性,而这种关联性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视觉系统,进入到了记忆、联想、推理等理性思维系统,这是一个需要学习才能理解的系统。文字语言伴随着思维的发展,思维就是内向操作的语言。从中国古代的造字发展顺序象形、指事、会意来看,从字面意义解释,已经从视觉系统的“象”,发展到思维系统的“事”(在时间维度上发展的)和“意”了。“似”走向了“不似”,“不似”中蕴含着“似”。

二、“似与不似”之间的中国造型艺术意义

中国的造型艺术追求“意象”之美,虽然“意象”这个概念有从哲学范畴发展到造型艺术范畴的过程,但是在发展过程中着重讨论的是“意”与“象”的概念内涵和重要性的不同,至于它们之间相互映射的关系,则是一致的、不变的。无论是唐代画家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主客观统一,还是王夫之的“情景相生、情景交融、情景合一”,都是在“似与不似”之间寻找平衡点。

南朝画家、绘画理论家谢赫“六法”是“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1]。其中“传移模写”指的是对真实的人与事进行写生,对古代经典作品进行临摹,是学习的方法;“经营位置”是谋篇布局和构图,从总体上把握结构;“随类赋彩”是对色彩的运用;“应物象形”是对所描摹对象形态外观准确度的控制。这四个方面追求的是“似”,允许在尊重客观事物的前提下进行取舍、概括、想象和夸张。而“骨法用笔”强调的是“骨”和“笔”,这里的“骨”,就是“就是物的‘骨气’(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骨是主持‘动’的肢体,写骨气即是写着动的核心。中国绘画六法中之‘骨法用笔’,即系运用笔法把捉物的骨气以表现生命动象”[3]。通俗地说,骨法就是用线条的明暗、浓淡来表现对象的动与静的状态。这里的“笔”指的是“笔法”,包括“点法”“皴法”等。无论是点、线,都是对具体事物的抽象,追求的都是“似”之“不似”。至于“气韵生动”,是骨法用笔的目标与结果,是画面形象中表现的气势,展现的是画家的精神气质,是中国造型艺术的精气神,追求的是超越了物象的“神似”“神韵”和“神态”。“骨法用笔”“气韵生动”是基于描摹对象与表现意图之间的相似,追求在超越了物象基础上的“不似”。

“意象”之美,在中国传统美学系统中具有核心意义,可以解释为作为主体的“意志”“精神”“思想”等和作为客体的外界物象之间的统一、契合。类似的表述还有很多,诸如儒家的“诗言志”中“诗”与“志”的关系;道家“得意忘言”中“意”与“言”的关系;还有“言不尽意”“取之象外”“形神兼备”“以形写神”等等,唐代画家张璪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来表现这种主客观统一。清代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3]在这里,追求实景之美,“山苍树秀,水活石润”,采用的是物理认知方式,是“似”;至于“弃滓存精”追求的是心境之意,是“似之不似”。

三、“似与不似”之间的文学意义

表面上看,文学艺术是在时间维度上延伸的,绘画艺术表现的是空间意识,两者似乎没有多大的联系。论及绘画艺术与文学的联系,最著名的恐怕要数苏东坡评论王维的名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中国传统绘画讲究空间,但这个空间不是现代科学意义上的数学和物理空间,不是透视法描绘的空间,而是沈括“以大观小之法”[4]看到的空间。沈括主张不是站在平地的一个点上仰望高山,而是用心灵的眼睛,站在全体看局部,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创造性的艺术空间。这样的空间有着画面的节奏和心灵的情感,有着音乐的节奏和境界,渗透了时间维度,时空意识统一在了一起;反观文学作品,必需要有一个文本的空间作为叙事场景,然后作者将自己的思维和感情投射在这个空间,使得空间具备了形象化的意象。正如唐朝大诗人兼画家王维的《蓝田烟雨图》中,因为有了“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的画面空间,才有后面“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意象投射,文学艺术和绘画艺术互为铺垫,相互提升。“诗中有画”讲求的是“似”,要求形象地展示空间意识;“画中有诗”是抽象和和升华,讲求的是“似”基础上的“不似”。

王国维曾经对好文章提出“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评价标准,其中“人人心中有”就是文章描绘的感情或者阐述的道理契合读者心中深藏着的、未被发掘的精神,是文章内容与读者情感或者理智的“似”;“个个笔下无”则是将内容用一种崭新的手法加以表现的,是让读者感到的新鲜和新奇,是文章与读者内心图式的“不似”。

中国古代文学基本理论在结构安排上,有“起承转合”的规律。对于“起承转合”的源流以及运用在什么文体上,这里不做论述。一般而言,“起”是开头;“承”是承接上文,加以补充或者发挥;“转”是从反面加以论述,是转折;“合”是对前文的总结和升华。“起”和“承”之间要求的就是“似”;与“转”之间的关系就是“不似之似”,因为虽然是从反面加以展开,应该属于“不似”,但是有反必有正,它们是对立统一的,因而其中有“似”的地方;与“合”之间的关系就是“似之不似”。

四、“似与不似”之间的认知心理学意义

正如前文所述的传播和感知方式从图形转为文字后,人类的认知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物与物点对点的遗传性、经验性认知,转为通过类型同构,用抽象思维认知事物的方式。认知心理学认为,“认知模式是通过已内化于大脑中的固有空间,去对应外在的事物、观念或关系,使两个不相干空间中的特征因相似而可以相互投射或转换,用来帮助大脑思考和推理。”[5]皮亚杰认为认知发展是受三个基本过程影响:同化(assimilatiOil)、顺应(accommodation)和平衡(equilibration)。个体每当遇到新的刺激总是试图用原有图式去同化,如果获得成功,就能得到暂时的平衡;如果原有图式无法同化环境刺激,个体便会作出顺应,即调节原有图式或重新建立新图式,直至达到认识上的新平衡。[6]通俗地说,认知过程就是用自己已有的知识去解释、接受新的知识,认知是一个不断丰富、不断发展的过程,接受新知识的过程是呈现线性、平面、立体网络的发展态势。

用已有的元认知知识结构体系去认知新事物,寻找新事物与元认知的同构部分,寻找目标物与来源物之间的相似处来表达自己的观念,进而增加对目标物的特征、功能,本质的认识,这就是“似”;由于目标物和来源物不总是处在平衡的状态,有时目标物权重大于来源物,有时目标物权重小于来源物,这种不平衡造就了新鲜感,促使人们接受了新的、未知的知识,构建了新的元认知体系,就是接受了“不似”的事物。“似与不似”在人类的认知过程中,就是这样由简单而复杂地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五、“似与不似”的审美和价值观意义

审美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特殊形式,指人与世界(社会和自然)形成一种无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关系状态。审美是在理智与情感、主观与客观上认识、理解、感知和评判世界上的存在。[7]美学家李泽厚将人的审美分为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三形态[8],分别对应着感官的审美、情感的审美和情操的审美。中国人的审美常常借助象征和隐喻的方式表达。

审美首先要满足感官的审美,因为美感的信息来源是感知,特别是以视听觉为主的感知。从感官审美来看,更多的是对审美对象形式、样式、结构、节奏、韵律上的欣赏。要实现感官的审美,必需要有“间隔化”[3]。“间隔化”的机理就是造成观赏者与观赏物之间的距离,避免因距离太近而刺激观赏者产生生理欲望,失却了审美“非功利性”的这一最大特点,所谓审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就是这个意思。要实现感官的审美,还必需要有“陌生化”[9]。“陌生化”可以克服人们感知的机械麻木性,通过陌生而制造新奇,通过新奇引发感知的注意和兴趣,避免因“熟视”而造成“无睹”。这里的“间隔化”“陌生化”当然就是“不似”,而刻意追求这种“不似”,是因为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与生活本来有太多“似”,感官的审美就是在平凡的、漫长而永恒相似的生活中,用艺术的眼、耳,去找寻“不相似”的艺术空间。

审美其次要满足情感的愉悦。审美主体充分发挥想象力和理解力,去寻找审美客体与自己情感结构相同的部分,将自己的“意”依附于所感知之“象”,在“象”中体味、领悟自己的“意”,进而引起情感的共鸣,获得情感的愉悦。就如《爱莲说》中“中通外直、不枝不蔓”的莲花的特点,对应的实际上是审美主体“坦荡正直、不群不党”的人格特征。反之,审美主体的这种人格恰好依附于莲花的这种生物特征上,个体的小宇宙与世界、人生的大宇宙融为一体。审美主体的“意”与审美客体的“象”正是在这种“似与不似”的关系中,寻找联系点,寻找突破点和超越点,使审美产生或深刻或肤浅的、或持久或短暂的意味。

审美第三要满足情操的超越。审美的终极意义,在于它不仅仅停留于情感的愉悦,而是要探求生命的本真意义,是一种“由美入真”“由情入行”的生命核心的节奏,是审美情感的超越及与伦理操守的结合,类似于蔡元培所说的“以美育代宗教”。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词》序里形容词里面的三层境界说明了情操的价值:

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一境也。(这是直观感相的渲染)再读之则烟涛澒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坡,泳鳞出水,又一境也,(这是活跃生命的传达)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这是最高灵境的启示)”江顺贻评之曰:“始境,情胜也。又境,气胜也。终境,格胜也。[3]

第一境界是“象内之象”,是审美对象内在结构与审美主体经验同构的部分;第二境界是“象外之象”,是审美对象内在结构与审美主体情感同构的部分;第三境界是“无象之象”,是“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的物与我的一体、瞬间与永恒的同构。情操的超越不是凭空的,而是由物致境,由景入情,由形入神,由物会心,由瞬间见到永恒,在物、景、形和境、情、神之间,一步步由“似”而“不似”,在“不似”中慢慢超越,越来越“似”。

纵观中国古代美学,只要是涉及到层次、境界划分的理论,其终极目标无不指向审美主体的行为和观念,将审美情感与行为方式、思维方式结合在了一起。中国的美学是实践的美学[10],而要实践,又涉及到世界观和方法论,“以美育代宗教”不能说没有这个先决条件,到这里,美学与哲学统一在一起了,中国古典哲学是审美的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从逻辑性和分析性深入挖掘世界与人的本质,是纵向深入的;中国古代哲学注重的是横向的联系,将人的伦理、情感与世间万物结合起来,所谓“道德”就是“天道”“人德”的和谐,“天人合一”就是最好的表述。在中国古典哲学话语中,天与人、体与相与用、物与心、情与理、灵与肉都是可以统一的。当然,哲学都研究永恒和超越,中国古典哲学的永恒和超越就在感性的时空世界中。儒家的“比德说”,道家的“一与万物”,佛家的“一花一世界”“看山还是山”都是典型的表述。在这里,“天人合一”就是“似”,“合一”过程中的逐层超越就是“不似”。

六、“似与不似”之间的逻辑和哲学思考

综上,我们分析了“似与不似”在传播方式、造型艺术、文学、心理学、美学等方面的意义,其实,“似与不似”蕴含着逻辑学和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重要结构,使之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

从形式逻辑上分析,“似”与“不似”构成了一对矛盾关系,表述为“A”与“非A”,两者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第三种状态的。而两者相加,则涵盖了这个范畴内的所有概念。“似与不似之间”已经把两者之间所有的可能性都表述出来了。

在辨证逻辑上,“似”与“不似”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表面上看两者格格不入,其实它们相互依存,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离开另一方而单独存在。“似”与“不似”相互斗争、排斥,又相互联系、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促进事物的变化发展。

尤其是“似”与“不似”非常契合中国传统的哲学体系。中国传统哲学体系的显学应该是儒、道、佛。从儒家思想来看,它有个完整的思想体系,涉及“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廉节恕让”等等,但究其核心而言,就是“仁”为主旨、“德”为修养、“礼”为规范,其核心是“中庸”。道家思想就是“道”,而“道之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1]意思就是“道”是若有若无、不可触及的,但又是通过万物的现象而反映出来的。佛家思想核心就是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由戒治贪、由定治嗔、由慧治痴。是讲求因果,所谓“诸法皆空,因果不空”。它说明的是在不同时空状态下,通过因果将两个或者多个时空状态联系在一起——在此时空状态下的“不舍一法”,强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追求“有”;在彼时空状态下的“不着一尘”,强调“诸法空相”,追求“空”,甚至连“追求”也没有的“不空而空”。

综上看来,中国传统的哲学体系,无论是儒家的“执两用中”,或是道家的“玄而又玄”,还是佛家的“空有并存”,都存在着价值判断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成为中国传统美学乃至哲学的一大特点。这种模糊性在现象层面就是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一种状态,要摆脱这种状态,就必须实现人的本质的超越——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实现对立统一的辩证思维构成系统、兼容并包的综合思维构成系统、天人合一的象征延展思维构成系统的统一[12]。这种模糊性在现象与本质的关系层面也是一种“似与不似”:“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道”与“器”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它们之间“不似”;但是因为有了“形”的联系和过渡,它们之间又有了“似”。在中国传统哲学体系支配下的价值观念、制度、生活方式等,都以人的观照为标准,只有人的思维方式和观察视角完善了,世界才是完美的,“似与不似”不是价值判断的终结,而只是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齐白石老人“所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