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的独白
——论郁达夫与葛西善藏小说中的悲剧意识
2019-12-26靳旭鑫
靳旭鑫
一、创造社与私小说
私小说又称为心境小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并一度成为大正时期文坛的主流,它的产生与发展都蕴含着日本民族传统的审美取向和精神特质。日本散文家、文艺评论家久米正雄发表了《私小说与心境小说》,认为私小说可以称之为自叙小说,就是作者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的小说。在作品中,作者多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述故事,主人公们几乎都是作家本人,描写的也多是作家身边的生活琐事和心理活动,不再强调塑造人物的形象,而是注重暴露真实。“自我”是私小说存在的基础,其中所崇尚的是“再现”生活而非“创造”生活,是在自我体验与经历中来感悟人生。
20世纪20年代,中国大批进步青年留学日本。郁达夫、郭沫若等创造社成员在留日期间接触并吸收了许多西方的先进思想,同时也受到了日本自然主义及私小说的影响。如果说创造社从自然主义那里吸收了自我暴露的“性的苦闷”的话,那么他们从私小说那里吸收的便是以自我独白为主诉方式的“生的苦闷”。私小说以“自我”为核心,如实地再现自我,注重对个人心境的披沥,注重真实。这种表现风格和描写内容对当时的中国创造社青年有着巨大的影响。中国受私小说影响最大的作家当首推郁达夫,而对郁达夫影响最大的作家可以说是塑造了大量“零余者”形象的葛西善藏了。
二、葛西善藏与郁达夫
葛西善藏在当时的日本被称之为“大正文人最后的光耀”,甚至有人认为,日本人写出这么多优秀的小说,都没有一本能够达到他所写的这种心境小说的水平的。郁达夫受到这种文坛氛围的熏染而对葛善西藏的小说推崇备至。郁达夫的“零余者”小说,题材、情节、方法都明显受到了葛西善藏小说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的现实因素则与两位作家的生活经历、文人气质和文学观念息息相关。
(一)相近的生活经历
葛西善藏这一生都在贫病交加、忧郁颓废中度过。他出身贫寒,多年辗转流离,四处漂泊。后来虽然在小说创作上卓有成效,但是疾病与家庭的变故不断地打击着他。他将生活经历如实地写进小说中,《悲哀的父亲》《带着孩子》《湖畔手记》等作品几乎就是他惨淡一生的真实写照。生活的困苦与身体的疾病,这双重的绞杀使得葛西善藏壮年而逝。郁达夫的生活经历与葛西善藏十分相似。他也一直承受着病痛、贫苦以及家族烦恼的重负。四处的漂泊生活,使他尝尽了人生的悲苦心酸。与葛西善藏一样,郁达夫的作品也多取材于自身的生活,并创作出《茑萝行》《春风沉醉的晚上》《蜃楼》《烟影》等作品。葛西善藏这种悲辛苦痛而又贫困孤独的生活境遇,以及在这种境遇下衍生的心理活动和思考想法都如实地表达在作品中,而这些都引起了郁达夫的关注。郁达夫说:“贫苦的人当然爱读描写贫苦的作品。”[1]这种生活经历的相似性,悲惨的生活境遇以及个人心境历程的变化,都使二者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受,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二)独特的文人气质
常靠借贷度日的葛西善藏,神经异常敏感,总是用“过敏的神经,不断地感知着周围”[2],这种敏感、忧伤而又脆弱的诗人气息让他的作品中充溢着忧愁哀婉的基调,并具有一定的抒情性。作家的性格投射到作品中,因此其创作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靠饮酒来麻醉自己,排解内心的苦闷,心中永远充斥着彷徨忧郁、痛苦与辛酸,而永恒的孤独与寂寞一直围绕着他们。葛西善藏这种真实而又极具个人色彩并在作品中抒发自身心境感受的小说,深深地吸引感染了同样具有文人忧郁气息的郁达夫,使他采用这种暴露自己内心世界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郁达夫将自己的出生称为“悲剧的出生”。在这种氛围里,郁达夫形成了敏感多疑、忧郁感伤的气质,而这也反过来造就了他诗人的触觉。葛善西藏与郁达夫的这种共通性在二人的作品《悲哀的父亲》《茑萝行》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三)共同的文学观念
私小说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格外注重“再现”个人所走过的生活道路,认为这是艺术的最高价值。葛西善藏认为:“小说必须以作者自身实际的经验为基础,这是私小说作家的极其自然的认识。”[3]因此,他的小说几乎都是短篇,作品中也多是描写自己的生活过往和人生体悟。葛西善藏的作品可以说是他贫病交加、痛苦孤独而又惨淡一生的自画像。郁达夫认为,小说要带有作家的自叙传,因此他经常把自身的生活过往和人生体悟作为小说的创作素材,强调真实,注重“自我的表现”,在作品中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郁达夫的这种文学观念与葛西善藏的主张和创作一拍即合,互为因果,形成了艺术追求上的本质的一致。
三、同中存异的悲剧意识
(一)相似性
无论是葛西善藏还是郁达夫,他们都在作品中描绘了一系列“零余者”的生活,并且蕴含着浓厚的悲剧意识。葛西善藏的作品《悲哀的父亲》是以作者的一段亲身经历来描写的。一位忧郁孤独的青年诗人远离家人,流落在破旧阴湿寒冷的城郊旅馆里,忍受着贫困疾病与思念亲人的双重煎熬,在整日的哀叹与醉酒中苦挨着这不幸的日子。作品中的诗人与作者一样,不仅是一个孤独者,也是一个绝望者,他在承受着人间的痛苦。郁达夫的《茑萝行》受到了葛西善藏这篇小说的启发,也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忧郁、穷困、痛苦的“零余者”形象“我”,而这个“我”大多都是作者自己的形象。通过“我”对妻儿的忏悔,以及对不断漂泊、失败境遇的描述来表达人生的悲哀痛苦与不幸。郁达夫在《茑萝集·自序》中悲哀地写道:“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乐的两字。”[4]除以上提及的作品外,葛西善藏的《醉狂者的独白》《带着孩子》《赝物》等作品以及郁达夫的《风铃》《青烟》《还乡记》等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都在哀叹自己不幸的命运,认为人生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人生犹如一个无边的苦海,而自己就是这个苦海上风雨飘摇的一叶孤舟。
(二)差异性
两位作家笔下的悲剧意识是相似的,而内在的差异性则明显表现在主人公对自己悲惨境地的态度和认识上。在葛西善藏的小说中,当主人公们面临不幸和困境时,都只是沉没于自己的痛苦悲愁中。他们为生活现状所苦恼,却并不想去猜破生活的谜底,不想“自我”对社会负什么责任,更没有探求过自己悲剧的根源。在《悲哀的父亲》中,诗人周围的人们充满了不幸,人间普遍的病苦并没有引起诗人的关注,只是作为自己不幸的陪衬,最终只是固执地封闭自己,在自己阴暗狭小的世界里悲伤而又冷漠。作家强调“需要救助的可怜的人,结果只不过就是自己”[5]。作家游移于家国之外,既不能站在社会的高度来审视作品主题和暴露“自我”,也没有站在时代的背景下深度探究造成悲剧的社会根源,更谈不到自身的社会责任。他们有意识地逃离现实,躲到文学的象牙塔里,成为现世秩序之外的悲哀的零余者。
而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虽然也在作品中哀叹自身的怯懦与痛苦,抱怨自责于国无用,但在这些激愤之词的背后,我们却能读到“零余者”常常是以包容审视的态度在关注着社会的内涵。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他们是被轻视与侮辱、孤独彷徨的青年,但他们有开放性的目光,是有着社会责任的“自我”。在他们的心中,“国家”“社会”和“责任”是永远忘不了也抹不去的情结。当下的生活与现实社会摆在眼前,“我”想参与进去,希望能够得到发挥才能的机会,却最终成为一个“零余者”,只能置身于社会的边缘地带,报国无门,美好的理想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只能化作泡影。“越是这样,越是找不到出路。越找不到出路,越想破坏,越想破坏,越想反抗。”[6]作者借主人公之口,明确地断言:“我们的社会不得不根本地改革了。”郁达夫意识到了自己悲剧的制造者是谁,有了反抗意识,这一认识可以说是精辟而又深刻的。郁达夫从个人的不幸中,反思透视到了整个社会群体的不幸以及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
四、结语
虽然在郁达夫的作品中,“零余者”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很微小、很薄弱,并坦言不知应该从何处去反抗,结局也是悲剧性。但与葛西善藏小说中的悲剧意识相比,郁达夫已经不仅限于“自我”,而是进一步以更开放的目光透视群体的不幸,探寻悲剧的根源,有意识地关注社会和人生、塑造了社会化的自我形象,这是更为深刻而开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