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汉书》中贾谊形象的比较
2019-12-26张明月
张明月
史学家往往秉承着“实录”的原则,尽力还原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但时代不同,史学家的观点与看法也会存在差异。司马迁和班固笔下的贾谊,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贾谊才识过人,年少成名;壮志未达,中年殒命。不同点是司马迁认为贾谊的一生是悲惨的,班固则认为贾谊是“未为不遇也”,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与史学家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及个人的史学观念有很大关系。
一、《史记》和《汉书》中贾谊形象相同之处
《史记》与《汉书》都是纪传体史书,关于贾谊的记载分别集中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与《汉书·贾谊传》中。从两书记载的相同部分来看,司马迁与班固是都认可贾谊是年少有为却壮志未达的。
(一)才识过人,年少有为
《汉书·贾谊传》称:“贾谊,洛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1]《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2]由此可知,少年贾谊就熟读儒家经典,诵诗写书能力远近闻名。正是贾谊出众的才识与能力,使他受到河南郡守吴公的赏识,把他收于门下并悉心栽培。
汉文帝元年(前179),吴公被任命为廷尉,他便向文帝推荐贾谊,文帝于是征召贾谊为博士,贾谊初登政坛就放大光彩。《汉书·贾谊传》中记载:“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3]《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记载大体与其一致。贾谊二十一岁便进入中央政府,成为最年轻的博士,敢于应答文帝提出的问题,并且分析得有理有据,文帝很欣赏他,将他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
贾谊用几年时间就实现了别人穷尽一生想要实现的目标。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汉书·贾谊传》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和班固都是认同贾谊“才识过人,年少有为”。
(二)壮志未达,中年殒命
初登政坛的贾谊意气风发,心怀治国安天下的雄心壮志,但是提出的许多主张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贬谪了。关于贾谊被贬的原因,司马迁与班固都认为是贾谊才高受妒,所以遭到庸臣的排挤。为了表现贾谊被贬后的意不自得,司马迁和班固都摘录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
一是贾谊被贬路过湘水,追悼屈原,以屈原自喻,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的感慨之情;一是贾谊被贬后的第三年,有不祥鸟飞入屋中,贾谊自以为寿不得长,乃作《鵩鸟赋》以自我安慰。不久后,贾谊被征召回朝,出任梁怀王太傅。不幸的是,几年后梁王胜坠马死,贾谊伤心过度,一年多以后也去世了,年仅三十三岁。
贾谊的一生大起大落,年少有为却惨遭贬谪,中年虽重燃希望但又很快破灭。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与《汉书·贾谊传》相同的部分来看,贾谊的一生是不幸大于幸的。
二、《史记》和《汉书》中贾谊形象不同之处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着重叙述贾谊的不遇,而班固在《汉书·贾谊传》中却说“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4],可见,班固不完全赞同司马迁的观点。
(一)《汉书》中的贾谊更加受到文帝喜爱
班固认为贾谊“未为不遇也”,所以《汉书·贾谊传》中有一些《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没有的细节描写,这三处描写都表现了汉文帝对贾谊的欣赏与喜爱。
贾谊创作《鵩鸟赋》一年多以后,文帝把他征召回朝。《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这样记载:“后岁余,贾生征见。”[5]仅仅是叙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汉书·贾谊传》则有所不同:“后岁余,文帝思谊,征之。”[6]一个“思”字明确表达了贾谊在文帝心中的地位。有些学者认为,贬黜贾谊只不过是文帝保护他的权宜之计,从这个“思”字中也能领悟一二。
司马迁与班固都记载了文帝任命贾谊为爱子梁怀王老师一事,《汉书·贾谊传》却多了“数问以得失”[7]这样一句话。笔者认为,这句话的主语既指文帝也指梁怀王。作为臣子,贾谊的出众才识必然要为文帝所用;作为老师,他也有教育指导怀王的职责。文帝让贾谊来教育自己宠爱的小儿子,一方面表现出文帝对贾谊的能力有极大信心,另一方面显示出文帝对贾谊的喜爱与信任。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文帝复封淮南王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8]从“数上疏、文帝不听”这些词可以看到文帝对贾谊建议的不满意。《汉书·贾谊传》中却写道:“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9]由此可以推断出,文帝虽然当时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但后来付诸实行了,并得到了实际的功效。
《汉书·贾谊传》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这三处不同的记载虽然篇幅不大,却能看出文帝对贾谊的态度的不同,值得我们注意。
(二)《汉书》中的贾谊更接近政治者形象
对于贾谊的记载,司马迁与班固所用的篇幅明显不同。班固比司马迁多收录了贾谊的《治安策》《上疏请封建弟子》两篇文章,使得贾谊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单单是一个抑郁不得志的文人,又多了一层政治家色彩。另外,班固写到贾谊的一些建议被汉文帝采纳,说明他是有一定政治头脑的。
《治安策》一文逻辑严密,说理精辟,展现了贾谊非凡的文学才华和高瞻远瞩的政治家胸怀。贾谊在文中说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苦者一……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10]可见,贾谊对当时的社会有诸多不满。他在文中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11]的措施来加强中央集权。他认为“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12]汉朝应该尽早入主匈奴以示汉朝雄威,积极进取的政治家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外,贾谊在文中强调等级制度。首先,他认为应该“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13]后来,周勃谋反,文帝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其次,他提出应该以礼治天下。《治安策》中说:“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14]纵观《治安策》全文,涉及政治、军事等多个方面,可见贾谊不单单是一位儒生,他对政治军事问题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就使得贾谊的政治家形象渐渐凸显出来。
班固还摘取了贾谊的《上疏请封建弟子》。贾谊向文帝建议:“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15]以此来安定国家,维护文帝与太子的利益。《汉书·贾谊传》中有“文帝于是从谊计”的记载[16],说明了贾谊的建议是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的。
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相比,班固在《汉书·贾谊传》中另外摘取了贾谊的政论文章,使得贾谊更接近于政治家形象。
三、《史记》与《汉书》中贾谊形象产生差异的原因
《史记》与《汉书》中贾谊的形象之所以会产生差异,一方面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另一方面与司马迁和班固史学观念的不同有密切关系。
(一)时代背景
司马迁所处的西汉时期,统治者总体上施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政治经济政策。这个时期,汉朝刚建立不久,政治经济还不太稳定。即使后来汉武帝采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方针加强中央集权,但政策的实施也需要时间,司马迁处于一个较宽松的思想政治环境下,著史写书受到较少的束缚,而班固所处的时代就有很大不同。东汉时期,统治者更加注重加强中央集权,儒学的发展已经达到鼎盛,统治者用思想上的大一统来推进政治上的大一统。班固处在中央集权急剧加强的时代,写作史书当然会受到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制约,而他之所以选取贾谊的《治安策》与《上疏请封建弟子》,是因为这两篇文章中提出的政策建议,不论是“养臣下有节”还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都是为加强中央集权服务的。班固认为,选取这些文章既符合统治者的意愿,也顺应了政治发展潮流。可能班固本意并没有想把贾谊塑造成一位政治家形象,但这些资料放在一起就产生了这样的效果。
(二)史学思想的不同
司马迁撰写《史记》属于个人行为,追求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既受到父亲司马谈黄老思想的影响,也受到儒学的影响,思想呈现出儒道互补的倾向,有更大突破的可能。他不是要作那种千篇一律歌功颂德的史书,而是要通过探究历史发展轨迹以求各朝代衰败之原因,成就“一家之言”的史书。另外,司马迁把贾谊塑造成一位偏重于怀才不遇的文人形象,也与他自身经历有很大关系。他因“李陵之祸”受腐刑,但仍继续“发愤著书”,这就使得司马迁对那些与自己一样怀才不遇的文人有一种天然的同情之感。司马迁把贾谊塑造成一位极具悲剧色彩的文人,极力唤醒世人对他的同情,其实也是在写自己,借以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
班固则是一位具有浓厚正统意识的史学家,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浸染,所以他写《汉书》是从封建正统思想出发的,宗旨是“宗汉”,目的是凸显统治者“圣君”的形象。他在《汉书·司马迁传》中批判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这正是他正统意识的体现。所以《汉书·贾谊传》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相比,有多处表现汉文帝喜爱贾谊的地方,以此来达到彰显“圣君”形象的目的。另外,班固继承父业续写《汉书》,是奉旨编撰,所以要处处受到官家之言的限制,但这只是表层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班固的封建正统思想。
总之,关于司马迁和班固笔下贾谊形象差异产生的原因,从社会时代和个人方面来探析是可以了解清楚的,而《史记》和《汉书》作为史学研究的两大丰碑,虽然在塑造人物、叙述历史方面有所不同,但我们也可以在这种不同中看到时代的变迁与历史观念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