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道德观念的历时变迁对译者产生的影响:析《哈姆雷特》中猥亵语的不同汉译本
2019-12-25上海交通大学李思伊
上海交通大学 李思伊
一、前言
亨利·施梅尼克指出,“一部文学作品要保证其生命的延伸和扩展,势必要通过翻译这一中介”(许钧 1994: 2)。如果说《澥外奇谭》(1903)中《报大仇韩利德杀叔》是中国译者首次从空间上将《哈姆雷特》由西方世界引入中国(金静 2016: 43),那么在随后的百年中,对《哈姆雷特》的多次复译,则从时间上延续了剧中主要角色哈姆雷特王子在中国的再现。百年间,40余本复译作品以独特的语言表达以及各具特色的呈现方式,为我们带来了鲜活而又历久弥新的王子形象。众所周知,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身上凝结了复杂的人性。他既有王子传统意义上高雅深邃、富有学识的一面,又有低俗乃至猥亵的一面。在第三幕第一场和第二场中,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的动机产生了怀疑,继而大量使用与性事相关的双关猥亵语对奥菲利娅进行言辞上的羞辱。针对这些猥亵语,我国不同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汉语译本均进行了不同的处理。这些译文既有直白的,也有含蓄的,还有避之不谈的。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首先,“翻译始终是解释的过程,是翻译者对先给予他的语词所进行翻译的过程”(伽达默尔 1999: 2)。复译,作为一种跨越了时间的翻译现象,是“现在”的译者对“过去”文本的理解和阐释。对原文本的理解与阐释,都需依赖译者的语言文字能力。译者所使用的语言文字,不仅仅能展现出译者对原文的主观理解,同样也“折射出外在自然世界状况与社会世界状况”(薛华 1988: 310)。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是受到时代因素影响的。作为时代因素之一的性道德观念,也毫无疑问会对译者产生重要影响。换言之,译者在翻译与性有关的猥亵语时,必然会受到其所处时代性道德观念对其所产生的影响。
下面,我们首先来看看《哈姆雷特》这部戏剧中哈姆雷特同奥菲利娅的对白中所涉及猥亵语的一个片段,接着分析诸如朱生豪(2015)、卞之琳(2016)、王宏印(2012)、辜正坤(2015)及许渊冲(2016)等译本中对这一片段的翻译处理,最后就译者对性道德观念的继承以及性道德观念对译者所产生的影响进行阐述。
二、《哈姆雷特》中猥亵语片段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哈姆雷特》中的猥亵语,本文先对原文进行解读。在《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哈姆雷特设计戏中戏来试探叔父克劳迪亚斯对弑兄一事的反应。在戏开始之前,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故用猥亵语对她本人进行羞辱。其猥亵语的展开主要在对白中体现,哈姆雷特利用隐喻、双关等方式将淫秽意义展现出来。为便于理解,现引整个片段如下:
HAMLET: Lady, shall Ilieinyourlap? [Lying down at Ophelia’s feet]
OPHELIA: No, my lord.
HAMLET: I mean, myheaduponyourlap?
OPHELIA: Ay, my lord.
HAMLET: Do you think I meantcountrymatters?
OPHELIA: I thinknothing, my lord.
HAMLET: That’s a fair thought toliebetweenmaids’legs.
OPHELIA: What is, my lord?
HAMLET:Nothing.
OPHELIA: You aremerry, my lord.
HAMLET: Who, I?
OPHELIA: Ay, my lord.
HAMLET: O God, your only jig-maker. What should a man do but bemerry? For, look you, how cheerfully my mother looks, and my father died within these two hours.
(Shakespeare 1980a: 72 )
哈姆雷特首先用“lie in your lap”询问奥菲利娅,他是否能躺在她的腿间。这里哈姆雷特所说的“lie in your lap”在俚语中有与房事相关的意思。虽然奥菲利娅立刻否定了这一要求,并称呼哈姆雷特为“my lord”以保持自己同哈姆雷特之间的距离,可哈姆雷特却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并强调他是否可以将他的“head”放在她的“lap”之间。随后,哈姆雷特继续逗弄奥菲利娅,询问她是否认为自己是在想“country matters”。此处“country”一词既非指“国家的”,亦非指“乡村的”。Shakespeare(2006: 305)认为,这里“country”一词应当重读其前一个音节,通过谐音来传递其中的污秽龌龊之处。如果说王子前两句话尚未能让读者理解其中淫秽含义的话,那么这里所使用的“country”一词,通过语音变体,哈姆雷特那种露骨的猥亵行为便显露无遗。由此可知,前文中哈姆雷特所说的“head”一词同样带有猥亵意味。奥菲利娅对此的回答是“I think nothing”。这里的“nothing”一词本无特殊含义,仅表示她“什么也没有想”之意。可是,哈姆雷特随即又刻意重复前文所述的 “lie between maid’s legs”,并在奥菲利娅询问“What is, my lord?”时,故意重复使用“nothing”,以达到刻意曲解奥菲利娅所说的“nothing”一词之意,凸显出“nothing”所带有的猥亵含义(Shakespeare 2006: 305)。此时,奥菲利娅“方才明白哈姆雷特话语中的猥亵含义”(Shakespeare 1980b: 280),因而就对他说“You are merry, my lord”,此处的“merry”一词意思接近于“horny”(粗鲁好色的)的意思,而哈姆雷特在其回答中又将“merry”故意曲解为带有色情含义的戏谑之意(Partridge 2001: 191)。
三、汉语译文所折射出的中国传统性道德观念
对于以上含有猥亵语的片段,近百年来中国译者在其汉译中到底是如何处理的呢?他们各自处理的方式与中国传统的性道德观念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从朱生豪译本不难发现,此段与性事有关的对白中的淫秽成分较少。译者仅保留了猥亵含义较为明显的一句:“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lie between maids’ legs)。然而,仅仅保留这一句并不足以让读者体会到充斥在哈姆雷特语言中的讥讽与羞辱。要知道,在这段对白中,猥亵含义是通过奥菲利娅所说的字面意义与哈姆雷特所强调的特殊意义之间的碰撞来实现的。从第一句开始,朱生豪便将“lie in your lap”处理为“睡在你的怀里”,但对下文中的“head upon your lap”则译成“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盖上”。至此,原文中与性有关的含义在译文中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两性之间较为亲密的交往行为的描述,或者说类似于男女之间的调情式的言语。随后,对于“country matters”的表达,朱生豪译为“下流的念头”。此处译为“下流的念头”虽然并无不可,却缺少了前面两处的铺垫。因此,这里说“下流”便显得突兀,因为读者一来很难想象“躺在怀里”所能产生的“下流念头”,二来也难以认可“躺在怀里”这一行为本身便是“下流念头”。随后,朱生豪的译文中出现了猥亵含义较为明显的一句话:“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倒是很有趣的”(朱生豪 2015: 363)。但在后续的对白中,朱生豪将王子回答奥菲利娅询问时所说的“nothing”译为“没有什么”。如此翻译,译文所传递的信息则发生了实质性改变。哈姆雷特虽然突然口出荤语,但是在奥菲利娅的追问之下,或是出于对前女友的尊重,或是出于对自己“口吐芬芳”行为的不满,王子改口称“没有什么”。此处“没有什么”所传递的意思与哈姆雷特原文中使用“nothing”所影射的淫秽含义有比较大的出入。它与前文中“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的想法不能在淫秽意义上构成推进效果,也就是说,它无法让读者产生相关的联想。这样,在朱生豪译文中,整段对白所隐含的猥亵意义便荡然无存。
由于朱生豪译本删除了猥亵语所负载的性暗示的含义,因而其译本在学界一直被称之为“净本”。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诸多学者对此莫衷一是。吴洁敏、朱宏达(1986)认为,朱生豪翻译时参考资料甚少,且诸多不甚雅驯的语句不至于影响原作宗旨,因而对其做了简略处理。朱骏公(1998)认为,一方面是朱生豪时代的国情所致,另一方面则是朱生豪在翻译过程中更加注重传达莎剧高雅的神韵。刘翼斌(2014)则认为,朱生豪所秉承的“忠信笃敬”君王原型范畴观,决定了他更多地考虑到身份对语言的影响,因而在对王子猥亵语的处理上,他的措辞比原文更为含蓄儒雅,减少了原文中粗野的一面。这几种观点均有可取之处,然而本文认为,在猥亵语的翻译处理上,与其说是译者采取了个人的主动行为,倒不如说是中国传统性道德观念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中国传统性道德观念肇始于“阴阳合一”学说。古人认为,宇宙万物均由阴和阳构成,阴和阳既对立又统一。二者的对立统一,造就了世界万物的和谐与平衡。 古人将“阴阳合一”学说延伸到性观念上。易经《系辞上》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陈鼓应、赵建伟 2016: 580);《系辞下》云,“天地絪蕴,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陈鼓应、赵建伟 2016: 661),唯有天地、男女、阴阳和谐平衡,世间万物才能蓬勃发展。中国古人的观念中,人是自然界的一员,而性则是人类生殖和繁衍的需要,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一种现象。
由“阴阳合一”学说衍生而来的性观念在儒家得以延续。《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孟轲 2018: 212);《孟子·万章上》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孟轲 2018: 174),“好色,人之所欲”(孟轲 2018: 172)。《礼记·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戴圣 2018: 432)。可见,儒家肯定性事的存在。然而,儒家所肯定的,是性的自然生殖、繁衍属性。《孟子·离娄上》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孟轲 2018: 142)。对于伴随性而产生的社会属性,儒家则倡导要以道德规范作为手段的“礼”来调节,由此形成了中国传统的性道德观念:崇尚生殖,抑制生殖以外的属性。一言以蔽之,“既开放、又控制”(刘达临 2010: 5)。并由此将男女嫁娶成婚各个环节进行了细化与规范,形成“婚义七礼”,将男女性事归为“敦伦”一礼。及至宋元时期,儒家学者强调了道德规范对性行为的约束,形成了“唯生殖主义”,对生殖以外任何的“性快乐”“性欢愉”等属性皆认为是“违‘理’的‘人欲’,‘理’应灭绝”(伊智雄 2004: 26)。
显然,在朱生豪看来,男女之间能够谈论性事的前提,是双方具有合法的男女关系。在剧中,退还礼物的奥菲利娅已经和哈姆雷特分道扬镳,与王子之间不再有实质性的和道德上的“合法的”男女关系。既然双方已经无法在未来结成能够繁衍后代的夫妇,那么,两人在对白中的猥亵语自然就成为了追求生殖以外的“人欲”。这不仅是违背“礼”之所在,也是“理”应灭绝的。正因如此,朱生豪选择在猥亵语上面一笔带过,仅保留了哈姆雷特较为露骨的一句话,以一种含蓄的方式点出了哈姆雷特身上尚留有猥亵的一面。
朱生豪翻译的《哈姆雷特》出版于1947年。9年之后,卞之琳以诗体翻译的《哈姆雷特》得以出版。在卞之琳译本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传统性道德观念对译者所产生影响的延续。首先,卞之琳将“lie in your lap”译为“躺在你的膝盖中间”。虽然与朱生豪的“睡在您的怀里”的译文相比,这样翻译更贴近原文,但从淫秽意义上来说,卞之琳译文同样难以让读者产生同性事有关的联想。随后,卞之琳将“country matters”译为“说野话”(卞之琳 2016: 106)。“野”字作形容词解时有“不合理”“不合法”之意,也有“粗鄙”“不文雅”“鄙俚”之意。而“野话”一词则出自《红楼梦》第六十二回,表示“胡乱扯的话”之意。单从这个词语的意义来看,它与“country matters”所包含的猥亵联想相去甚远。卞之琳的这一表达,虽然未能传递出原文所蕴含的不雅含义,但却显现出,在性事上,他同样认为这个属于私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谈论这样的事情是一种粗鄙行为,不合“理”之所在。
然而,有意思的是,在卞之琳译本中,我们还可看到传统性道德的另外一面。在对“lie between maids’ legs”这一表达的翻译上,卞之琳处理为“躺在姑娘们的腿中间” (卞之琳 2016: 106)。原文虽然使用的是名词复数“maids”,但通过前言后语,读者不难得出结论,哈姆雷特实际上是特指奥菲利娅一个人的“legs”而非泛指“多位姑娘的腿中间”。“姑娘们”同“姑娘”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它们所表达的意义却相去甚远。“姑娘们”是泛指,用以代替特指,所表达的意思就与房事无关,而是影射出希望有“三妻四妾”乃至“妻妾成群”的愿望。我们知道,在男尊女卑的父权社会影响下,中国形成了具有双重价值标准的性道德。宋元时期二程推崇“终身夫妇”(程颐、程颢 2016: 239),但他们一方面为男性提供了再娶的特殊条件,“如大夫以上,至诸侯天子,自有嫔妃可以供祀礼”(程颐、程颢 2016: 239),而另一方面又对女性提出了苛刻的贞节要求,有“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程颐、程颢 2016: 237)一说。及至南宋朱熹大力提倡二程“失节事大”说,将贞节一事纳入其“天理”范畴,赞美烈妇、节妇;并“将儒家礼教倡导的、程颐发展成熟的贞节观,由道德范畴引向法制的轨道”(舒红霞 2000: 49)。自此,中国便形成了畸形的“严女宽男”的性道德观念,即束缚女性,同时放纵上层男性。卞译本中所表达的哈姆雷特想要躺在“姑娘们的腿中间”,所反映的正是中国传统性道德观念中对男性的放纵。
四、汉语译文所折射出的中国现代性道德观念
自“五四”运动开始,中国的传统性道德观念受到冲击,并开始发生变化。新文化运动提出“人权”和“科学”的口号,提倡确立新道德,反对封建礼教,并开始宣传性知识、性科学,提倡两性平等、恋爱自由以及婚姻自主。在这个时期,周作人所译的《贞操论》与李大钊的《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等文批判了中国长久以来的贞操观念,将贞操观念从道德范围内剥离出来,从理论上破除了传统上将女性视为男性附庸的观念。性道德不仅在思想观念上历经了变革,而且在男女交往上也有了新尝试,从而打破了封建旧道德所提倡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律条。自此,中国的性道德观念“开始注入西方近代性道德观念、因素”(付长江 2005: 14)。
“五四”时期所形成的新兴性道德观念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得以延续。但是在1966年至1976年的10年间,在特殊的政治环境影响下,中国性道德观念开始走向保守化与禁锢化。性道德观念开始与价值标准以及政治标准挂钩,“政治类别、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等因素影响了人们在爱情、婚姻、性等方面的权利”(李伟 2011: 21)。在这个特定时期,爱情等同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性则更是被视作禁区。由此,中国开始出现“谈性色变”的现象。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中国对外交流的增强与频繁,西方各种价值观念对中国性道德观念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文学作品中出现与性相关的元素不再是一件令人谈之色变的事情,翻译时涉及到对于性的描述自然也不例外。在其2015年《哈姆莱特》译本序言中,辜正坤(2015)指出,莎士比亚作品中大量实际用语有很强的色情味,而这一特点在此前的汉译本中却被故意掩盖或无意抹杀;但是,译本中的情色元素并非一成不变地全盘抹杀,而是依据年代距离在逐步改变:从朱生豪译本、梁实秋译本到方平译本,虽然仍旧持有相当的保留态度,但其中所保留的情色元素却正在逐步上升。辜正坤还认为,“目前中国人在这方面的外来道德价值接受状态,已经完全可以接受莎士比亚著作中的性双关用语了”(辜正坤 2015: xiv),因此,辜正坤的译本在猥亵语的翻译方面有了相当大的突破。
在涉及到与性有关的双关语上,辜正坤采用了更为直白,但并非十分露骨的中文性禁忌语来翻译。在这段对白开始时,辜正坤便采用了较为直白的“躺进您的两腿间”来为该对白定下基调,为后面询问奥菲利娅是否以为自己刚才想要“干下流事”(辜正坤 2015: 85)做好了铺垫。这里,辜正坤使用了较为中性但在一定程度上能引起相关联想的单音节字“干”来与前文中的说法相呼应,巧妙地将对白中的淫秽意义传递出来。同时,在“nothing”一词的翻译上,辜正坤可谓独具匠心,采用了“空洞洞”一词与之对应。经过了前文中诸多带有联想意义的文字铺垫,辜正坤在此处选择的“空洞洞”一词在相当程度上的确能让读者产生与性事相关的联想,从而传递出原文所隐含的淫秽含义。此外,辜正坤在“jig-maker”和“merry”二词的翻译上做出了新的尝试。奥菲利娅听到王子刻意重复她此前所说的“nothing”一词后,感受到他似乎不怀好意,因此对他说道“you are merry”。“merry”一词的字面意思为“快乐”,在此处却表示“horny”或“bawdily witty”(Patridge 2001: 191)之意,即“你好下流”。联系前后文不难看出,奥菲莉娅感受到王子所说的话里另有所指,因此想要隐晦地提醒王子应当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就此话题继续下去。但王子忽视了奥菲莉娅委婉的警告,继续故意歪曲重复她所用过的词语,说“what should a man do but be merry”,这便赋予该词以“使女性快活”之意,带有淫秽意义。该词在朱生豪译本与卞之琳译本中,均被译为“开玩笑”,并在哈姆雷特的回答中都被译为“说说笑笑”,并没有太多的色情意味。在辜正坤译本中,译者则注意到了此处的猥亵语,在哈姆雷特的回答中,首先将“jig maker”译为“写春宫类小品剧”(辜正坤 2015: 85),随后将“merry”译为“寻欢作乐”(辜正坤 2015: 85)。译者用“春宫”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房事紧密相连的词语作为先导,提示读者这句话中隐含淫秽意义,由此让读者在面对“寻欢作乐”一词时再度联想到与性事相关的内容上来。
透过辜正坤的译本,我们可以看到注入了西方元素的中国性道德观念的表现。在改革开放以后,与性相关的事情成为了可以谈论的话题,然而数十年来视“性”为禁忌的力量仍然存在。性事可以谈,但不可太过露骨,太过直白便难免有“粗鄙”“猥琐”之嫌。因此,谈论这种话题时所讲究的是“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说者可以通过语言暗示所谈论之事与性事有关,但不可明说,听者心领神会即可,中间一层窗纸委实不可打破。
值得注意的是,同时期出版的另外两个译本,在猥亵语的处理上则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王宏印2012年出版的《哈姆雷特》与许渊冲2016年出版的《哈梦莱》两个译本,在猥亵语的翻译上均出现了更为保守的倾向。在王宏印译本中,部分说法仍然保留了一定的猥亵含义,如将“lie in your lap”译为“躺在您的两腿之间”、将“country matters”译为“想那个”,而在翻译王子所说的“That’s a fair thought to lie between maids’ legs”时,译者则将之处理为“躺在姑娘家的两腿之间,真是异想天开”(王宏印 2012: 125)。哈姆雷特先提出了“躺在姑娘家的两腿之间”的想法,随后又批评这想法是“异想天开”,那么读者所能体会到的,是王子虽然一时心直口快说出了生理上的想法,但其理智即刻战胜了肉欲,于是批判了自己,同时也掐灭了这个念头。那么在随后的译文中,即便“找乐子”本身可以用来形容“找女人取乐”,可在哈姆雷特“异想天开”的正义批判下,“找女人”的含义也消弭于无形之中,仅剩“找点事情放松”之意了。
许渊冲译本在猥亵语的处理上虽体现了王子彬彬有礼的一面,但细读起来更为保守。在许渊冲译本中,哈姆雷特在询问奥菲丽娅是否能够“(lie) my head upon your lap”时,译者抹除了原文中所带有的淫秽意义,将其译为“仰面躺在你的腿上”。此处译文增添了原文中所不包含的“仰面”二字,细致地描述了哈姆雷特想要“如何躺”,强调他所说的“躺在腿上”是一种不含有任何色情成分的“躺”,这便较大程度地展现了哈姆雷特对奥菲丽娅“礼貌”的一面。接着在随后的对白中,译者将“country matters”译为“乡下人的粗话”,将“lie in maids’ legs”译为“躺在美人怀里”(许渊冲 2016: 80)。两处译文展现了哈姆雷特斯文优雅的风度,但原文中所隐含的淫秽含义则消失殆尽。
从以上两位译者在猥亵语翻译的处理上不难看到,性解放思想让中国人摆脱了对性的禁锢,然而并非完全“摧毁”中国人骨子里的性道德观念。在《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一书中,作者对中国人如何看待性事问题做了调查,指出在性事上,“倾向于开放的人与倾向于保守的人,已经形成了大体上势均力敌的态势”(潘绥铭、黄盈盈 2013: 377)。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译者本人所持有的性道德观念这个要素。性解放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是在特定历史时期与环境下产生的一种观念。对于个体而言,性解放思想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指导意义,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全盘接受这种观念的洗礼。因此,在新世纪《哈姆雷特》译本中猥亵语的翻译上,我们可以看到开放与保守共存的现象。
五、结语
中国文化源于传统的中国文明史,又根植于新时代的社会实践,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作为文化组成部分的性道德观念,必然在中国传统性道德的基础上,与新兴的性道德观念产生碰撞、接受与融合。任何译者都生长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其文字必然会展现出其生活的特定历史时期内人们所持的观念对其产生的影响,因此,每个译者的译文都会打上时代的烙印。通过《哈姆雷特》汉译本中猥亵语的汉语译文,我们得以窥见中国性道德观念的历时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