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英译本象似性研究
2019-12-24邵璐高晓鹏
邵璐 高晓鹏
(1.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2.四川外国语大学 翻译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藏族作家阿来于20世纪80年代步入漫长的文学创作之路,其作品笔精墨妙,独具匠心,类别多样,包括小说、诗歌、散文,主要作品有《格萨尔王》《尘埃落定》《空山》《蘑菇圈》《棱磨河》等,并在文学界获多项殊荣,包括“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其中《尘埃落定》在学界备受瞩目,与阿来其他作品共同使藏文化作为实在的人世风景来到我们的文学里(1)“中国作家网”:2018年11月17日主题为“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来源:关于张莉对阿来作品从奇异经验到普遍接受的阐述(2018-11-17)。参见: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1119/c403993-30407633.html [EB/OL] [2019-02-16]。,凸显了西藏的边地特色,传达西藏的风土人情与人民生活,揭开西藏的神秘面纱。
翻译作为对原作意义的阐释过程,赋予原作新的生命与活力,也是每一部民族作品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必然之路。《尘埃落定》突破了语言的藩篱,被翻译为20多种语言,2002年中国现当代文学首席翻译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与林丽君(Sylvia-chun Lin)将其译为英文,成功推动《尘埃落定》走向英语世界。目标读者是否能接受或喜闻乐见,是目标文本是否被成功接受的主要标准(邵璐,2013:65)。葛浩文的译作反映出译者不仅要忠实于原作者和源文本,同时也要注重译文的可读性,使译文为目标语读者所接受。通过对源文本和目标文本的象似性研究,可探究目标文本与源文本的忠实情形,本文立足于象似性,对《尘埃落定》及其英译本进行双语对比分析。
1 象似性与翻译
在功能语言学与认知语言学的影响下,国内外语言学者对象似性的内涵与类别深入探讨,并将这一概念运用于翻译研究与实践之中,证实了文学作品的可译性,本文先梳理象似性的含义、类别及其运用于探索翻译研究的重要成果。
1.1 象似性的含义与类别
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所倡导的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影响着语言学发展近一个世纪,也被众多语言学者奉为“教条”。随着语言学的发展,国内外诸多学者对此产生了质疑,认为知觉通过感知客观世界,形成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并编码形成话语,使语言与客观事物之间形成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建立在人的认知基础之上。语言“任意说”淡化了人的认知中语言结构的意义功能,而与之相抗衡的象似性则强调语言表达形式和意义之间存在客观联系,尤其是从语言句法层面上来看句子结构在人的认知影响下按照约定俗成的表达规范进行排列,使得语言的组织结构和形式与概念结构之间构成映射,揭示了语言的普遍性特征和本质属性。
象似性所描述的模仿世界,不仅在于解释形式与内容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还在于表现语言结构所反映的思维特征。国外有学者提出象似性是指形式和意义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抽象映射,从具体的属性相似到抽象的关系类比(Hiraga,2005:35);将形式和意义之间的象似性投射到文学作品中,对语篇的象似性研究具有重要意义。Wales(2014:207)从文学的角度探究象似性,认为“在广义上,文学可以被看成是象征性的,它的形式可以用各种方式模仿它所呈现的现实”。文学作品是对客观世界的抽象概括与升华,往往通过词汇、句法和篇章结构组合等方式映射现实中的事物,也可通过语序排列再现故事或动作发展情形,使文学语言与现实世界产生象似关联。
语言符号的象似性与任意性之间的抗衡并非意味着前者对后者的取缔,而是两者共同描述着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联,因而我们不可全盘肯定语言的象似性而否定语言的任意性,反之亦然;不应将二者置于二元对立的片面境地,两者并存,互相补充,共同构成了语言的本质性特征。
象似性被广泛地运用于文学创作中并以多种形态涌现,厘清其类别有助于分析语言的词汇、句法结构、语篇结构和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相似点,揭示人类思维与客观世界的认知关联,使象似性研究范畴更全面,弥补语言“任意性”的不足之处。
随着语言学者对象似性的深入研究,象似性形成了不同的分类方式, Haiman(1980:515)将象似性分为映象象似性和拟象象似性,较早地明晰了两种象似性的研究范畴是在于符号及其排列与所指之间的关系。Fischer & Nänny(1999:xxii)把象似性分为映象象似(口头、听觉、触觉、视觉)与拟象象似(结构型与语义型),结构型的拟象象似由成分象似和关系象似构成,具有中心性、周边性、距离、顺序、标记与重复的特征;语义型的拟象象似主要表现为以隐喻为中心具有类比和语法特征。他们的研究把隐喻纳入拟象象似性,对象似性内容的发展大有裨益。Hiraga(2005:34)把象似性分为映象象似性、拟象象似性、隐喻象似性三种类型,把隐喻象似性作为单独的类别进行研究,这一分类方式是对皮尔斯的象似符分类的承接与发展,推动象似性纵深发展。
自许国璋1998年首次将iconicity译为“象似性”以来,国内学者王寅(1999,2000,2007)、赵艳芳(2005)、文旭(2010)等对象似性进行了有益探索,并对象似性的定义与类别做出详述,探究语言结构对人的认知结构或经验结构反映与再现之间的自然联系。早期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主要关注语言的象似性与任意性的争论,研究内容主要集中于映象象似性和拟象象似性,导致对隐喻象似性研究不足,且研究对象更关注词汇和句子结构的象似性,忽略了语篇层面的象似性。任何概念的产生都会有一些不足之处,需要更多的学者对这一概念深入研究,以进一步完善该领域的内容,将其运用于翻译研究中,对象似性本身运用以及翻译研究和实践的发展都具有启发性意义,使译者在实践中关注源文本句子或语篇结构和认知思维之间的关联,再现结构背后的概念意义。
1.2 翻译象似性
翻译作为创造性的认知实践活动使持不同语言的人们之间的交流得以顺利进行,这一活动不仅涉及从一种语言符号系统转化为另一种语言符号系统,更多的是要准确传达源语的形式与意义,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翻译更加要求译者从语义、语用和文体风格上,在译文语言中采用相似而又自然的目标语再现原文信息,追求译作的忠实性与可读性,在目标文本中再现源文本的象似性特征。作品的文体风格与语义紧密联系,译者若想让目标语读者如同源语读者般感受这种联系所传达的特定效果,需要把握源文本中的象似性特征并在译文中采用灵活的翻译策略再现这种象似性。
国内外学者不断地将象似性与翻译研究相结合,成果丰硕。王寅(2016)运用事件域认知模型和时序象似性研究英汉互译,尤其是长句的翻译。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从事件域框架中依据时序关系做出适当的调整,以符合英汉语言思维表达方式。Petrilli(2010)认为跨语言翻译作为不同符号系统翻译的一种特殊情况,主要在于符号之间的关系具有象似性,使得语言间的翻译成为可能。对于文学翻译来说,翻译不仅仅是模仿或重复,同时在创造性和解释上应该忠实于原文。Naudé(2010)指出翻译过程中的一个基本问题涉及原文和译文之间的关系类型。许多学者认为原文与译文之间的相似关系占主导地位,象似性通常描述了翻译的特点。然而,从《古兰经》和《圣经》的翻译案例研究中发现,目标文本与源文本不能完全高度象似。Gonzálvez-García(2018)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选取的诗句中,批判地考察了象似性在源文本中的作用,分析了诗句在当代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中的相应翻译,结合案例研究与主题有象似联系的感觉动词、因果结构和客体结构,证明象似性有助于将任何不必要的随意性最小化,这些随意性可能会模糊源文本的语义和语用解释及其在目标文本中的呈现。
可见,国内学者侧重于微观层面,将象似性运用于指导翻译实践和双语转换,同时突破了以往将西方研究理论照搬的模式,尤其是以王寅为代表的学者倾向于将象似性与认知语言学最新研究成果相结合,拓展了象似性的研究领域并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更广泛的视角。国外的研究侧重于宏观理论的构建,对翻译文本解释力及目标文本与源语文本的象似性关系展开讨论。综合来看,这些研究成果都丰富了象似性的理论基础,延伸了象似性在英汉翻译中的解释力度,证实了象似性与翻译相结合和指导实践的可行性。但将这一概念运用于文学作品翻译研究中,中西方学者大多注重诗歌翻译的研究,而对于小说翻译研究还未引起更多关注,拙文从象似性原则所对应的词汇、句法和语篇等层面探索象似性与小说翻译的研究,以期对小说翻译获得一定的启发。
象似性着眼于在认知结构影响下,解释能指与所指、形式与意义之间的联系,运用于翻译研究可从顺序象似性、数量象似性和距离象似性再现原作的句法结构和语篇结构,实现译作结构和意义与原作相统一及其所要传达的效果。在认知思维影响下,译者语言形式选择对源文本效果再现至关重要,一部作品被翻译其实也是一个被衡量、被选择的过程(阿来,2016:24),将象似性运用于源文本与目标文本对比分析,可探究译作对源文本象似性特征的忠实情形,探究译者为再现原作的结构与意义所做的语言选择及产生的效果,揭示译者的语言选择与认知的关联。
2 象似性与《尘埃落定》翻译
《尘埃落定》中麦其家二少爷的原型取自于大智若愚的阿古巴顿,见证了土司制度的兴衰情形。故事以“我”为叙述视角来描述康巴藏族的风情,向读者展示了土司制度统治下的人们的生活遭遇以及下层人们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在作品中,阿来融合了西藏民间传说和藏族史诗,使作品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叙事情节悲喜交融,意涵耐人寻味,弥漫着淡淡的忧伤,给读者带来无奈的感慨,这些特征是否再现目标文本中影响译作的成功与否。
葛浩文和林丽君的英译本在美国正式出版后,深受西方读者的青睐,被选为《洛杉矶时报》年度最佳畅销作品。《红罂粟》(RedPoppies)作为该作的英文标题,通过突出小说的主题重点和审美特征,使文本具有可读性,也促使读者轻松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Yue,2008:553)。Draggeim(2015:96)高度评价了葛氏夫妇英译本:“对于小说英译本读者来说,不寻常的翻译选择,使用与中世纪欧洲相关的词语,也给予作品一种西方的感觉。”正是由于译者的巧妙翻译,该译作不仅是少数民族作家作品成功翻译和传播藏族特色文化的典范,而且增强了阿来的国际知名度和资本积累。翻译若在创造性和解释层面取得成功,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之间的关系必须以象似性为主导(Petrilli,2010:367),象似性的价值在于使目标文本忠实于原作,增强目标文本的可读性,通过创造性的形式再现原作效果。笔者将具体分析《尘埃落定》的翻译象似性,以期探索葛浩文夫妇认知影响下的语言选择表露出的效果及译作的特征。
2.1映象象似性与《尘埃落定》翻译
映象象似性主要是通过人的感知使语言符号和内容之间产生联系,体现在视觉上的结构审美和听觉上的语音冲击,形成某种鲜明的象似性特征,拟声词和其他语音象征的类型可能是最具典型的语言学上的象似性(Boase-Beier,2016:102)。在文学作品中拟声词与语音象征的使用,融汇了独特的隐含意义,而译者需深入认识原作的语音特征,以一种相似的形式向目的语读者再现原作。
在《尘埃落定》中,阿来通过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将拟声词与语音象征融入作品中,语言生动形象,增添了原作的艺术效果和文学价值,凝聚了独特的内容与意义。
(1)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绺,一绺。(阿来,2000:106)
Her flesh, eaten by the birds, gezhi, gezhi,
Her blood, drunk by the rain, gudong, gudong,
Her bones, gnawed by bears, gazhi, gazhi,
Her hair, loosened by the wind, one lock after another.(Alai,2002:115)
评析:节选自侍女卓玛出嫁前唱的一部叙事长诗中的一段,这段文字虽与爱情无直接关联,但她唱歌时心里却充满了爱情,表明卓玛婚前待嫁时的欣喜,也传达出卓玛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在源文本中描写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拟声,声音欢快,节奏感强,二少爷评价其唱得惟妙惟肖。拟声词发生在语音模拟其他物理的声音(Hiraga,2005:131),通过语音模仿使语音符号与现实世界产生关联。在译文中,葛浩文夫妇使用头韵分别将“咯吱”“咕咚”“嘎吱”音译为“gezhi”“gudong”“gazhi”,形象地再现了“鸟吃”“雨喝”和“熊啃”的声音,仿佛回荡在目标读者耳边,让读者感受到唱歌人的愉悦心情。
《尘埃落定》中作者除了拟声词外,还存在一些语音象征,即语音与内容具有象征性联系,通过人的感官和联想与物理事物发生关联,如“‘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阿来,2000:400),“砰”构成了“开枪”的语音象征,葛浩文夫妇的翻译文本对语音象征的再现影响读者对源文本意义和对作者的思想进行理解。
(2)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阿来,2000:2)
The cascading water splashing on the flagstones four stories below made her quaver, since it produced the shuddering sensation of a body splattering on the hard ground. (Alai,2002:4)
(3)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阿来,2000:307)
On a quiet night, it was heart-stirring to hear basins of water splash down from upstairs and splatter on the flagstones below.(Alai,2002:327)
评析:在例(2)中,译者在对源文本的认知中,将“倾倒”这一动词进行词性转换,在目的语中变成形容词“cascading”,这一词将水从高处倾倒入楼下撞击在石头上散开的场景历历再现,使读者发挥想象如同站在现场亲眼所见。双唇音/p/、/b/引人联想与水流淙淙形成象征性联系,在译作中“splashing”与“splattering”则是体现了对“泼水声”或“水流声”的语音象征。
例(3)主要描写了土司生病时用完热水后,热水被侍女泼下楼的场景,作者为了渲染氛围,写出情节发生在“静夜里”而非只用“夜里”,突出“静”的特色与“惊心动魄”形成映衬,译者在目标语中未继续使用“shuddering”而是根据语境的变化改用“heart-stirring”,“stir”具有“搅动”“唤醒”的意思,与heart连用更侧重内心的惊恐,译者应根据语境选择合适的词汇传达原作效果。此外,夜深人静之时即便一点声音都会听得一清二楚,在译文中仍然使用“splash”与“splatter”象征着水花四溅的场景,/sp/与此产生关联,构成“象似性”特征。
除此之外,译文中还存有大量的语音象征的翻译并加之头韵手法,如“ding-dang”象征原作中铁匠锤子敲击银器所发出的“叮咣”声;“crisp clang”是一种清脆的刀剑的声音,使人联想到麦其家的复仇者拔刀时发出的“锵琅琅”声。
映象象似性更多地体现在语音和词汇层面,作者模仿现实事物的声音形成拟声,或在联想和认知作用将物理声音与事物之间构成象征关联,译者在原作的基础上对语音象征和拟声词二次认知投射到译文中,同时葛浩文夫妇在翻译文本中添加头韵,增强翻译文本与源文本相似的语音效果。能指和所指之间存在自然联系,但在人类的生存环境、地域、文化等综合影响下,象征意义与语言符号并非只有一种对应关系而是多样的,人类共同的认知思维对同一意象可形成相似的效果,译者可以通过音译或创译等翻译方法实现与源文本的象似性再现。
2.2 拟象象似性与《尘埃落定》翻译
作者往往出于某种意图将语言按特定方式进行组合,译者翻译时既需把握作品中字里行间的意义与情感表达,也要关注作品的句法、语篇结构和文体风格。象似性为实现文体结构的再现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式,文本的语言结构是人对客观世界的理解过程和知识经验中形成的结构观念,也是人的认知思维的具体再现。拟象象似指句法结构是对经验顺序与认知结构的映射,即语言表达顺序与人的认知结构或概念内容构成一致性,在文字上表现为句子长短、排列顺序以及词语之间的距离程度,主要概括为以下三类象似性原则:顺序象似性原则、数量象似性原则和距离象似性原则,也是译者为再现原作句法和语篇结构的象似性特征理应遵循的三类原则。
2.2.1 顺序象似性与翻译
顺序象似性原则不仅包含时间顺序和认知顺序,还包括空间顺序、视角顺序等。时间顺序指语言表达的线性顺序映照着事件或概念的发生时间顺序,认知顺序描述了语序对应语言认知主体的认知情形或认知过程的顺序,空间顺序指的是基于作者认知客观事物在空间的排列顺序,视角顺序涉及作者通过故事人物中映入眼帘的事物先后顺序投射到文学作品中。译者在翻译时,首先应对源文本的叙事顺序认知并自然地映射到目的语之中,若译文与目的语叙事的常规顺序一致且符合目的语诗学规范,则使读者容易认识译文信息内容,减少对信息的认知加工,增强译文的可读性;反之,使读者需投入更多的认知理清译文叙事顺序和把握译文逻辑结构,增加了读者对译文内容的认知加工,降低了译文的可读性。
(4)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阿来,2000:15)
In our creation myth, a god living somewhere says, “Ha!” and a void appears. The god says to the void, “Ha!” and there is water, fire, and dust. The magical “ha” is uttered again to make wind spin the world in the void. (Alai,2002:18)
评析:在东西方的历史长河中,有诸多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传说,如中国的人类起源“女娲造人”,西方的人类起源则是“神造世人”。阿来的这一段文字中指明藏族人们诞生于神的三声神奇的“哈”,描述了世界起源的先后顺序,给作品增添了魔幻色彩。译者采取直译策略,忠实于原结构,未对三声“哈”合并统一翻译,而是遵循源文本的对应顺序,第一声“哈”产生了虚空,第二声“哈”产生了水、火和尘埃,第三声“哈”让风吹动世界,让目的语读者领悟源文中人类和世界万物源自于“虚空”,尘埃落定之后又回归于“虚空”之中,再现源文的奇幻效果。
(5)我们听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唢呐响起的时候,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阿来,2000:24)
We heard a volley of musket fire from the horse team as a salute. Then came the serfs’ songs. By the time the distant conch shells and the suonas sounded happily, the entourage and honored guest were there in our midst. (Alai,2002:27)
评析:该段文字描写了土司前往汉地求助归来,我们迎接贵客到来的场景,源文本中由远及近的排列顺序是马队、百姓和和尚。在语言表达中,文本语篇结构的叙事顺序应是对某个事件或客观事实发生顺序的真实映射与写照,二者的排列顺序具有象似性。作者在源文本中采用声音叙述顺序展示排列的顺序,贵宾从远处向我们走来,首先经过了马队的排枪声,然后是百姓的歌声,最后是海螺和唢呐的声音。译文中也按照这一顺序向目标读者显示出土司时期藏族待客风格和盛大的欢迎仪式,根据历史情形当时多用“火枪”,译者先把“排枪声”译为“a volley of musket fire from the horse team”,然后把“百姓的歌声”译为“serfs’ songs”;最后译者将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译为“in our midst”是一种状态的表达,不仅是一种空间位置的再现,也体现了藏族人们的热情,译文将源文本欢迎仪式的场景按照相似顺序呈现在读者面前,向读者忠实再现隆重的仪式感和万人空巷的感觉。
(6)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阿来,2000:267)
Looking down from the mountain, we saw cypress trees scattered here and there, making the riverbank appear wide and empty. Beyond the cypresses was a vast field of barley swaying in the wind; the estate house stood quietly amid the barley waves like a large island. (Alai,2002:283)
评析:二少爷回家站在最后一个山口远望官寨,源文本按照由近到远的空间顺序描写映入眼帘的景物:柏树、河滩、麦地和官寨,既是“二少爷”的视觉感知,也是作者的空间思维再现。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也遵循这种视觉上的空间顺序组织语句,译文中相对应的景物顺序则分别为:cypress trees、riverbank、barley field和the estate house,使目标语读者与作者视角顺序相似,如同站在山口亲眼所见。为了使译文更贴切自然,表现出因果顺序,译者在译文中做出细微调整,把“空旷而宽广”译为“wide and empty”,体现出河滩因为宽广而导致空旷。最后一句话的翻译“the estate house stood quietly amid the barley waves like a large island”回译是“官寨静静地耸立在麦浪中间,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回译的结果与原文顺序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一调整主要由于汉语注重直觉感悟和整体思考,所以作者会把比喻放在前面突出官寨的整体特征。西方思维风格关注人的理性思考与科学分析,注重逻辑推理,对语言的影响表现在英文逻辑结构紧密和凸显主干内容的传达。因而,将汉语作品译为英文时,译者需根据英文表达习惯做出语序的调整,增强译文逻辑性。
(7)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阿来,2000:304)
the chieftain, who ran out with a pistol and fired at the killer’s back. (Alai,2002:324)
评析:这句话涉及到多个动作,分别是“提着”“冲”“出”“来”和“放枪”,而这一系列的动词摹写动作发生的先后顺序,土司必须先拿着枪跑到门外才能向杀手放枪,这反映出汉语更加关注时序方面象似性原则。这几个动作的发生顺序也就决定了汉语的语序,汉语以“直接临摹”的方法将其排列成句,断然不可随便改变句序,否则就为错句(王寅:2007:556)。此外,由于中英表达之间的差异,中文多用动词表达故事呈“动态特征”,英文多通过介词与名词搭配呈“静态特征”,译文虽未翻译源文本中的每一个动词,而是选择性地把关键动词“冲出来”和“放枪”分别译为“ran out”和“fired”,总体照应源文本动作的时序特征,使读者明白土司的动作顺序和紧迫感。
2.2.2 数量象似性与翻译
数量象似性指语言符号数量与信息内容复杂程度和可测度呈现一定的象似性关联,若语言表达中所使用的文字符号数量越多,语句表达越长,则传递的信息越复杂,可测度越低,内容越难以理解;反之,传递的信息越简单明了,可测度越高,内容更容易理解。数量象似性主要体现在文字重复、限定词的延长与句式结构的复杂性等方面,译文遵循数量象似性原则,可以向目标语读者更直观地表现出语符量与意义的联系。
(8)开始了,开始了,
谋划好的事情不开始,
没谋划的事情开始了,
开始了!
开始了!(阿来, 2000:227-228)
It’s happening, it’s happening.
What was planned didn’t happen.
What was unplanned is happening.
It’s happening.
It’s happening. (Alai,2002:242)
评析:二少爷按照歌谣“国王本德死了”的调子唱的一首歌,文本重复“开始了”这句话,暗示着二少爷期待着某件事的到来。形式与内容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译者完全按照源文本的排列结构进行翻译,以实现与源文本的数量象似性。目标文本中一连用多个“happening”而非“beginning”表达“开始了”重复特征,更能显示出事情发生的突然性以及“二少爷”的强烈期待;“谋划”暗含“阴谋”,中间两句“What was planned didn’t happen. What was unplanned is happening”含义深刻,引起读者思考故事人物计划的是什么,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读者的认知加工和阅读兴致得以强化。源文本对最后两句“开始了”采用纵向排列的结构,译文中也按照同一结构,使源文本读者和目标读者共同感受“二少爷”的期许。
(9)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阿来,2000:267)
More and more people joined us, and their cheers grew louder and louder, waking the people in the houses from their afternoon naps. (Alai,2002:283)
评析:二少爷回家时,很多人跟随在后的欢呼场景,源文本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是数量上的呈现,正是由于人数的增多欢呼声才会更加响亮。为突出源文本数量象似性效果,译者将其译为“more and more people”而非“more people”或“increasing people”,后面的“越来越大”译为“louder and louder”对前部分形成照应。葛浩文夫妇的译文在整体结构上追求与源文本象似性的同时也关注因果关系。
2.2.3 距离象似性与翻译
距离象似性原则是指在认知结构中相接近或紧密的信息内容,在语言形式分布上也紧密,即语言结构与认知结构或概念结构的接近程度呈正相关的态势。在表达时,认知或概念上的联系比较密切的信息,往往会结合在一起思考,如例(1)中,声音的发出者与拟声词具有直接联系,在文本中表现的距离也更加靠近。
(10)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阿来,2000:24)
The poppies squeezed out their white sap as if the earth were crying. On the verge of falling, the teardrops hung on small, shiny green berries that seemed to be choking on sobs, unable to speak. What a touching scene! (Alai,2002:79)
评析:形容词与中心词的排列顺序具有一定的规则和距离,一般是主观形容词前置,客观形容词后置,而客观形容词与中心名词的距离是越主要的、越本质的形容词,就越靠近中心名词,即概念中语言成分或语义联系密切的修饰词与中心词距离越近,两者在文本中也越临近。作者对罂粟果的描写为“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译者按照三个形容词与修饰对象的关系疏密程度排列以遵循距离象似性原则,译为“small, shiny green berries”,尤其是译者在“small”之后增加了一个逗号,拉开了与后面修饰词和中心词之间的距离,更加凸显了罂粟的青青和光亮特征。在对“无语凝咽”的英译,译者采用限制性定语从句修饰罂粟,不仅对应源文本反映的概念距离,而且使“泪珠”与罂粟产生的乳浆形成象似性关联。
(11)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阿来,2000:95)
Too bad the ancestor who wrote about how chieftains govern hadn’t considered this method of preventing power struggles between sons of later generations. (Alai,2002:100)
(12)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阿来,2000:95-96)
when our ancestors came here from far-off Tibet proper, they met with strong resistance from the natives, whom our legends described as sprightly as monkeys and ferocious as leopards. (Alai,2002:101)
评析:在语序排列方面,英文语序较灵活,汉语的语序比较稳定;在句法层面,英文多形合而汉语多意合,所以在英文中使用从句表达内容较普遍。书面文本中从句的位置排列与距离象似性存在关联,尤其是定语从句的使用最为典型。
在例(11)与例(12)中,都分别使用了定语从句,因“土司统治术”与“祖先”关系紧密,译者使用限制性定语从句“who wrote about how chieftains govern”传递出统治术是由土司本人亲自所写,在语言层面形象地展示修饰语与对象之间距离接近,更容易形成一个成分;而后者中“猴子”与“豹子”仅仅是对土人外在形象描述而非土人本身具有的本质特征,具有补充说明作用,与先行词之间距离疏远,译者用非限制性定语从句“whom our legends described as sprightly as monkeys and ferocious as leopards”。因此,译者对限制性定语从句与非限制性定语从句的选择时,需思量定语从句与先行词之间的联系紧密程度。
拟象象似性关注句法和语篇的结构,反映了语言表达结构与认知经验、概念结构的一致性特征,意义和形式之间的相似性共同决定不同类型的翻译选择(Calfoglou,2014:99),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需准确把握源文本的象似性原则,并在目标文本中以同样的原则展示源文本结构特征背后的意义,以期使目标语读者通过目标文本结构理解作者的认知结构,深化对原作的意义认知。
2.3隐喻象似性与《尘埃落定》翻译
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构成有理可据的联系,映象象似性和拟象象似性关于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联更为具体化。相对而言,隐喻象似性的研究范畴更为抽象,加之因皮尔斯对隐喻符的论述不多,导致诸多学者忽略了隐喻象似性的研究。
隐喻是两个意义概念空间之间的映射,即图式化模式(系统)从具体的源空间到较抽象的目标空间的投影(Hiraga,2005:35)。作为隐喻研究下的修辞隐喻和隐喻象似性,两者截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修辞隐喻与明喻相对是修辞格中的一类,是一种纯语言领域的文学手段和语用策略,目的在于使语言表达生动、形象、富有感染力,增强作品的美感和艺术性;隐喻象似性以认知语言学为基础,关注人的认知思维影响下的两个概念领域的类似点,其本质是一种认知思维策略,超越纯语言层面,共同存在于语言领域和非语言领域。具体而言,隐喻象似性是在人的认知影响下,将某一概念由一个概念空间(源空间)投影到另外一个概念空间(目标空间),两个空间形成了平行关系。Hiraga(1994:15-19)将隐喻象似性主要分为语法隐喻(grammatical metaphors)、常规隐喻(conventional metaphors)和诗性隐喻(poetic metaphors)三个层面,常规隐喻则是认知语言学的关注焦点。《尘埃落定》中有着大量的隐喻象似性原则,译者如何将其从源语空间映射到目标语空间中,对目标读者解读作品的深层内涵和作者的认知思维模式至关重要,运用隐喻象似性探索翻译,可以分析译者在隐喻概念领域下处理源文本与目标文本的认知思维模式,下文主要从常规隐喻角度阐述翻译中的隐喻象似性。
(13)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阿来,2000:12)
One mother thanked another, then went downstairs. Her sobs reminded me of bees buzzing among flowers, and made me wonder if summer was here. (Alai,2002:14)
评析:源文本讲述索郎泽郎因为“我”遭受鞭打,他的母亲向土司太太乞求饶恕并道谢,说明土司统治时期下层人民的社会地位低下,被统治者一切只能听从土司家族的命令。索郎泽郎母亲的哭泣声是其内心的悲痛写照,不仅表达了她对儿子的心疼,也使读者感受到她的无奈以及对个人命运的哀伤。在二少爷看来,她的哭声却如同蜜蜂在花间盘旋发出的声音。从隐喻象似性原则来看,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抽象认知,将“嘤嘤的哭声”投射到蜜蜂所发出的声音,两者具有相似点。译者细致捕捉源文本的描写特征和人物内心,直译为“bees buzzing among flowers”并调整了句子语序,向目标语读者再现了作者的思维认知。同时也让目标读者感受到隐喻象似性蕴含二少爷面对朋友遭受痛打及朋友母亲哭泣,没有丝毫同情,展示了上层阶级的冷漠无情。
(14)这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阿来,2000:18)
It was a bright, sunny afternoon. The sound of horse hooves racing like the wind perked everyone up as rays of sunlight turned into taut bowstrings. (Alai,2002:20)
评析:“阳光明亮的下午”渲染了氛围,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父亲派出的快马回到官寨使氛围立即紧张起来。在这一段描写中,作者两次使用了隐喻象似性,一处隐喻象似性是把“马蹄声”与“风”基于声音的相似点形成认知关联,另一处是把“阳光”与“弓弦”基于笔直的形状相似点形成思维再现。在翻译时,译者依据文本语境和目标文本的意象传达的需求,将前者译为“like the wind perked everyone up”,后者译为“taut bowstrings”,译者对源文本语言表述的认知,以明确其背后反映的思维和作者对客观事物的认知体验,让读者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实现了源文本效果的再现。
针对隐喻的翻译,原则上,在权威及表达性文本里,译者应该按照字面将隐喻直译出来(邵璐,2011:167),再现源文本的文化意境和隐含的文化信息,促进读者对文本信息的理解,同时也丰富目标语言和文化信息。对隐喻象似性的英译,不仅要表现出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联,而且译者需把握同一事物在不同概念空间的相似点,根据具体文本语境和读者的认知模式与反应选择翻译策略,使读者明确语言隐含的意义并再现作者对客观事物体验所形成的思维认知。
3 结语
本研究主要从映象象似性、拟象象似性及隐喻象似性三个方面,通过对《尘埃落定》双语文本对比分析,认为首先映象象似性关注词语的表达尤其是语音再现,葛浩文夫妇认知源文本中拟声词和语音象征,在目标文本中采用音译传递出源文本模拟的物理声音,并使用头韵传神地再现源文本的语音特征;其次,拟象象似性关注源文本句子排列顺序与结构、语言输出的数量,译者注重源文本句子和语篇结构所模拟的客观事件,并在目标文本中采用时间顺序原则、空间顺序原则、视角顺序原则、认知顺序原则和动作发生的时序原则等再现语言结构与作者认知结构具有一致性特征;再次,隐喻象似性不仅关注本体和喻体,更注重源空间和目标空间之间的相似点,译者在目标文本中向目标读者传递作者的认知思维方式源自于其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体验。总体而言,葛氏夫妇在英译文中再现了源文本的象似性特征,将源文本的思想内涵和寓意载入英译本中。
象似性三方面内容共同揭示了语言结构与内容之间的关联,映射着概念结构和经验结构。本文认为文学作品是作者对客观世界的体认和抽象再现,语言的表达形式受到规约化规则影响,由于人的认知体验具有相似性,这种规则可以在译者的认知下再现于目标文本之中。译者对小说的翻译需从词汇、句法和语篇多维度深入理解和体验源文本中所蕴含的象似性特征,在翻译的过程中采取有效的手段恰如其分地再现作者运用的象似性原则,并根据目的语的表达规范做出调整,以期再现源文本的象似性原则、作者的认知思维模式,从而实现与源文本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