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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谷崎润一郎文学中触觉的审美意义
——以《柳汤事件》和《美食俱乐部》为中心

2019-12-24杨爽

外国语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谷崎触觉母体

杨爽

(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重庆 400031)

0 引言

谷崎润一郎早期作品就像绚烂夺目的“刺青”一样,具有浓烈的视觉效果,而后来他完成了视觉弱化、朦胧幽暗的“荫翳美学”的建构,甚至在《春琴抄》(1933年)中“悟得了在转瞬间斩断内在与外在的通路,变丑为美的禅机”。谷崎文学中呈现出一个从视觉重视到视觉屏蔽的嬗变过程,在屏蔽视觉的过程中,谷崎的美学世界必然只有通过触觉和听觉来得以呈现。和触觉相比,听觉是更容易诉诸文学的,《盲目物语》(1931年)和《春琴抄》中的听觉描写细致而精妙,更有敏锐的研究者发现了《细雪》的听觉性质,如高桥世织认为《细雪》这个题目取意“ささめき”(“细语”),是一个用耳朵欣赏的故事。他举例说:“光是故事人物发出的声音就有大阪话、船场话、大阪旧方言、大垣在方言、东京话、幼儿用语、英语、德语、汉语、外国人说的日语等,再加上扩音机的声音、地谣、德国利德的歌唱、合唱、叹息声、鼾声、呻吟声等等,声音的偏差和偏倚重叠交错,构成一个复音音乐的世界。”(高桥世织,2003:132)然而触觉的表现具有更高的难度,在作品中表现得不如听觉那么明显和丰富,因而也较少受到研究者的关注。但我们仍能确定触觉在谷崎文学中具有特别的地位和意义。作为唯美主义大师,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几乎不具有社会意义,审美意义才是第一位的。加藤周一说:“谷崎写这样的小说,当然不是作者自身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实际生活的反映,而是由此岸的或现世的世界观产生出来的美的反映,而且是快乐主义的反映。它只描写生活与这种理想相关联的一面,其他所有方面都被舍弃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谷崎的小说世界是抽象性的。”(加藤周一,2011:400)在谷崎润一郎的丰富的作品群当中,《柳汤事件》和《美食俱乐部》两个短篇并不那么起眼,也没有担起“代表作”或“名篇”的头衔。从故事的内容来看,这两篇作品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对触觉感受的对象化使得紧接着问世的两部作品具有了相关性。正是对触觉的关注,决定了这两部作品特殊而重要的位置,笔者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想要通过这两部作品来探讨谷崎文学中触觉的审美意义。需要指出的是,谷崎文学中的触觉和视觉的弱化、屏蔽是分不开的,因为视觉的缺席才使得触觉有了特别的意义,所以本文所探讨的触觉是指视觉弱化或缺席状态下的触觉。

1 母体回归——投身温柔之乡的门扉

《柳汤事件》以一个精神错乱或者说感觉错乱的年轻人向博士讲述自己离奇经历的形式展开。青年和一个叫琉璃子的女性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青年经常对琉璃子施以暴力,而琉璃子在受到虐待之后常常夜不归宿。有一次青年将琉璃子痛打一顿之后,觉得她又要跑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自己先跑到街上去瞎转悠。其间路过一个叫“柳汤”的澡堂,决定进去泡个澡以平复心情,但在澡堂中他感到皮肤接触到一个滑溜溜的物体,后来他渐渐确信这个物体就是琉璃子的尸体。他吓得立刻回家查看,发现琉璃子好好的,并没有被自己打死。他于是怀疑没死的琉璃子只是鬼魂,进而再次前往“柳汤”试探,这次他又一次通过足部的触觉感知到澡堂水池底下沉着琉璃子的尸体,他用手揪住尸体拖出水面来看个究竟,终于确认那就是琉璃子的尸体。他仓皇逃跑,这次却被当作杀人凶手受到追捕。原来,琉璃子并没有死,而青年却通过攻击敏感部位而杀死了一个同在澡堂洗澡的客人。青年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描写人精神错乱的作品很多,对这篇作品的关注点也集中在其悬疑性和感觉错乱的描写上,但笔者认为这篇作品独特之处在于作者对触觉的关注和处理。作者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主人公的触觉,这种触觉是在隔绝了视觉的情况下感知的。青年在水池里泡澡的时候,通过皮肤接触感受到水池底部有物体存在,他无法借助视觉进行确认。这种设定把触觉作为单独的对象置于注意力的中心,引导读者也闭上眼睛想象和体验皮肤的触感。

作者在描写主人公对澡堂水池底不明物体的触感的时候,穿插了以下关于触觉的自我表述:“在这里我不得不坦白我有一种奇特的怪癖,那就是不知为什么我生来就喜欢触碰那些黏滑的物质。比如蒟蒻,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蒟蒻,倒不是因为味道多么可口,就算不去吃它,只是用手摸一摸,或者只是看着它颤颤巍巍抖动的样子,也会给我带来一种快感。除此之外还有凉粉、糖稀、牙膏、蛇、鼻涕虫、山药泥、丰满女人的肉体——所有这一类的东西,不管是食物还是什么,都能撩拨起我的快感。”“我对于黏糊糊的物质的触觉特别发达,芋头的黏糊糊、鼻涕的黏糊糊、腐烂香蕉的黏糊糊,这些东西我只要闭着眼睛摸一摸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谷崎润一郎,1959:136)

《柳汤》中那些澡堂热水中的触觉快感又代表了什么呢?故事的舞台是一个叫作“柳汤”的澡堂,那么作者为何要选择“柳汤”作为这个故事的舞台呢?在日本文化中“柳”也是代表女性的,不仅有“花街柳巷”之说,江户时代的怪谈集《绘本百物语》中更有竹原春泉斋所画的“柳女”,是一个怀抱着孩子的母亲站在柳树下的形象,民间传说中这个女子抱着孩子从柳树下经过时被柳枝缠住脖颈而死。《柳汤》发表于1918年10月,因此创作这篇作品时离谷崎母亲的离世(1917年5月)应该不过一年左右的时间,说《柳汤》是在意识到母亲的情况下创作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而“柳汤”的浴池作为一个母亲子宫的隐喻也就顺理成章了。热气升腾的浴池里浑浑噩噩几乎没有视觉,在温暖的水中惬意地感受那溜滑的快感,这难道不就是婴儿在羊水中的状态吗?主人公反复来到“柳汤”的浴池中,难道不就是受了回归母体的欲望驱使吗?被主人公无意中揪住要害而杀死的男人,不就是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结构中的父亲角色吗?实际上,在《柳汤》发表之后三个月的1919年一月,几乎和《美食俱乐部》同时,谷崎发表了短篇小说《恋母记》。在这篇作品中,作家描述了一个沿着白色的街道行进,遇见母亲的梦境。主人公“我”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显示了作者向幼年时代也就是遇见自己心目中的母亲的条件回归的心理倾向。街道的两边是形成对照关系的两个世界,右边是现实世界的写照,而左边的世界中海上生明月,暗示着生命的根源。主人公一边思索着永远,一边想“这或许是自己出生之前的世界,前世的记忆或许就要在我的脑海中苏醒”,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左边的这个世界其实是通往母胎内的道路,也就是说“我”在这个世界中的行进暗示着一种伴随着性意象的向母体内的侵入。借着梦境的形式,作者尝试着向禁忌的母胎内回归(永荣启伸,1988:142)。将《柳汤》和《恋母记》联系起来考虑,不难发现其中的共通之处。一个是借助梦境,一个则是借助精神的错乱,但目的都是实现向母体的回归。《柳汤》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隐喻形式表现了身处母体内是何种感觉。那些“黏滑”的触感也就在这篇作品中找到了位置,正如永荣启伸在评论《恋母记》时说的那样,“柳汤”中发生的事情也是“伴随着性的意象”的,在这里作为主人公性快感的那些“黏滑”的触感指向的是琉璃子的尸体,恋母的禁忌则得到了保全。那些令人快乐的触感,加上澡堂里温暖的浴池水,隐喻的就是作家憧憬中的母体内的极乐世界了,在这里作家真正实现了向母体的回归。

在《柳汤》中可以说触觉是实现向母体回归时必经的那扇门,打开这扇门就能置身于母体内的温柔之乡。那么,在其他谷崎文学中触觉是否具有同样的审美意义呢?母体内的状态是没有视觉的,那完全是一个触觉性和听觉性的世界。人的生命最初在温暖的母体子宫中接受母体全方位的庇护,安详舒适,这种生命原初的快感符合所有人内心深处的审美体验,只不过谷崎对它的向往表现得尤为明显和典型罢了。触觉是谷崎文学通往这一核心审美体验的路径,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有体现。《少将滋干的母亲》结尾处是这样描写的:“他跪在地上仰望着母亲,身体倚靠在她的双膝之上。白色帽子里的母亲的脸被花间透过的月光模糊了,小小的,那么可爱,象背着圆光的菩萨……一瞬间自己仿佛变回了六七岁的孩童。他一面拨开母亲手中的棣棠枝条,一面拼命想要使自己的脸和母亲的脸靠得更近一些。他闻着黑色道袍的衣袖里渗透着的香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母亲的余香。他像撒娇的孩童一般不停用母亲的袖兜擦拭着眼泪。”在这里,仍然是黑夜月光的场景,母亲的脸依然模糊,母亲依然是触觉和嗅觉的。谷崎文学中的触觉很多时候和母亲的身体,和母体的回归欲望有着直接联系,《柳汤》一文就是这种母体回归欲望的集中而明显的体现。谷崎文学中的母亲都是触觉性的而非视觉性的。这在《恋母记》中也有体现,主人公遇见的母亲只有一种近乎观念的白色皮肤,其他的都是朦胧的,甚至是没有面容的,只有最后投入母亲怀抱时的触觉和嗅觉是切切实实的:“我也拼命地抱住她不肯松开。母亲的怀中弥漫着甘甜而温暖的乳房的味道……”许多研究认为,谷崎文学中母亲的非视觉性跟谷崎曾目睹生母患丹毒离世时的惨状有关,无意识中回避了对母亲的视觉性再现。诚然这可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但还不足以解释全部。因为结合《荫翳礼赞》《恋爱及色情》中的话语来看,谷崎中后期作品中对女性及性欲,甚至是对美本身的感知和表达方式都带有视觉弱化和触觉、听觉强化的倾向,单是母亲死时容貌恐怖这一点不足以解释一切。对谷崎来说,母亲更重要的是一个触觉性的存在,是一个可以回归的母体温柔之乡,视觉性的母亲并不那么重要。谷崎文学中的触觉的一个重要审美功能就是实现向母体的回归,将读者引入谷崎美学世界中母性的温柔之乡。

2 极致审美——感知极美境界的媒介

《美食俱乐部》描绘了追求极度味觉享受的主人公为寻求美食而偶然进入“浙江会馆”邂逅稀世珍馐的奇遇,以及由美食的寻觅者成长为美食的创造者的主人公为读者所创造出的奇特的触觉化的味觉体验。《美食俱乐部》一篇中最为出彩的部分无疑是对主人公在经历了“浙江会馆”的奇遇之后创造出来的极品菜肴“火腿白菜”的描写。这道菜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与其说是一道使人的味觉得到满足的菜肴,不如说是一道触觉享受的菜肴。和《柳汤事件》一样,为了清晰明了地将触觉作为对象,视觉在这里同样被遮蔽了。这道菜是在一间关了灯的漆黑的屋子里被品尝的,读来印象十分深刻。在正式品尝菜肴之前,食客会体验到基于触觉刺激的“前菜”:“从那手掌的肉感和指头的柔软程度来看,A肯定那是一双年轻女人的手。但不清楚那双手为何要抚摸自己的脸。先是按着两边太阳穴使劲揉搓,然后两只手掌完全盖住双眼,缓缓向下抹动,像是要确保双眼紧闭一样。(中略)以上的动作几乎就是一次脸部按摩。A任由那手在脸上抚动,同时感受到一种类似于一场美颜术之后的生理快感,一直舒服到了骨髓里。” (谷崎润一郎,1981:139)在这种触觉的刺激之后才正式进入品尝菜肴的阶段,整个过程依然是一种“触觉的享受”:“(前略)然后那手指撑在嘴的两端,一边刺激口中的唾液分泌,一边用那些唾液不停地涂抹嘴唇及周围,直至整个嘴唇全部湿了个透。还用那沾满唾液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在上下唇的缝隙处摩擦。虽然还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但A的嘴唇已经感受到一种满嘴食物,垂涎三尺时的触感。A的食欲自然地变得旺盛起来。贪婪地唾液从臼齿之后滚滚翻涌而出,充满了整个口腔。……A已经开始不需要任何的刺激,自己就忍不住流出口水来。就在那一刹那,之前一直在拨弄着他的嘴唇的指头,突然地插入了他的口腔。紧接着,那手指在嘴唇内侧与齿龈之间来回搅动了一阵,然后向着舌头的方向渐渐深入。黏稠的唾液完全浸润了五根手指,使它变成了一种稠糊的物体,难以分辨出到底是不是手指。这个时候A才第一次意识到,再怎么说有唾液的浸润,那些手指也太过黏滑柔软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是人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说是五根手指插入口中的话应该是相当难受的,然而A却并没感觉到这种痛苦,就算是有那么一点,也不过是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年糕时的那么一点难受而已。感觉要是它不小心碰到了牙齿,很可能就会被咬得七零八碎了。忽然,和舌头一起粘黏在那手上的自己的唾液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一种奇妙的味道。一种淡淡的甘甜,又带着芳香的盐分的味道,从唾液中汩汩地分泌出来……”(谷崎润一郎,1981:139)

作者在这段文字之后还使用了大量的篇幅对这一场“触觉的盛宴”进行了细致绵密的描写,但仅从这段文字里面我们已经可以对主人公创造出来的这道美味佳肴有个大致的认识了。谷崎的这篇《美食俱乐部》堪称独特,在浩瀚的日本近代文学中也很难再找到这样一场“触觉的盛宴”。这两篇聚焦触觉的作品到底在向读者透露何种信息呢?如果读者注意到其中充满着的暗示与隐喻,那么这两篇作品就不会沦为只是满足猎奇心理的消遣之作。《美食》中那一场“火腿白菜”的盛宴简直像极了一场男女的交合,只不过男性和女性的位置发生了一个对调。女性的手指在男性的口腔中撩拨刺激,来完成一场美妙的进食,这其中的隐喻关系恐怕是不言自明的,但这里笔者关注的焦点并不在此处。

在这里,视觉被完全的屏蔽了,触觉成为全部感官的中心,这一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果没有视觉的屏蔽,如果在灯火辉煌的餐厅内品尝这道“火腿白菜”,这道菜还是否具有同样的效果?答案是否定的。正是因为屏蔽视觉后的触觉所带来的无限的想象空间,使得这道菜成了一道绝世美味。倘若房间里煌煌如白昼,那这道菜很有可能平淡无奇,让人了无兴味。《美食》的主人公是一个“美食俱乐部”的负责人,俱乐部的人以美食为乐,以美食为生,找不到更新鲜更刺激的美味,这些人仿佛就失去了生命的动力,走入人生的死胡同。“我”在寻找美食的过程中误入“浙江会馆”,几番周折得以见识这里提供的稀世美味,最后“我”悟得了其中真谛,由一个美食的探索者成长为一个美食的创造者。而“我”创造的代表性美食便是这道“火腿白菜”。可见,“我”所领悟到的美食的真谛便是打破视觉的束缚,打通各个感官之间的通路,触觉也就是味觉,要追求极致就只有打破外部的束缚,在自己的内部用想象达成永恒的美。《春琴抄》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听说了佐助自废双眼的事迹之后,十分赞赏他悟得了在转瞬间斩断内在与外在的通路,变丑为美的禅机,乃是高人所为,不知道这能否得到诸位看官的首肯呢?”这个“禅机”作家谷崎其实在《美食俱乐部》的时候就已经悟得了。

《金色之死》(1914年)的主人公“我”这样说过:“美不是通过思考得到的。美是一种一眼就能直接感受到的极其简单的过程。我十分讨厌想象这种磨磨叽叽的东西,如果不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可以通过眼的观察、手的触摸、耳的聆听去直接感受的美,我是不能感到满足的。只有那些没有想象余地的,被完全暴露在弧光灯下的激烈的美感才能使我得到美的享受。”

回到《美食俱乐部》,主人公发现了美食的真谛,他创造出了很多美食珍馐,从而获得了新生,这暗示他发现了一个超越凡俗的美的世界,在这里触觉同样是一个让人在永恒的、超越性的、自由的美学世界里得以安住的媒介。在这些作品中,触觉的功能就像为春琴导盲的佐助一样,将读者带领着进入一个极致的美学世界,感知并安住其中,触觉就是这样一种媒介。

3 文化乡愁——通往心灵故土的归途

触觉在谷崎文学中的第三个审美意义在于它是实现文化性故土回归的路径,承载着作家谷崎的文化乡愁。谷崎润一郎除了两次短暂的中国旅行之外一生都在日本国内度过,何谈文化乡愁呢?

不难发现,谷崎文学的由视觉强化到视觉弱化和听触觉强化的变化轨迹和他的西洋崇拜、中国趣味、传统回归的轨迹是重合的。由西洋崇拜向传统的回归无疑就是一种文化乡愁的体现。这也说明近代西方的文化是多么深刻地影响着日本的,以至于让作家谷崎仿佛已经置身于异乡,从而勾起了他的文化乡愁。谷崎在《荫翳礼赞》中十分尖锐地批判了西方视觉中心主义审美范式。他认为西方的文化是十分突出视觉的,房间里没有阴暗的角落,连厕所的马桶里都被明亮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而日本的厕所则是隐藏在庭院树荫的遮蔽之中,光线昏暗,人在这里可以倾听鸟鸣和雨声,进入一种冥思的境界;西式建筑不像日本建筑有宽阔的房顶和屋檐,而是尖尖的房顶,并且多用玻璃这种材料,都是为了让光线更多地进入室内,以便获得视觉的美感。这些都和传统的日本美意识是相违背的。虽然西方是一个视觉中心主义的文化,但这并不是必然的,德国美学家韦尔施认为 “最初, 西方文化根本不是一种视觉文化,而是一种听觉文化。但它首先得变成视觉文化。希腊社会起初是为听觉所主导的”,而“视觉的优先地位最初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初叶,进而言之,它主要集中在哲学、科学和艺术领域”(沃尔夫冈·韦尔施,2002:213-214)。声音理论家谢弗同样认为 “在西方,耳朵让位于眼睛成为最为重要的信息收集者,那只是文艺复兴前后的事,是伴随着印刷术跟透视画法的发展而发生的”(R.M.Schafer,1994:10)。在日本,视觉的中心地位自然也不是必然和天然合理的,更多是近代以来西方影响的结果,至少对谷崎来说是这样的,他在《荫翳礼赞》里反复提到,如果不是西方的影响,日本可能会发展出一幅完全不同的文明图景。在近代都市生活中,人们渐渐忘却了触觉这种感官。在都市中人们几乎没有机会用到自己的触觉感官,人们接触到的只有基于视觉认知的各种标识,图文资料以及显示时间的钟表盘。他还在《荫翳礼赞》中表达了对现代视觉性都市的不满:“如今的文化设施都一味取悦年轻人,正渐渐创造出一个对老人不友好的时代,这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比如说现在十字路口要看信号才能过马路,这样老人们很难安心外出……就是看个信号灯就够呛,十字路中间的信号灯还比较容易辨认,在一些意想不到的侧方的天上闪烁着的绿的红的电灯实在不容易发现,在一些宽阔的十字路口很容易把侧面的信号错看成正面的信号。”(谷崎润一郎,1959:39)谷崎写《荫翳礼赞》的时候已然是站在了推崇日本传统而摈弃西方文化的立场上,在前期作品中,谷崎直言不讳地对西方文化赞赏有加。而这个时期,他的作品也正好是具有十分强烈的视觉效果的。一般把谷崎的古典回归的转折认为是移居关西作为转折点,但在谷崎第一次中国旅行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生悄无声息的转变了。他在中国看到了一个资本主义和城市化发展远远落后的前近代的国家,在那里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仿佛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更为原初的,没有工业文明污染的社会,他仿佛回到了儿时晚上走夜路的心境,他在那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怀念”之感。他在《恋爱及色情中》写道:“其实现代的都市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夜晚是什么样的。不,不光是都市里的人,如今已是相当偏僻的小城镇都装饰上铃兰灯的时代了,黑暗逐渐被驱逐,人们都已经忘却了黑暗的存在。我走在北京的黑暗中的时候就想:这才是真正的黑夜,对于夜晚的黑暗,我已经遗忘很久了。那时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度过的,在灯笼的微光下入眠的夜晚,那时的夜晚是那样凶猛,那样寂寞,那样粗暴,那样难耐,我竟然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怀念。” (谷崎润一郎,1959:215)

《美食俱乐部》是在谷崎第一次前往中国旅游回国之后不久创作的。这次中国旅游对谷崎影响很大,在他的文学生涯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虽然存在很多对中国的“东方主义式的”幻想,但不可否认,谷崎文学中的“中国趣味”作品群以及作家的中国话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中国旅行也可以说是谷崎文学由西方转向东方,由现代转向传统的一个转折点。谷崎在这里被勾起了乡愁。《美食》的舞台在日本,但却是日本都市中的一个密闭的中国空间“浙江会馆”。篇中出现大量的中国菜名和作家在中国的游乐密切相关,实际上谷崎第一次中国旅游之后写了《支那的料理》和《秦淮之夜》,介绍了在中国大饱口福和夜晚寻访妓馆的经历。结合前文所述的《美食俱乐部》中的性交隐喻,不难看出这篇作品的创作灵感完全来自第一次中国旅行的经历。谷崎在这里遇见了美食、黑暗和美人,在这里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敏锐的触觉,唤醒了文化的乡愁。这里的夜晚还那么的黑暗,黑暗中的女人带来荫翳的美和快乐的触感。他在《恋爱及色情》中说,古代日本的女人都锁在深闺重帷之中,对于男人来说,女人与其说是视觉性的,不如说是触觉和听觉性的存在。他说:“女人们悄无声息地住在深闺之中,她们与外界隔着重重的帷幔和帘帐,男人们所感觉到的女人就是衣衫窸窣的声响,和萦绕在她们周围的幽香,就算与她们十分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她们皮肤的触感和长发的摩挲罢了。”(谷崎润一郎,1959:214)对于谷崎来说,触觉是一条回归之路,通往文明还未吞没黑夜的往昔,通往心灵深处的文化故乡。

4 结语

谷崎文学中有一条由重视视觉美到视觉弱化的变化轨迹,伴随着视觉弱化的是触觉和听觉要素的上升。触觉在谷崎文学中具有怎样的审美功能和审美意义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本文对《柳汤事件》和《美食俱乐部》两篇触觉表达十分集中和典型的作品进行了分析,同时结合《荫翳礼赞》《恋爱及色情》等随笔作品中的话语,对谷崎文学中触觉的审美意义进行了论述,认为谷崎文学中的触觉具有三个方面的审美意义:一是实现向母体的回归,将读者引入谷崎美学世界中母性的温柔之乡;二是实现进入一个超越视觉具象的,突破极限的美学世界;三是实现向文化记忆中的文化故乡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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