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马克·麦卡锡《路》中的垃圾书写
2019-12-24张健然
张健然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0 引言
当代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以其西部小说享誉文坛。进入21世纪,麦卡锡的创作风格发生改变,转向关注科学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并创作了后启示录小说《路》(TheRoad,2006),探讨技术崇拜带给未来社会的威胁或灾难。《路》讲述地球文明被未知的灾难摧毁后,一对幸存的父子在城市垃圾和荒郊野岭中穿梭,寻找生机的故事。麦卡锡以科幻小说的形式虚构末日世界,其意义不在消弭读者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想象,而是让读者冷静地反思当下现实社会的弊病。当今,消费文化大肆吹捧商品消费,消费行为脱离其满足人类基本生活需求的本质,而商品在被大量消费之后沦为令人鄙夷的垃圾。这些现象说明人类深陷消费主义的泥淖,诘问了人类向自然过度索取的行为,也埋下了不容小觑的生态隐患。《路》正是创作于这样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之中,既指涉,又批判甚至超越此种意识形态。苏珊·柯林指出:“《路》中,积累起来的21世纪消费文化的残骸遍及人物沿途走过的被销毁的景象,它们是美国人日常生活中富庶和垃圾的提示物。”(Kollin,2011:160)如果说资本主义的消费文化吹捧的“商品”消费在后工业社会沦落为“符号”消费,那么麦卡锡在《路》中呈现给读者的消费现象并非“商品”或“符号”消费,而是“垃圾”消费。
本文在相关研究基础上,提出《路》中“垃圾”意象是一种废弃文化的聚合物,具有三重意义:其一,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盛行;其二,暴露了人类生态环境面临的威胁,诘问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破除了技术崇拜的神话;其三,隐含着救赎品质,凝结着对抗异化消费、缓解生态环境负荷和救赎主体的力量。《路》中的垃圾书写回探了消费社会的“秘史”,也叩问了启蒙运动以来技术理性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历史,更彰显出文学作品具有的世俗救赎功能。
1 垃圾:商品消费的终端
按照1971年亚利桑那大学“垃圾计划”(The Garbage Project)的创始者威廉姆·拉斯杰(William Rathje)和卡伦·墨菲(Cullen Murphy)对垃圾的阐释,垃圾的存在不仅“是不可辩驳的人类存在的标志”,还是人类“通向过去”和“了解未来的关键介质”。(1992:10,11)日常生活中人们嗤之以鼻的垃圾毫无保留地呈现了人类的隐私好恶,承载着消费文化的变迁。因而,“垃圾学家”(garbologist)从事的“垃圾学”(garbology)并不仅是研究“废弃物”,而是研究“链接人类精神和物质世界的罕见之物”。(Rathje et al.,1992:12-13)。正如历史断层以一种悄然无息的方式向考古历史学家呈现古代文化或秘密史料一样,《路》中的“垃圾”意象是考察消费文化史的重要载体,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被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所整改和收编的现象。
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垃圾”是商品被消费、被耗尽之后的废弃物,是商品消费的最终命运。垃圾意指无用、废品、衰落等负面含义,因而难以进入再生产和再消费的资本循环。麦卡锡笔下的“垃圾”意象也是如此。以小说中“可口可乐”的出现为例,父子俩人南下的途中,经过一家破烂的超市,超市里面的货物早被抢光。父亲在自助售货机里找到一瓶可口可乐,并将它给儿子饮用。第一次喝可乐的儿子一边回味可乐的味道,一边对父亲说道:“味道真不错。”(McCarthy,2006:20)在后灾难世界中,“可口可乐”是一个丧失所指意义的符号能指。若将之放在灾难之前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语境下作考察,作为“垃圾”意象的“可口可乐”,是历经消费主义大潮洗劫之后的残留,影射出消费文化席卷美国社会每个角落的现象。这一点可以通过小说文本与文本之外的其他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加以说明。儿子饮用可口可乐之后的评论“味道真不错”是对可口可乐公司1969年著名的广告语——“这可是真家伙”——的互文戏仿。在阿尔都塞和巴里巴尔看来,文本阅读应该解读出现象文本之下隐藏的生成文本。换言之,在同一的阅读运动中,症候阅读要致力于“把所读文章本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使之与另外一篇文章发生联系”(Althusser et al.,1997:28)。由此观之,麦卡锡围绕“可口可乐”展开的叙述反映出消费社会的“症候”,僭越了文本的历时性疆界,并借助读者的感知能力和智性思考,将作家所言明之事与未曾言明之事进行新的关联、构造和组合,从而发掘文本之外的意义增值。在此,隐匿在文本的直接视域背后那些不可见的、不在场的所指一目了然:放眼望去,后工业时代的美国社会正在以异化的消费方式作茧自缚,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滥觞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废止的汽车”意象是麦卡锡描写的主要“垃圾”意象之一。父子南下途经的地方皆有汽车残骸,“被熏黑的车轮胎残体躺在桥下”“零星散落着些垃圾的停车场内有几辆旧车”(46)。他们看见“房车已经在那里躺了许多年,干瘪的轮胎发皱了”(44)。“废止的汽车”意象勾勒了一个废墟的世界,也回视了灾难前的美国社会对汽车消费的痴迷。在美国,汽车的普及不仅拓宽了人们的视野,增添了人们的快感﹑流动性和活力,还使得他们能与遥远的朋友为邻。汽车是征服时空障碍的利器,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生活秩序,而其所到之处则意味着自由、独立、速度和进步。显而易见,作为一种交通工具,汽车超出了其本来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范畴,附着上了“符号”价值,即表达进步、奢侈、地位和权力等价值的符号。罗兰·巴尔特将汽车比喻成哥特式大教堂,认为“它是一个时代出类拔萃的创造物,由无名艺术家精心设计,而人们消费它的行销多于消费它的用途,拥有它就像拥有了一个魔力之物”(Barthes,1972:88)。正如垃圾能袒露人类的历史一样,商品的选择和消费以及它们被消费之后留下的残骸同样昭示出某种文化内部的权力关系。小说中,“废止的汽车”昭示着灾难前的生活世界是一个由商品消费组成的景观社会。此种社会以物质性、实用性和高效性为特征,忽略人的精神性和内在性,钝化人的敏锐触觉,削弱人的批判意识,致使人丧失历史感和牺牲个性之后,还对它打造的无深度的日常生活振臂高呼。
“废止的汽车”使读者看到在灾难前的生活世界中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形成了一张网罗一切的大网,将人们紧裹其中,控制主体的日常思考和行为。这种控制的有效性使人们在世界末日之后仍需依赖汽车消费提供的便捷、速度和流动性,以期增加个体幸免于难的可能性。小说中,父子俩人遇到的食人者利用废止的汽车运载作战物质。食人者丧尽良知,凭借汽车的速度和力量,抢劫妇孺儿童作为食物储蓄,装载生存所需的物品,确保主体生命的延续。食人者抢占汽车的行为象征性表达出:只要异化的消费逻辑或关系仍然存在,有形资产(物质性)对隐形财产(精神性)的侵犯就永远不会被彻底地涤除。更为恐怖的是受消费逻辑统摄的人们退化为食人者,茹毛饮血,戕害同类。这种食人主义再现了后工业社会打造的消费文化具有的顽固性和劣根性,并以一种恐怖甚至返祖的形式敲响了对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警钟:商品消费的异化不仅是消费商品本身,还是消费垃圾,甚至是消费人的道德良知和伦理守望。
学者周敏指出,垃圾“才是消费社会的真实存在”(83)。垃圾是商品在日常生活中被消费之后的溢出物,它的日常性暗示出商品消费是在一个由万物组成的社会中进行垃圾的日常生产,也“标志着大量多余的商品供应和挥霍”(Baudrillard,1998:42)。当受消费逻辑宰制的人类陷入消费社会的怪圈时,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其更好的本性之间,相互疏离,甚至走向敌对。当耗尽可获取的商品之后,人类势必视彼此为可供消费的物料,而利己的自保本能则驱使人们将消费的魔爪伸向同类,由此,人的存在退化为社会垃圾。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这种现象在《路》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毕竟大自然已经被挖空耗尽,“被切割和被侵蚀,变得荒芜。……四处堆满不可辨认的垃圾杂物”(177)。
小说中,其他的“垃圾”意象也比比皆是,从超市里面发霉的面粉、腐坏的罐头、锈迹斑斑的工具器皿、成排的超市购物车到海边沿岸的各色垃圾,无不使读者联想到灾难前的消费文化向日常生活渗透的“秘史”。无论父子俩走到哪里,他们都处在一个“四处堆满垃圾”的世界(108)。他们“推着购物车,穿梭在后资本主义美国的残壁断垣,此形象可视为是对‘绿色消费主义’所作的姗姗来迟的讽刺”(Kollin,2011:161)。本雅明指出:“只有在衰落的过程中,历史事件才枯萎消逝,融化在背景之中。这些正在衰落的物体的本质是……人们认为变形了的自然的对立面。”(Benjamin,1998:179-180)同样地,商品在被消耗的过程中,随着其有用价值衰落,逐步进入垃圾的阵营,最终成为历史的代表,遗留在人们周遭。《路》中,垃圾言说着消费社会的“秘史”,而麦卡锡正是凭借这些“在场”的“垃圾”意象来引领读者去追寻“不在场”的历史:在后工业社会,将享乐型的商品消费和以表达身份、地位和权力为手段的“符号”消费视为消费之目的资本文化撩拨着消费者的每一根神经,而消费者被整合进入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构筑的社会幻象,在商品甚至垃圾构成的消费景观中迷失自我。因此,作为商品消费的终端产物,《路》中的“垃圾”意象负载着消费社会中主体褪去矫饰之后最真实的历史,映照出主体的物欲身后的消费文化和意识形态导向,也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高熵生活方式和不合理的商品经济体系。
2 垃圾:生态环境的潜在威胁
《路》中,垃圾是商品被解除价值、被榨干用途之后的最终产物,是现代性催生的消费社会之隐忧。凯莉·马兰(Kerry Mallan)认为,“垃圾”此词具有多义性,无论对其进行字面意义上的理解,还是进行症候式解读,都意味着贬义的评断或社会的谴责(2005:28)。麦卡锡的“垃圾”意象构筑了一个消费文化极端发展的末日世界,涵盖作家对消费社会的贬义概括。麦卡锡并非有意夸大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对主体思想和行为的俘获,也非刻意丑化消费文化引诱之下丧失伦理道德的主体,而是以严肃的口吻呼吁其同胞反思美国历史与社会弊病。异化的“商品”消费,抑或“符号”消费,都是人类向自然过度索取的最佳注脚,而商品被消费之后的残迹——垃圾——通常不加任何处理便进入大自然。从这一层面上讲,《路》中的各色垃圾是生态灾难的隐蔽体,其批驳的矛头直指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也暗指技术崇拜神话的破灭。
《路》问世于2006年。在此前一年,美国经历了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灾难——卡特里娜飓风(Hurricane Katrina)。许多生态学家将此灾难归因于美国政府的不作为和人类对生态环境恶化的熟视无睹。切斯特·哈特曼(Chester Hartman)和格雷戈里· D ·斯凯尔(Gregory D. Squire)在《无自然灾害之事:种族、阶级和卡特里娜飓风》中指出:人类历史的发展促成了新奥尔良灾难所波及的范围和影响,包括全球变暖、长期不合理的城市规划、灾后美国政府的无所作为,因此,卡特里娜飓风远非只是“自然”现象(2006:2-3)。《路》正是创作于美国知识分子反思人类文明发展及其走向的社会意识形态之中。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认为:“所有的文本,在某些意义上讲,都是意识形态性的。”(Eagleton, 1979:66)换言之,文学文本既脱离意识形态,又暗指意识形态,是特定的语言表达特定时期和特定地点的意识形态的产物,而批评家的任务就是重构作家的意识形态,因为“挖掘出作品未言之物以及它如何未言与它所清晰言说之物同等重要”(Eagleton, 1996:155)。谈及《路》中灾难出现的原因,麦卡锡意味深长地讲道:“任何都有可能,火山爆发或核战。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在做什么。”(McCarthy,2009)如作家所言,灾难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应该反思历史,并从中发掘指导现实社会的有用价值。因此,我们不妨将小说中灾难的显现归因于人类异化的消费行为引发的生态系统崩溃,而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垃圾”意象则指向生态环境面临的威胁。
《路》的开场设置在灾难发生数年之后。在南下途中,父亲回忆起时间“停留在一点十七分”,“一束细长的光束”腾空而出,“一阵轻微的震动”接踵而至(52)。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尘埃,天气突变,腐尸散落在焦灼的大地,动植物相继灭绝,食物储存日渐减少,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这些衰落颓败的形象共同拼凑了一幅充满废墟的垃圾世界,也通力指向生态环境的崩溃。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父亲不禁发问:“他们做了些什么?人类历史上发生的惩罚时间或许比犯罪更加频繁。”(33)“一切都很消沉,很脏乱,很破败。”(272)废墟中的各式垃圾,如幽灵般紧随父子。它们看似历经灾难洗劫之后的偶然存在,实乃人类的贪欲使然。小说中,大灾难招致的垃圾景观与麦卡锡的西部小说《边境三部曲》中广袤粗犷、充满原始生机的西部荒野形成强烈反差。此反差表明历经人类启蒙认知之后的大自然丧失了内在价值,它既非“上帝的花园”,也非孕育新生的母腹,更非适合人类安栖的居所。大自然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正如父亲意识到的一样,自然内聚的光和热犹如照亮黑暗岩洞的蜡烛终究会熄灭。至此,小说呈现的垃圾景观不仅控诉了人类向自然索取无度的行为,还隐射出放纵型的生产消费模式所催生的垃圾已经超过自然本身的降解限度,使得生态环境面临严重威胁。麦卡锡将垃圾景观引入广阔的社会语境,去揭示不合理的经济发展模式所导致的异化消费和人性退化等问题,也去触及和批驳启蒙以降人类对自然肆意“祛魅”的实践。因此,小说中的“垃圾”意象不仅是麦卡锡谴责后工业文明打造的消费文化的媒介,也是作家诘问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手段。
在垃圾学家看来,垃圾总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溢出有机资本生产和生态循环链的存在体,垃圾既是消费社会中商品的归零地,也是生态环境中的危害性因素。垃圾的存在标志着技术现代性的失效,内爆了技术崇拜论的话语。《路》中的垃圾景观通过破除技术能解决一切生态问题的神话,追溯了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源头——启蒙以降强调人的主体性的现代性观念。这种观念在人类现代历史进程中一路高歌猛进,而进入后现代社会,它则演绎为生活世界被技术和系统所殖民。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用“技术崇高化”概括后现代西方社会和文化的特征(Jameson,1991:37)。在他看来,技术在后现代社会有着无所不能的功用性。技术能够迅速掌握由人的权力和控制组成的关系系统,而对于人的智力和想象来讲,技术所掌控的系统变得更加费解。换言之,技术不能为人类所面临的问题提供一个完满的解决方案;相反,它使得人类对技术的功能充满盲目的崇拜。贾雷德·黛蒙德(Jared Diamond)在《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衰》中指出:人类对技术的错误认识已经成为一种“信仰表现”,它误导人们以为“技术解决的问题总是比它在不久的过去遭致的问题要多很多”(504)。人类对技术进步的乐观想象使人们坚信“从明天起,技术主要起着解决当前问题的功能,而非引发新的问题”(Diamond,2005:504)。然而,麦卡锡运用“垃圾”意象拼贴的后灾难的世界直指技术在面临和解决生态危机时无力而为的软肋,进而书写了启蒙现代性鼓吹技术进步论的“反叙事”。
小说中,小孩运用不当的加热器、废止的汽车、丢弃的手枪以及失灵的电子设备等“垃圾”意象,无不指向科技在面临生态系统崩溃时的苍白无力。即使在后灾难的世界,受技术逻辑统治的人类仍然依赖技术的高效性和灵活性,希冀逃脱恶劣的生存环境。同时,小说中的食人者也是技术统治论者的典型。他们用卡车装载所剩无几的食物作为储备,掠虏同类作为食物供给。他们试图用“卡车”这一技术现代性的发明为自己幸免于难增加力量,辅助他们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隐患。然而,他们难逃生态灾难的审判,被烧焦成黑炭,组成垃圾世界的一部分。很明显,在生态灾难面前,技术崇拜论不攻自破,技术与人类的联姻远非能开辟人类的新出路。
鲍德里亚指出,当下的人类社会面临惊人的丰盛现象,它是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导致了人类生态环境产生根本性的变化”(Baudrillard,1998:25)。换言之,不断增长且令人触目惊心的废弃物普遍地囤积在大自然之中,而由此催生的垃圾景观无论是反映了后工业社会中消费文化的历史,还是彰显潜在的生态危机,抑或暗指技术系统的失效,皆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启蒙已降人类凌驾于自然之上的现代性弊病,皆承载着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忧思。那么,人类的出路何在?固然,麦卡锡想象的末日世界并非空穴来风,亦非现实的全部,但它却指向当下,指向未来,甚至带来希望的前景。在一个高熵的消费模式催生的恶劣生态环境中,麦卡锡寄希望于垃圾。垃圾应该彰显自身的存在性、可用性和价值性,谋求与生态循环和资本生产的有机连接,使自身摆脱废弃之名,加入再利用、再循环之物的行列,进而赋予了自身挽救被消费主义浸淫和生态灾难裹挟的人类的救赎品格。
3 垃圾:废墟中的救赎之力
作为虚构的世界,文本指涉的虽不是现实的全部,但包含着比现实更多的真实。麦卡锡在《路》中的“垃圾”书写远非只是对人类未来进行的夸张想象。恩斯特·布洛赫认为:“每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除去其外显的性质之外,还被推向潜在的另一面,亦即在它那个时代尚未出现的未来的内容,即使它不是一个未知的终极状态的内容。”(Bloch,1986:127)《路》呈现的未来远景并不给人们某种代偿性的美好想象,而是迫使人们直面未来世界可能存在的灾难和恐怖。然而,作为艺术构想的产物,《路》又承诺另一种可能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是未来社会的理想之境,担起了艺术救赎世俗世界的重任。当社会现实正处于某种不可救药的堕落状态,而其诸要素受异己力量的统摄,此时,艺术由于它与现实世界保持的批判距离和对乌托邦远景的呼唤,使得其本身获得了一种政治品格。正如理查德·沃林所言,在充斥着普遍堕落的现象世界中,艺术作品独具一格的拯救力量能“把这些现象置于某个自由塑造的、非强制性的整体处境中,借此把它们从残缺的日常状态中拯救出来”(2001:121)。《路》中,麦卡锡试图在废墟之中建立希望,引导具有认知能力和主观能动性的人们改变自身,重建理想的社会形态和生存模式。作家赋予垃圾以救赎品格,并使之连接起通向生态循环消费的可能性世界的桥梁,而这种救赎性和超越性的创作理念正是《路》中垃圾书写的政治品格所在。
《路》中,麦卡锡着墨描写父亲取舍有度、因地制宜的生存之道,实现了垃圾救赎道德主体、进入生态循环链的艺术构想。南下寻找暖冬的过程中,父亲一路上披沙拣金,筛选食人者不屑一顾的各式垃圾。通过拣出隐匿在垃圾中的废弃食品和无用的衣服,父亲将垃圾的无用性转为提供能量的有用物质。父子二人艰苦跋涉,走到充斥着“各色垃圾”的海边,并“沿着海边寻找有用的东西”(220)。父亲来到船舱,只见洒落一地的面粉、咖啡和锈迹斑斑的食品罐头。他“把那些零零碎碎的衣物塞进包里”,捡起“几块香皂”放进外套口袋里,并为儿子在垃圾堆里淘出一双女式运动鞋(226,227)。作为垃圾,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破衣烂衫和日常生活用品既能解读为生态灾难之后的残骸废墟,又可理解为经历消费狂潮洗劫之后的残枝败叶。父亲在这些发霉的食品中精挑细选,逐个挑出可食用的罐头和水果,并将其囤积起来,以备将来之需。通过绿色的环保消费,父亲不仅有效合理地使用了垃圾的“剩余价值”,也扭转了垃圾走向填埋场的宿命,还规避了与食人者为伍的风险,从而坚守了主体的伦理底线,保持了主体澄明的道德高地,实现了自我救赎。
格里格·肯尼迪(Greg Kennedy)在《垃圾的本体论》中提出,垃圾是自然的对立面,遮蔽了万物相互依存的本质,预示着对所有世俗存在的物质性根基的否定(2007:155)。实质上,垃圾不是所有否定意义的集合体;相反,它具有含混性和杂糅性,将不可兼容的事物汇集在同一个真实的地点。因此,垃圾可称作福柯意义上的“异托邦”,处于流动不居和生成性的“第三空间”,介于有用与无用、价值与无价值的阈限性,其存在的性质通常取决于主体的价值判断。人类通过变废为宝,挖掘出垃圾的革新潜能。此时,人类的具身性实践让垃圾发挥着拯救消费社会、缓解生态危机和自我救赎的作用。显然,小说中,父亲并不把垃圾看作商品被消费之后失去价值和效能的物质素材,也非生态系统的负荷,而是攒满希望、能量、生命力的超验意象。他通过在垃圾中拾荒,将碎片化的微物加以收集、整理和利用,让人们看到了将垃圾从无用转为有用的可能性。至此,垃圾摆脱了通常被贴上标签的否定意义,成为具有内在价值的物体,焕发出将主体从废墟中解救而出的力量,这才是垃圾的本体功能之在。可以说,父亲以身垂范的拾荒行为不仅印证了垃圾内在的革新和救赎之力,还将人类引回消费文化的历史情景中,去触发对后工业社会的发展进程和生态环境的反思,去补正现象世界中人类高熵的生存方式招致的偏颇。
小说中,父亲好比本雅明笔下的“拾荒者”,而那些被人忽视或遗忘的垃圾则好比救赎人类的弥撒亚。谈及国际大都市巴黎生产的垃圾时,本雅明指出:“那些破布和废物,我将不会把它们盘存,却允许它们以唯一的可能途径合理地获得自身的位置,这途径便是对它们加以利用。”(Benjamin,1999:460)同样地,在食人者唾弃的垃圾中,父亲挖掘它们的可用性和可塑性,并将它们转为提供人类生存所需的能源。这种行为提升了垃圾的救赎功能,也无疑提供了解决当下只顾生产和消费的社会处理垃圾的有效方法。如同波德莱尔笔下盛开着“恶之花”的巴黎,也如同艾略特笔下由贫病、颓废和死亡组成的“荒原”景象,麦卡锡的末日世界也是布满疾病、衰落、恐怖和垃圾。父亲虽置身这样的世界,却并未效仿食人者同类相欺、同类相残的生存逻辑。即使食不果腹,他也未将屠刀挥向唯一幸免于难的小狗,却慷慨地赠予过路老者一些罐头。父亲的利他行为体现出生态批评家倡导的生物中心主义。同时,他不以己为尊,降格为本雅明意义上的“拾荒者”,捡拾和移置那些被遗弃的垃圾,将被解价值之后的垃圾进行重组和再利用,从废墟中开辟了通向希望和救赎的道路。小说中,麦卡锡对父亲拾掇垃圾和对之再利用的描写赋予垃圾以价值感和历史感,改变了人类对垃圾的记忆和认知,进而达到提醒人类重视垃圾的革新潜能和救赎品质的目的。
《路》中的“垃圾”意象拉近了文学艺术表征的后启示录世界与日常生活的距离,展现出文学艺术站在社会的对立面,呈现出批判社会意识形态和寻求审美救赎的乌托邦冲动。这些创作意旨与麦卡锡本人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声名鹊起之前,麦卡锡在六七十年代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经济拮据不仅使得麦卡锡远离后工业社会制造的消费狂欢,摆脱资本主义社会虚假的幸福意识对主体的收编,还赋予他冷峻的目光打量周遭社会和文化的历史变迁。麦卡锡虽生活窘迫,但潜心投入文学创作。通过创作实践,他建立了自己的精神安全岛屿,也敏锐地捕捉到卷席美国社会的消费狂潮招致的诸多社会问题。其中,尤为明显的是过度的生产系统和无度的消费形式不仅使自然资源日益枯竭和生态环境惨遭破坏,还积攒了大量不可降解的垃圾。在麦卡锡笔下,垃圾不再是生产过程中无关紧要的微物,而是连接生产、消费、资本再利用和生态循环的重要元素,也是人类了解过去、正视现在和憧憬未来的一面镜子。现实生活中的麦卡锡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以节俭和环保的生活方式减少日常生活垃圾的制造。据斯蒂芬·R·帕斯托(Stephen R. Pastore)记载,在1969年迁居田纳西州的路易斯维尔附近时,麦卡锡夫妇躬身整改他们的居所,他们建造新壁炉的砖源于他们回收利用作家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1909—1955)业已废弃多年的房屋(2013:19)。可见,麦卡锡本人的日常生活便是对强调生态循环的垃圾书写的完美诠释。这种美学思想汇聚在《路》中,既构成了他对消费文化史的反思,也成就了他对生态环境的关注,更是丰富了后启示录小说隐在的反思性和救赎性功能。
4 结语
综上所述,《路》不仅反思性地重审了以生产垃圾为特点的消费文化的“秘史”,还呈现了这种历史带给生态环境的潜在威胁,也提升了垃圾的本体性功能——救赎品质。这种品质虽不足以削减资本流通中既定的经济发展模式和政治,但作家的审美表意实践却创造了一个未来的可能世界,意在引导人们审视和改革美国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社会正在作茧自缚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模态。正如赫伯特·马尔库塞所言:“艺术不能改变世界,但它能改变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和冲动,而这些男人和女人具有改变世界的能力。”(Marcuse,1979:32)在麦卡锡的世界中,唯有将垃圾纳入生态循环系统,将它们转为可供利用的原料,才能为后人构建和谐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才能实现主体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