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裤腰
2019-12-23牛励耘
□牛励耘
清明回家探亲,年届九旬的老父亲仍然十分健谈。讲起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讲起在甘肃大草滩修水库的情景,仍是津津有味、滔滔不绝。 这不,工友“大裤腰”的故事,再一次被他绘声绘色地提起。
大西北的冬天那可真叫冷呀,记得大草滩水库大坝合龙的时候,正值数九寒天,嗷嗷叫的山风顺着河道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工地上的小头头为了使上头的大头头们高兴,挖空心思要烘托出一个“热火朝天”的气氛,鼓动民工们,天气越冷越要显出精气神:风刮得越大,越要张开嘴巴喊口号;雪下得越猛,大家越要扒光脊梁拼干劲。那口号倒是简单好记,什么“活着干,死了算,元旦合龙把礼献”,什么“不怕冷,不怕寒,穿棉袄的是孬种,扒光脊梁的是好汉”等。
老百姓实诚,经不住鼓动,何况,“孬种”又是骂人的话。口号一出,除了“花木兰排”“穆桂英班”以外,男人们武松打虎似的,“刺”一声便扒光了衣服,露出了脊梁。顿时,漫天风雪中,十里长堤上,黑压压的人群变成了条条蠕动的“红虫”。再配上大喇叭里正播放的《抢渡大渡河》的号子,那情景好不壮烈。
好像导演导的一般,不早不晚,赤膊上阵的架势刚摆好, 正赶上上级领导来检查。看到这顶风冒雪、赤脊鏖战的场面,上级领导异常感动,频频招手致意。 谁知戏刚开锣“红虫”们就冻得撑不住了,急忙套上了撅肚棉袄。原来革命热情不挡寒,何况雪一沾脊梁,便化成了水,水泡裤腿结成了冰。光靠肚里的两个地瓜面窝窝头,实在发不出“人定胜天”的“卡路里”来。如果再不穿上棉袄,恐怕“好汉”真要冻成“孬种”了。
团、营、连、排的“长”官们,一看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热烈气氛”转眼烟消云散,现点现地出台了一条军令:“只要上级来人,别说刮风下雪,就是下‘冷子’,也都得扒光脊。 谁不扒谁滚蛋! ”当时很多人犯了难,家乡遭遇歉年,家人朝不保夕,已经饿成了水肿,全靠隔三岔五地往家里捎几个窝窝头,才能勉强活命。 如果使性子一跺脚真“滚蛋”了,就等于断送了家人的命;不“滚蛋”吧,风雪交加中光脊梁打坝的活,又实在受不了。
有一天,狂风大作,雪花纷飞,上级领导又来工地视察。连长“眼疾口快”,在领导出现的当口,一个“扒”字如雷贯耳。 大家闻听,便争先恐后地扒下了棉袄。 突然间,工地上出现一阵骚动,既而哄然大笑,大家的目光齐齐刷刷地投向一个工友。只见他,虽然扒下了棉袄,但加长后的棉裤腰却直抵胳肢窝,像小孩子穿的带袢裤一样滑稽可笑。这样一来,除了暴露出来的两条胳膊外,他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望着诧异的工友们,他顿时手足无措,傻傻地跟着笑。
连长见他如此“包装”,愣了片刻道:“你! 你! ”
那个工友提了提裤腰,耸了耸双肩说:“我,我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这裤腰太肥了点?”这句磕磕巴巴的话,又引得工地上一阵大笑。
原来,这是一个本地的工友,昨夜回家送了窝窝头。母亲听他说了工地的故事,唏嘘半夜,想出了这个主意,便连夜为他改装了这条棉裤,正好今天派上了用场。
从此, 大家伙再也记不得这位工友的真名实姓了,见面都喊他“大裤腰”。
爹是把这个故事当成笑话来讲的。 我听了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泪花中,我依稀看见,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一位头发花白的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一针一线地为工地干活的儿子缝补加长版的棉裤。 这是一位多么睿智、多么有爱的母亲呀。这条棉裤,温暖了“大裤腰”的一生,也在60年后,温暖着我的身心,浸润着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