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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道主义伦理解读

2019-12-21

关键词:弗洛姆黛西了不起的盖茨比

魏 文

(五邑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了不起的盖茨比》(TheGreatGatsby, 1925)生动刻画了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都市,人们纵情享乐、追逐个人利益的社会现实,是对当时美国社会的忠实记录。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在这部小说中运用俯瞰尘世的医生眼睛的意象,暗含着对美国消费社会的病症诊断。①那么在菲茨杰拉德笔下,当时美国社会的病症何在呢?本文借用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的人道主义伦理理论考察《了不起的盖茨比》所描摹的美国消费社会,揭示在繁华的社会表象下人们异化生存的真实状况。

埃里希·弗洛姆是法兰克福学派早期的核心成员。他将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结合起来,构建了人道主义伦理学。他著述颇丰,包括《逃避自由》、《理性的挣扎》、《爱的艺术》、《为自己的人》及《占有还是生存》等,有着广泛的学术和社会影响力。弗洛姆始终关注人的生存问题,他将人的生存方式分为两种:“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和重生存的生存方式”[1]14。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人执迷于物,忽视个人的主体性;而重生存的生存方式视人生为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强调挖掘和拓展人的潜能。弗洛姆认为判断一个社会是否健全,要看社会能否满足人的基本精神需要,对人的发展是否有促进作用。“社会精神健康的标准,并不是个人对某一社会秩序的适应与否,而是社会对于人类生存的问题,能否提供满意的答复——这是适用于所有人类的一个世界性准绳。”[2]依据人的生存特质,人的精神需要大致包括以下三方面:保持自身独立性的需要;与他人联系的需要,即友谊和爱的需要;超越自己,即创造性的需要。[3]以下将从这三方面分析《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主要人物,看菲茨杰拉德如何通过人物塑造揭示美国消费社会造成的人性异化。

一、商品的奴隶

弗洛姆的人道主义伦理学的基本落脚点是人的生存问题。他指出“人道主义伦理学的最高价值不是舍己,不是自私;不是否定个体,而是肯定人的自身。”[4]28“人活着的责任就是成为人自己的责任;就是发展人的潜能,使之成为独立的人。”[4]38要成为独立的人,首先要摆脱附庸或者从属的地位。资本主义大规模机器生产为人的独立创造了充分的物质条件。然而马克思揭开资本主义生产的温情面纱,发现工人被异化成创造剩余价值的工具,是服务于商品生产的奴隶。弗洛姆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基础上加入了社会心理分析,指出是社会关系造成人性的扭曲。弗洛姆认为人性的产生源于人的生存过程。“人类满足生存需要的方式主要有两种:发展和回归。前者主要表现为爱、团结、正义、理性、创造性等善的、维持和促进生命发展的潜能。后者主要表现为爱死、施虐狂、破坏性、贪婪、自恋、乱伦等恶的、阻碍和破坏生命发展的潜能。”[5]

《了不起的盖茨比》揭开美国社会的富足生活下人性的冷漠和苍白,表现了商品对人的挤占甚至替代。在资本主义商业社会,“商品就是一个人的定义。”[6]7在纽约上流社会看来,定义盖茨比的是豪宅和奢华的宴会。到盖茨比家赴宴的宾客在意的只是主人的财富和慷慨。“那些人到盖茨比家里做客,却对他一无所知,仿佛这是对他所表示的一种微妙的敬意。”[7]57虽然盖茨比的神秘是他刻意而为,目的是掩盖不光彩的历史,但宾客们的冷漠却辛辣道出了消费社会里物质重要性远胜于人的事实。宾客们赴宴为的是寻欢作乐,晚会主人盖茨比到底是谁无关宏旨。这就难怪,出席晚会的大多数宾客并未受到邀请,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谁。小说中,房子不仅是人社会地位的证明,而且能表达人的情感和意愿。盖茨比居住的房子是一座仿古的城堡,形象表达了盖茨比抗拒时间重返历史进而重新获得黛西爱情的心愿。盖茨比的宅子追求历史感,但毕竟只是仿古,掩盖不了历史的空白。同样,叙述者尼克在与盖茨比交谈几次后失望地发现:“我最初以为他是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的印象,已经渐渐消失,他只不过是隔壁一家豪华的郊外饭店的老板。”[7]60如同仿古的房子不能获得真实的历史感,财富改变不了盖茨比在家世和教育上的缺失。一个暴富者的形象通过房子生动地表现出来。

作为商品的人必然要面临商品的命运。根据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商品价值包含使用价值和市场价值,使用价值是商品的自然属性而交换价值是商品的市场属性。市场衡量商品依据其交换价值,这就造成商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分离。当“人成了‘人格市场’上的商品,其价值标准如同商品市场一样。”“对于两者来说,重要的都是交换价值,而“使用价值”只是一个必要的、但不充足的先决条件。”[1]155这是人价值分裂的经济学基础,也是人感到空虚苦闷的心理缘由。《了不起的盖茨比》塑造了众多精神苦闷的人物。威尔逊先生经营一家汽车修理行,但他活得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在汤姆眼里“他蠢得要命,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7]26他的全部期望是赚点钱逃离纽约。黛西和汤姆靠继承的家族财产生活,他们肆意享乐,却并不快乐。黛西感叹说。“我认为反正一切都糟透了……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也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7]18依据弗洛姆的伦理学观点,黛西的倦怠感是她存在方式的必然结果,黛西在享乐中丧失了人的独立性,成了物质享受的奴隶。

二、以爱为名的买卖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把爱看作人克服孤独感解决人类生存问题的唯一途径。与他对占有和存在两种人类生存方式的划分相对应,他区分了成熟的爱和不成熟的爱。前者是在保持一个人的完满性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是关爱、给予和奉献。后者是丧失个体独立性的相互依靠,是索取、占有和接受。前者是主动的积极的,后者是被动的消极的。弗洛姆所说的爱,既指男女间的爱情,也包括亲子之爱、兄弟之爱和朋友之爱。在健全的社会里,人能发展自身潜能,爱也表现为积极的建设性力量,能帮助人实现完满。而在病态的社会里,人发展潜能的渠道被阻碍,爱更多地表现为占有和束缚。弗洛姆指出:“虚伪的爱情,即两个人的利己主义,会使人变得更为自私自利。真正的爱则更能使人去爱别人和奉献”。[1]110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个爱情悲剧故事。以盖茨比和黛西的爱情线索来看,他们的相遇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盖茨比出身于美国西部的贫苦家庭,而黛西是上流社会的宠儿。第一次世界大战阴差阳错地让这两个属于不同世界的人聚到一起。盖茨比以驻地军官的身份加入到黛西的追求者队伍,统一的军装掩盖了他贫寒的出身,黛西误以为盖茨比和其他追求者一样出身富贵。而黛西吸引盖茨比的不仅仅是青春美貌,更主要的是上流社会的富足生活。盖茨比深知悬殊的社会地位让他无缘和黛西结合,但“他尽量利用他的时间。他占有了他所能得到的东西,狼吞虎咽,肆无忌惮——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十月的夜晚他占有了黛西,占有了她,正因为他并没有真正的权利去摸她的手。”这段描写充分展示了年轻的盖茨比贪婪的索取者甚至是骗子的形象。菲茨杰拉德对盖茨比的动机做了细致的分析:“他起初很可能打算及时行乐,然后一走了之。”然而盖茨比发现一时的冲动带来的是长久的怅惘,他发现和黛西分开后,他“什么也没留下”。[7]138-140

这段五年前的爱情在盖茨比的努力下有了“重温旧梦”(repeat the past)的可能。[7]103与五年前不同,盖茨比此时已跻身纽约上流社会,财富上傲视黛西的丈夫汤姆,“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的种种浪漫的可能性”。[7]102盖茨比巧妙地展示了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他将与黛西重聚的地点刻意选在尼克那简陋的小屋,这样当盖茨比引导黛西走向自己的豪宅,它那“中世纪城堡的黑黝黝的轮廓”才被衬托得更加雄伟。[7]85当盖茨比打开衣橱,拿出叠放整齐的一堆从伦敦定制的衬衫时,黛西“一下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嚎啕大哭起来。”[7]87黛西的眼泪传达了她内心的欲望——对物质的迷恋和占有的冲动。有论者分析指出盖茨比的展示和黛西的流泪体现了商品的市场逻辑:“男女看待对方就像是选购商品,尽可能物超所值。如果男人被他们无力支付的异性所吸引,他们只能提高自己的市场价值增加自己的爱情购买力。”[8]而当盖茨比几乎就要重新获得黛西的爱情时,财富再一次成为阻断他梦想的鸿沟。盖茨比与汤姆的摊牌是一场围绕财富的比拼。汤姆抓住盖茨比财富来路不明的软肋,成功打消了黛西移情别恋的想法。在财富来源的疑窦下,黛西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自己的情意。黛西的所谓爱情实质上是一场追逐财富的感情交易,或用科纳特的话说是“市场投机”。[9]

三、爱的超越

弗洛姆的“人道主义伦理学的目标并非是压抑人的邪恶,而是生产性的运用人的内在潜力。”[4]208弗洛姆反对权威主义伦理学将善恶归于人的本性,②他认为“生产性地运用人之能力的愿望是人的本性”,而“美德与人所实现的生产性程度成正比。”“当一个人越是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并生产性地运用这种能力以增进他的力量、信仰和幸福,他与自身异化的危险就越小;由此我们可以说,他创造一种‘善循环’。”而当一个人的生产性受到阻碍,他就变得“缺乏创造性、而具有破坏性”,就“陷入一个无能为力的恶循环”。[4]208-09由此人的善恶不只是个人的品格问题,而是社会的责任。“社会如果关心人之美德的培养,它必然关心人的生产性的培养,并因此而为人之生产性的发展创造条件。”[7]208反之,我们也可以依据个人的创造性还是破坏性检验社会健全与否。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第三章和第四章详细记录了盖茨比的晚会上纽约上层社会人物的种种丑态。他们买醉寻欢之余将个人的破坏性展露无遗。盖茨比的家成了展示人性恶的舞台:花园里有人跟二流子打架,车道上汽车碾碎了醉鬼的手,赌徒们豪赌后输得精光。这些人物的精神空虚和自私残忍集中体现在汤姆和黛西身上。黛西驾车撞死了威尔逊太太,“就象撞死一条狗一样,连车子都不停一下。”[7]167菲茨杰拉德指明黛西和汤姆的破坏性是他们生活方式的结果。“他们是粗心大意的人——他们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金钱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么使他们留在一起的东西之中,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7]168以弗洛姆的人道主义伦理学观点来看,汤姆和黛西的破坏性源于他们生活中创造性的缺失。他们没有生活目标,总是“不安定地东飘西荡”。[7]7弗洛姆对此现象提供了心理学的解释:“心理上的欲望——每一种欲望都是心理上的——是无止境的,即使这种欲望通过身体而得到满足。因为这种欲望本来要克服的是内心的空虚和无聊、孤独和抑郁,而这些都不是可以通过满足欲望来消除的”[5]119。

与对纽约上流社会所持的无情批判态度不同,菲茨杰拉德对盖茨比抱着深切的同情和惋惜。他是小说中唯一具有浪漫色彩的人物,是纽约这个“灰烬的山谷”中难得的光亮。[7]22盖茨比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高度的敏感”,也就是说他极富创造性,总在不断塑造自己和追求理想。[7]3盖茨比出身于贫苦的庄稼人家庭,他按照“对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在成功的阶梯上攀爬。[7]91-92盖茨比的创造性主要体现在他对黛西的浪漫想象中。盖茨比对黛西的爱经历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上文分析了盖茨在与黛西早年交往中的占有欲和破坏欲,这时期的爱情表现为本能的欲望。然而在分开的五年时光里,黛西在盖茨比心中被不断美化,成为盖茨比浪漫理想的化身。科纳特认为盖茨比对黛西的爱“超越了单纯的身体欲望”[9]647。Neila Seshachari认为盖茨比的爱情追求实为他对浪漫理想的追求:“盖茨比的个人追求完全集中于获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其实质是对神秘理想的追求。”[10]值得注意的是,盖茨比的浪漫理想已经与它的原初对象发生了分离,盖茨比对黛西的情感经过升华具有了宗教般的圣洁感。③这种理想的爱情要求爱情对象的纯洁性和唯一性。当盖茨比要求黛西宣布自己从未爱过丈夫汤姆,他仿佛在主持一场精神洗礼的仪式,他想要“将黛西改造成纯洁女孩”。[11]128由此观之,盖茨比与黛西的爱情有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一方面盖茨比通过财富赢得黛西的爱;而另一方面,他又要求黛西对自己保持感情的贞洁。这实则是盖茨比所代表的理想爱情和黛西所代表的商业化爱情之间的矛盾。这对矛盾最后导致了盖茨比的遇害及其所代表的理想爱情的幻灭。菲茨杰拉德在谈及《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创作目的时指出:“这篇小说重点在表现幻想的破灭。那些幻想让世界生色,你不会在乎他们的真假,只要他们散发着神奇的光彩”[12]。

四、结 语

菲茨杰拉德的编辑Maxwell Perkins在看到《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书稿后,高度赞扬菲茨杰拉德小说技法的纯熟。他特别提到医生眼睛的意象与尼克的客观化叙事生动表现了一个无视人的疾苦的“冷漠的世界”。[11]121然而,菲茨杰拉德表现这个冷漠世界是为了思考人如何才能保持自我而不迷失于物质享受中。他将人的行为选择形象地表述为:“人的行为可能建立在坚固的岩石上面,也可能建立在潮湿的沼泽之中。”[7]3那么什么是坚固的岩石,什么是潮湿的沼泽呢?我们从这部小说塑造的众多人物中不难找出答案。从汤姆、黛西、威尔逊太太到出席盖茨比家宴会的宾客,小说中大部分人物无不沉迷于物质享乐,也沉陷在人格异化的泥潭。盖茨比的浪漫梦想,是这个满布灰尘的俗世中仅有的亮色。他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对浪漫梦想的追求让他超越了物质的藩篱。梦想看似虚无飘渺,然而它给了盖茨比的坚定的人生指引,也为救赎这个浮华世界提供了道德指向。“世界的磐石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7]92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菲茨杰拉德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在批判美国消费社会造成人性荒漠的同时,始终对人和社会抱有乐观的期望。

注释:

①学者们通常认为这部小说中的医生眼睛注视下的灰堆意象表现了社会的肮脏、冷漠、商业化和死亡。这个意象对小说的整体氛围至关重要,菲茨杰拉德曾想用“在灰堆和百万富翁们中”(Among Ash Heaps and Millionaires)作小说的标题。见LEWIS R. Money, Love, and Aspiration inTheGreatGatsby. In:BRUCCOLI M.NewEssayson The Great Gatsby.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7:41-58。

②弗洛姆称资本主义社会的主流伦理学为权威主义伦理学,以此区别他自己的人道主义伦理学。见弗洛姆的《为自己的人》的第一章第一节“人道主义伦理学和权威主义伦理学”。

③Berman认为《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一个中心主题是在世俗经验中投入宗教情感。”见BERMAN R.TheGreatGatsbyand the Twenties. In: PRIGOZY R.TheCambridgeCompaniontoF.ScottFitzgera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7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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