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丰阿
2019-12-20
阿丰的爸爸在乡政府工作,听说是个副书记。所以,在我们的乡村小学,阿丰的举止、衣着都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不同。比如文具盒,我们大都用的是妈妈做的布袋子,或者是医院里要来的那种装过针剂的纸盒,但阿丰用的是真正的文具盒,上面画着哪咤闹海的图案,让我们羡慕又嫉妒。更何况,阿丰生就一张白净清秀的脸,眼睛大大的,看起来很有神。
我那时还是个小丫头,个子虽然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很高,可是眉眼五官还是青涩稚嫩的。
上五年级时大概是11岁吧,我和阿丰同桌,常欺负他。有一次,俩人不知道为什么发生口角,我拿起手中的圆珠笔,冲着他的脸划了过去。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脸上的圆珠笔油都洗不掉。这让我偷偷地歉疚了很久。
可是,我才不会向他道歉呢。
班主任老师常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无奈又痛心地说:“玲玲,阿丰,你俩怎么老是打架?”我冲老师扮个鬼脸,调皮一笑,而阿丰,是惯常的一言不发。
就这样,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春天来了。
放了学,我们会三五成群地去田野里找茅草的嫩芽,这种被我们叫作“笛古笛”的嫩芽,长大后就是茅草的狗尾巴毛毛。“笛古笛”带着淡淡的清甜,是我们农村孩子在春天的零食。
我们去,有时阿丰也会跟着,跟我们抢着找,抢着吃,弄得灰头土脸,衣服上沾满泥土和草屑。他会不会和我们一样回家后挨大人的骂?
榆钱已经被我们缠着妈妈蒸了好几次菜饼,柳叶也能摘下嘀嘀地吹,杨巴狗落了,树上就变出无数个心形的小叶子。但是这些东西是万万不可弄到衣服上的,否则,任你用光整块肥皂也洗不掉。
那次阿丰又跟着我们去,穿一件白得不像话的衬衫。开始时大家还挺开心地互相吵吵着找“笛古笛”,后来不知怎么了,我俩又吵起来了。我揪下一把树叶一揉,就摁在了他的衣服上。
阿丰猛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边哭边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他喊的声音那么大,把我吓了一跳。看他哭得那么伤心,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我们依然天天同桌,却真的再也没说话。
嘘!有个大秘密——阿丰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听说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跟着爸爸。我们这些孩子哪明白“离婚”是怎么回事,却知道这是打击阿丰的一个好武器。于是有的同学和阿丰闹矛盾时,就边跳边喊:“阿丰爸妈离婚了!阿丰没妈妈!”阿丰开始时还反驳、回嘴,后来越来越沉默,任由他们怎么喊,也不肯出一声。
又有一次,几个同学起哄,冲着阿丰喊。常常欺负他的我却站出来大喊一声:“不许再喊了!”猛然间,他们全被我这一嗓子震住了。坐最后一排的那个愣小子冲我嚷:“我们愿喊,你管得着吗?”然后又领头喊起来。我火了,冲上去推了他一把。他可不干了,也推了我一下。
于是那天,班里乱成一团,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的唯一一次打架,还是和一个男生打架。可是这一架打下来,从此再没有谁拿阿丰的痛处伤害过他。
后来我才知道,那件白衬衫是阿丰的妈妈离开时给他买的,他一直很珍惜。被我摁上树叶弄脏了,他才哭得那么伤心。但因为我在同学们面前对他的维护,我们竟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过了春天是夏天。
我们放学后要去拔一筐草回来喂猪、喂羊或喂牛,写作业常常是在吃了晚饭之后。阿丰当然不用拔草,但有时他会在写完作业后去田野里找我们玩。
那一次,我一个人沿着一条河沟越走越远,因为附近的“好草”都被我们拔得差不多了。“好草”是比较好拔而牲畜又爱吃的,比如蔓草啊茅草啊之类的。
当筐子里终于装满蔓草时,我转过身来往回走,却发现迷了方向。
天马上就黑透了,田野里早就没有了人。当我一个人在田野里转了几圈后,看到远处亮起点点灯光,却不知道哪处灯光是我的小村。
我在黑夜中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还舍不得丢下满筐的草,在肩上越来越重也不觉得。突然,脚下一滑,我滚到蓄水的深坑里,崴了脚,疼得站不起来。
虫子在四周嘶鸣,不远处时时闪过几抹“鬼火”,我怕得不得了。突然,一个声音传来:“玲玲,你在哪儿?玲玲,你听得到吗?”
是阿丰!
那天晚上,是阿丰把我背回家的。他生气地倒光筐子里的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念着这些破草!”然后不由分说把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提拉着我的筐子。
回到家才知道,我那么晚还没回去,家人找我都找疯了,邻居们也帮着找。阿丰想起白天我说过附近的“好草”都被拔完的话,放学后去河沟那边看看,便顺着河沟找了过来。
一路上,阿丰背着我,没说一句话。我也没说话。
小升初考试后,我和阿丰升入不同的中学。而他的父亲,也调到了别的乡镇工作。至今,我们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