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艺术对京剧“梅派”新创编剧目的影响
2019-12-19欧阳梦霞
欧阳梦霞
梅兰芳先生作为中国戏曲表演艺术大师,他所创立的“梅派”艺术是中国京剧乃至中国戏曲传统表演艺术的一面旗帜。其自成艺术体系的“梅派”艺术,长期以来被作为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体系的代表和典范。“梅派”艺术中含有大量的昆曲艺术内容,梅兰芳先生长期对于昆曲传承和研究的艺术实践,不仅花了他巨大心血,而且也为他的艺术创造提供了丰富的营养。
梅兰芳二十多岁的时候在京剧舞台上大红大紫,恰逢此时昆曲艺术日渐倾颓,全国专业的昆曲表演戏班几乎全部解散,难以生存。为了昆曲能够在日渐衰微的大势下力挽狂澜,梅兰芳先生为了让自己的表演获得更多的艺术内容,梅兰芳先生转益多师,下苦功主动学习了很多昆腔戏,并在舞台上多次演出。此后的京剧舞台演出中,他也不忘时刻从昆曲中汲取营养。所以梅兰芳饱受昆曲滋养,为后世钻研戏曲艺术的学者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和帮助。
说起昆曲对京剧的影响,对于行当影响最大的就是旦行与小生。梅兰芳回忆自己学习昆曲的经历,说到自己如何用嗓,对一些字眼如何发音,归韵与口劲的技巧也都从昆曲的学习中受益,受其影响。梅兰芳说过:“在我个人的经历中,以唱昆腔来讲,对我就有很大的帮助……昆腔比皮黄困难得多,如果从这里找到劲头再回到皮黄中会容易得多,也更舒服,更长远。京剧有个专用的术语叫:‘找落劲’,以唱的落劲来说,皮黄旦角不容易厚重婉转而有力,但昆腔中随意一首曲子都能使出这种音来。总之,我个人是从昆腔唱法中得到很多益处的。”[1]梅兰芳在迁居上海之后,随俞振飞学习昆曲,对于俞振飞的唱腔产生了极大的喜爱,从而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部分唱腔,使得在感情运用的方面,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也为“梅派”唱腔又增添了一股昆韵。
一、昆曲唱腔在梅兰芳新编京剧剧目中的运用
梅兰芳
梅兰芳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继承和发扬昆曲艺术,是他认为饱含历史积淀的昆曲艺术,可以为京剧等表演艺术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资源,名角的影响力和广大的受众为他提供了传播昆曲的便利。他以身作则加入到了继承和传播昆曲的大军,为昆曲的传承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梅兰芳有些昆曲剧目常演常新,使他在新创编的剧目中也用到了昆曲中的某些元素。京剧《木兰从军》中的昆曲唱腔的设计应该算是运用得最成功的典型。
在京剧《木兰从军》以前,梅兰芳所编演的新剧中,无论时装、古装,虽都有新的意境,但都没有超出家庭琐事、男女私情的范围。京剧《木兰从军》则是正面去歌颂一位女扮男装、为国杀敌的爱国女英雄,如果把花木兰尚武的精神和爱国的情怀表现在舞台上,在当时具有醒世意义。全剧由梅兰芳等人根据古乐府《木兰辞》及民间故事改编而成,共计29场,分头本、二本两次演完。梅兰芳先生在改编的时候尊重原著,尽量保留了它原本的面目,使之意义深长,剧本人物“情文并茂,声容宛在”。情节主要讲述南北朝时期花木兰之父花弧身残体弱膝下无子,恰逢突厥作乱,花木兰乔装男子代父从征,在军中屡建奇功;征战十二年,凯旋而归,元帅贺廷玉到家封赏,才知道花木兰是女子。
因为是女扮男装的特定因素,梅兰芳在“投军”一场中,扎硬靠,穿厚底靴,化用《乾元山》的身段,用【新水令】【折桂令】昆曲曲牌,载歌载舞,一手执马鞭,一手拿长枪。他吸收了短打武戏《乾元山》中哪吒的高身段,圆场趟马,全部长靠“鞭卦子”路数,一招一式宽大沉着。表现出花木兰是一个底气十足的女孩子,时刻流露出一种机警、活泼的英雄气概,能够在战场上奋勇施威,纵横杀敌,闯出一番男儿郎的事业。
《乾元山》是京剧传统剧目,是著名的短打武生戏。该剧载歌载舞,更有诸多武功特技表演,以突出全剧的艺术特色。在展现哪吒的武艺时有舞枪、舞圈、枪圈并舞等多种特技及各种跟头翻跌。梅兰芳先生运用的《乾元山》的身段化用了哪吒的全部高身段舍弃了全部的矮身段。在“投军”这一场这一身段的运用与昆曲曲牌【新水令】【折桂令】相结合,极大地突出了花木兰作为女英雄英勇无畏的角色特点。
【新水令】和【折桂令】,曲调雄壮开阔,常为武将、豪杰“走边”时所唱。曲调朴实优美,情绪高亢激越,具有高亢开朗的大调色彩。适于用在奔途、赏景、抒怀等场面,表现高亢激昂和悲怨控诉之类的感情。[2]“投军”这一场完全采用昆曲,短短两只曲子,看似简单,却因为是昆曲的组织结构,所以要比京剧更为复杂。《乾元山》《夜奔》《探庄》这些武戏里面,因为有昆曲曲牌的加入,一个人在台上,不管是唱还是念,处处都受身段限制,从出场到进场,至始至终都不能休息,整场下来很是累人。梅兰芳功底扎实,认真排练,准确表现了在各种境遇中的木兰形象,性格鲜明,取得了很好的演出效果。不妨举张谚子剧评,以见时人之观感:
前本最佳处,在改装出发后之一场,昆曲有【新水今】、【折桂令】两折……梅郎连唱带做,异常出色,此两折昆曲,唱工身段,皆颇繁重,与《探庄》有似(《探庄》起首,亦系此两折),而手持马鞭与枪,回翔腾跃,尤觉别有精彩[3]。
通过不断地从昆曲艺术中学到的演出规范,梅兰芳先生对京剧艺术中的表演总结了一套自己的经验。他在谈自己学习昆曲《思凡》的感受是说到:“在京戏里,夹杂在唱工里面的身段,除了带一点武的,边唱边做,动作还比较多些之外,大半是指指戳戳,比划几下。没有具体组织的。昆曲就不同了,所有各种细致繁重的身段,都安排在唱词里面。嘴里唱的那句词儿是什么意思,就要用动作来告诉观众。所以讲到‘歌舞合一,唱做并重’,昆曲是可以当之无愧的。”[4]
所以在《木兰从军》“投军”一场运用昆曲曲牌【新水令】【折桂令】可以让整出戏看起来更有组织,动作表达即是唱词所要表达的意思,动作为剧情服务,更符合“歌舞合一,唱做并重”的戏曲艺术表演特点,便于观众深入戏剧情景,获得较好的观感体验。
二、昆曲舞蹈在梅兰芳新编京剧剧目中的运用
梅兰芳先生曾说:“拿我个人一点粗浅的经验来看,古典歌舞剧是建筑在歌舞上面的。一切动作和歌唱,都要配合场面上的节奏而形成它自己的一种规律。前辈艺人创造出这些许多优美的舞蹈,都是根据现实生活中的动作,把它进行提炼、夸张才构成的歌舞艺术。所以古典歌舞剧的演员负着两重任务,除了很切合剧情地扮演剧中人之外,还有把优美的舞蹈加以体现的重要责任。”[5]所以,他受昆曲歌舞并重的启发,除了在自己的京剧表演中增添了不少眼神、手势等表情和身段外,还在他编演的近30个新编剧目中,增加了大量的舞蹈内容。这些舞蹈的植入为京剧“梅派”艺术风格的形成立下了汗马功劳,奠定了“梅派”京剧艺术风格的基础。而这个创举的开端正是梅兰芳先生以大胆革新的精神,创造当时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的古装新戏京剧《嫦娥奔月》。
《嫦娥奔月》取材于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古典民间神话“嫦娥奔月”的故事。名士李释戡根据《淮南子》和《搜神记》等古籍记载以及《幼学琼林》中“羿妻奔于月窟”及唐人诗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创编此剧[6]。
梅兰芳先生和齐如山先生以“唱做并重、歌舞合一”的创作理念,确定了《嫦娥奔月》以舞台身段动作和舞台造型设计为重点的创排方向。京剧板腔体的唱腔适合帝王将相那种大开大合激烈的场景,但是这出戏显然要演出嫦娥那种曼妙的身姿及中秋佳节的温馨氛围。所以音乐与设计的身段动作很难协调和配合。第十场“采花”中唱【原板】时的“花镰舞”和第十三场“思凡”中唱【南梆子】时的“袖舞”,是梅兰芳先生和齐如山先生从唐诗汉赋还有宋代的舞谱上找出各种描绘舞姿的词句和各类舞式的名称,反复推敲琢磨设计出来的。在排练过程中,齐如山先生亲自穿上有水袖的褶子为梅兰芳示范[7]。
“花镰舞”顾名思义就是边唱边舞,做出种种采花的姿势。这是特别体现身段的地方。第十三场的身段,跟“采花”一场的性质完全不同。在这段舞蹈当中,胡琴拉过门的时候配合的动作不多,所有的袖舞动作姿态都揉进了唱腔里。通过边舞边唱,把当时举家欢腾的场面演了出来。唱工和做工配合紧密,这是梅兰芳先生从昆曲方面得到的好处[8]。
1915年10月13日,《申报》刊登了《嫦娥奔月》的详细介绍,为第二天新戏首演做宣传。“梅艺员兰芳,追思古意,独费心机,制成《嫦娥奔月》一剧,摹古代舞蹈之身段略法昆曲指点之法口三,秦西跳舞之意,组织融汇。”由此广告可以看出,京剧《嫦娥奔月》中的舞蹈对昆曲的效法和运用。而这里面的舞蹈运用说的就是月宫“采花”一场的“花镰舞”和“欢宴”的“袖舞”,这两场戏的舞蹈程式是全剧的精华所在。梅兰芳先生的爱子梅葆玖说:“1915年父亲初演《嫦娥奔月》,在第13场有一段【南梆子】,就把昆曲载歌载舞的身段融化在内,边唱边舞。这种演法出现在多年前的大北京可是一件大事,大大丰富了旦角的表演,以后《黛玉葬花》《天女散花》《贵妃醉酒》《天真外传》等梅派名剧更使载歌载舞不断得到升华。”[9]
梅兰芳《嫦娥奔月》剧照
《木兰从军》剧照
梅兰芳从昆曲里面借鉴的舞蹈身段不仅大大丰富了京剧旦角的表演艺术,而且使新编的古装戏更加形式多样。据《齐如山回忆录》载:梅兰芳不愧是个天资卓越的优秀演员,他把这套动作做得优美流畅,首次将神话传说中的嫦娥形象呈现于京剧舞台。也正因为新的舞蹈程式的创造,梅兰芳在当时的艺术竞争中以少胜多,“击败”了实力雄厚的“第一舞台”。随着《嫦娥奔月》的大获成功,梅兰芳的“古装新戏”进入了一个蓬勃的发展时期。他几乎一年一戏,戏戏有“舞”,每舞必“新”。[10]欧阳予倩曾评价道:“同时,他在这个基础上,从武戏里,从旦角的各种身段里选出来的素材,把它们组织起来,创造出了各种的古典舞蹈,如《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洛神》《西施》《霸王别姬》《太真外传》《麻姑献寿》等在舞蹈方面都有新的表现。这样就使京剧旦角表演艺术更加丰富而有了发展。”[11]据当时有关记载“虽有舞名相同者,然舞姿各异,每次舞来,都赢得观众不断的掌声,百看不厌。”正是在他编演的近30个新创剧目中增加了“舞”的内容,把学演的昆曲艺术倾心竭力地汲取到自己的京剧表演艺术中,把“歌舞合一,唱做并重”发挥到极致,使他的京剧表演艺术达到了一个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
三、昆曲做工对梅兰芳新编京剧剧目形象塑造的影响
梅兰芳先生对昆曲艺术的继承、吸收再运用是全方位,这不仅体现在他对昆曲艺术中唱腔和舞蹈的运用上,还体现在他对人物角色的塑造的做工上。如果说梅兰芳先生在他新编剧目中昆曲舞蹈的运用已经形成他个人“梅派”艺术表演风格程式化动作中不容分割的体现,那些零散在各个剧目中昆曲痕迹的动作和表情对他新编剧目的影响也是我们不容忽视的一部分。
梅兰芳先生的做工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昆曲表演艺术里的身段杂糅进他的新编剧目里,让整个剧目看起来循序渐进,高潮处精彩纷呈、眼花缭乱,让人直拍手称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他的古装戏《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是梅兰芳先生根据绘画《散花图》得到灵感创作的。他与朋友历时8个月从编剧、服装、唱腔、舞蹈、演员上对这出戏进行了精心的安排和设计。这出戏的唱腔为了体现梅兰芳先生歌舞并重的表演风格是二黄西皮和昆曲的合用。第二场天女出场时长二黄慢板;第四场《云路》时最繁重的歌舞场面,所以用了西皮导板、慢板、流水;在最末一场散花的时候,又用了两段昆曲调子——【赏花时】和【风吹荷叶煞】。而【赏花时】曲谱是套用的昆曲《邯郸梦》里《扫花》的调子,【风吹荷叶煞】是套用《思凡》最后一段的调子,但是都根据剧目具体的表现内容有些许改动。[12]关于《云路》里天女的“绸舞”创作过程,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做了详细的描述。我们由此可知当时梅兰芳先生光《天女散花》这一出戏就运用了《邯郸梦》《思凡》《水斗》的昆曲剧目,并从中吸收、借鉴传统戏曲的舞蹈和唱腔,加工形成了天女御风而行的舞台形象。
《宇宙锋》是梅派代表剧目之一,在第一场赵艳容与赵高的对戏当中,赵艳容装疯时的三个“我要上天”和三个“我要入地”中就是昆曲的表演方式。她脚底下的节奏感不是练习圆场就能自然地展现出来的,而是需要多部昆曲剧目的积淀才能收放自如。在唱“反二黄正板”中“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一段时,可以看出昆曲《游园惊梦》基础身段的影子,在梅兰芳先生的表演艺术中,他无时不刻不把歌舞合一的昆曲表演风格贯穿到他的京剧表演中。在第二场秦王和赵高的念白节奏和表演动作也是借鉴昆曲中讲究把身段规范到每一个节拍里,角色每走一步的节奏和念白的台词以及演员的面部表情相对应。尤其是在“抓花容,脱绣鞋,扯破衣衫”时耍出种种装疯的舞蹈姿态,如左右提鞋、撕头发、扯衣服这些身段等表演技巧上充分运用优美的舞蹈动作和水袖来表现,要是没有在昆曲《刺虎》中边唱边脱的基础也是演不出这出戏的韵味的。在梅兰芳先生看来,《宇宙锋》是他表情最重的一出戏。《宇宙锋》在刻画人物表情方面,有不少是得力于借鉴昆曲。《宇宙锋》的装疯,脸上乍阴乍阳,朝着哑奴就真,朝着赵高就假,一刹间,真假性格来回自如切换,把赵艳容的机智和坚强表现得非常淋漓尽致,这就是运用了《刺虎》的表情。而梅兰芳先生学习“刺虎”和“乔醋”珠玉在前,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我们能在《宇宙锋》中看出昆曲《刺虎》的痕迹了。
梅兰芳先生把昆曲的做工戏运用到他新编创的剧目中的例子不仅限于以上几出戏。梅兰芳的做工经过多年的努力、磨炼和创新使得他的表演从每一个角度上看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这跟他平时注意从人物角色的身份、性格和当时的心情等方面精心推敲是分不开的。他对昆曲做工的运用也不是照单全收,而是根据剧本的具体内容反复琢磨,以更准确地塑造人物形象。所以《天女散花》中的天女、《廉锦枫》中的渔家少女、《宇宙锋》中的赵艳容、《洛神》中的神女才会成为“梅派”中的经典艺术形象,供后人学习和赏鉴。
四、小结
梅兰芳在学习昆曲的过程中,将昆曲长久以来所形成的一整套手眼身步的基本功,嫁接到了自己的京剧表演中,通过梅兰芳的天赋与勤勉得以发扬光大,自成体系,曾有人统计过梅兰芳在戏曲动作中,光是“兰指”就有数十种。其他吸收昆曲融入京剧的例子,最显眼莫过于梅兰芳的歌舞戏,在齐如山的鼓励与支持下,梅兰芳向各个昆曲大家请教,又开始编创了一系列古装戏。对于昆曲唱腔与身段的大量借鉴吸收,使得梅兰芳在京剧界的地位如日中天,而由此衍生出的雍容华贵的大雅风格,也成为了“梅派”艺术最重要的特征。“梅派”艺术的精髓所在,不仅仅是对于昆曲或者昆腔表演技巧与风格的吸收与发展,也是对审美情趣的升华与拓展。
无论是梅兰芳学习的原滋原味的昆曲剧目,还是经他改进后的昆曲剧目,还有在新编京剧剧目的发展壮大过程中从昆曲中得来的一些经验,都构成了京剧“梅派”的艺术精华。他在新编创的京剧中对昆曲舞蹈的运用直接奠定了他后来形成“梅派”艺术“歌舞并重”的表演风格,而这些舞蹈动作在随后的的流传中形成了一套套程式性动作,沿用至今。昆曲曲牌的运用使得京剧的身段动作更合程式规范,让每一个动作都可辨音识形。他对昆曲做工的运用是他秉承“唱做合一”的直接体现,让他演出剧目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都耐人寻味。本文从梅兰芳新编剧目中运用的昆曲元素的角度,分析昆曲艺术对梅兰芳剧目创作的直接影响,希望能够加深大家对梅兰芳昆曲艺术的传承与发展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