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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铮学记(上)

2019-12-18李天纲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化史

李天纲

朱维铮(1936—2012年),祖籍江苏无锡,生于镇江。“196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随后在本系历任助教、教师(1979年)、副教授(1985年)、教授(1988年)。1979年起任专门史硕士生导师,外国高级进修生导师,指导方向为中国文化史、中国经学史、中国近代思想史;1993年起任中国文化史方向博士生导师。”(《自拟简介》,李天纲存)。先生求学、治学并传学于复旦大学,一生以学术奉献于母校。20世纪60年代起,先在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任教,“文革”后创建中国思想文化史教研室。为学校首批资深特聘教授(2008年),获得德国汉堡大学荣誉博士(2006年),还兼任复旦大学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顾问、上海海峡两岸学术文化交流促进会常务理事;应邀担任中国史学会理事、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孔子基金会理事、徐家汇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长。

1936年7月14日,先生出生于镇江江苏红十字医院。先生除了在“文革”中写了几十万字的“交代”材料之外,并没有完整的回忆录或者自传。有关早年生活的一些零星资料,见于自撰《父母墓志铭》(手稿,未刊)、《学术自传》(1982年4月16日作,未刊)、《花甲行》(七言诗稿,未刊)。先生祖父累世居于原籍,爱好习武,“力能扛鼎”,曾入试为武举人,名讳则未详。父亲朱智基,母亲黄淑敏,均为医学生。医校毕业后从医,救死扶伤,维持家庭。祖父、祖母早逝,曾祖、高祖事迹则不详。先生本籍江苏省无锡县东境锡山安镇朱家里,父亲兄弟5人,讳“基”,昆仲以“仁、义、礼、智、信”名,智基行四。还有一妹,名遗珍。先生父亲少年失怙失恃,出外求学,毕业于镇江江苏医学院;母亲籍隶直隶,生于天津,因外祖父于太平天国平定后在江宁附近购置田产,故“寄寓砀山”(《父母墓志铭》),入镇江江苏妇产科专门学校。1935年,父亲24岁,母亲19岁在镇江结识,自由恋爱并结婚,“婚后,双双供职于江苏省红十字医院”(《学术自传》)。次年,先生即生于该医院。

先生常言:自己生于动乱,少年时便经历无数磨难。“年甫一岁,即值抗战爆发,随做医生的父母逃到‘后方’,长期在湖北、山西等地上小学,直到解放前夕才回到故乡”“八年辗转川、陕、鄂”(《学术自传》)。目睹战争之惨酷,砥砺志向,遂生报效祖国之心。回到家乡稍稍稳定,不数年又陷于政权更易后的政治动荡之中。先生因幼年辗转于川、渝、鄂、晋之间,故一生说熟练的北方话,普通话尤其标准,比无锡话、上海话更加流利。他常自嘲是个“假无锡”,而友朋中有以“南人北相”称之者,先生亦不以为忤。

抗战时期医疗紧缺,反令父母职业稳定。颠沛流离中,先生学业并未荒废。先生自幼聪颖,领悟力极强,各科成绩优异,选择文科。他说:“我长期生活在农村,父母均是乡村医生,没有学文的‘家学’。直到高中二年级,我还没有确定将来的志向。我的父母很希望我学医,我也利用寒暑假读过很多医书——我家里仅有此类书刊。但我也同那个时代的许多青年一样,幻想很多,报刊上宣传哪个行当的英雄人物,便向往学那一行。最后终于选择了学文,因为当时我的语文、历史、地理等课程的老师,都使我非常钦佩,而他们都鼓励我考文科,于是到了1955年秋天,我便发现自己已坐在复旦大学历史系的课堂上。”(《学术自传》)先生一心学史,但也常常谈论一些医术,盖由于早年家庭教育的经历。

抗战爆发后,先生随父母内迁至武汉、重庆。抗战全民动员,江苏红十字医院在北碚编入国军陆军后方医院,父母遂入军籍,成为军医。1941年,先生“五岁记事”,始记得入湖北郧县小学一年级发蒙,教材使用上海开明书局小学新式教科书。“六十年前到人间,命殊乖蹇即逃难。入蜀学语不复忆,尚知开蒙汉水源。”(《花甲行》第3稿)1945年,抗战结束,内战开始,医院随部队开拔至湖北、陕西等地,医院最后驻扎在山西运城。“辗转随亲赴战地,遍历中原惨人寰。”(《花甲行》第3稿)先生在运城时先后入学县私立小学、教会小学和公立小学读书。先生对教会小学印象深刻,教员多外国人,讲英语。1947年底,先生六年级,王震率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晋绥军区二纵队发起晋南战役,攻克运城,接管了国军医院。先生父母厌倦内战,不愿再度从军,坚决要求复员返回南方。他们散尽积蓄,买通各路,从山西到西安,再从西安乘飞机,经上海返乡。先生父母在无锡乡间开诊,衣食自给。先生则先后复读于朱家里仁民小学、安镇中心小学等。

1949年4月,先生小学毕业,考入私立无锡中学初中寄宿部。在江南名城无锡开始崭新生活,受新式理想感召,“学习优秀,思想亦新,参与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活动”。当时该校仍使用民国教材,英语课本仍为林语堂所编之开明版。然而先生却以为,“那就算是解放以后第一批中学生,所以我也是红旗下长大的”(《中国平民朱维铮自作墓志铭》)。“开国气象皆亲历,犹幸网满未成孤。”(《花甲行》第3稿)同年,父亲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所幸乡间各方掩护,未被关押,但营医收入减少,家庭生活大受影响。为减轻负担,遂从私立无锡中学退学,在表姐李进化任校长的泾皋初级中学读书,仍是寄宿。泾皋数年,先生因阅历丰富,兴趣广泛,学习出色,一直担任学生会主席,少先队大队长,时事、作文、图画、音乐都得到头等奖。按先生同班同学顾孟洁回忆,泾皋中学的初中班主任是于悟川。①顾孟洁:《因缘造就探索路》,《无锡望族与名人传记·五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先生多才多艺,中学时已名著乡里。至大学时更加活跃,曾获得复旦大学历史系运动会百米短跑冠军,是校射击队教练,还是校话剧团“台柱子”。据历史系老教师朱永嘉回忆,“当年复旦演活报剧,你们朱老师扮演罗斯福,惟妙惟肖”(访谈人李天纲、高晞)。

1952年5月,先生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为候补团员;7月毕业,考入无锡第三中学高中。无锡第三中学,即原来的私立无锡中学,1920年由著名教育家高阳创办,国学传习家唐文治义务担任校长,校风特重文科。先生文科才能发挥时,“屡得作文比赛第一名,深得语文教员李延秋、历史教员华山赏识,于是注意学文”。先生各科成绩都很好,“初中到高中6年,12个学期,大概有将近10个学期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中国平民朱维铮自作墓志铭》)。带着家庭成分问题的嫌隙,先生奋发积极,顺利转为正式团员,还被推举为年级团支部书记。

1955年9月,先生以第一志愿,从无锡第三中学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入学之年,正逢教育部在复旦和北大试行5年本科学制,志在培养专门化人才。北京大学、复旦大学1955级本科生都按照新的课程计划培养。关于为何选择历史学专业,先生说:“我从小便喜欢乱看书,对古今中外发生过的事情都想知道。也许正是这个习惯,促使我选择了历史专业。”(《谈学——朱维铮答李天纲》)入学之初,先生在学术、体育、文艺生活中都很活跃,一时沉浸在丰富多彩的校园文化中。50年代,复旦大学的文理学科与北大并列南北,尤其是中文、历史学科称“南方之强”。据年长教师回忆,“当时(调整前)历史教师的阵容还是比较坚强的,中国史有谭其骧、胡厚宣、陈守实。世界史有周谷城、潘洛基、耿淡如、王造时、陈仁炳、靳文翰、毛起、朱敖等,此外还有教地理的叶粟如老师”。②朱永嘉:《周予同先生》,《万象》2005年第5期。调整后,又调回了蔡尚思教授,任系主任。先生入学时,教授们都想在结束“土改”“思想改造”和“三反”运动后好好干一番,时任上海市文教委员会副主任、兼任上海历史研究所副所长的周予同先生主持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亟欲从事中国经学史。周先生在课堂上下关注到先生之才干,遂在系里提前一年决定留校名额时,将先生列为“又红又专”的培养对象。

由于5年学制,一些选修课程列为本级新生的必修课,由老教授主讲。除了周谷城、耿淡如讲授世界通史,陈守实讲授中国通史,周予同讲授中国历史文选等课程之外,还上过胡厚宣的“甲骨学”、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理”、田汝康的“东南亚各国史”、苏乾英的“日本史”、张荫桐的“印度史”。在这些名师的熏陶下,激发起学生极大的学习热情,学生中出现“双抢”现象,即早餐后匆忙到教室抢前排座位听课,晚餐后跑到图书馆阅览室占自习位置。然而,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运动,全班85名学生,11位被打成“右派”,先生侥幸“漏网”;1958年“大跃进”,全体学生停课参加“大炼钢铁”运动,在校园空地上支起“土高炉”炼铁;1959年,复旦文科学生到宝山县顾村支援农业,下田种地;同年“拔白旗,插红旗”,先生被列为“白专道路”典型,受团内处分;1960年,回到学校,按四年级时定下的“预备教师”培养计划,留校任教。总结大学学习经历,先生曾告诉学生说,5年学业,运动多,上课少,所幸得到老师们的面授亲炙,印象深刻,影响长远,才学到不少,所谓是“谁料五年如长夜,洗尽红颜称白专”(《花甲行》第1稿)。

先生在学期间,受到学术感召最强烈的两次运动,要数1956年的“向科学进军”和1957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1956年,知识界评定学术职称,历史系有周谷城一级教授1名,周予同等二级教授8名,人称“一马当先,八仙过海”。周予同先生的中国经学史、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都纳入了国家科学计划,这些顶尖项目在师生中间激发起学术热情。老先生们阅历丰富,学问深厚,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纷纭的政治变幻中秉承常识,实事求是地判断学术上的是非。老师们的坚守虽是潜流,却强劲而自洽,持正而祛邪。周谷城先生誉称50年代的复旦大学为“江南第一学府”,从本校文史哲、数理化学科的强劲阵容和学者们的学术操守来看,并非虚言。在前辈学者坚守的“实事求是”学风的熏陶下,1960年夏天,先生从中国古代史专业毕业,在古代史教研室任教,担任明史、土地关系史学者陈守实先生的教学、科研助手,同时还协助周予同先生主编《中国历史文选》。

按60年代学界的“厚今薄古”倾向,各校注重发展党史、近代史,古代史属冷门。但是陈、周两先生,还有继任历史系主任、历史地理研究室主任的谭其骧先生,都竭尽全力,正本清源地从事古史研究。在“以论代史”“以论带史”风气盛行的情况下,复旦大学历史学延续了民国时期尚属主流的实证学风,主张扎实研究,严谨治学。陈守实(1893—1974年)先生是常州武进人,1925年入学清华研究院,在梁启超名下,导师中尤其服膺陈寅恪先生。陈寅恪先生治学融会贯通新旧学说于无形,着力于在史料中整理和解释中国历史。陈守实先生治学主要有3个领域,即《明史》研究、中国土地关系史和中国史学史。陈先生在30年代钻研“唯物史观”,主张攻读《资本论》原著。先生经常回忆他上班第一天,上门领受陈守实先生教诲的情景。陈先生缄默少语,唯一的一句话就是“3个月里把《资本论》读一遍”(课堂听闻)。先生用第一个月工资买了4卷《资本论》(王亚南、郭大力译),“正是在陈守实先生的督促下,我由担任他的助教的第一天起,就先由读《资本论》入手,直接了解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本来面目”(《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未刊稿)。用《资本论》研究土地关系史,既不是政治课的要求,也不是学术界的通例,“我渐悟出陈先生其实要我摆脱大学时代所受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斯大林教条的影响,从读马克思原著做起,理解唯物史观是怎么回事”。①朱维铮:《我的书架没有秘密》,《南方周末》2004年11月4日。道理都要自己体悟,“嚼别人吃过的馍没味”,先生在后来的教学中常用这句北方俗语点明道理:理论不是教条,真理要靠自己摸索。

先生最初选定的治学领域是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土地关系史,志在以生产关系解释中国古代社会特征。为此,从正史、类书、笔记和“三通”中收集整理了80万字的资料卡片。1963年起,开设“中国土地关系史”课程。同年,发表第一篇个人署名的论文《府兵制度化时期西魏北周社会的特殊矛盾及其解决——兼论府兵的渊源和性质》(载于《历史研究》1963年第6期)。这篇论文奠定了先生在学术界的根基,“文革”后被各校列为中国古代史的参考论文。因为学术兴趣转移,先生很少提起这篇成名作,但对这篇文章的质量是满意的。先生在中国土地关系史领域除了这一篇论文,另有《八旗制度的土地关系》(1963年)一文提交给上海史学会,似无公开发表。

先生治学的另一领域中国经学史,始于协助周予同先生主编《中国历史文选》。1961年春季开始讲授《中国历史文选》,这是在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任教后开设的第一门课程。《中国历史文选》(上册,试用本)初版于1961年夏天,下册于1962年暑假完成。试用之后,不断修订,正式本(第2版)一直到1965年才完成,由中华书局出版。“《中国历史文选》我和周先生搞了5年,上下册,上册搞了3版,下册两版。”“在协助他编选《中国历史文选》的5年里,通过篇目选择、正文校点、典故注释、解题写作等,不仅有系统地通阅了中国史学的大量原著和史家传记,而且熟悉了中国史学的各类体裁、取向、观念和方法的衍变过程。周先生十分注意传统史学与不同经学形态的关联,每每给我启发,感到不知经学传统的畸变过程,史学史研究就跳不出编纂形式描述的窠臼。”(《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在《中国历史文选》编著过程中,除周予同先生之外先生出力为多。编定本书,“其实就是集中在一个月,最后是我写初稿,周先生改。我们的试用本是全国文科教材第一本出来的”(《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

周予同(1898—1981年)先生是浙江瑞安人,少年时入孙诒让创办的蒙学堂和瑞安中学,1916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受学校教授钱玄同先生的影响,研习国学知识,接受新文化意识。周先生是废除科举制以后的第一代新学生,加入“师范”事业以后,矢志新式教育,在学期间研究中国教育史。民国初年袁世凯和孔教会某些人推行“尊孔”“读经”,引起学界反弹,周先生为理清儒家经学的历史作用,从事经学史研究。钱先生开设“经学史略”课程,融合经今古文学。周先生则注重区分“经”“经学”和“经学史”3个不同概念,强调经学历史,而不是专注于经学本身,更反对无批判地读经。就像欧洲19世纪的“圣经学”一样,周先生主张对儒家经典作批判性研究。“周先生早年投身五四运动,与学友匡互生连手‘火烧赵家楼’;其后研究现代中国教育史,又因愤怒于北洋政府和蒋介石政府,不断依仗权力强令全国学校‘读经’,于是改治中国经学史,欲还中世纪经学的历史面目。”陈、周两先生个性不同,陈先生严肃,周先生温和,“周予同先生从不发脾气,人很好”,但是两位先生在学术上的要求一样严格。“因为两位导师都很严谨,养成我一个特别的习惯,不敢乱说。我要讲一个观点,我一定要证明,不知道从多少书、多少材料里挖出来。”(《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

作为青年骨干教师,先生开设的课程还有“中国通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史”“中国通史·隋唐五代两宋史”“史学概论”“中国土地关系史”“中国史学史”,后两门课程代陈先生讲授,“史学概论”则与金冲及合上。这么多课程压在身上,先生不以为负担,但一些人的妒意却借势转变为“白专”的议论,常常令他感到郁闷。“尽瘁师教职所在,见嫉傥言咎有来。”(《花甲行》第3稿)因有陈、周两位老先生的呵护、教研室中年骨干教师的维护,先生并未受到严重冲击,尚能排除干扰,专注于科研和教学。自1956年提出“向科学进军”以后,提倡集体创作。先生1961年起参与教研室的共同写作,曾与陈守实、朱永嘉、赵人龙、李祖德、王春瑜等一起,以“陈嘉铮、龙德瑜”等笔名发表论文,如《论“四权”与中国古代战争的关系》(载于《学术月刊》1961年第12期)。另外一些署名、笔名的类似一些学术综述、理论汇编和观点争鸣的文章发表在华东局内刊、《文汇报》上。这些集体署名文章大多不能代表先生学术,故他在教学中很少提及。“文革”后的作品从不与人合署,只有一两次例外。先生勇于反省这一段时期的教学与科研,很坦率地称之为“教书只为误苍生,作文唯成谋稻粱”(《花甲行》第3稿)。

1963年9月起,北京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发表文章,启动中苏论战。论战延续,至有“九评”文章发表。为响应中共中央建立一支马克思主义理论队伍的号召,年底经复旦大学党委批准,在历史系成立写作组,组员共5人,有金冲及、朱永嘉、吴瑞武、王知常。为充实本组中国古代史人才,由系党总支书记余子道先生提改,破格将先生以非党员身份纳入。①余子道:《忆朱维铮先生青年时代的二三事》,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怀真集·朱维铮先生纪念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27页。该小组在1964年夏天整体上调为中共华东局所属的写作组,挂靠在内刊《未定文稿》编辑部。随后,又称为市委写作班子,由文教书记石西民分管,具体由徐景贤任党支部书记。1964年,石西民调去北京担任文化部副部长之后,改由张春桥分管;1966年,又改由市委候补书记杨西光负责。随着该写作班子从意识形态建设向“文化大革命舆论策源地”转变,先生不知不觉地卷入了政治风暴的漩涡中心。“文革”期间,写作班子分为历史、文学、哲学、经济等4组,因在上海西区丁香花园内别墅办公,文章多署名为“丁学雷”,寓意为在丁香花园学雷锋。历史组的文章单独以“罗思鼎”笔名发表。罗思鼎,寓意为“螺丝钉”。组长先由金冲及担任,后由朱永嘉负责。先生在组内“通晓宋朝以前历史”,熟悉资料、年富力强而最被遣用。先生后来反省说,在华山路上班、住宿,回复旦上课,两头奔走,还要牵挂家庭,当时却不以为苦。只觉得自己出身不好,能受到重用,应该加倍工作才是。

先生从不讳言在“文革”爆发前后的这段经历,他在《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中说:“一九六三年中苏论战日烈。根据毛泽东指示,在北京和上海分别组建‘反修’班子,都称内部刊物编辑部,刊名则北称《内部未定稿》,南称《未定文稿》。上海内刊隶属中共中央华东局,这年夏初建立,下设四组,任务是‘学术反修’。参加写作的‘秀才’,都由外单位借调。其中只有历史组,清一色地来自复旦大学历史系。”根据“九评”形成的课题,历史组分配的第一个任务是批判苏联科学院编写的12卷本《世界通史》(1959年中译本)中国史部分的观点。先生为此又做了大量边疆、民族历史的文献收集与研究,等于把专业课又深入自学了一遍。不久,姚文元受命以个人名义炮制《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进驻历史组。历史组成员朱永嘉、王知常和先生参与了文章的酝酿。先生负责搜集与核实资料,到上海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借阅图书,回组抄写和整理《明史》人物传、地方志等资料,借书卡上都是个人签名。

1965年11月10日,《文汇报》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揭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序幕。1966年5月16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发布,“文革”正式开始。“文革”初期,先生被复旦大学造反派点名,回校接受大批判。大字报挂满系办公室两个房间,无非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反革命子女”“资产阶级接班人”“修正主义分子”“漏网右派”5顶帽子。1966年12月,上海市委写作班子受命造反,形势急转。1967年2月,上海人民公社(后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先生担任调查组组长。4月,即被派到北京,参加《文汇报》驻京办事处工作。《文汇报》在“文革”前设有驻京办事处(简称“京办”“北办”),负责了解和传达北京文化、理论和社会各界的信息,时任主任艾玲。“文革”高潮中,北京和各地情况混乱,中央顶层为了解高校造反派内情,指令由上海派出人员,从事调研。

在北京不到一年,先生被卷入到了漩涡最中心,既惊心动魄,也提心吊胆。些微的议论,就被人打小报告,怀疑与“四·一二炮打”有牵连;每晚写情况汇报,有时受顶层指派,大家却不寒而栗地感到“这样下去我们会死无其所”。①朱维铮口述、金光耀采访整理:《在〈文汇报〉“北办”的经历》,《炎黄春秋》2013年第4期。1967年12月,先生被调回上海;次年11月,事件果然发酵,《文汇报》北办自动停止活动,全体调回上海,在上海柴油机厂边劳动,边办学习班。②参见艾玲:《在〈文汇报〉“北办”的经历》,《炎黄春秋》2011年第9期。然而事有不宁,1971年1月,张春桥、王洪文在上海搞“清查”。旧案重提,先生被王洪文点名关入文攻武卫总指挥部(原苏联领事馆)1号监禁室达一年之久,经受折磨。查了很久,查不出《文汇报》办事处有什么问题,只好把那些人放掉。经此重大挫折,精神受到冲击,先生从此对政治运动深恶痛绝。猛然反省,意识到“头脑应该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先生说:“置身上海文攻武卫指挥部地牢,一个专门囚禁反江青、反张春桥要犯的黑牢,单独关押,不见天日,没有书报,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度日如年。但是想得最多的是,我怎么落到这种地步。”(《从业中国史学四十年》)另有60自寿吟咏:“仆仆风尘京沪道,郁郁思过囚室中。忝居一号忽省悟,自无头脑能怪谁?”(《花甲行》第3稿)

先生在“文革”第三年就被抛出了运动,在困厄中反思。出狱后,在上海第二化工机修总厂、国棉六厂“监督劳动”。劳动之余,愤懑之中,系统地研读了古代经典和马克思学说。“当时我也不知道大学会不会恢复,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教书。但是我下决心把二十四史和‘十三经’重读一遍。”(《从业中国史学史四十年》)“被迫做‘牛’的岁月,有一阵天天在‘监督劳动’之后,还必须在‘牛棚’面壁思过。实在无聊,于是重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不想被监督组成员当众怒斥:‘你的罪行交代完了?居然读马恩全集!’当时惊得我目瞪口呆。”①《大学生寒假读书书目》,《南方周末·读书》2005年7月22日。先生曾告知,最苦闷的时候,他曾跟从岳父、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施畸(天侔)老先生研读《庄子》,做了大量笔记。放逐拘厄中的研读持续了近10年,先生因祸得福地避开了“文革”中、后期的历次运动,储备了大量的思考与反省。一俟“文革”结束,先生便能对“拨乱反正”的学术界提出一系列诘问,有一套可行的主张和方案。

1975年元旦日,先生不再去工厂上班,回到复旦大学学生宿舍6号楼333室报到,以“一批二用”的身份参加章太炎著作注释小组。该小组于1974年下半年成立,成员以“工农兵”代表为主,配有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4位专家,共18人。②参见廖梅整理的《朱维铮教授和上海章太炎著作编注组》,未刊稿。先生被结合进来,学术上颇受依赖,却并不放松对他的思想“改造”。先生自谓“‘此人可用不可信’,遂返故校为黑人”(《花甲行》第3稿),便是痛苦的自画像。受组员呵斥,还要教他们从查《康熙字典》学起。备受身心之苦之余,唯一的好处是上班时间能从封存已久的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借阅和调用大量古籍,加以研读。章太炎著作公认难啃,先生借着标点、整理和注释章太炎《訄书》等著作的机会,重拾了经学史,并把古代史造诣用于近代思想史,为开拓中国文化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1977年大学恢复招生在即,文史哲专业将重新开设。春天,先生即受卧病在床的周予同先生委托修订《中国历史文选》(第3版)。修订工作于1978年8月完成,1979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国历史文选》体例严谨,选目、“解题”和“注释”都做得简要精湛,没有一丝“八股气”,亦无一字之废语,堪称一尘不染,受到各校师生的欢迎。《中国历史文选》与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并称,是“文革”后文史哲专业学生学习中国历史的入门教材。“按照周先生(初版)的设计,《中国历史文选》要从《尚书》选起,到王国维结束,分上下两册,作为高校历史系一、二年级的同名课程教材。”(《学术自传》)这次修订的第3版,两位先生决定收入《武丁卜辞》和《大盂鼎铭》,将中国古代史的信史文献扩大到甲骨金文。1980年版《中国历史文选》注明“3版修订稿由朱维铮执笔”,后来的历次修订也都是由先生负责,上海古籍出版社谷玉(复旦历史系76级校友)先生负责编务。

修订《中国历史文选》的同时,还着手编辑《周予同先生经学史论著选集》。“这部选集始编于一九七九年秋冬之际,成稿于一九八一年春夏之交。那时间,周先生的病情仍较稳定,思维依然清晰,对我受他委托而同时进行的两项工作,《中国历史文选》的修订和这部选集的编辑一直表示关注并给予指点。”当时,周先生“经学史研究另有助手”,在别单位。选择朱先生来编自己的文集,显然有特殊的信任。1966年,周先生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判,在校园扫地;1968年,被红卫兵押到曲阜作“批孔”陪斗,回沪后即瘫痪卧病在床12年。在此期间,被抄家3次,历年积累的图书资料散失殆尽。“为了编这部选集,我第一步必须重编周先生的全部论著目录,第二步便是根据目录,由现存旧报刊和出版物中辑出周先生的有关经学史论著。”选集编定过程中,意外地受到那位助手的阻扰,兴讼到复旦,以致定稿推迟了半年。等到1981年7月15日正式付印时,“周先生已在这天凌晨辞世”。①以上均见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版前言》。

《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首印数达到6500册,当年即告售罄。5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以“经学史”为名义有著述者仅范文澜、蒙文通和周予同先生数人。全国只有复旦大学历史系由周先生开设选修课,传承30年代的“经学史”研究。朱先生在1996年出版增订本的时候,先生将同系许道勋(1939—2000年,浙江平阳人,周先生经学史1962级研究生)教授的听课笔记(和刘修明先生的笔记核对)共8万字收入选集。从许道勋先生整理的《中国经学史讲义》看,周先生经学体系完整,对“经、经学、经学史”“儒、儒家、儒教”有细致的辨别。讲义内容表明,从1961年起发表在《文汇报》《学术月刊》等刊物上与助手合署的7篇论文,均为周先生经学思想的一部分。

1978年,为突破“阶级斗争为纲”“以论代史”等教条式学术,在“思想解放”和“拨乱反正”口号激发下,复旦大学历史系率先重建“文化史”研究。周谷城先生提出“世界文化史”,蔡尚思(时任副校长)先生恢复“中国文化史”,成立“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蔡尚思任主任外,成员则有朱维铮、李华兴、姜义华等人。1980年,汤纲从南开大学历史系调入;1981年李妙根硕士毕业,1982年魏达志学士毕业,他们此后都分配到研究室。这是全国首家标明“文化”研究的机构,中、老、青三代学者合力,因而备受学界瞩目。先生是筹建骨干,从设计课题,到争取经费,联系出版,与外校外地学者交流,都起了重要作用。研究室联络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文化研究室共同推进中国文化史研究。1979年、1980年两个研究室分别在上海、北京联合举行了小型学术研讨会,决定联合编辑《中国文化》研究集刊。1982年4月,编委会正式成立,由丁守和(主编)、方行(主编)、王学庄、刘志琴、朱维铮、汤纲、李华兴、耿云志、姜义华、黄沫组成,京沪合作,轮流执编。单、双辑分别由先生和黄沫担任常务编委,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在上海出版(朱维铮《1985年12月备忘稿》)。

《中国文化》研究集刊是“文革”后第一种以“文化”命名的系列出版物,第一辑于1984年3月出版。第一、二辑为年刊,第三、四辑改为半年刊,至1987年6月出版的第五辑结束。集刊的栏目由朱先生设计,分设“通论”“专论”“资料与回忆”“文摘与辑览”等栏目。北京编委本,以及以后各辑的栏目略有不同,但大体一致。按朱先生解释的编辑思路,“通论”邀请成名学者对中国文化史研究方向、方法、主题、内容提出建议,“专论”则注重发表实证具体的研究,发现和扶持年轻学者。鉴于学界“以论代史”“以论带史”的风气仍然严重,“资料与回忆”从上海和北京的图书馆披露一些珍稀文献,提倡回到文本的扎实研究。又鉴于学者经历了30年的封闭状态,“文摘与辑览”刊登一些来自欧美学界的书讯、传记、研究方法和会议动态,对开拓文化研究的思路有所启发。《中国文化》研究集刊(以及稍后的“中国文化史丛书”)耗费了朱先生的主要的时间和精力,“朱先生不像一般的刊物编辑,仅仅做做文字编校……《集刊》名义上是上海、北京两单位合编,据我所知,因为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实际上具体的编辑工作和编务工作,都由朱先生一人承担”。①邹振环:《朱维铮先生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编:《怀真集·朱维铮先生纪念文集》,第149页。

重建“文化史研究”起步时筚路蓝缕,后来也不是一帆风顺。1982年12月16日至19日才在复旦大学专家楼(第九宿舍)举行第一次全国性的中国文化史学者座谈会。这次会议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科学文化史》编委会出面,全国30多个单位的思想史、哲学史、科学史、文学史、艺术史、宗教史、中外关系史、考古学、文物学、古文献学等10多门学科的学者,如李学勤、马雍、张涿、严敦杰、冯世则、周一良、严绍、刘家和、宁可、金维诺、蓝玉崧、谢辰生、史树青、周谷城、蔡尚思、杨宽、章培恒、李龙牧、王华良、陈旭麓、周锡保、罗竹风、唐振常、顾廷龙、沈之瑜、王元化、胡道静、叶亚廉、郭群一、黄裳、施宣圆、丁凤麟、刘泽华、朱杰勤、祝明参加,堪称“文革”后学术界的盛会(参会学者名单按会议报道《中国文化史研究学者座谈会纪要》,《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一集)。《历史研究》总编辑、《人类科学文化史》主编庞朴和朱先生,以及前述京、沪两个文化研究室同仁们组织了这次影响深远的会议。周谷城先生在报告中号召大胆试验,竟用湖南土话说“草鞋没样,边打边像”,犹如“摸着石头过河”之说的翻版,遂将气氛推至高潮。1986年暑假,笔者在上海金山宾馆闻之于庞朴,称他1981年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受命之初,全国只有半个机构,即复旦“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挂牌“文化史”,故而南下联络,并一起呼吁“应该注意文化史的研究”(1982年)。庞先生称,复旦大学是“文革”后文化史研究的滥觞,你们的朱老师是一员干将。

随着沪、京、津、穗、汉等城市一批重要学者的加入,文化研究在1986年达到最高潮,时人盛称“文化热”。1986年1月6日至10日,“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由复旦大学主办,在上海西郊新落成的龙柏饭店举行。来自国内外21所大学、10多个研究员,近20个学科的70余名学者参加会议。出席会议的学者有(按姓氏笔划):丁守和、大庭修(日)、马承源、王尧、王元化、王华良、王邦佐、方行、刘年玲(美)、刘志琴、刘泽华、冯天瑜、齐赫文斯基(苏)、宁可、包遵信、田汝康、孙长江、汤纲、汤一介、朱维铮、成中英(美)、庄锡昌、沈善洪、沈福伟、杜维明(美)、李侃、李华兴、李学勤、李泽厚、萧萐父、吴杰、吴泽、吴浩坤、林岗、来新夏、陈绛、陈旭麓、陈俊民、陈锦江(美)、庞朴、庞伟(西德)、周谷城、张广达、居延安、金冲及、金观涛、邹剑秋、胡绳武、胡道静、姜义华、徐震、郭加复、顾廷龙、顾晓鸣、耿云志、秦家懿(加)、龚书铎、谢辰生、黄万盛、傅敏怡(西德)、董乃斌、谭其骧、蔡尚思、魏斐德(美),其他各界人士还有施宣圆、丁凤麟、叶亚廉、王有为、周瑞金、罗竹风、宋存、郑维淑、钱伯城等。会议组委会主任、主持人和开、闭幕致辞者均为周谷城先生;上海市长江泽民、上海市政府顾问汪道涵均莅会致辞;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则承诺本校会接续举办二届、三届国际研讨会。朱先生以及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同仁筹承担了繁杂的会前筹备、会务安排、会间报道,以及会后论文集的编辑出版等工作,朱先生及研究室其他导师的研究生邹振环、马勇、苏勇、张荣华、李天纲、夏克、卢云(谭其骧先生研究生)、杨志刚、徐洪兴、陈翔燕、钱志坤参加了会务及论文整理工作,复旦大学逐渐形成了一支以朱先生为首的“中国文化史”研究队伍。

“首届国际中国文化学术讨论会”是“文革”以后举行的最高级别的国际学术活动,研讨内容关系到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真正出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被公认为是“思想解放”以来的重要成果,在全国范围内引起重大反响,不久便被称为“文化热”。本次“文化热”的一个积极成果,便是学者以出版文化研究丛书为己任,对中国文化的特征进行深入探讨。各地出现了多个系列的研究丛书。除《中国文化》研究集刊之外,金观涛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助推文化研究;施宣圆主编《中国文化之谜》(学林出版社,1985年);庄锡昌主编《世界文化之谜》(文汇出版社,1986年);上海学者筹建“比较文化研究中心”(上海社会科学院,1986年),北京学者编辑《文化:中国与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1985年,学术界和市政府合作开展“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研讨活动,聚集了大量重要学者,将文化研究推向社会实践;此外,一大批自著和翻译的作品都以“文化研究”的名义出版。朱先生说,文化史研究的恢复和发展,起初是很困难的,“想不到在1983年的寒冬过后,文化和文化史的研究突然升温,不过两三年,便形成了全国性的‘文化热’。”(朱维铮《〈中国文化之谜〉第5辑序》)“文化热”流行全国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社会、政治话题也参与其中,成为知识界的众声大合唱。最能坚守学术取向,致力学术建设的,仍然是较早时期形成的“中国文化史”研究队伍,其标志便是1984年3月启动的“中国文化史丛书”。

编辑一套“中国文化史丛书”,继承和取代商务印书馆在30年代由王云五主编的“中国文化史”丛书,这个想法由庞朴先生在1982年12月的复旦研讨会上提出。得到大家热烈响应之后,丛书即于次年筹办,编辑经费由复旦大学向教育部申请,1984年便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历史编辑室出版,常务编辑为王有为。“中国文化史丛书”由周谷城主编,编委有(按姓氏笔画为序):王尧、叶亚廉、包遵信、刘再复、刘志琴、刘泽华、朱维铮、纪树立、李学勤、李致忠、张磊、张广达、金冲及、金维诺、庞朴、姜义华、陶阳。1989年下半年的编委会名单不得已作调整,经坚持除一人之外,保存了原班阵容。朱维铮、庞朴以带“*”号的方式,标记为“编委会常务联系人”,即由他们两人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向全国学术界组稿,终审和发稿则由先生独任。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丛书”的编辑工作中倾注了全部的精力,约见作者、审读初稿、改定发稿,乃至替作者领书、寄书、赠书、开稿费。10多年里,先生复旦大学第五宿舍34号寓所斗室楼下的客厅川流不息,作者、编辑、记者、学生的约见都在这里。先生花去下午、傍晚的所有时间,自己的写作延至深夜从事,凌晨方寝。先生从“先是被迫,后来自觉”地研读章太炎开始,转入了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已有七八年之久。此时,他又毅然决定与庞朴先生密切合作,全力投入文化史研究。

按几次讨论会形成的意见,朱、庞两先生议定,“设想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来探索中国文化的奥秘,诸如区域文化、民族文化、考古学文化、科学工艺、生活起居、思想学说、语言文字、艺术文学、体育武术、宗教神话、文化制度、文化事业、文化运动、文化交流与比较等等”(《中国文化史丛书·编者献辞》)。中国文化史是“文革”率先振作起来的综合性学科,它突破思想桎梏,在诸多课题上拨乱反正,令人耳目一新。相较于教条式“阶级分析法”,文化史研究对学者的才、学、识有极高的要求。朱、庞两先生在沪、京两地组稿,有的是因人设题,有的是设题后找人。没有合适的作者,就在港、台地区及海外寻找。为了补充内地作者在视野、方法和文献方面的缺陷,两先生还引进了多部海外汉学作品,译成中文。这些做法有开创性,需要学识。先生于中国古代史、近代思想史等通史领域,于经学史、史学史、土地关系史等专史领域有深厚功底,对重大理论有深入思考。选题设题,针砭建言,朱先生都能挑出关键问题。每一部著作都渗入朱先生的心血,作者们无不感谢和叹服。

“中国文化史丛书”从1985年首批出版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郑为《中国彩陶艺术》、吴浩坤《中国甲骨学史》3种开始,1986年出版《方言与中国文化》(周振鹤和游汝杰)、《中国染织史》(吴淑生和田自秉)、《禅宗与中国文化》(葛兆光);1987年出版《楚文化史》(张正明)、《道教与中国文化》(葛兆光)、《中国小学史》(胡奇光)等;1988年出版《佛教与中国文学》(孙昌武);1989年出版《中国饮食文化》(林乃燊)、《中国舞蹈发展史》(王克芬)、《中国创世神话》(陶阳)、《中国杂技史》(傅起龙、傅腾国)、《中国历代官制与文化》(王超)、《中国古代火炮史》(刘旭)、《彝族文化史》(马学良);1990年出版《园林与中国文化》(王毅)、《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来新夏)、《中外比较教育史》(许美德)、《中国文人的自然观》(顾彬);1991年出版《中国岩画发现史》(陈兆复);1994年出版《理学与中国文化》(姜广辉);1996年出版《少数民族与中国文化》(田继周);1998年出版《中国民间信仰》(乌丙安)。按上述历次研讨会形成的方案,“中国文化史丛书”计划出版100种。90年代以后,受社会环境变化的冲击,丛书遭遇到空前的困难。在人心涣散、作者流失、政治压力和经费不济的情况下,朱、庞两先生调整方案,压缩规模为50种。从“文化热”到“文化冷”,1989年以后朱、庞两先生勉力维持编辑,发掘作者,调整选题,与出版社协商。无奈大气候发生变化,难以达到预期目标,最终完成了26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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